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同發(fā)
夢到鄔冬梅之前,警察藍曾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夢到鄔冬梅不久,我穿上了警服,警號是我爸曾用過的。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天國俯瞰我的此舉,是同意呢,還是一副要發(fā)脾氣的表情。反正那一身警察藍,我穿著舒服,生活也踏實下來。
當(dāng)警察是否一種情結(jié),說不清楚,自然與那個夢是沒有關(guān)系的?;蛟S是因為考完試,等著錄取時,才又一次想到那個夢中的女人,才想到了當(dāng)警察的爸爸。這一切,都是參加了警察招考引發(fā)的連鎖反應(yīng)。
我要說,我去考警,是向一位犧牲在公安戰(zhàn)線上的老警察致敬,既準(zhǔn)確,也高尚。事實上,當(dāng)警察的想法是我折騰了兩三年社會工作后,覺得必須走的路。用我媽的話說,這就是宿命。我爸如果還在世,肯定是不同意的。
鄔冬梅是上第二節(jié)課時被班主任叫出去的。那一走,再沒回來。那一天,我看到我爸穿著警服站在學(xué)校門口,他身邊是頂著警燈、噴著警察字樣的小面包車。不過,當(dāng)時警燈沒有轉(zhuǎn)著圈閃爍,也沒有聽到拉響警笛。
鄔冬梅不見了。我爸也好幾天沒見,回家問我媽,她說,你爸出差了。我就閉嘴了。在我家,一般都是這樣,一旦問到我爸的事,大多是提到出差就可以打住。至于去哪兒,干啥事,都是不許問的,更不可能問啥時候回來。放在其他小朋友眼里,警察只有抓壞人的這一個事。
打小起,我就明白,我爸的工作與眾不同,自帶保密性,不是啥都可以給家人說的。晚間我爸如果不回來,不過是給我媽說一聲,要加班。至于為啥要加班,加到啥時候,我媽也不問,自然也不知道。我起初問過我媽,談到我爸工作時,說話前,她會靜靜地盯著我停頓幾秒鐘,然后輕聲細語說,不知道呀。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明白媽媽的“不知道”里面包含著多少難言之隱。做一個警察的家屬真的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光鮮。只要我爸一加班,我半夜醒來撒尿,總會看到我媽睜著的雙眼……
我要當(dāng)警察,是跟我媽開著玩笑說出口的。她不置可否,只是微微搖著頭,緊抿雙唇,然后說,你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這個事,自己決定吧。
那時候,距我爸出警殉職僅過去半年。
我媽一直記得我爸那句話,這次出差回來,休息兩天,咱一起去省城瞧瞧兒子。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省城找了工作,一直沒敢讓他們來,主要是因為打工沒底氣。只要他們一提,我準(zhǔn)會推說自己什么都好。當(dāng)時我是跟別人合租的房子,是那種互相不認識的人,而且租房時簽過協(xié)議,不帶他人進來,當(dāng)然不包括家人。只是住宿條件太差,簡直是一蝸居,爸媽一旦參觀了現(xiàn)場,一定會傷感的。不管咋說,我也是家里的獨生子,當(dāng)初錦衣玉食,現(xiàn)在工作了自力更生,卻更生得如此不堪。
我爸一般聽到我說都好,就會順坡下驢,對我媽說,孩子說了挺好的,就別去打擾他了。其實,他是寬慰我媽而已。一是他工作忙,確實不便抽身,二是因為他知道,我既然不想讓他們?nèi)?,就是時機不成熟。不料殉職前,他卻意外地主動給我媽提到了出差后要來看我的事,不知是否有某種第六感的預(yù)警?所以,面對我爸的遺體,我媽一直在追問,你說話為啥不算數(shù),說好的輪休呢?說好的一起去看兒子呢?這么多年,你咋就沒有說話算過數(shù)呢?
我報名參加招警考試,不是因為要繼承我爸的遺志。準(zhǔn)確地說,我爸去世前,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來。我媽見到他時,我爸已躺在太平間。我趕回來給他送行時,我爸已躺在了殯儀館。
我當(dāng)警察,是在接到葉惠娟那個電話時立刻便決定的。那一刻,我正在管城街頭吃著一塊錢一個的雞蛋灌餅,就是那種邊煎邊翻的麥面薄餅,半熟時把餅的中間挑開一個口子,打個雞蛋流注進去,然后邊煎邊翻直到全熟。這種街頭犄角的快餐,一般由夫妻二人共同經(jīng)營,一人煎餅,一人夾菜,一個小推車就是全部家當(dāng),占地小,流動快,很方便。
大學(xué)都畢業(yè)兩年多了,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卻一直固定不下來,要留在大城市的想法漸漸有點兒動搖。何去何從?一頭霧水。葉惠娟的電話恰逢其時打來。
她說,你到底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呀?問你,也說不清楚。一會兒是在賣保險,一會兒又說是銷售顧問。你不會還是流浪無著的浮萍吧?
她笑得很脆,很好聽。
我說,除了不販賣人口,我呀其他都想賣。什么是銷售顧問銷售經(jīng)理?就是那種無論什么東西都能賣出去的人。要是炙手可熱的東西,還用顧個什么問呀,經(jīng)個什么理???
電話另一端又笑了,聲音還是脆生生的,像被熱醋殺過的黃瓜。
葉惠娟說,你呀,我看還是適合當(dāng)警察。你爸就是警察,一般情況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
不等我接話,她又說,我打你電話就是這個正事,我們市里招警,你要是工作還沒著落的話,建議你先來試試這個,說不好就考上了。將來可以打仗父子兵,上陣親兄弟。
葉惠娟是我小學(xué)至中學(xué)的同學(xué),跟鄔冬梅也同過班,上學(xué)時,很靦腆,沒想到大學(xué)幾年整個變了個人似的。我回家經(jīng)過她生活的城市,她請我吃飯,喝起啤酒來,那叫一個猛。我說,你這丫頭,果然是在長春上了大學(xué),跟著東北人變成東北女人了。
她一笑,嘴里嚼著脆黃瓜,嘎嘣嘎嘣,說,咋的,這樣不行?。縼?,走一個……
看她一口喝干了那么大一杯啤酒,我也不甘示弱。沒想到的是,她竟接二連三,很快,我只有招架之力。
她給我說了招警的事,是希望我認真地考慮一下。她大概沒想到我會在電話里閃電般決定了,說,行,我去,考上考不上還不一定??忌狭丝梢圆蝗?,但不考斷然是沒有可能去了?;蛟S你會讓我轉(zhuǎn)變命運。
她又是一笑說,對頭??禳c兒回來,咱倆再哈幾杯。
我回道,你都畢業(yè)幾年了,吉林那兒不過才生活了四年啊,怎么就不會說河南話了?咱們河南話多好聽啊。你這是忘本??!
呵呵,也是奇了怪了。我咋跟你一打電話就嘮起東北話。她笑。
是啊。我在沈陽上大學(xué)時,咱倆相隔不遠??上М?dāng)學(xué)生窮啊,也沒能到長春去瞧瞧你。關(guān)鍵也不知道你這么個大美女在長春呀,要知道就是扒火車、炸橋梁,化身鐵道游擊隊員也要去瞅瞅你。當(dāng)然,還可以借機去參觀一下長春電影制片廠。那可是我爸媽一代的文化滋養(yǎng)源呀,曾拍過許多黑白戰(zhàn)爭片。他們后來常常在電視上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收看這些老電影。
瞧你那點兒出息,她不屑地說,長春好玩兒的地方多了去了,只是遺憾啊,我當(dāng)時還去沈陽看小故宮了,也不知道你在那兒上學(xué)呀,要知道肯定去你那兒混頓飯吃。弄不好,你還得給我買回程的火車票呢,這樣可以省老鼻子錢了。
正是那次我回來參加招警考試時,葉惠娟提到了鄔冬梅。
她說,你還記得你“媳婦”不?
我一咧嘴,剛想說話,她又說,聽同學(xué)說,鄔冬梅在國外發(fā)展得很不錯,而且還嫁了洋人呀!你不會早把人家清除記憶了吧?
鄔冬梅的信息,我還真沒有。自從我爸的警車護送著她被別人接走后,不知道去了哪兒。我曾經(jīng)試圖問我爸,后來還是依著家里的規(guī)矩,憋著沒問。當(dāng)然,同學(xué)們有關(guān)她的傳說卻不斷更新不斷豐富,甚至都傳起奇來。只是,大家傳得都有些亂,畢竟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后來成年了對她的傳說記憶則慢慢變得模糊一片。
直到葉惠娟那次提起,當(dāng)年的往事又浮現(xiàn)在眼前,而且那么真切,恍惚如昨。恰好那天,走在路上,街道的某個音響店里正在播放《昨日重現(xiàn)》。我禁不住也跟著唱:“When I was young,Id listen to the radio……”其實,這首歌,我根本唱不全,就喜歡跟著重復(fù)唱那句“Every Sha-la-la-la”,而且一遍一遍地“Sha-la-la-la”,也不見半點兒煩。想想歌曲中那個喜歡聽收音機的少年,就是往昔的幸福時光,然而我的少年時光一去無返,突然還來了點兒莫名的神傷。
一個電話進來,立刻自我意識到,都這年齡了,沒時間神傷了。生活開始一步步逼迫,工作,成家,兩項都迫在眉睫。我媽一提,眼里便泛起淚光。
只是,我想到這兩項,其順序與古代的應(yīng)該有所不同,現(xiàn)在必須調(diào)整前后秩序,你不立業(yè),誰跟你成家?沒工作,就沒有收入,沒有錢和工作連貸款買房的資格都不具備。人家女方說的也沒錯呀,娶了我總要下蛋吧,你沒房?蛋往哪兒下呢?這是一個非笑話。
于是,我想到鄔冬梅,是與以前不同的一種回想。因為這次涉及我的童年、少年,那種男女懵懂時代。同學(xué)們雖然習(xí)慣于稱她是我媳婦,如果她與我真的一起上學(xué)到高中畢業(yè),是否會在未來成為我媳婦?如果一起上了大學(xué)呢?我倆是否就是人們傳說中的青梅竹馬?或許成了兄弟關(guān)系呢,也不好說!
那一天,因為葉惠娟提到鄔冬梅,因為路邊音響店里傳來的歌聲,我突然安靜地坐在馬路牙子上,專心回想起鄔冬梅與我的童年。
她可是我童年中最重要的回憶?。∫驗?,在她走了以后那幾天,我簡直神不守舍,天天望著那個她曾經(jīng)的座位發(fā)呆,還想著這是要空到啥時候人才能回來?忽然,課堂上老師提問,是后排同學(xué)用筆連續(xù)又戳又捅我的后背,并小聲提醒,我才急忙起立,四顧茫然,咋啦?引發(fā)哄堂大笑。
也奇了怪了,那以后好像我被提問的頻率竟然不斷增加,而我的洋相隨之倍增。比如另一次,老師問我一個什么詩句來著,我回答的是前一天數(shù)學(xué)課要求背的公式。
結(jié)果可想而知,這樣幾次答非所問,在同學(xué)們的爆笑聲中就有人起哄,瞧這人,媳婦一走,人整個傻了兩圈半。
當(dāng)然,這個事,并沒有延續(xù)很久,另一個女生從倒數(shù)第二排被老師調(diào)整過來。她的名字叫吳靜。別提了,本來我跟她還是好好的,卻因為她坐了我的同桌,占去了鄔冬梅的座位,我從此對她愛理不理。甚至還發(fā)生過欺負她的小動作,比如,我在桌子中間畫過一道線,嚴(yán)格不讓她的肘部過界,否則,我的肘尖會撞過去。她當(dāng)時生氣極了,可是,好像她也沒啥好辦法,只能狠狠地瞪著我。是的,你不會想到,我有時故意過界,也不理會她的抗議。她只好把身子側(cè)到桌子另一頭,甚至一只胳膊置于桌面之外,桌上僅留下那個寫字的右臂……
忘記說了,那時,我們正上小學(xué)五年級。慢慢地同學(xué)們傳說,鄔冬梅是她爹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
據(jù)一個高年級的同學(xué)有板有眼地講,冬梅親生爸媽后來跟警察一起來了,她親爸穿西裝、尖頭皮鞋,開的車真叫牛哄哄,比鏡子都光,锃亮锃亮,能照人的影子,她媽穿旗袍的影子映在車身上,時而拉長時而縮扁。她跟她親媽長得那才叫像,眉毛鼻子嘴簡直一筆勾描出來的。送她走時,老師還對她親爸親媽說,冬梅再不用遭罪受苦了。鄔冬梅也很決絕,連回教室拿書包都沒有。
我一撇嘴,胡說八道吧,那天的警察是我爸,我咋不知道鄔冬梅親爸親媽來的事?
自打記事我便與冬梅住一個院。我家在樓上,她家能住在兩棟樓間依一面墻而建的臨時鐵皮屋,聽說是因為她爹給院里打掃衛(wèi)生不要錢而特許的。平時總見她爹撿破爛收廢品,或在附近工地搬磚扛水泥之類,掙錢供冬梅上學(xué)。印象中的他,臉好像總洗不凈,手也灰黑,卻常在院里擺兩盆水,給冬梅洗頭。那頭發(fā)烏黑烏黑,又長又滑,洗了擦拭后,她便一邊瞧著小人書一邊晾干,她爹用一把梳子慢慢地梳,再編兩個麻花似的大辮子。院里的那個場景,一直在我成年后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年齡更小時,我倆“過家家”,她當(dāng)我媳婦,掏個小土坑,弄些草梗、木條做飯給我吃,烤得黑乎乎的土豆,吃得我滿嘴滿臉滿手黑灰,但很香。若遇有人欺負她,我也會挺起小身板去保護。記得有一次,她講故事“劉糊涂斷案”,把“斷案”發(fā)音為“端兒”,引來小伙伴嘲笑。見她氣哭了,我立刻沖向那笑聲最大的男孩兒,結(jié)果被對方一拳打得鼻血直流,回家還挨了爸媽一通狠訓(xùn)。但我從來沒聽過她爹哪怕大聲說過她一次。
好像是我們上一年級的某一天,她曾給我講過一個夢。說是,夢中她另有一個家,是樓房,她床頭有好多布娃娃,家里還有“大哥大”——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從沒聽說過。她說好像是電話,夢里她家大人拿著一邊走一邊說話。
我整個兒傻了,回家告訴爸媽,他們很緊張,問還有這事?“大哥大”可不是我們那小縣城誰都知道的。這鄔冬梅平白夢里出現(xiàn)了一種大城市才有的東西,就像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從來沒見過沒聽說過,但在別的地方又確實存在的某種東西,顯然會驚到別人。我爸是警察,當(dāng)然知道什么是“大哥大”。他很詳細地詢問我鄔冬梅都是咋說的那個夢,然后還借著把家里用完的塑料油壺送給冬梅她爹的機會,去過她家的小鐵皮屋。我在我家的窗口瞧著我爸從她家出來,好像也沒啥事。
鄔冬梅是經(jīng)人販子賣來的,這個事,千真萬確。
當(dāng)然,有關(guān)她是她后來這個稱作爹的男人花錢買來的事,我也是慢慢地勾畫成一個說法的。有時聽這個說一句,那個說一句。比如說有關(guān)她娘,我打小從沒見過。后來是啥時間聽說的,也記不準(zhǔn)了。印象中大家都這么說,她娘帶著她在外東躲西藏,當(dāng)時她娘有病也不敢去醫(yī)院治,后來死在外地。到了她上學(xué)的年齡,她爹才不得不帶她回到老家的縣城。她爹家里的有些親戚還不斷勸他別讓冬梅上學(xué)了,白費錢,但她爹沒同意。雖然生活艱難,他讓她上學(xué)的念頭從來沒有變過,而且一再說,不能耽誤了孩子。
我甚至或有或無地想起她曾與我有過的一次對話。應(yīng)該是那個夢之后不久,她問我,夢里的事可能是真的不?我不知怎么回答,就說,聽大人說,做夢都是相反的。
她還問過我,她跟她爹長得像不像,她爹像不像她親爹。
我認真地想了想說,當(dāng)然像了,你打小跟你爹在這里,你爹對你那么好,肯定是親爹。我爸才像后爸。再說,咱倆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呀!
她笑了,兩個酒窩真好看。
不過,這可是小孩子的記憶,是否靠譜,不敢說。是不是在后來的成長中加入的想象,也很難說。但有一件事我卻記得十分深刻,她跟我鬧別扭的事。
三年級的一節(jié)體育課上,她摔倒了,我忙去扶,竟然引來同學(xué)們一片哄笑。她臉很紅。有同學(xué)喊,快看啊,有人心疼自個兒小媳婦了!
接下來的哄笑聲更大。她哭著跑回教室,從此不再理我。上學(xué)或放學(xué)路上,一年級時我們還曾手拉手唱歌一起走,那次以后是你走路左,我走路右。甚至,有一個雨天她滑進路邊水溝,我也只能遠遠地望著,直到她自己爬出來。
我沒辦法照顧她了,至少是明里不能啥都照顧她了。其實,為了讓我在學(xué)校照顧她,她爹背后給我吃過雞蛋。之前的同桌欺負她,課桌中間畫道線,不許她絲毫越界,否則以肘相擊,而同桌卻常常隨意伸臂,擠得她只占課桌四分之一。那人又高又壯,我肯定打不過,只好采用冬梅爹的辦法,向我爸媽要煮雞蛋,然后偷偷地塞給她同桌。后來,她成了我同桌,自然不存在這種欺負了。只是這種欺負女同桌的辦法,我也用在她走了以后給我新?lián)Q的同桌吳靜的身上。吳靜一直忍了,也沒有誰為了她而偷偷地給我送雞蛋。
當(dāng)然,仔細搜索記憶,還可以想起另外一些事情。比如說我們一起在河邊打水漂時,我誤把書本當(dāng)作石塊兒扔了出去,在別人的一片笑聲中,她沒有笑,而是急急地去撿了一根七扭八拐的木棍兒撈書本;我表演口吞點燃的火柴,先“嘶啦”一聲劃著,然后眾目睽睽下,勇敢地把帶著藍焰的火柴頭塞進張大的嘴巴里,“哇”一聲閉了嘴,火柴再出來時已化作一股白煙兒。她和同學(xué)們瞬間驚得嘴巴張得比我的還大。她當(dāng)然不明白,我是意在嚇唬那個欺負她的男生,以此舉告訴他,我也很厲害,只是不想跟你斗。其實,那男生哪兒可能在乎這個啊。他明白,你再能吞火柴,也沒我個頭高,沒我力氣大,肯定打不過我。對吧?
鄔冬梅走了,她爹也不知去向。
不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轉(zhuǎn)學(xué)一走,大家慢慢地不聊他或她了。鄔冬梅卻是那種隨著時間的延長,同學(xué)們越聊越走樣的人。說什么她親爹娘多么有權(quán)有勢有錢??傊?,那個年代大家在縣城能想象到的最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都加在她的身上和她的家了。
多年后同學(xué)聚會,一位同學(xué)喝多了酒,舌頭都打結(jié),手指手機里的朋友圈對我說,瞧你媳婦,嫁了洋人,生了個洋寶寶。
照片上的她,一頭燙過的卷發(fā),齒白唇紅,在異國的街頭依樹仰望。原來,她在那個家里一路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留學(xué),然后移民……
同學(xué)會上談到鄔冬梅,我一般不參與,我確實不知道她的情況。同學(xué)們還以為我是藏著不說。這哪兒可能呀?雖然我跟她看起來像是青梅竹馬,實際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童年無邪,雖然“過家家”你當(dāng)爸我當(dāng)媽,你當(dāng)我媳婦我當(dāng)你男人,哪里真的明白這里的含義,跟玩其他游戲沒啥區(qū)別。
那次同學(xué)會上,還得到另一個有關(guān)鄔冬梅的確切信息,瞬間把我打蒙。我上大學(xué)的沈陽市,也是鄔冬梅上大學(xué)的城市!就那么一座城市,四年一千四百多天,我倆在茫茫人海中卻無緣一見,關(guān)鍵是我倆各自的大學(xué)相距也不過兩站公交車。
這個同學(xué)一邊在飯桌上刷著朋友圈,一邊漫不經(jīng)心說,她也是工作后才聽說鄔冬梅在沈陽上的大學(xué)。當(dāng)然,他們也不會認為我真的會在意鄔冬梅。上學(xué)期間那些朦朧的過去,誰不能說出一大筐來。
她后來再說什么,我似聽非聽。那一刻,我想起上大二時短暫的只有一天的戀愛……
與那個對我有好感的女生約會當(dāng)天,我倆正一起散步,突然,我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急急去追,但拐過彎的街頭已無那個人影。女生微喘著小跑趕來,瞧那樣也嚇了一跳,稍停片刻問我怎么回事。是啊,也不想想,兩人一起正走著,其中一個人一句話沒說,就自個兒跑起來了,另一個不奇怪才怪呢,別說是正在預(yù)備進行戀愛的兩人,就是平常同學(xué),也不行啊。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我脫口而出的是,好像看到了我的青梅竹馬。她一愣,轉(zhuǎn)身而去。
我沒追,一是還沉浸在剛才追另一個人無果的情緒之中,另一個是覺得,她走了就拉倒,這個事沒什么好解釋的。這也是我大學(xué)里唯一一次與一個可能戀愛的女生約會。直到畢業(yè),再也沒有單獨約過女生,自然,也沒有哪個女生再單獨約過我。人生常常如此,一次錯過,就是一生!
我現(xiàn)在的妻子是一名中學(xué)教師,葉惠娟介紹的,人挺好的。她對我的職業(yè)很有好感。
我倆戀愛時,一起走在梧桐夾道的樹蔭下,她還笑著問我,我和你媽被壞人同時扣押作人質(zhì),你先救誰呀。
我眼盯她,心說,這是要來個世紀(jì)難題坑男人呀!當(dāng)時靈光一現(xiàn),回答說兩人都救!
先救哪一個?她緊追不舍。
我裝作沉思片刻道,先救你吧,我媽會游泳,水性可好了,她自小在河邊長大的,比我水性都好。
她笑了,笑得咯咯的,有點兒葉惠娟那種脆生生笑的樣子,然后抿著嘴說,你真逗!
招警考試,我的成績和各方面條件比較靠前,加上葉惠娟的幫忙,還算順利。
忘了說了,葉惠娟的一個堂哥在市公安局宣傳處工作,就是那種經(jīng)常跟媒體打交道的部門。我常常在市報和省報看到那個名字,有時獨自署名,有時跟在報社記者后邊,他的姓名前面又加上了“通訊員”三個字。當(dāng)了警察我才知道,這些宣傳也是必需的,哪個單位都有類似的部門,要把自己單位需要讓外邊知道的好事情張揚出去,是單位塑造外在形象的一種辦法。
葉惠娟當(dāng)初把我弄回那個有條金水河的地級小城,是有些她的個人目的的,多年以后她酒后失言,說是想跟我談戀愛。呵呵,我當(dāng)時竟然一點兒感覺沒有。而她在把我弄回去不久,遇到自己的大學(xué)校友,被人家一通火攻,摧營拔寨,幾頓酒喝下來,江山易主。我說這些,不是說葉惠娟水性楊花,她畢竟是青春美少女,心里默默地愛著一個人時,突然天幕大開,轉(zhuǎn)移目標(biāo)也很正常。還好我倆沒有序幕,更沒內(nèi)容,否則的話,就慘了。
不知是否因為她自己內(nèi)心單方面的情感轉(zhuǎn)移,所以才覺得有必要幫我解決另一半。于是,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還別說,她的眼光很牛,一戰(zhàn)即牽線成功。小李老師對警察可是心有好感的,一聽說這職業(yè),立馬給我加了分。見了我本人,心里更是暗自喜歡。
婚后的一次閑聊,她說喜歡英雄,自小就喜歡??葱∪藭催B環(huán)畫,看電視,看電影,總之,一看到警察抓壞人就來勁兒。我笑了,沒做什么解釋。只是,跟我生活在一起才知道,其實,我也不是啥英雄,警察跟他們當(dāng)教師的職業(yè)也沒多大區(qū)別。都要管別人,都要與被管的人發(fā)生矛盾和沖突。
葉惠娟雖然與我同城,但我們來往并不多,甚至一年也見不了一次面。尤其是我婚后,除了工作外,生活就是妻子和女兒青青。
我在一個公安分局當(dāng)基層民警,天天面對的都是些瑣碎的事,家長里短,像街道辦事處似的。我們說是分局,實際上是派出所的級別。有一年機構(gòu)改革,把市局的幾個公安分局管轄的派出所獨立出來,都改稱分局。
我的工作,其實是啥都干,鄰里吵架,我要出警;大媽摔了,我要出警;哪個老爹的兒子不給生活費了,我也管。當(dāng)警察的,尤其在基層當(dāng)警察的,就是一個大拿,沒有你不能做的。說了你可能不信,我還被一個大爺叫去幫他上過自行車的腳踏板鏈子。所以,小李老師常常因此而故意斜眼瞧我,壞笑道,你這大英雄天天被淹沒在日常的汪洋大海,虧不虧呀。
記憶中小李老師跟我之間最搞笑的,是婚前有一次我把她摔了一個大八叉。
那天我們在公園約會,先到的我遇到一個扒手。對的,他偷的正是我。你瞧瞧,這是往槍口上撞啊。不過,我當(dāng)時心情好,也沒有暴露自己的警察身份,扭著他的手腕教育了一通便放行了。我的錢包,他也剛得手,都沒來得及打開,又物歸原主。這個事算作拉倒吧。
隨后,小李老師來了。以往不大動手腳開玩笑的她,那天突生奇思,想悄悄從我身后捂我的眼睛試試我的反應(yīng)。結(jié)果我誤以為小偷找了同伙來報復(fù),一個背口袋把她從身后甩到前面。多虧她的尖叫聲提醒了我,否則那一摔可不會輕。雖然我控制了一下力度和方向,她還是摔倒在公園的草坪上。還好,有驚無險。
教訓(xùn)呀!小李老師再也不玩這種游戲了。在以后的生活中,為了提醒我,她常常隔著很遠便喊我……與小李老師的事,不說了吧。我要說的是鄔冬梅。
鄔冬梅的事,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說不復(fù)雜,也簡單。
我是在一次值勤的路上想到查一下有關(guān)她以前的情況的。
那天天氣不好,我一大早四點多參加市里舉辦的大型活動警衛(wèi)。當(dāng)時,瞧見現(xiàn)場一個小女孩兒,我突然有點兒走神,她梳的那個長辮子,還有那頭型,都跟小時候的鄔冬梅很像。如果從后面望去,完全可以亂真,尤其跟參加六一兒童節(jié)演出的她,簡直一模一樣。
那是我倆一起過的最后一個六一。當(dāng)天同學(xué)們一大早來到學(xué)校,老師特意給鄔冬梅另扎了一下辮子,她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我們男生統(tǒng)一白上衣、藍褲子。
她們六名女生站我們前面,是以舞姿來配合朗誦的。我們十二名男生分成兩排,分聲部朗誦——少年強,中國強!女生舞蹈間歇,也有參與朗誦的臺詞。所以,我覺得她們水平真是高,要顧兩頭,僅一個朗誦,我還擔(dān)心把詞搞錯了。
當(dāng)我們朗誦到“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時,我們這排男生要走下一個臺階,穿插進女生的行列,與她們握起手,然后共同舉起手臂,齊聲朗誦。我當(dāng)時緊張地望著鄔冬梅,因為自從當(dāng)年的事件后,我倆再沒握過手。那天卻因為與我搭檔的女生路上摔了,不能參加演出,老師安排我跟她配合。我們在演出前已沒有時間排練,只是簡單溝通了一下,所以,舞臺上跟她再握手時,我亂了臺詞,大家都在朗誦“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而我嘴里喊出的則是“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還有一個動作是男女生配合的。我朗誦“縱有千古”,她要朗誦“橫有八荒”,我再朗誦“前途似海”,她要朗誦“來日方長”。根據(jù)要求,朗誦這兩個分句時,彼此要先對視一眼,再一起轉(zhuǎn)向前方。可是,這個對視,她根本沒有看我,雖然面對,但她明顯是看向我的耳側(cè)。正當(dāng)我有些開小差時,“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的聲音響在耳旁,我的動作顯然慢了一拍。此時此刻,大家是一邊朗誦一邊要歸隊,也就是說,我們男生要回到原來的第二排去,并盡快走上臺階。接下來就是大高潮,男女齊聲朗誦“美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了……
活動結(jié)束后,老師表揚了大家的團結(jié)一致。當(dāng)然,老師的目光并沒有投向我,我知道,她心里一定認為我那個慢了一拍的動作影響了全班動作的整齊性,從而導(dǎo)致我們的節(jié)目只拿了第二名。
那是我最后一次與鄔冬梅的小手握在一起,光滑,柔軟,似無骨一般,好像還熱熱的,是否有汗,記不得了。
有關(guān)鄔冬梅的那次演出的背影,也是我未來想起她時的主要影像。也就是說,當(dāng)大家一提到鄔冬梅,立刻反射于我大腦中她的樣子,正是那個穿著白紗連衣裙,扎著漆黑的長辮子的背影。
其時,我們還沒有太多男女概念。之所以大家稱呼她為我的“小媳婦”,純屬玩笑或惡作劇。等到了中學(xué),鄔冬梅已不在我們學(xué)校。她的情況,只是收入了我的童年記憶,自然談不上男女之事。大學(xué)畢業(yè)后,中學(xué)同學(xué)再聚會,工作的事和家里的事,幾句話就聊光光,而當(dāng)年上學(xué)那點兒事,卻被一次次重復(fù),甚至不停地補充。是否在這種補充中不斷地虛構(gòu),就不好說了。
于是,那天我執(zhí)行大型活動勤務(wù)后,決定查一下鄔冬梅當(dāng)年的事件和她家的情況。作為警察,這方面,也不算違規(guī),我有理由去了解一位老警察,或者說是我爸當(dāng)年在這個事件中的參與度。
但,我失望了。
有關(guān)各種程序,我不詳細說了。鄔冬梅還在襁褓中的照片,還有她后來與我們同學(xué)時的照片,我都是在那些檔案袋中看到的。本來鮮活的人生,卻以這種文字與圖片的平面方式出現(xiàn)在面前,讓我一時間有些穿越時空的慌亂。
鄔冬梅的生身父母到底是啥情況,不能太多透露。這涉及人家的隱私??墒牵f清一些事情,還是要提到他們,只能點到為止。
鄔冬梅被人販子偷走時,應(yīng)該兩歲多一點兒。那些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的夢境,可能是她當(dāng)年生活的一些零碎的殘存記憶。雖然在后來的成長中,這種記憶不斷被其他內(nèi)容所覆蓋,但不可能徹底覆蓋。一個小孩子,說不清楚這些記憶的真實與虛假,便以為是某種夢境。
她丟失在一個下午,那天陽光很好。保姆帶著她在院里曬太陽。平時主人是不允許保姆帶孩子出小院的??赡翘煲恢恍」返某霈F(xiàn)吸引了鄔冬梅的注意力,保姆起初帶著她在院里隔著欄桿看那只雪白的小狗。不久,小狗消失在他們的視野,鄔冬梅開始哭泣,且越哭越厲害,一把鼻涕一把淚,咳嗽連連直要嗆著自己。另一個生活保姆聞聲趕來,見此情景,對著專門帶孩子的保姆笑了一下,意思是怎么回事?這個保姆想解釋,又覺得解釋不清楚,便對鄔冬梅說,小丫不哭,小丫不哭,我們這就去找小狗狗。然后鄔冬梅點著頭急急指著欄桿外邊,保姆只得帶著她出了自家的小院。
她們?nèi)缫獾卣业搅四莻€牽著小狗的人。為了能讓孩子跟小狗親近,保姆自然要先討好狗主人了,便上去搭訕。一來二去,發(fā)現(xiàn)兩人竟是老鄉(xiāng),而且越說越近,由同一個省變成了同一個縣,再變成了同一個鄉(xiāng),沒有再變下去。這一個同鄉(xiāng)已足夠讓在幾百里之外打工的保姆心情很是愉快了。
小丫跟小狗玩兒著,保姆跟狗主人聊著。后來,小狗主人說是要吃藥,一看杯子里沒水了。保姆便說,我去家里給你倒吧。小狗主人顯得不好意思,還是表示了感激之意。
保姆起身要走,鄔冬梅正跟小狗玩兒得起興,不干了,又哭起來。
小狗主人說,要不這樣,你把小狗一起牽著回去吧!
保姆說,那不好。我們主人是不讓寵物進家的,平時都不讓碰。這不,孩子最近生病了,又哭,怕加重,才不得已帶她出來。
小狗主人說,這樣吧,讓孩子在這兒跟小狗玩兒,你接了水就來,我?guī)湍憧磿?。都是老鄉(xiāng),放心吧!
保姆接了水再來,孩子、小狗和主人都不見了,孩子和狗當(dāng)時距家門口還不到十米遠。
小區(qū)負責(zé)人查找了所有可能外出的車輛,有兩輛車令人懷疑。一輛面包車,說是給誰家送貨的,可電話一直打不通。后來,有電話打到門衛(wèi)室,說是他家讓送貨的,把貨放在樓后的拐角處了。另一輛是小轎車,里面坐的人是5號樓的,臨時有事,換了車。門衛(wèi)沒再阻攔。當(dāng)然,兩輛車的號碼都記了下來。門衛(wèi)敢肯定的是,沒有見人把孩子帶出院,更沒有見到一個牽著雪白的小狗的女人帶鄔冬梅一起外出。當(dāng)時,他們小區(qū)僅門口有一個監(jiān)控。鄔冬梅的父親很快查到那兩輛車的牌照,均是假號。
鄔冬梅不見了……
人販子后來被抓,但鄔冬梅沒找到。原因是,鄔冬梅在被販賣中途與下家交易時,又意外丟失……
起初冬梅一直在那女人懷里睡覺。不久,女人把冬梅放在座椅上,從包里取出塑料杯——一點兒水都沒有了,便眼望一二十米遠的開水房,然后一邊往水房走,還不斷回頭張望椅子上的孩子。排著隊接了水,女人趕緊往回走,途中被路人短暫地阻斷了視線。坐回原位,把杯子放到地板上晾著,等她再看孩子,孩子不見了,包孩子的小被子另外包著其他東西堆在座椅上……
玩兒完!談好的,本來要在車站交易。這一下,孩子沒了,錢肯定也沒了。她迅疾起身,背包離開。她知道再待下去,自己將面臨危險。
人販子沒想到,被黑吃黑了,對方一直暗中盯著她,唯一的機會,便下了手。手段如出一轍,接一杯水的空當(dāng)。
老鄔夫婦見到冬梅時,孩子已經(jīng)被倒手多次。老鄔老婆不能生育,聽說這女孩子價低,便買了她,并依目測推算出生年月,應(yīng)該是在冬天,便給孩子起名叫冬梅。他們匆匆回到家鄉(xiāng),不料,在縣汽車站倒車時,老鄔意外地看到電線桿上那張尋人啟事,能識得一些字的他揭下一張,一家三口又趕忙重往外地……
在外漂著的一天,冬梅媽在街頭遇到一個警察,警察問她是哪兒的。因為心虛,回答時有些張口結(jié)舌。警察覺得有些奇怪,又問她孩子叫什么名字。她說叫冬梅,咋了?警察還想問,急得一身汗的她,借機抱著孩子閃身上了剛停下的公交車?;厝ジ相w說了此事,擔(dān)心被警方發(fā)現(xiàn)什么,兩人又急急辭了工作,換城市。女人天天提心吊膽,后來因突發(fā)心臟病而離世。她曾對老鄔說過,快把孩子送回人家吧!
哪有那么容易。老鄔心想,折騰了兩年多,老婆還搭上了命,一定要堅持把孩子養(yǎng)下去。手壓衣袋里的那張尋人啟事,腳一跺,想想還是回老家吧!于是,他抱著孩子回到縣城,開始以賣廢品為生。他們起先住過橋洞,也住過正拆遷的殘屋,走一步瞧一步。直到后來,有人見他帶著孩子怪可憐,就把他安排進我們家那個小院的臨時鐵皮屋住,日常需要他打掃整個小院的衛(wèi)生。居委會也因為老鄔在撿的廢品中發(fā)現(xiàn)了一盒子信件,其中有一個寫著不小數(shù)目的人民幣的存折,并找到了失主,而默許了他在此居住。
生活中總有機緣巧合,這話一點兒也沒有錯。否則,老鄔不可能出現(xiàn)在那個小院,也不可能進入我的生活。尤其鄔冬梅,如果一直跟著她爹在外頭撿廢品,就是同班上學(xué),我們也不可能熟悉或親近,更不可能發(fā)生后來的一攬子事。
而這些事情的彎彎繞,我爸肯定是不會告訴我的,那是他工作的秘密。我爸不會想到,多年后我也當(dāng)了警察,并且讓他用過的警號重新啟用。
有時候,生活不按常理出牌,因為人與社會,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鄔冬梅的生活因為一只小狗而改變,那肯定不是一只尋常的小狗,而是人家早就設(shè)計好的誘餌。這些事,我之所以說得簡單粗糙,是因為里面還有許多事情不方便說。如果你覺得這里面有哪里不對勁兒,或是有漏洞,那就對了。如果我真的把所有內(nèi)容和盤托出,就會涉及不該公開的隱私。所以,如此跳躍著講,中間多存斷裂,自然成為必然。
總之,我要說的是,鄔冬梅確實是被人販子倒賣到老鄔手里的。雖然老鄔兩口子對鄔冬梅親如己出,但他們終是犯了罪。
鄔冬梅后來能回到生身父母家里,是因為,雖然原來的家搬了兩回,甚至她爸因工作調(diào)整而遷往另一個城市,但這個家一直住著她舅舅,家里的電話座機沒變。
回到親生父母的家里,距她離開他們已九年多。這九年,她生活在與此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家庭,另一個世界!這九年,對一個人的成長和記憶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鄔冬梅從一個衣食優(yōu)渥的家里,來到一個天天要為吃飯而忙碌的家庭;從一個有專門的保姆照顧的家里,來到一個只有一位親人的家庭。城市的天空飛過小鳥,鄉(xiāng)村的天空也有小鳥飛過,但天空下面卻是那樣的不同。
與許多丟失的孩子再也無法“回家”不同,她奇跡般地回來了,雖然一切看起來像轉(zhuǎn)了一個圈。但在轉(zhuǎn)這個圈的過程中,一切都不再是原貌。父母恨不能把她所有失去的都重新補上,她卻很難真正融入那個家。
弟弟,是她丟失后出生的。她的突然回歸,引發(fā)了這個男孩子的無限敵意。而她同樣對他也沒有感情,心里明白兩人有血緣,但相互之間最重要的情感培養(yǎng)期錯過了。他把她當(dāng)作外人,某些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來像對待賊一樣,不許她動他的任何東西。她在心里也懼怕這個比她小三四歲的男孩子。她不習(xí)慣這個家一間又一間的房屋,常常讓她迷惑,不知該去哪個屋,不該去哪個屋。尤其晚間,甚至憋得不敢出來上廁所。
鄔冬梅在原生的家,常想起那個小縣城的鐵皮屋。雖然簡陋,卻睡得踏實、安然。
雖然是警察,我也沒找到老鄔,即使我追查到老鄔戶籍所在的村里。
案件的卷宗說得很明白,老鄔在知道自己的病沒救了,最終決定給那個號碼的主人打去電話時,正巧趕上鄔冬梅的親生母親來弟弟家。這一切也許是天意?
老鄔說,如果你不報警,我就把孩子送還給你。
冬梅親媽簡直不敢相信,急忙聯(lián)系了丈夫,并問老鄔要啥條件。她也懷疑其中的真實性。
老鄔的話,終是讓她相信了。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給鄔冬梅一個像樣的生活,他只希望孩子能好,其他都不重要。
冬梅親生父母沒有信守承諾,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警。
警察立刻來到學(xué)校,首先要把孩子保護起來,擔(dān)心老鄔中途反悔再生其他變故。作為城關(guān)鎮(zhèn)派出所的治安民警,我爸第一時間驅(qū)車趕往學(xué)校。隨后,冬梅親生父母的車也開到學(xué)校門口,起初他們要開進學(xué)校,校長阻止,學(xué)生們還在上課,這樣可能引起學(xué)校混亂,將來傳出去,對誰的影響都不好。
我爸目睹了這一切,一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也不曾給我說過半句。我考上大學(xué)要走的那一天,我們一家三口吃飯,我有意無意提起自己已逝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有那么幾個人,比如說,同院里住的鄔冬梅。我爸仍是閉口不談,直到多年后我從了警,才知道其中的一些內(nèi)情。但問其他人,大家都不記得了。這些警察前輩笑笑說,他們記憶最深的都是哪些案子沒破,某個案子一旦告破,很快就會忘記。因為他們的職業(yè),總有破不完的案子。各種大小案件,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是老鄔自己把這個案子破了。他被拘留了,先后多次訊問,他一口咬定是自己撿的孩子。而有關(guān)鄔冬梅丟失的過程,我是通過另一個案件才找到一些線索。當(dāng)然,這種接續(xù),想還原當(dāng)初的所有真實,已經(jīng)不太可能了。
鄔冬梅的親生父母終是未能阻擋住女兒跟老鄔后來的聯(lián)系。因為老鄔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本來以為的絕癥竟然自愈了。他活了下來,只是兩只手一直在潰爛,每長出新肉,肉皮還是紅嫩嫩的,又開始潰爛。轄區(qū)一位老民警帶著他進這家醫(yī)院出那家醫(yī)院,大夫用了各種藥,均無效。老鄔實在不愿意拖累這位好心的民警,決定不治了。反正爛到膿血橫流時,他就擠,疼得齜牙咧嘴。繼續(xù)開始長皮,皮生出來,很快又潰爛……但,這些終是沒有影響到他靠著在小城里撿廢品活下去。
老鄔買孩子的違法行為是成立的,但是當(dāng)時被查出患有絕癥,保外就醫(yī)了。另外,因為主動聯(lián)系鄔冬梅的親生父母,也算投案自首。冬梅的親生父母起初對老鄔恨之入骨,知道了他并非偷孩子的元兇,并且多年來給了冬梅那么多愛,尤其是也沒幾天活頭了,主動放棄了對他的追究。
老鄔也信守了對冬梅親生父母的承諾,不再見冬梅。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鄔冬梅后來在哪個城市生活,怎么成長的。要不是那次偶然的相遇,他們再次見面的可能幾乎沒有……
老婆病逝了,送還了鄔冬梅,孤活的老鄔不忍老民警為他治病辛苦奔波,開始了真正意義的“漂”?!捌钡侥亲袟l大河的城市不到半個月,經(jīng)過那所實驗中學(xué)門前,剛從一個垃圾箱里掏出幾個飲料瓶子轉(zhuǎn)過身來,一個喝完水的空塑料瓶子便遞在他面前。老鄔一邊接了瓶子往蛇皮袋里塞,一邊向那個給他瓶子而不是扔進垃圾箱或扔到樹叢里的女孩子道謝,他卑微的目光掠過女孩子的臉,呀了一聲。那是鄔冬梅。
老鄔連蛇皮袋子都不顧了,跑出去很遠,突然覺得很委屈。自己這一生真是委屈。他蹲在河邊哭起來,是那種放聲哀號。
他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決定在這座城市長時間住下來,就是為了可以遠遠地看鄔冬梅,哪怕一眼……
幾年過去,鄔冬梅上了大學(xué),從這座西北城市考到東北,老鄔并不知道。很久沒有看到她,但他心里明白,這座小城,這個學(xué)校,曾是女兒待過的地方。只要學(xué)校在,女兒總有一天會回來。多年來,他在學(xué)校附近撿廢品,一直到學(xué)校搬遷往郊區(qū),原址被改造成居民小區(qū)。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老鄔這一生,還是很幸福的。
一個人撿了一輩子廢品,談什么幸福?這樣說,是因為有人不懂幸福。幸福說到底,是一種感覺。人,哪怕?lián)碛辛巳澜?,也不一定就幸福。一無所有,也不一定就不幸福。
是的,老鄔等到鄔冬梅大學(xué)畢業(yè),等到鄔冬梅找到了他。
冬梅站在他面前,老鄔一身襤褸,羞愧至極。起初他是低著頭,一聲不語,而后是轉(zhuǎn)身飛跑,一邊跑一邊哭。他顯然不是年輕的鄔冬梅的對手,冬梅三步并作兩步便趕上了他,從他身后抱住了他……
兩人抱在一起哭,鄔冬梅把憋了多年的委屈,都在太陽底下釋放了出來。而老鄔哭的是,自己還能活著見到鄔冬梅,見到已長大成人的鄔冬梅。
這不是傳說,是跟鄔冬梅在一起的同學(xué)說的。這個同學(xué),不是我們的同學(xué),是鄔冬梅的高中同學(xué)。她是個作家,是那種喜歡在網(wǎng)上寫文章的作家,很具體地寫到了這次相見。我當(dāng)初并不知道這些事。當(dāng)我從網(wǎng)上查到她的文章,已是十多年后了。
老鄔的余生,至少有五位民警曾給予過他幫助,我根據(jù)線索一一尋找,其中四位已不在世間,另一位退休的老民警則身患中風(fēng),說不清楚過往了。
葉惠娟問我,是否想聯(lián)系鄔冬梅。她有鄔冬梅的微信,可以轉(zhuǎn)給我。
我微微一笑,沒有說要,也沒有說不要。
她瞥我一眼,笑說,不要拉倒。
我忙說,要要要。不過,你別推給我,讓我記一下她的號吧。改時間,我自己加她。
為什么?她問。
這,哈哈。我笑了兩聲。
她沒說話,把手機頁面截屏轉(zhuǎn)發(fā)給了我。
你過得咋樣?我問葉惠娟。
還好!現(xiàn)在每天是圍著兩個娃娃轉(zhuǎn),成了一個專職媽媽。她無奈地一聲嘆息。
我也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話。她的老公辭職做了生意,然后,她又生了二胎,擔(dān)心保姆照顧不安全,就辭職在家?guī)Ш⒆?。家里有的是錢,她也不愿意朝九晚五上班。
說實話,葉惠娟辭職,我怎么也想不到。畢竟在市里一家局級機關(guān)上班,何必呢。但人各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知道誰家的真正情況。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我跟葉惠娟來往并不多,當(dāng)了警察,加上婚后彼此家庭忙碌,有時外地同學(xué)來時才難得一聚。
鄔冬梅不同。她曾介入過我的童年,甚至我爸也介入過。
我爸是在執(zhí)行公務(wù)的途中離世的,車禍——是那種剎車事故。至于是否有人為因素,一直沒個說法。后來,定為殉職,不是烈士。像我爸這樣的民警,在和平年代有很多。每年犧牲很多警察,有的是突發(fā)疾病,有的是事故,有的是其他非工作原因,等等。他們中許多人的病況是積勞成疾所致,卻因為沒有倒在工作崗位上,只能另當(dāng)別論。
鄔冬梅的朋友圈設(shè)置了不許陌生人查看和加新朋友時需要驗證的模式。有了她的號,我想悄悄看一下她的朋友圈的想法沒有實現(xiàn)。是否要加她的號,我也一直猶豫。某日,我的微信新朋友添加欄竟出現(xiàn)了她的昵稱,我毫不猶豫點擊通過了。令我意外的是,雖然屏幕上出現(xiàn)了“你已添加了陽光有雨,現(xiàn)在可以開始聊天了”,但我的問好,卻一直沒有回復(fù)。權(quán)作是她忙,應(yīng)該會聯(lián)系吧。我想。
我之所以著急翻看她的朋友圈,還因為聽人說,她把老鄔接到國外去治病,治那雙一直在潰爛的手……
鄔冬梅一直沒有回復(fù)。
派出所公務(wù)繁多,無暇顧及其他,直到元旦那天,在單位食堂吃午飯時,面對餐盤,我才猛然又想起鄔冬梅,便給她再次發(fā)去一個問候的表情包。孰料,回復(fù)是“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什么情況?
我沒有再找同學(xué)要鄔冬梅的電話號碼。
但這促使我開始動手查閱一些檔案,也就是上面說的那些情況,都是在我跟她又一次中斷聯(lián)系時才發(fā)現(xiàn)的。我不清楚為什么要查這些,查了又能做什么。但查完,我好像基本摸清了她以前的人生脈絡(luò),但又不知道具體。這些文字只是她那些不幸歲月的一面,而我們?nèi)松牧硪幻妫32皇菣n案和文字所能表達和記錄的。
我頓時陷入一種失落的感覺中。
我打電話給葉惠娟。她在電話中問我有什么事,我剛說了句沒什么大事,就聽到她手機里傳來孩子哇哇的哭聲。
別吵吵了!她沖孩子喊了一聲,聲音稍顯兇巴。
我趕緊說,沒事沒事,你先忙吧。我就是沒事找事。哈哈。
她一聽,勉強笑道,好的,那我先忙了。
這時候我聽到身邊一個人的手機鈴響,鈴聲是劉若英唱的《后來》,只唱了一句“后來,我總算學(xué)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那人已快速接了電話,不像我,有時會故意讓那歌曲延長幾句。
此時我的電話恰也響起來,是妻打來的。她說,女兒小青青不見了,下午沒上學(xué)。
我嚇壞了,第一感覺是被拐走了……想著要不要報警。不一會兒,妻子電話又來了,聽鄰居說看到她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快餐店。
我與妻飛速趕到,果真是。
怕嚇著她,我慢慢接近,直到站在她對面,輕輕坐下。
她瞧了我們一眼,很平靜,沒說什么。
妻問,想吃什么,漢堡?雞翅?
她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她媽給她梳的六條細長的辮子隨著頭的搖擺撥浪鼓似的,兩只小手支著下巴,一臉小大人樣低聲輕語道,爸,我喜歡上大頭了。
她媽急問,什么什么,什么大頭?
她給媽媽一個白眼說,大頭是我們班的文體委員。
?。课腋薅紱]敢笑,她的樣子讓我想起鄔冬梅給我講夢的那天,也曾這樣小手托腮,一臉惆悵。
對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鄔冬梅,她早回歸了原來的姓名,叫游向麗。
當(dāng)然,我還是我,葉惠娟還是葉惠娟,并不是誰都會改名字或姓氏??墒牵坏貌怀姓J,我們這些人卻又都不是原來的我們。
比如說我,作為警察,意味著見到任何社會麻煩,都必須責(zé)無旁貸去過問,無論上班還是下班,無論值崗還是假期。出警時,我們同事之間,像軍人一樣是戰(zhàn)友,但我們常常稱兄弟。在和平年代,只有我們談起槍林彈雨、刀山火海是認真的,像真的面對戰(zhàn)爭,像當(dāng)年的戰(zhàn)爭年代,其他社會職業(yè)可能對此更多是玩笑。雖然商業(yè)也說商戰(zhàn),商場如戰(zhàn)場,比如房地產(chǎn),兵荒馬亂一般,但他們肯定不會視同事或員工為戰(zhàn)友為兄弟,不會每天在和風(fēng)細雨下面臨突發(fā)的生命危險。
警察也是人,是一種特別的人。警察藍,在許多人成長的青澀年代,曾經(jīng)起到過無法代替的各種作用,我是其中之一,而后又變成其中之一。正是因為我穿上了這身警察藍,幾年后的一天,我遇到了游向麗的爸爸,他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他!職業(yè)有時候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機械,但也同樣會給我們創(chuàng)造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