文|梁業(yè)濤
《神唇之笛》
音樂,在語言學意義上,其自身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是可說的,但從哲學本體的角度,又是不可說的,憑人作千般努力亦往往難捉它一瞬的風采。我想王少明教授的《神唇之笛》正是從后者的意義上探勘那不可言說之處?!渡翊街选肥且槐疽魳氛芾砩⑽募?,全書共22篇散文,每一篇都似一面晶瑩剔透的鏡子,反射出音樂隱含的神之光。其中角度亦迥異,有的從靈修出發(fā),有的從哲學出發(fā),更有的從死亡出發(fā),正是通過這層層的影射,我們亦似乎明悟到那不可言說處。
以我看來,全書的命脈應在它的題目“神唇之笛”,書中每一篇散文的運思起伏都離不開這四個大字。因為正是站在“神唇之笛”這個角度觀音樂的創(chuàng)作、聽音樂的表現(xiàn),才有了這種種的神思。就書而言,“神唇之笛”指的應該是音樂家及其作品,準確來說,是音樂家應該有的狀態(tài)——即作為神唇邊的笛子,所以笛子散播出的亦應該是神的福音。這里的神當然不是基督教意義的上帝,也不是中國式的漫天諸神,而是一種對形而上的存在的信仰。正如王教授在書中所提到的:“這種神既是超越個體、族類,也是超越肉體、物質(zhì)的。最高層次的藝術(shù)式音樂是要表達這種具有超越一切,定于一尊指令的‘天道天命’,并引導人們作此追求?!彼砸魳芳覄?chuàng)作時應具有一種“超功利性”,一種“超目的性”,讓存在去“做主”,而音樂作為“福音”應擺脫“工具性”,還原成生命的聲音。這是針對立足于現(xiàn)今音樂界的兩種“異化”而言的:第一種異化是人的異化,第二種是音樂的異化。前者主要包括創(chuàng)作者和欣賞者,創(chuàng)作者被娑婆世界的幻象蒙蔽,為爭那一畝三分地而喪失自我,更喪失作為“笛”的責任,只能產(chǎn)出一些無個性的、平面化的音樂。欣賞者也僅局限于“感官的快適”,慢慢地變得麻木,即便是心靈的音樂亦難喚起他心中的一潭死水。這樣一來,音樂就被異化了,本應該滿足生命的,降低為滿足生存的需要,本應該是異質(zhì)的藝術(shù),變成同質(zhì)的技術(shù),音樂異化成工具。可以說“神唇之笛”是在勘破那不可言說處時必然顯現(xiàn)的,因為這正是音樂的根,也應該是人的根。所以每每閱讀書中的散文,總會有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來自對形而上存在的祈向所迸發(fā)出的“神圣感”,這種“力量”亦應來自對音樂本質(zhì)的敬畏感。除此之外,本書還有兩大特點:
第一個特點是視野的寬廣,這首先體現(xiàn)在關(guān)注面之廣上。正如筆者前面所言:王教授的22篇散文,正是22面鏡子,從各方面透出音樂之光,其中包括音樂與情感、音樂與生命、音樂與愛、音樂與詩性、音樂與藝術(shù)、音樂與尼采、音樂的教育等不一而足,亦不必按理論邏輯細細劃分,更多應是王教授多年涉獵后的隨性之作。視野廣闊還應包含理論視野的廣闊。在文中充滿各式各樣的理論,也有著“不分東西”的引用,只要適時適地,無不可用。就哲學而言:有引萊布尼茨的“單子論”、柏拉圖“理念論”、亞里士多德“實體論”、尼采的“強力意志”、海德格爾的“存在”與“存在者”等。在美學上也有蘇珊朗格的符號學美學、康德對判斷力的批判等??傊@些理論就如一個個“放大鏡”,讓我們窺見音樂之微。但王教授絕不僅僅囿于西方二元邏輯理論的“正方法”,應該說他是用東方的“負方法”統(tǒng)籌這些“正方法”的。所以文中更多的不是這些觀音樂之微的理論體系,而更多是把握音樂整體的各種感悟,通過這些感悟,音樂成為一個超越的整體。
第二個特點是洞見深刻。我想這些深刻的洞察是源于對上述各種理論的整合及感悟的。在這里筆者稍摘一段供各位體味。在《喜鵲與烏鴉——民族音樂及中西音樂比較》一篇中提到:
我曾經(jīng)把西方文化比作烏鴉文化,即報憂多于報喜;把中國文化比作喜鵲文化,即報喜多于報憂。烏鴉文化是一種悲劇文化,這種悲劇文化有兩個特點:一是它預設(shè)人生來就是有罪的;它源于基督教的原罪說。既然有罪就應該受罪就應該接受懲罰。二是人生來就是要死,每個人必須面對必死這個前提。生也好,死也罷,整個過程充滿著無常式各種可能的痛苦和恐懼。所以人生來就是一場悲劇。西方文化中,無論是神話、戲劇、音樂,還是小說、詩歌舞蹈大都以悲劇為結(jié)局。喜鵲文化是一種喜劇文化,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中大都是以大團圓結(jié)局的。
這是從本質(zhì)上剖析中西文化,可謂一針見血。西方的悲劇精神一直貫穿于它的文化當中,但與其說悲劇是為引起人的恐懼,毋寧說是要凈化情感,正像亞里士多德所言:通過強烈的情感宣泄而達到平衡。而中國文化,強調(diào)的是“和”“中庸”與克制,即便是強烈的悲劇亦不使其喪失美好的追求與憧憬,致使每個悲劇故事迎來的必是大團圓的結(jié)局。正是這樣,我們可以理解兩部同樣偉大的愛情悲劇不同的祈向——西方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最終以死殉情,只能期待下世再遇,遺憾千古;而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兩人死后卻化為仙蝶,傳為千古佳話。以此為基礎(chǔ),作者又將筆觸轉(zhuǎn)向音樂,得出中西音樂的差異在于“中國傳統(tǒng)樂器是一種生命的構(gòu)造,是心靈的投影;西方的樂器是一種理性的構(gòu)造,是大腦的投射”。這些正是“一種文化積淀或集體無意識的作用”。中國文化的“中庸”和“克制”,導致我們更習慣于一種順其自然的,親和圓潤的,更多是心靈作用的藝術(shù)方式;而西方文化強調(diào)在“日神的理性與酒神的沉醉”碰撞下的悲劇精神,由此應習慣一種二元沖突強烈、個性表現(xiàn)強烈的“大腦”、理性構(gòu)造的藝術(shù)方式。這些對藝術(shù)的洞見也直接戳中了中西藝術(shù)的本質(zhì),或許正因站在哲學王國上,才有如此深度的體會。除這篇外,其他的文章也或有令人耳目一新、令人深思熟慮處,這里便不一一列舉了。
綜上所述,《神唇之笛》確實是值得我們深度解讀的書,如能“吃透”,想必裨益不少。當然作為一本音樂性的隨筆來說,確是稍欠一些站在具體作品上的體會與感悟,如能加上對具體音樂作品的賞析,想必能使全書更添色彩。但正如克爾凱郭爾所言,站在音樂王國以外,靜觀音樂。我想王教授正是處于這個位置的。在這本散文集中雖沒提到音樂之“用”,但全書關(guān)涉的卻是音樂之“體”,關(guān)注的不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工具之用”,而是他說的“無用之用”。正是這種無用之用,引領(lǐng)我們解開音樂的奧秘,勘破那不可言說之處。誠如羅小平教授在序中提到的:閱讀此書你雖不能獲得物欲的滿足,但可以得到精神的財富、靈魂的救贖、愛樂的幸福和生命的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