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安
1937年12月中旬,梁思成一家西遷,途經新晃縣龍溪口。
林徽因患上了肺炎,高燒40攝氏度,隨時都有休克甚至死亡的危險,必須在新晃住下。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的梁思成為愛妻往返于萬壽街“回春堂”尋醫(yī)取藥,奔波在燈光昏暗的街道??蜅<壹冶瑵M,連走廊里躺的都是逃難者。孩子們又累又餓,趴在行李上進入夢鄉(xiāng)。梁思成焦急,無奈,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天無絕人之路——
就在那走投無路的時刻,竟發(fā)生了一個“奇跡”:從雨夜中傳來一陣陣優(yōu)美的小提琴聲,全都是西方古典名曲,令人頗有“如聽仙樂耳暫明”之感。誰會在這邊城僻地奏出這么動人的音樂?父親想:這位拉琴的一定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或許能找他幫一點忙?他闖進了漆黑的雨地,“尋聲暗問彈者誰”,貿然地敲開了傳出琴聲的客棧房門。樂曲戛然而止。父親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竟然是一群身著空軍學員制服的年輕人,十來雙疑問的眼睛正望著他。父親難為情地做了自我介紹并說明來意。青年們卻出乎意料地熱心,立即騰出一個房間,并幫忙把母親攙上那軋軋作響的小樓。
這是他們的兒子梁從誡的回憶,寫在《悼中國空軍抗日英烈》一文中。
那個拉琴的,是一名空軍學員,還是梁思成的新會同鄉(xiāng)。就這樣,幾個身強力壯的軍人,把林徽因抬進小院。
一年后,這些人從昆明空軍軍官學校畢業(yè)時,特意邀請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作為他們的“名譽家長”出席畢業(yè)典禮并致辭。之后,他們便一個個義無反顧地飛向藍天,勇敢地與日本侵略軍作戰(zhàn)。他們每個人出征前留下的親人聯(lián)系地址,都是林徽因家的地址。
之后的林徽因一家,經歷著痛苦折磨。他們一次又一次收到部隊寄來的陣亡通知書,烈士遺留的日記本、鋼筆、照片等私人遺物。每一封書信都是噩耗,每一件遺物都是剜心裂肝的悲痛。不久,八個勇士全部壯烈犧牲?!懊u家長”林徽因泣不成聲,悲痛欲絕!從此,每年七月七日中午十二點,林徽因都會帶領全家人默哀三分鐘,悼念為國捐軀的烈士。
一個書生般善良的義父,一個水一樣溫柔的慈母。如果不是當年在新晃“臨陽公棧”偶遇,怎么能經歷這段愛國悲壯史?
有一首1944年林徽因含淚創(chuàng)作的長詩《哭三弟恒》流傳久遠。林恒是林徽因同父異母的三弟,他放棄清華學業(yè),投筆從戎,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飛行員,在與日寇交戰(zhàn)時,壯烈犧牲,年僅26歲。三年后林徽因才得知噩耗,她蘸著淚水寫下了這首名詩:“……三年了,你陣亡在成都上空/……弟弟,我已用這許多不美麗言語/算是詩來追悼你,/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嚨多啞,/你永不會回來了,我知道,/青年的熱血做了科學的代替;/中國的悲愴永沉在我的心底。/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我曾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可能的壯年工作,老年的智慧;/可能的情愛,家庭,兒女,及那所有/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你們給的真多,都為了誰?你相信/今后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中國的歷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
詩作句句含淚,林徽因不只是在哭三弟,她在哭犧牲的八個勇士,哭中國。
(摘自《民族文學》2022年第2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