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文《琴史》中的心性觀探究

朱玉然

《琴史》是中國歷史上首部古琴史專著，整部著作共六卷，前五卷匯集了自上古至北宋時期的琴人、琴事，末卷為琴學專論。作者朱長文(1041—1100)是北宋的大儒，以傳揚高雅志趣和“琴之德”的功效，繁榮古琴研究為初衷撰寫了這部《琴史》，其中的見解能夠反映出當時文人對琴的看法。

心性問題作為主體精神的內(nèi)核，是一個人或流派整體哲學思想的基礎。對心性觀的討論，就是對人的主體性、心靈、精神及其意義和價值的追問[1]。朱長文在《琴史》中雖然沒有特意強調(diào)心性的特質(zhì)及其之于琴學思想的意義，但他以心性的維度出發(fā)來論琴，將其作為出發(fā)點和落腳點滲透在《琴史》中，顯現(xiàn)出對心性的重視。書中呈現(xiàn)的心性觀對后世琴學有巨大影響與貢獻，如李贄的“琴者，心也”[2]，徐上瀛的“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3]等都能體現(xiàn)出對其的繼承。

一、本于人情、自娛自適之心性

關(guān)于琴樂的產(chǎn)生，《琴史》言：“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4]64琴音“發(fā)于心，應于手，而后可與言妙也?！盵4]67可以看出，關(guān)于琴樂來源的觀點是對《樂記》音樂思想的繼承。情的抒發(fā)通過作為載體的器，以樂音為形態(tài)展示出來，情、器、聲，三者緊密地聯(lián)系為一體，即“出于情，發(fā)于器，形于聲，若影響之速也?！盵4]64在此基礎上，朱長文還對琴抒發(fā)情感的特質(zhì)給予極高的肯定：“夫八音之中，惟絲聲于人情易見，而絲之器，莫賢于琴?！盵4]64

琴音最初來源于心，最終作用于心，琴與心相通，由此使得奏者與聽者相連：“古之君子不撤琴瑟者，非主于為己，而亦可以為人也。蓋雅琴之音，以導養(yǎng)神氣、調(diào)和情志、攄發(fā)幽憤、感動善心，而人之聽之者亦皆然也?！盵4]64所有外在展現(xiàn)的琴音基礎都在于內(nèi)在之心性，彰顯出不同類別的心性情思。基于此，朱長文認定“惟樂不可以偽為”[4]67，琴樂是主體心性最真誠純粹的彰顯。朱長文對內(nèi)在心性情思的關(guān)注其實是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重視、對人之主體性的強調(diào)。此為朱長文琴學思想中心性觀的基礎。

在重視心性主體的基礎上，朱長文在《琴史》中又賦予其以不一樣的時代特色。朱長文的著書場所“樂圃園”是北宋有名的庭院，眾多文人匯集于此說文治學。此遠離朝廷和世俗生活之地，對于不愿出仕、一心尚雅的朱長文來說是著書立說的最佳場所。他在《樂圃記》中說：“茍不用于世，則或漁或筑或農(nóng)或圃，勞乃形，逸乃心。”[5]樂圃園作為他心靈的曲徑通幽之地，其存在本身就是文人理想境界的現(xiàn)實展現(xiàn)。這種“逸心”的文人情懷在他的琴學思想中亦有彰顯，那就是在肯定主體心性的基礎上自娛自適的心性觀。

朱長文闡釋編撰《琴史》目的的《敘史》是末卷最后一篇文章，作為整部著作的總結(jié)，其開篇首句就是對琴本質(zhì)的歸納：“夫琴者，閑邪復性、樂道忘憂之器也?！盵4]68他認為，琴是治心養(yǎng)性的工具。這里涉及琴作用于人的三個方面，第一是情感，琴使人不為邪惡之事所牽累，能夠排憂解愁、遠離負面情緒。第二是人性，在功利的社會中，琴是能洗滌心靈，助人遠離世俗、返回本真之性的器物。第三是關(guān)于道，琴是對意義世界追尋的媒介。由此可見，他將自己所推崇的理想境界寄予在琴上，呈現(xiàn)出一種對本性的自然、自適的推崇，使得身心達到最佳狀態(tài)。

在朱長文看來，習琴是主體將心性情思由內(nèi)而外的顯現(xiàn)過程。這種顯現(xiàn)只為自己的內(nèi)心服務，是以琴為媒，尋求心情舒暢、自在安然的最佳安置方式，于世俗之中所尋求的一份自娛自適的安定與滿足?！肚偈贰分卸嗵帉邆浯朔N心性特質(zhì)的琴人加以贊賞。在《琴史·白居易》中他評論道：“夫樂天之于琴，其工拙未可知，而高情所好，寓情于此，樂以忘憂，亦可尚也。”[4]50在這里，朱長文更看重琴所承載的心性內(nèi)涵，而非琴技的優(yōu)劣。只要將精神涵養(yǎng)寄寓于此，“蓋君子之于琴也，發(fā)于中以形于聲，聽其聲以復其性，如斯可矣，非必如工人務多趣巧以悅他人也?！盵4]59此處朱長文對范仲淹的夸贊，也同樣透露出對心性的關(guān)懷。君子之琴，只求對自身的關(guān)照，自得自適即可，無需取悅他人。所以，琴就是他心中維持心性的最佳器物：“古人處窮厄而弦歌不輟者，所以平其心氣而不至隕獲也?！盵4]19琴可使古人心和氣順，免于喪失志氣，朱長文倡導以自娛自適的心性來彰顯自我、面對藝術(shù)、面對世界。

二、正心養(yǎng)德之心性

《琴史》中彰顯著強烈的道德意識。如果說本于人情、自娛自適的心性觀是與音樂審美相關(guān)，將琴作為一種樂器的話，那么以“和”為核心的心性內(nèi)涵則是關(guān)于道德層面，將琴看作養(yǎng)人倫、助教化的社會工具。他所倡導的“琴之德”其實是對人的道德心性的實現(xiàn)?！靶奚碇螄教煜隆背蔀榱酥扉L文道德心性主體的目標，與儒家思想強烈相關(guān)，此為朱長文琴學思想中心性觀的另一特征。

朱長文認為，僅將琴看作是娛情的樂器是不夠的，它必須還應是一種具有社會功能的媒介：“可以包天地萬物之聲，可以考民物治亂之兆”[6]，如此才是“八音之興，眾樂之統(tǒng)也?！盵6]在《琴史·盡美》中朱長文提到，彈琴不僅作用于自身，還可以與政治相通：“是故君子之于琴也，非徒取其聲音而已，達則于以觀政焉，窮則于以守命焉?！盵4]67除了“觀政”，朱長文還強調(diào)琴的社會價值，提出“和”：“圣人既以五聲盡其心之和，心和則政和，政和則民和，民和則物和。夫然，則天下之樂皆得其和矣。天下之樂皆得其和，則聽之者莫不遷善遠罪，至于移風易俗而不知也。故樂者上出于君心之和，下出于民心之和。上出于君心之和而復以致君于善也；下出于民心之和而復以納民于仁也?！盵4]62此可視為朱長文琴學思想中道德心性的總綱領。圣人用琴音使“心和”，從而推動民心和睦、政治和順、社會和諧、萬物融洽。在這里，朱長文十分肯定地羅列出了社會和諧的因果關(guān)系，“心和”是社會和諧的基礎，萬物和諧的邏輯起點。以心為基礎之“和”，是在強調(diào)人的道德主體性思想，道德心性觀在此處展現(xiàn)出來。

如何才能“和”？具體來說，就是《琴史·序》中所提出的“琴之德”的概念：“故奏之宗廟，則祖考來格；用之房中，則后妃和順；作之，則君臣恭肅；教之庠，則俊造成德；施之閨門，則長幼咸序。是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充養(yǎng)行義，防去淫佚，至于移風易俗，遷善遠罪而不知者，琴之德也。”[6]朱長文在這里清晰地表明了習琴的具體功效。于個人而言，可以去除淫邪、改善心性、洗禮精神。于社會而言，可以移風易俗，實現(xiàn)“禮”的要求?！扒僦隆贝龠M社會之“和”，由兩個方面構(gòu)成，一方面琴所彰顯的情思是自心而發(fā)的，另一方面，從“琴之德”對個人“血脈”“精神”“行義”等的改變可以看出，又是人內(nèi)在意識的需要。發(fā)出與需要的過程正好構(gòu)成了整個邏輯框架。也就是說，個人心性精神的修養(yǎng)是改變社會的必要因素，那么琴作為一種媒介，由琴人的心出發(fā)，又對接受者人心進行涵養(yǎng)，整個過程是對社會和諧的促進。這種以心為基礎的功能即為“琴之德”，由此，他將古琴的地位看得很高，言“眾器不能儷其德”[4]62。

琴之德作用于人之性情的總結(jié)性描述就是“正心”。朱長文在《琴史·盡美》中言：“琴有四美：一曰良質(zhì)，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備，則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萬物，而況于人乎？況于己乎？”[4]66在文末又強調(diào)：“是故良質(zhì)而遇善斫，善斫既成，而得妙指，妙指既調(diào)，而資于正心，然后為天下之善琴也?！盵4]67所謂“正”，是人品行修養(yǎng)之正，精神涵養(yǎng)之正。“正心”是祛除淫邪、發(fā)揚正性的善性之心。擴而言之，涵養(yǎng)“正心”包含琴之德中“充養(yǎng)行義，防去淫佚，至于移風易俗，遷善遠罪而不知”這些幫助人心正向、善性養(yǎng)成的內(nèi)容。在這兩處，朱長文將人正向的內(nèi)在意識視作“天下善琴”的必要品質(zhì)，是達到最高標準的最重要的一個條件。

三、心性境界的最高追求：生命旨趣

朱長文對心性的重視還表現(xiàn)在人與天地自然相關(guān)的生命意義和關(guān)于琴、心、道的生命精神上，表現(xiàn)出對具有生命旨趣的心性境界的最高理想追求。

在《琴史》中，人與天地自然相關(guān)的生命意義首先體現(xiàn)在琴的來源方面。朱長文寫道：“昔者伏羲氏既畫八卦又制雅琴。卦所以推天地之象，琴所以考天地之聲也?！沼惺杳苷?，取其聲之所發(fā)，自然之節(jié)也，合于天地之數(shù)?！盵4]61“夫圣人之作琴也，天地萬物之聲皆在乎其中矣?！盵4]67琴的創(chuàng)制蘊含著天地之道、自然之理，琴本身就是萬物的展現(xiàn)。琴中蘊含萬物，與萬物相通，與琴交流即是與萬物交流。將琴的創(chuàng)制與天地自然相聯(lián)系，琴人的精神世界以一種具象的形式得以建構(gòu)。這是古人對自然崇尚與熱愛的最樸素的心性觀念的體現(xiàn)，也是沿用道家與天地自然相通作為人心的最高境界的彰顯。

人與天地自然相關(guān)的生命意義還體現(xiàn)在琴制方面。朱長文認為，琴是精神世界的具體形態(tài)的展現(xiàn)。他延續(xù)了古人“制器尚象”的觀念，將琴作為一種“盡意”的器物：“圣人之制器也，必有象。觀其象，則意存乎其中矣。琴之為器，隆其上以象天也；方其下以象地也；廣其首，俯其肩，象元首股肱之相得也，三才之義也。高其前以為岳，命曰臨岳，象名山峻極，可以興風雨也。虛其腹以為池，一曰池，一曰濱，象江海幽遠，可以蟠靈物也?！盵4]63-64琴的創(chuàng)制源于自然萬物，琴體的每一個部分自然亦與其相合。琴作為一個有形的器，是對無形的“意”的展現(xiàn)，而此處之“意”呈現(xiàn)出人心所營造的與天地自然相關(guān)的生命意義。

除此之外，《琴史》還涉及心與琴、道與器的形而上層面的論述。朱長文借對師文的贊賞，道出他所推崇的道器合一的境界：“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則可以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應于琴者，師文之技，其天下之至精乎！故君子之學于琴者，宜工心以審法，審法以察音。及其妙也，則音法可忘，而道器冥感，其殆庶幾矣?！盵4]15他認為，心即是道，作為器的琴應與心相通，以琴明道，才能達到“天下之至精”。在這里，朱長文明確提出君子學琴的三個步驟：工心、審法、察音。以心為根基，從心出發(fā)，經(jīng)由法度的端正，最后由具體可感的音發(fā)出，以辨別察覺琴中形而上之內(nèi)涵。當達到妙境之時，“法”與“音”皆可拋棄，是道與器、心與琴合一之際。此處關(guān)于生命旨趣的心性觀念，我們可以有以下歸納：第一，朱長文將心與道等同，這里的心并非悟道的途徑，而成為了道本身，是把主體心性放到了一個極高的位置。第二，琴人習琴以明道，而心即是道，那么尋道就成了一個返回自身的過程。此與道家“歸本”思想相似，莊子認為，最真實的生命應歸依回到本性之中。朱長文在這里表明，人自身生命就是終極意義之所在，涵納著強烈的生命意識。此處對回歸內(nèi)心的倡導就是對生命精神的贊揚，這種生命意識就是心性境界的最高追求。

綜合來看，朱長文所強調(diào)的人與天地自然同在，心與道相連，由此賦予有限的生命以無限的意義，這是一種對永恒的生命觀念與價值的追求。此處的人不是普通世俗的個體生命，而是與天地萬物合一的大生命的彰顯。朱長文推崇的琴學思想是涵養(yǎng)天地、與生命脈動相連的心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