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宏
朱希祖是20世紀的杰出史學家之一,其“史學成果仍值得當下的人們學習繼承[1]?!睂W界對其史學思想做出了許多研究總結,比如他特別注重經世致用,有“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與愛國情懷[2]?!笔妨纤鸭砩现煜W妗霸谒鸭黝愂妨系幕A上,進行科學地史料辨析注重史料的科學化[3]?!睂W者指出,“前輩學者的治學經驗對于我們現在的治學研究是有著啟迪借鑒作用的[4]”既往對于朱希祖的研究,多關注于他的學術與思想,而對他如何進行論文寫作,學界的研究略顯不足?,F如今如何進行論文寫作儼然成為了不少青年學者所面臨的難題,《云南濮族考》與《云南兩爨氏族考》皆為朱希祖晚年所著,此時朱希祖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文章寫作模式,通過對朱希祖文章整個寫作流程的爬梳,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歸納朱希祖的寫作方法并尋找值得青年學者們借鑒的經驗。
縱觀朱希祖的一生,其在歷史領域著述豐瞻?!对颇襄ё蹇肌放c《云南兩爨氏族考》是其晚年所著文章,朱希祖撰寫這兩篇文章是三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即章太炎的學術影響、西南民族史研究熱、為江應梁撰寫論文審查報告。這三方面因素共同推動朱希祖撰寫了兩篇有關“云南民族學”的論文。
朱希祖留學日本時便拜入章太炎門下,二人有著深厚的感情。1936年6月14日,隨著章太炎去世,朱希祖接手了大量底稿。如1936年8月27日,“整理先師遺墨,得《辭東三省籌邊使咨文》底稿,及《陳訴巡警總監(jiān)吳炳湘非法拘禁妨人遷徙狀》底稿,皆于先師史跡有關極為可貴[5]691?!贝送猓趯彶榻瓚何恼虑安痪?,朱希祖正受孫鷹若之邀,計劃整理出版《太炎文錄》。1938年7月9日,“接孫鷹若寄來先師太炎先生書札數百通”[5]904。朱希祖在12月16日閱過《云南僰夷民族研究》后寫下“先師章先師《太炎文錄》有《西南屬夷小記》,言‘濮夷’由‘濮水’得名(見《漢書·地理志》)[5]960?!敝煜W嬖凇对颇襄ё蹇肌烽_頭便提到了章太炎“先師章先生《西南屬夷小記》,言……”[6]。
朱希祖通過對章太炎文稿的整理,對于章太炎的研究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而章太炎所做的民族學研究又正好與朱希祖當時的研究方向相近,所以朱希祖在收到《云南僰夷民族研究》后,立刻聯(lián)想到了章太炎所做的相關研究,章太炎的學術思想對朱希祖文章的寫作起到了促進作用。
當時整個學界對于西南民族的研究熱情是促使朱希祖寫作的另一契機。從1905年到1950年間,全國共有約70位專家學者以及20多個相關機構展開了對民族史相關的研究[7]。朱希祖撰寫有關云南民族史方向的文章,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當時學術環(huán)境的影響。與此同時,隨著抗日戰(zhàn)爭規(guī)模的進一步擴大,許多高校及學者受戰(zhàn)亂的影響南遷到了云南,這使民族學的有關研究得到了進一步的開展。江應梁回憶道:“這一時期,集會在云南的全國學者,其中不少是民族學專家。對他們來說,來到云南誠然是如入寶山。此外還有歷史學家、地理學家、語言學家,他們過去雖然不專門從事民族學研究,但一到云南,也為這個多民族的地方特點吸引住了,情不自禁地走到少數民族的研究與調查中來[8]。”可見在1938年,云南民族的相關研究正是學術界的熱點課題。此外除了本文所談及的兩篇文章,朱希祖在重慶時還寫有許多有關西南歷史方面的著作,如《古蜀國為蠶國說》《蜀王本紀考》《夷越夷濮考》等。朱希祖一生中有關民族史的研究也都集中在這一時期??梢?,云南民族研究熱是影響朱希祖撰寫文章的另一大契機。
在影響朱希祖撰寫文章的諸多因素中,起決定影響的當屬為江應梁撰寫碩士論文的審查報告書。1938年12月16日,“夜審查國立中山大學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歷史學部碩士學位考試論文,題為《云南僰夷民族研究》,江應梁撰,系教育部所委托審查。共厚兩冊,先閱一過,擬作審查報告書[5]960?!币源巳諡楣?jié)點,朱希祖開始了對江應梁論文的審查。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朱希祖對于云南歷史并不陌生,早在1933年朱希祖就已接觸了大量的云南史地史料,1933年1月4日,“三日前云南昆華圖書館方臞仙先生寄來《云南府志》二十冊,《元江志稿》十二冊……《云南通志凡例分類綱目》及《縣志綱目》《修志概要》各一冊[5]196?!笨梢娛盏浇瓚赫撐臅r的朱希祖對云南的史地知識并非渾然不知,而是已經有了一定了解。
1939年5月10日,朱希祖收到了羅香林的來信,“午刻接香林來信,言江應梁君之《云南僰夷調查報告書》,擬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擬請將余所撰審查報告書印于其上。而余報告書中言別撰文一篇,言云南濮族夷變遷,因循未果,今擬整理材料以撰成之,茲先撰《云南兩爨氏族考》[5]1053?!边@天以后朱希祖便開始動筆寫作,由此可見,江應梁的這篇畢業(yè)論文的確是極大影響了朱希祖撰寫這兩篇文章。
在審查《云南僰夷民族研究》的過程當中,朱希祖已經逐漸將治學重心轉向了對云南民族學的研究,加之此時朱希祖已經通過整理章太炎遺稿接觸到了章太炎有關西南地區(qū)的一些研究,以及當時整個學界“民族研究熱”的影響,這三方面因素共同構成了朱希祖撰寫文章的契機。在正式撰寫文章之前,朱希祖做了大量的史料搜集與整理工作并對有關學術史進行了梳理。
史料對于歷史研究來說是不可或缺的,雖然史料并不等于史學,但在某種程度上史學是由史料所決定的,史料承載了史學的生命[9]。通過觀察朱希祖撰寫文章的整個經過我們可以發(fā)現,在朱希祖的學術寫作中史料搜集是非常關鍵的一環(huán),史料搜集從始至終貫串于他的研究進程。并且在搜集史料的過程中,朱希祖還會對有關學術史進行梳理。
從朱希祖兩篇文章的寫作經過來看,梳理學界已有研究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朱希祖第一次審查江應梁論文時,便聯(lián)想起了章太炎有關西南民族學的一篇文章,但朱希祖并非專于民族史學,其對于云南的民族史了解不深。所以朱希祖在審查論文過程中還對學界已有研究進行回顧與梳理。
12月22日,“夜閱本日在商務印書館所購:《秦代初平南越考》(法國鄂盧俊撰,馮承鈞譯)[5]962?!?2月23日,“至圖書館借書,中有日本人齋田農八所撰《中國南海古代交通叢考》,內載古代華人關于棉花、棉布之知識一篇,考哀牢國之帛疊布特詳,閱之終篇。午后又閱其《南蠻考》一篇?!归啞对颇系乩怼?,參考《嘉陵一統(tǒng)志》[5]962?!笨梢娫谑盏秸撐暮蟛痪?,朱希祖便開始網羅中外學者的相關研究,這一過程持續(xù)時間很久。1939年1月19日,“午后二時進城至中華書局購:《云南史地叢考》一冊[5]978?!?/p>
在這一階段朱希祖通過借閱與購買的方式搜集了不少中外學者有關云南方面的著作,通過對學界已有研究的總結歸納,朱希祖對于同時期中外學者有關云南民族的看法觀點已經具備了一定的了解,這為日后朱希祖自己動手撰寫文章做了前期準備。
朱希祖在梳理學術史的同時還會對史料進行搜集與整理。其中江應梁的文章是朱希祖的一個重要史料來源,在審查期間朱希祖曾多次對江應梁的文章內容進行摘錄。12月26日,“上午閱江應梁《云南僰夷民族研究》,結論中有《論云南西境邊防》一節(jié),甚屬重要[5]963,”12月29日,“上午補錄《云南西境土司之行政組織》[5]962?!?939年 1月12日,“夜補抄《僰夷土司制度》[5]974?!?月13日,“夜補錄僰夷調查材料,并閱《南德化碑》全文[5]976,”1月27日,“夜騰寫《審查意見書》三條及《史學系教授會議審查意見》[5]980?!敝煜W嬖谄浜笏摹对颇襄ё蹇肌芬晃闹斜阋昧私瓚旱挠^點,“據江應梁君《云南僰夷民族研究》謂詳察今日僰夷社會制度及經濟階段,實為封建大地主之社會[6],”通過對江應梁文章的摘抄,使朱希祖在加深對文章了解的同時,也積累了一些有關云南民族方面的史料。
1月28日,“午后撰《江應梁<云南僰夷研究>審查報告書》及《王興瑞<海南島黎人研究>審查報告書》[5]980。”在文章的審查報告撰寫完畢后朱希祖并沒有停止對史料的搜集。2月2日,“五時乘車至中央大學,夜閱《元史·地理志·云南行省》全篇,并閱夏光南《云南史地叢考》中《東爨西爨考》[5]990?!?月9日,“夜閱《唐書·南詔傳》及《兩爨傳》[5]999。”可見朱希祖在撰寫完審查報告書后沒有停止史料的搜集,仍繼續(xù)著云南民族的有關研究并搜集相關的史料。
總結朱希祖搜集史料的整個過程,可以發(fā)現他對史料的搜集有如下幾個特征。第一,注重梳理學術史。朱希祖參閱了不少中外學者的著述,如日本學者齋田農八的《中國南海古代交通叢考》,法國學者費瑯的《昆侖及南海古代航行考》與伯希和的《交廣印度兩道考》,國內學者呂思勉的《中國民族史》等,通過對已有研究的梳理,朱希祖對于民族史研究的內在理路有了了解,洞悉了不同學者的研究視角,為其后續(xù)新的研究奠定了基礎。第二,對收集到的史料并不是簡單采用,而是在辨別真?zhèn)魏蠓讲乓?,通過這樣的方法所運用的材料更加具有真實性。
朱希祖總共用了八天便完成了兩篇文章的寫作。5月10日,“而余報告書中言別撰文一篇,言云南濮夷變遷,因循未果,今擬整理材料以撰成之,茲先撰《云南兩爨氏族考》[5]1053?!?月11日,“續(xù)撰《云南兩爨氏族考》,至夜十時,全篇撰成[5]1053?!睆?0日到11日,朱希祖僅用兩天便完成了《云南兩爨氏族考》初稿的寫作。寫完《云南兩爨氏族考》后,朱希祖同樣又在短時間內完成了《云南濮族考》的寫作,5月13日,“午后撰《云南濮族考》[5]1053。”5月14、15、16、17、18日,“皆續(xù)撰《云南濮族考》[5]1054?!笨梢?,《云南濮族考》的初稿寫作朱希祖也僅用了六天的時間。
在兩篇文章都寫完后,朱希祖才進行修改,他先修改的是《云南濮族考》。5月19日,朱希祖找來金毓黻修改文章,“金靜庵來閱余新作文[5]1054?!苯鹭鬼暝谌沼浿袑τ谶@件事也進行了記述,可以佐證金毓黻這天所閱的正是《云南濮族考》這篇文章“朱逖先先生近撰《云南濮族考》一文,中兼及越族,所謂百濮、百粵是也,濮之一名,屢見[10]4319。”之后朱希祖自己又對文章進行了修改,5月22日,“夜補削《云南濮族考》[5]1055?!?/p>
至于最早寫完的《云南兩爨氏族考》也于5月23日定稿?!拔绾笮U对颇蟽伸嗍献蹇肌罚稻张?,一篇以寄香林,一篇預備登中央大學《新民族學刊》[5]1055?!睆?1日寫完到23日郵寄,可見對這篇文章的修改時間不會超過十二天。5月28日,《云南濮族考》與《云南兩爨氏族考》的寫作與校定就都完成了,兩篇文章的寫作與修改大致經歷了十八天,朱希祖能在18天寫完兩篇文章,得益于之前對史料的搜集以及學術史的梳理。
但是由于一些原因,《云南濮族考》與《云南兩爨氏族考》直到1939年9月與1943年9月才正式發(fā)表。正因文章發(fā)表周期的延長,朱希祖對早已定稿的文章做了再次修改,在這之中羅香林對于文章的修改發(fā)揮了巨大作用。朱希祖與羅香林曾就《云南濮族考》與《云南兩爨氏族考》中的部分觀點展開討論。羅香林在信中寫道:“奉讀近作《云南濮族考》及《云南兩爨氏族考》,言百濮即僰夷及爨為漢姓,實發(fā)前賢所未發(fā)?!梢饧确Q僰、濮為同一民族,則不如匆稱之為羌人。不知尊意以為有當否也[11]213。”羅香林的來信,使朱希祖對文章進行了重新的審視,朱希祖在7月26日給羅香林的回信中寫到“君此疑問,于余頗多啟發(fā),此等疑問亦深有益于學術也[11]213。”此后朱希祖又對文章進行了修改“寫羅香林書,附《蜀布考》及修正《云南濮族考》數條,答羅香林問《濮族非羌種書》[5]1074?!贝藭r文章早已完成多日,可見即使朱希祖文章已經定稿,但在收到有關文章建議后還是會積極采納修改的。
從朱希祖對兩篇文章修改的經過來看其修改文章具有兩個特點。朱希祖會找學者一同檢查修改,如朱希祖先后找過金毓黻與羅香林來修改文章。金毓黻是當時中央大學史學系主任,羅香林作為中山大學的歷史教師也具備不俗的史學素養(yǎng),文章在經由三名史學家校閱后,其文法與誤字之類的簡單錯誤可以有效規(guī)避,并且文章在知識內容上的不足也得以獲得一定程度彌補。
朱希祖是一名杰出史學家,他的一生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史學財產。近些年,隨著研究生規(guī)模的日益擴大,越來越多的青年學子成為了研究生中的一員,而不少研究生對于如何研究是一知半解的?;谶@種大的時代環(huán)境,本文希望通過考察朱希祖文章具體的寫作過程,為當下青年學者進行學術研究提供一點借鑒。
在朱希祖的學術生涯之中“勤奮”可謂貫徹了朱希祖整個的治學過程。朱希祖在撰寫《云南兩爨氏族考》以及《云南濮族考》的同時,還兼顧著對《汲冢書考》的相關的研究,朱希祖在進行云南民族史學研究的同時還寫了四五萬字的《汲冢書考》,這樣勤奮治學的態(tài)度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刻苦”是朱希祖另一熠熠生輝的學術品質。朱希祖此時所居的重慶,是抗日戰(zhàn)爭中日軍空襲最為頻繁的城市,而此時的他也已年過花甲且疾病纏身,但是不論是日軍的轟炸還是身體的不適都沒有阻礙朱希祖研究的步伐。1939年5月3日,“午后一時有空襲警報,旋聞重慶市有轟炸聲及高射炮聲,又見煙焰數起,及飛機墜落聲?!m(xù)寫《汲冢書考》[5]1042?!睍r下青年學者們的學習環(huán)境不知比抗戰(zhàn)時期的重慶強了多少倍,但是這其中有些學者的治學熱情卻遠不如正在經歷抗戰(zhàn)的朱希祖,這是值得廣大青年學者們去警醒的。學術研究不是簡單的上課做筆記或者期末考試,而是功夫在課外,要利用課余時間去進行自主的學習積累,多寫多想才是史學研究的正確方法。
治史當以史料為先。朱希祖在搜集史料過程中,既重視傳統(tǒng)的基礎史料,又關注同時期中外學者最新的研究成果。目前,互聯(lián)網的發(fā)展有助于青年學者們掌握中外最新的學術動態(tài),但與此同時其操作的便利性也使青年學者們在探尋史料時過于依靠網絡檢索,搜集的史料大多是依靠搜索引擎。這種史料搜集方式的局限性很大,很多時候,文章所需要的史料是要靠自己從浩如煙海的書目中摘尋的,靠檢索直接搜索出來的資料是良莠不齊的,這就需要我們主動地去搜集精華部分,辨別無用的或者假的史料。朱希祖給予我們的另一個治學啟示是,史料搜集要善于積累,功夫做在平時。青年學者們搜集史料往往是在文章的寫作過程中,導向性和目的性非常明顯,這雖然能夠搜集到與自身研究相關的文獻。但另一方面,在日常未進行論文寫作的時候,同樣要注意對史料的積累,在平常閱讀文獻的時候,就要對自己感興趣的與自身研究方向有關聯(lián)的史料進行摘錄,這會比日后再去專門搜集史料更省時間,涉及的范圍也更廣。
朱希祖進行學術研究的時候參考了一些西方學者的論著,但朱希祖并沒有視西方學說為圭臬,而是始終保持自己的看法。朱希祖抨擊了當時學界對外國學術觀點盲從的現象“吾國學者震于其名,翕然從之,以為昔日爨即今日之倮儸矣。是皆不知中國歷史,而言者盲然也[12]84?!敝煜W嬷e在當下也極富啟示意義,現如今雖然西方國家在某些領域的研究的確領先于中國,但是在進行學術研究時不能因此盲目迷信西方的學術理論。部分青年學者在進行學術研究時將引用西方文獻、西方理論視為自身文章的“皇帝新衣”,認為只要有了這些,自身的文章就是好文章,就能顯示自身的學術造詣如何之高。這就是一種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現,完全照搬西方理論,顯然不能完全貼合中國實際。朱希祖在面對西方學者作品時展現出了極度的理性,會去對西方學者的學術觀點進行考證核驗,做到了以我為主,為我所用,這是十分值得當下青年學者們學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