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一燈
距離晚自習結束,只剩下十分鐘。翻開數(shù)學作業(yè)的附加題,仔細閱讀了幾次題干,梁芯還是覺得一頭霧水。她將簽字筆轉了一圈,用尾端捅了捅前座的男生:“大神,數(shù)學附加題做了沒?快借我救救急?!?/p>
“算你走運,剛花一節(jié)課搞定?!蹦猩槌鲎约旱淖鳂I(yè)本,忽然認真地問了一句,“喂,你怎么不去問許孟???”
“他還沒寫完?!绷盒竞芸旆磻馈?/p>
她覺察到身后的注視。
將近一頁紙的步驟。梁芯越抄越快,到最后兩行,字跡幾乎飛了起來。下課鈴響,她左手拎起書包,右手將作業(yè)本往前桌上一擱,撂下句“謝謝啊”,便逃也似的跑了。
一路飛奔到宿舍,梁芯大口喘氣,如芒在背。那目光似乎仍緊緊追隨著她,向她索取一個解釋。
梁芯第一次遇見許孟,是兩年前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后。一中高中部提前召集了兩所重點初中的尖子生參加奧數(shù)集訓。
某個昏昏欲睡的傍晚,競賽教練突擊檢查。發(fā)下來的三道題里,梁芯只做出半道。她碰了碰旁邊男生的桌面:“同學,借我看看好不好?”許孟便笑著耐心講解。
這樣的接觸也只是偶爾,因此二人也談不上有多熟悉。直到梁芯獨自拖著碩大的行李箱到一中高中部報到那天。宿舍樓里全是陌生人,孤獨仿佛瞬間要將她淹沒。這時梁芯見到了許孟。她高高揮動手臂,喊出他的名字。他穿越人群向她走來,好像冬夜里的光。
這里的住宿條件并不好,沒有屬于各人的書桌,晚上十點半拉閘熄燈,大家一般會在床上再學習一會兒?!叭绻凶雷泳秃昧??!绷盒拘南搿?/p>
沒想到,當她再一次碰到許孟時,他居然變出了一張小桌子:“初中寄宿的時候,我就做過床上的小桌子,架在扶手間,也不影響睡覺,很方便。”
自此,許孟成了梁芯在新班級的第一個朋友。遇到不會做的數(shù)學題,梁芯總是會習慣性地轉頭問后桌的許孟;而許孟每次為寫作抓狂時,也會請教她。
雪片一樣的試卷,貼在黑板旁的名次表,偶爾的玩笑和打趣,拼貼成梁芯平靜的生活。突然擊碎平靜的,是一顆來自表白墻的石頭。
表白墻是某個學姐申請的微信號。它接收一中同學的投稿,在朋友圈定期發(fā)送匿名告白的截圖,代代相傳,已有六年光景。
“墻墻,表白藝術節(jié)上唱《大藝術家》的男生,他好酷啊?!薄皦?,表白文科班的歷史課代表,每天都用自己的自習時間幫同學打課件,真的辛苦啦!”
梁芯喜歡翻表白墻??粗鞣N表白時的情愫,她的心也會跟著怦怦直跳。
有時,表白的主角也會是自己。對此,梁芯并不意外。她清楚自己長得不錯,這承自她的爸爸。爸爸是一中的語文老師,正在西藏支教。幾乎每周都會有學生,將對這位優(yōu)秀又帥氣的老師的仰慕之情投遞給表白墻。
最后刷新朋友圈時,她看到表白墻最新的圖片里,有這樣一句話:“梁芯,我喜歡你。”
這句話太過簡單,梁芯并未放在心上,可有人卻從這短短的句子里,讀出了格外鄭重的口氣。
不知道從何時起,他們說這條消息是許孟發(fā)給表白墻的。
起初還加了“應該”“或許”一類的限定詞,后來傳得越多,語氣越篤定,漸漸成了板上釘釘。
將班上的兩個風云人物捏合在一起,無疑是同學們喜聞樂見的事情。只是當這個版本傳入班主任的耳朵時,味道就完全變了。
那天,班主任將梁芯叫到辦公室,嚴肅地說,梁老師在西藏很辛苦,她不想因為這些事打擾他。而且她相信,梁芯是個聰明的學生,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梁芯本來有很多話想解釋,但班主任的話讓她意識到,這場風波不過是個由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其實沒那么重要。
“我知道?!弊詈螅裁匆矝]說,只輕輕吐出了這三個字。
當晚課間,許孟過來搭訕:“周末又要寫作文了,拜托你幫幫忙啊……”梁芯攥了攥手中的筆,抬起頭說:“今天才周三,離周末還早吧?!?/p>
“也是喲。那周五再問你吧。”“以后這種問題還是不要問我了,我又不是老師。再說,每次幫你想作文的內容,真的很浪費我的時間。你還是多看看作文書,多請教下語文老師,好吧。”
許孟愣住了。梁芯低下頭,緊盯著眼前的英語閱讀。良久,在吵鬧的喧囂里,她聽到一聲輕輕的應答:“好?!?/p>
下唇已經(jīng)被咬出血,嘴巴品嘗到咸腥。梁芯腦中此刻一片空白。這成了他們整個六月最后的對話。
照舊坐前后桌,前座的女孩卻再也不曾回頭。照舊一起上奧數(shù)課,卻避開同一個解題小組。
這是梁芯給班主任的答復。班主任應該很滿意。
可梁芯的心事,卻沒有那句乖巧的“我知道”那樣簡單。她依然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個舉動上突破了界限。
回想之前,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學校旁邊的便利店暫停售賣蒸點和關東煮。許孟問老板什么時候恢復?老板搖著頭說“不知道”。許孟不甘心地說:“可是學校食堂前段時間已經(jīng)開始賣魚丸和魔芋絲了啊?!崩习逭f:“那你先去吃那個唄?!痹S孟講:“但我都吃過您這兒的了,別的都看不上眼了啊?!?/p>
老板一下就樂了。梁芯偏過頭,對上一雙彎彎的、明亮的眼睛。
一次座位重排,許孟成了她的同桌。那天上午,梁芯忙著給桌上的一厚摞月考卷登記分數(shù)。試卷將原本就狹窄的書桌擠得滿滿當當,許孟忍不住將試卷都挪到自己的桌子上,還笑著說:“你這樣不難受啊?!?/p>
昔日每每回想就感到溫暖的細節(jié),現(xiàn)在卻讓梁芯想要逃避。那張床尾的木板桌,她甚至還想過摧毀它。她曾在反復躊躇后鼓足勇氣,想去找班主任聊一聊,卻在門口聽到里面的對話。
“梁老師下學期就回來了吧?”“七月中旬就回來?!?/p>
“還是帶高三吧?”“不,校領導想讓他休息一年。聽說現(xiàn)在身體不太好,查出來心肌肥大?!?/p>
頓時,梁芯想放聲大哭。那段時間她心里憋得厲害,也不是沒想過找某人傾吐,只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最終還是沉默,哪怕平靜的海面下早已暗潮洶涌。
梁芯再也沒去看過表白墻,她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書本和習題上。
“今天許孟他們和一班打比賽,要不要一起去看?”同學邀約道。“不了,我還有題沒做完呢。你們先去吧?!绷盒揪芙^了。
兩個女孩挽著彼此走出教室時,梁芯分明聽見一句輕輕的“你覺不覺得,她最近好獨啊”。
梁芯只是埋頭看書,直到班主任走進教室,將期末考試的名次表放在講臺上,然后走到她桌前,說:“這回考得很不錯,頭一次進年級前十吧?”
梁芯點了點頭,心里卻一陣酸澀。
眼前作文的題目是“長大”。橫格紙里寫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回事。梁芯覺得,小時候是將一切大大方方擺在臺面上的日子,而長大成人,則意味著擁有太多無法向他人言說的心事。
梁芯再一次想到表白墻,也想到爸爸。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來去,他收獲過那么多人的喜歡,怎么從沒因為不知道如何回應而煩惱。
爸爸終于從西藏回來了。他帶回許多禮物,還盡力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梁芯也熱情地附和著,不過她只字未提,她剛剛在爸爸的行李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陌生的藥瓶。
那天晚上,為了給爸爸接風,梁芯努力想做一些讓他開心的事。于是她拿出整理好的表白墻留言,逐條念給爸爸聽,告訴他,那些學生多么盼著他回來。只是念著念著,難免想到自己。
她問爸爸:“這么多人喜歡你,會不會很有壓力?”“不會。能做一個受歡迎的老師,是一件特別幸福的事?!卑职只卮?。
他的神情十分誠摯。
“幸?!薄@個詞讓梁芯愣住了。有多長時間,表白墻沒再讓她擁有這種感受了呢?分明當?shù)谝淮卧诒戆讐ι峡吹阶约旱拿謺r,是多么美好啊?,F(xiàn)在,表白墻怎么就和痛苦緊緊纏繞在一起了呢?
突然有一種強大的沖動,讓梁芯想要改變自己的生活。
“怎么了?”爸爸看出她的異樣,打趣道,“你現(xiàn)在有壓力了?”
“有一點,”梁芯說,“但我能處理好。”
爸爸點了點頭。那個晚上,爸爸再也沒提起這件事,這讓梁芯很安心。她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的。這比什么都重要。
重新回到與爸爸生活的日子,梁芯從住宿轉成走讀。她回寢室收拾行李,借來螺絲刀,將床尾小桌子的六顆釘子全部卸下來,然后將桌板用枕巾包住,毫不猶豫地帶走了。
明天就是新學期了。梁芯決定,參加開學典禮時,她不會再刻意選擇離許孟最遠的位置。她要坦坦蕩蕩地和他打招呼,就像過去一樣。
梁芯不想因為班主任或同學的誤解,就主動中止一段難得的友誼。因為這樣沒來由的原因,就否定掉明明純真的情誼,實在太過武斷。她很清楚邊界在哪里,這就夠了。別人將白玉的蒙塵看作瑕疵,那是別人的事情,與白玉本身無關,主人不該將白玉丟棄。
留存這塊桌板,便是留存一塊美好的白玉。
梁芯的心底,仍舊埋藏著許多沒說出口的話。但現(xiàn)在,她決定試著接受它們,與之和平共處。畢竟處理這些難以言說的情緒,是長大成人的必修課。梁芯有信心憑借自己的力量,去解決這個小小的問題。
(摘自《少年文藝》2022年第3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