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
蘇州自古物產(chǎn)豐茂,浩浩松江風濤洶涌。松江上捕鱸魚的場景曾讓范仲淹大受震撼,寫下了《江上漁者》: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為了讓“江上往來人”大快朵頤,漁民們不得不投身如此兇險的生計。這令人唏噓,但也從側(cè)面透露出松江鱸魚之美與消費者需求之甚。
在范仲淹之前幾百年,曾有一位蘇州人,因喜歡鱸魚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涯游子耳熟能詳?shù)某烧Z——莼鱸之思。這個人,就是號稱“江東步兵”的西晉人張翰。
“步兵”乃是指有過從軍經(jīng)歷的竹林名士阮籍,而“江東步兵”,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阮籍江東分籍”。不難想見,張翰和阮籍一樣,屬于放任不羈的類型。今天的年輕人常常憧憬著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而在這件事情上,張翰算開山鼻祖。
有一次,名士賀循途經(jīng)蘇州閶門,一時雅興涌上心頭,就在船中撫琴。一時間,七弦泠泠,天地闊遠。琴聲傳到了張翰耳朵里,他居然大馬金刀地上船來,捧腮傾聽。一曲終了,二人互通姓名,抵掌而談,相識恨晚。
張翰問賀循何去何從,賀循說準備去京城洛陽闖蕩一番。張翰很高興:“我也要去洛陽,咱們一起吧!”之后兩人乘著賀循的船出發(fā)了。
“洛漂”一事是張翰一時興起。到了晚上,張翰家里人左等右等,不見他回來吃飯。一打聽,才知道他已經(jīng)進京了。
由于張翰出身名門,又以文才見長,到了洛陽,他被齊王司馬任命為大司馬東曹掾。齊王權傾一時,煊赫無匹,張翰在洛陽站穩(wěn)了腳跟,前途大好。
這時,他想家了。
那一年秋風四起,落木蕭蕭,張翰望著日漸寥落的庭院,毫無防備地流下了三尺長的口水——京城雖然人稠物穰,他卻已經(jīng)太久沒吃上家鄉(xiāng)的菰菜、莼羹(莼菜做的羹湯),還有鱸魚膾(鱸魚切片或切碎做的菜)了。
很多人羨慕他工作光鮮,前途遠大,他卻在秋風中長吁短嘆:“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還揮筆寫下了這首《思吳江歌》:
秋風起兮木葉飛,
吳江水兮鱸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歸,
恨難禁兮仰天悲。
在一次次仰天悲吟后,張翰終于讓仆人準備好車馬,直接回了老家。
鑒于這次又是不告而別,朝廷當然很生氣,把他的名字從官吏簿冊上一筆抹掉。
由于辭官事件的起因是以鱸魚為主的三道家鄉(xiāng)菜,人們便歸納出一個成語,用來形容游子的思鄉(xiāng)情緒——莼鱸之思,或者叫莼羹鱸膾。鱸魚也因此名聲大振,被后世文人屢屢稱引。
辛棄疾就曾寫過“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季鷹便是張翰的字。
只是,鱸魚再好吃,真的能讓一個人捐棄用世之心,自斷職業(yè)前景嗎?
也許有的吃貨會流著口水說,那可不!張翰就是這種不羈的人。
的確,張翰還有個著名的故事,似乎也能為此提供佐證。因為張翰總是放蕩不羈,身邊有人忍不住給他提建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一時放縱一時爽,但你就沒想過,你死后大家會怎么評價你?張翰的回答很有底氣:“人都埋土里了還怕什么差評,喝了眼前這杯酒再說!”
看起來,為了鱸魚辭去工作是張翰的風格。但其實,魏晉文人放任不羈,輕于去就,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動蕩的社會形勢。從漢末到魏晉,朝代更迭頻繁,天下戰(zhàn)火頻仍。固然創(chuàng)造出許多龍興虎變的機遇,但城頭變幻大王旗,一個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張翰入洛陽,正趕上西晉歷史上著名的“八王之亂”,當時許多名士,都在各種動亂中死于非命。
世路險惡,是留下來以命相搏,還是避禍全身,急流勇退?
對于張翰來說,他深受老莊思想影響,顯然保命的需求勝過了升職加薪。然而這樣的辭職原因,是沒法拿到臺面上來說的。他不可能跑到齊王那里高喊:我覺得您遲早也要玩完,溜了溜了。而一個吃貨因為惦記家鄉(xiāng)菜而離職,就顯得圓滑許多。張翰可以從這臺階上大搖大擺地走下來:“我可沒做政治判斷,也沒有反對誰,我只是不太著調(diào)而已。您不至于跟我這種人計較吧?”
張翰辭官后沒多久,京城局勢果然發(fā)生了變化,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齊王在政治斗爭中落敗,被他王所殺。齊王府諸多幕僚自然也跟著慘遭屠戮。這時候人們回過神來:張翰這個吃貨,挺有先見之明!
20世紀,松江鱸魚和黃河鯉魚、興凱湖鲌魚、松花江鱖魚被評為中國四大名魚。若論起在古詩詞中的出鏡率,鱸魚則是當之無愧的魁首。為什么那么多文人雅士如此偏愛鱸魚?他們可未必都是吃貨。原因只有一個:自從張翰辭官事件之后,中國人便把羈旅無聊、遠游思鄉(xiāng)的情緒,凝結(jié)在了鱸魚的身上。
吃鱸魚,有人吃的是鮮嫩的肉質(zhì)、名貴的品種,而另一些人,從中體味到的則是家鄉(xiāng)的蓬勃風韻、親友的生動音容與往事的浩蕩回聲。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22年第3期,劉玉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