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山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蘭州 730070)
老舍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最致力于塑造英雄形象的作家之一。青少年時期的悲慘境遇、市民色彩濃郁的文化生存空間、激蕩變革的時代背景等共同構(gòu)成老舍英雄崇拜情結(jié)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追慕英雄氣質(zhì)并將其投射于小說人物形象塑造中,是貫穿老舍創(chuàng)作生涯的重要母題。從青年時代的旅英時期到20世紀30年代的歸國時期再到“殺上前去”的抗戰(zhàn)時期,老舍對英雄形象的塑造始終貫穿于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一套比較完整的英雄形象譜系;同時,他在不同創(chuàng)作階段所塑造的英雄形象又各自具有迥異的鮮明特征,體現(xiàn)出復雜的嬗變過程,并且將其在不同時代語境和人生境遇下對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思索熔鑄其中。
老舍生于1899年,滿族人,自幼生活在底層旗人中間,家境貧寒,直到九歲才在宗月大師的資助下進入學堂接受教育。1899年正逢世紀之交與中國社會大變革的前夜,第二年,老舍的父親戰(zhàn)死于抵抗八國聯(lián)軍的戰(zhàn)斗中,剛滿一歲的老舍也在這場浩劫中險些死于非命。隨著老舍漸漸長大,獨自艱辛支撐家庭的母親經(jīng)常向他講起父親的英勇與侵略者的殘暴,“母親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為兇暴的”[1]8。耳濡目染的國恨家仇使血液中流淌著尚武、好強民族基因的幼年老舍早早在心中種下了憂國憂民的種子。1913年,十四歲的老舍考入京師第三中學,卻因無法承擔昂貴的學費于半年后被迫退學,轉(zhuǎn)而報考公費的北京師范學校。童年的苦難、少年的困頓使老舍較其他同齡人更為早熟,而極為難能可貴的是他并未沉淪于自身的不幸,接受了新式教育的青年老舍開始深入思考國家、民族的命運,在一度因找不到答案而感到悲觀、茫然時,幸而有五四新文化運動使他“明白了一些救亡圖存的初步辦法”[2]?!拔槐拔锤彝鼞n國”——這正是老舍那一代知識分子普遍擁有的家國情懷。
苦難的個人際遇與深重的國恨家仇相交織,催生出老舍終其一生對于英雄的崇拜情結(jié)。舊社會底層市民階層歷來就有敬慕俠客英雄的傳統(tǒng),老舍深受這種民間俠義文化的熏染,經(jīng)常偷偷模仿《小五義》《施公案》等俠義故事中的人物,“有一陣子很想當‘黃天霸’,每逢四顧無人,便掏出瓦塊或碎磚,回頭輕喊:看鏢!”[3]在對英雄人物由衷的追慕中,老舍漸漸找到了超越屈辱感的方法——成為英雄豪杰,為國家民族的振興而奮斗甚至犧牲!二十多歲時老舍在南開中學“雙十”慶祝大會上將這種英雄理想概括為背負起兩個十字架:“為破壞、鏟除舊的惡習,積弊,與像大煙癮那樣的文化,我們須預備犧牲,負起一架十字架。同時,因為創(chuàng)造新的社會與文化,我們也須準備犧牲,再負起一架十字架?!盵4]通過身體力行甚至犧牲生命為國家、社會、民族求得一個光明的未來,是老舍終其一生的理想,也是其小說中的英雄形象一以貫之的精神內(nèi)核。心理學家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指出,只有為他人、為社會的發(fā)展而奮斗的人,才能夠真正獲得優(yōu)越感并擺脫自卑感。青年老舍的所想所為無疑與這一理念高度暗合。
老舍于1924年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任教,并在旅英六年間創(chuàng)作出《老張的哲學》(1925)、《趙子曰》(1926)、《二馬》(1928)三部長篇小說。這三部長篇小說既是老舍小說創(chuàng)作的起點,也標志著他所塑造的英雄形象譜系中第一批英雄形象的誕生。從人物身份來看,三部小說中的英雄形象大致可分為兩類,即市民英雄和知識分子英雄,這兩類英雄形象的共同特征是都被賦予了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市民英雄形象以《老張的哲學》中洋車夫趙四和年老的孫守備為代表,他們愛憎分明、急公好義,從他們身上一眼就能看出民間俠客的影子:總能在眾人身處危難而束手無策時,仿若神兵天降,力挽狂瀾。知識分子英雄形象以《趙子曰》中的李景純、《二馬》中的李子榮為代表,他們是當時老舍心目中啟蒙理想的化身。李景純代表覺醒的知識分子形象,他總是教育趙子曰這類游手好閑的新式學生:“沒有充分的知識而做事,危險!”[5]364李子榮更是以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清醒喊出“只有國家主義能救中國”[5]529。兩類英雄人物盡管在身份、性格等方面存在差異,但他們的行為動機都是希望通過個體努力拯救周圍人的命運。
無論是市民英雄還是知識分子英雄,二者都寄寓著老舍在文化啟蒙視野下的英雄想象,并或顯或隱地留有市民文化的痕跡。老舍無疑是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而走向文壇并成為一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但正如前文所述,老舍自幼生長在底層市民社會,在美學主張、思想建構(gòu)等方面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市民文化的影響,并為其創(chuàng)作風格打上獨特的烙印。老舍也因此具有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和底層市民階層代言人的雙重文化身份,但這種特殊的文化身份也注定了老舍當時對于五四新文化思潮的接受與理解較之思想更為激進的知識分子是有限的,他本人就曾吐露過“對于這個大運動是個旁觀者”[6]451的心聲;加之他于1924年前往英國,正如他所言:“我們的消息只來自新聞報,我們沒親眼看見血與肉的犧牲,沒有聽見槍炮的響聲。更不明白的是國內(nèi)青年們的思想?!盵6]455因此,對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隔膜感也是正常的。由此筆者認為,這一時期是老舍創(chuàng)作思想中市民文化因子最為活躍的階段,而這種文化因子自然也會投射到上述兩類英雄人物的塑造中,使人物形象特質(zhì)更加富有層次感。市民英雄形象的文學價值在于,“描繪和表現(xiàn)了普通市民身上所具備的英雄品格和英雄氣質(zhì),洗刷了新文學自發(fā)生以來涂抹在普通市民臉上的灰色油彩,用俠義精神和愛國主義等民族的‘優(yōu)根性’置換了民族的‘劣根性’”[7]。行俠仗義的市民英雄形象再現(xiàn)了市民文化傳統(tǒng)中的英雄想象,他們雖然沒有接受過多少文化教育,但卻擁有扶弱懲惡的善良本性。尤為值得注意的是知識分子英雄形象,他們身上雖然也有著濃厚的市民文化色彩,但更多的是蘊藏著老舍當時對于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思考。
出于市民文化的立場,加之與當時國內(nèi)新思潮的隔膜,老舍在最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為關(guān)注的是社會秩序是否穩(wěn)定的問題,而對以暴力為手段的社會革命持懷疑態(tài)度,因為在他看來,只有以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為前提,市民社會才能獲得良性發(fā)展的空間,而暴力革命無疑會破壞這種穩(wěn)定性。這一點在他所塑造的知識分子英雄形象上得到了突出反映——奉行溫和的改良政策,試圖通過文化啟蒙來喚醒國民的現(xiàn)代意識。這類英雄人物都不是社會革命的參與者,在某種程度上他們倒與魯迅所呼喚的“真士”有幾分相似:沒有因被激進、功利的社會思潮沖昏頭腦而變得盲目,而是腳踏實地、埋頭日常,致力于人格與知識的啟蒙,因而與小說中那些反動軍閥以及那些“兩病交伐”的新式學生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們既不同于“五四”時期魯迅筆下的“狂人”,亦不同于冰心筆下的“超人”,更非郁達夫筆下那些自甘“沉淪”的知識分子,從他們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中既可以看到儒家傳統(tǒng)的救世精神與擔當意識,又能感受到西方理性精神傳統(tǒng)的影響,是一種中西優(yōu)秀文化的結(jié)合體。小說中的知識分子英雄所反復提到的“國民觀念”“知識”“意志”“民心”等,事實上正是老舍文化啟蒙思想的直接反映。由此可以推斷,融合優(yōu)秀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以溫和、漸進的文化啟蒙促進國民思想現(xiàn)代化——而不是靠激進的暴力革命,正是這一階段老舍所構(gòu)想的現(xiàn)代化方案,而將這一構(gòu)想投射到他的英雄人物形象塑造中,便是知識分子英雄“李景純”們。
客居異鄉(xiāng)的弱國子民老舍對于祖國轟轟烈烈的大變革懷有熱切的希望:“我們在倫敦的一些朋友天天用針插在地圖上:革命軍前進了,我們狂喜;退卻了,懊喪?!盵6]455這種希望投射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便是李景純、李子榮式的知識分子英雄形象的誕生。老舍于1930年回國,途中曾在南洋逗留,在那里他目睹了中國人開發(fā)南洋的功績,并因大受鼓舞而滿懷激情地提出“民族崇拜”的口號,立志要寫“這些真正的中國人,真有勁的中國人”[8]64。但當他真正踏上祖國大地時,卻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社會景象,一種強烈的落差感席卷了他的內(nèi)心并使他陷入了巨大的悲哀與憤懣:“頭一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感情而沒有多大見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盵1]466不僅他心中所期待的知識分子英雄沒有出現(xiàn),而且連那些他最為關(guān)注與熱愛的市民英雄也被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逼向了毀滅的邊緣。
在這種背景之下,老舍的內(nèi)心被悲觀、幻滅的情緒所支配,英雄形象的塑造也由此發(fā)生嬗變:由贊賞英雄人物轉(zhuǎn)而描寫英雄人物走向幻滅的過程。《貓城記》(1932)是一部充滿諷刺色彩的小說,在諷刺貓人——象征貪婪、自私、愚昧的中國人——的同時,塑造了大鷹、小蝎兩個知識分子英雄形象。與之前塑造的知識分子英雄形象的命運不同,大鷹、小蝎企圖拯救貓國的個人英雄主義行為陷入了失敗的深淵。盡管大鷹以犧牲自己的方式希望喚醒貓國軍隊的崛起,但貓國人仍在不抵抗且自相殘殺中走向滅亡,而且小說借小蝎之口所傳達出的強烈的憤恨、無奈的情緒更是之前所沒有的?!稊嗷陿尅?1935)中的沙子龍和《離婚》(1933)中的丁二爺是老舍所塑造的市民英雄形象在這一時期的延伸。沙子龍本是武藝高強的鏢局師傅,憑借五虎斷魂槍法和行俠仗義的英雄氣概而威震江湖,可如今鏢局改成客棧,昔日的英雄歲月已一去不返。丁二爺在危急關(guān)頭殺掉了無賴小趙,像俠客一般拯救了張大哥一家,卻依然被張大哥看成是“廢物”,最后不得不離開北平?!皞b客”遁形甚至毀滅,而小市民的庸常生活仍在繼續(xù),這就是令人憤恨與無奈的現(xiàn)實。將這一主題闡釋得最為全面且深刻的是《駱駝祥子》(1936)。與之前老舍筆下的英雄形象相比,祥子的身上沒有多少英雄色彩,但在故事開頭他所擁有的個人奮斗的理想以及那種不甘與丑陋社會同流合污的傲氣和自尊,都是老舍筆下英雄形象所共同擁有的性格特征,而到了小說結(jié)尾,祥子不但沒有成為市民英雄反而徹底墮落。如果說老舍對大鷹、小蝎、丁二爺、沙子龍等英雄人物還懷有一絲贊賞和幻想,那么到了祥子這里,連那樣一絲贊賞和幻想也動搖進而幻滅了。
僅僅依靠個體啟蒙無法徹底改變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現(xiàn)實,這一點早已被歷史所證明,然而直至20世紀30年代初,老舍卻依然執(zhí)著于他的文化啟蒙理想。在《貓城記》里他借大鷹與小蝎兩個英雄形象之口再次強調(diào)了自己的救國方案:“怎樣救國?知識與人格……打算恢復貓國的尊榮,應(yīng)以人格為主?!盵5]261同時對暴力革命依然持懷疑和否定態(tài)度:“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戰(zhàn)爭,而后誰得勝誰沒辦法,因為只顧革命而沒有建設(shè)的知識與熱誠,于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軍隊,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5]275甚至這一時期老舍筆下的共產(chǎn)黨員形象,如《離婚》中的馬克同和《駱駝祥子》中的阮明,不是“革命思想與動機完全是為成就他自己”[9],就是打著革命幌子的地痞無賴。由此可以看出,之所以這一時期的老舍深陷于找不到出路的苦悶與彷徨之中,癥結(jié)就在于當時的他已無法借助其一直信奉的現(xiàn)代化構(gòu)想為日趨復雜的中國社會問題找到可行的解決方案,正如他自己所說,“在思想上,我沒有積極的主張與建議……既不能有積極的領(lǐng)導,又不能精到的搜出病根”[6]466。正是由于作者感到無路可走,因此其筆下的英雄形象才無法逃脫毀滅的命運。
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與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使老舍的思想悄然產(chǎn)生新變。除了徹底否定個人主義理想的《駱駝祥子》以外,就考察老舍思想變化的軌跡而言,《黑白李》(1933)這部作品頗值得注意。黑李是傳統(tǒng)道德的化身,白李是一位革命黨人。雖然老舍依然將肯定的天平偏向黑李,而對白李的玩世不恭提出批評,但在小說結(jié)尾卻安排了黑李替弟弟白李英雄般赴死,而活下來的白李繼續(xù)從事“砸地獄門”的革命事業(yè)這一情節(jié)。由此可以看出,或許老舍在情感上仍然偏愛黑李,但在理智上卻已清醒地意識到依靠黑李這樣的“老好人”是改變不了現(xiàn)實的,于是在白李身上——這位他一向有些看不起的革命黨人——寄寓了某種隱晦的期望。這一點老舍自己也承認:《黑白李》這部作品“足以證明我在思想上有了些變動”[6]540。盡管這種“變動”是有限的,但畢竟為老舍后來的思想嬗變提供了某種可能。
“七七事變”前夕,老舍正在山東青島苦心經(jīng)營他的“職業(yè)作家”理想,然而日本侵略者的鐵蹄卻踏碎了他的這一理想,使他再次體驗到幼年時曾經(jīng)的國破家亡之感,但這一次他已無法再作旁觀者。他在1937年11月發(fā)表的《友話來北平》中寫道:“在手腳還自由的時候先撲奔敵人的喉頭去!”[8]208呼吁中國的知識分子務(wù)必要將抗日救國作為第一要務(wù),并選擇與所有主張抗日的作家堅定地站在一起,從中能夠看出此時的老舍思想上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重大變化。在齊魯大學任教期間,老舍一改不介入政治的人生態(tài)度,加入了由中共地下黨領(lǐng)導的“平津?qū)W生流亡會”并積極參與組織籌備工作。南下武漢后,老舍被推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總務(wù)部主任,甘愿“以個人的才力——不管多么小——與藝術(shù)——不管成就怎么樣——配備著抗戰(zhàn)的一切”[6]130。由此可見,那個向來不愿介入政治且極具小市民情調(diào)的老舍,在民族危亡面前其思想已然發(fā)生質(zhì)的飛躍,成為一名抗戰(zhàn)旗幟引領(lǐng)下的愛國作家。
與思想嬗變同步發(fā)生的,是其在小說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的嬗變。首先,這一時期的英雄形象已不再是具有俠客氣質(zhì)的市民英雄和知識分子英雄,而是如《蛻》(1938,未完成)中的愛國青年厲樹人、《人同此心》(1938)中的知識青年王文義、《四世同堂》(1944-1946)中的錢仲石、《火葬》(1944)中的石隊長,他們都擺脫了狹隘的個人理想,成為為民族大義慷慨赴死的戰(zhàn)士。其次,在這一時期所塑造的英雄形象身上還寄托了老舍對于民族文化如何在戰(zhàn)后走向新生的思考,這是因為他在這場偉大的全民抗戰(zhàn)中進一步發(fā)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精神品質(zhì)。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寫道:“詩人與獵戶合并一處,我們才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文化,它既愛好和平,而在必要的時候又會英勇剛毅,肯為和平與真理去犧牲。”[10]所謂“獵戶”指涉的是一種敢于抗爭、敢于流血的初民精神,在老舍看來,只有重新喚醒這種精神才能挽救由于文化早熟而導致的中庸和麻木。小說中的人物錢默吟正是作者這種文化理想的寄托:抗戰(zhàn)前的錢默吟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典型代表,是一位終日醉心于賞花吟詩而不問世事的雅士;戰(zhàn)爭的爆發(fā)加之經(jīng)歷過敵人的嚴刑拷打,使他終于醒悟并化身為勇敢抗擊侵略者的勇士。
在主張“詩人與獵戶合并一處”來提振民族文化、喚醒民族斗志的同時,老舍對資本主義文明罪惡一面的認識與批判又上升至新的層面。他敏銳地意識到日本帝國主義野蠻侵略的背后乃是帝國主義的殖民擴張,并從文化視角對其展開不遺余力的批判。這一點從《四世同堂》對大赤包、冠曉荷這些賣國求榮的漢奸所進行的無情揭露與嘲諷中便可一目了然,老舍通過對人物和情節(jié)的精心安排,來使國人警惕資產(chǎn)階級文明罪惡的一面所帶來的精神戕害:變態(tài)的物質(zhì)欲望會使人喪失基本的愛國心。正如汪暉所指出的:“中國對現(xiàn)代性的尋求是在殖民主義時代條件下開始的,這種尋求本身包含著抵抗殖民主義和批判資本主義的歷史含義?!盵11]老舍所尋求的現(xiàn)代化方案正是建立在這種抵抗和批判的基礎(chǔ)之上的?;蛟S正是由于目睹了資本主義文明所帶來的災難性后果,老舍才轉(zhuǎn)身向內(nèi),試圖從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現(xiàn)代化良性發(fā)展的藥方。
老舍是一位擁有深厚愛國情懷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他始終以飽滿的熱情關(guān)注著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并基于深刻的理性思考針對未來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提出諸多方案。從旅英時期文化啟蒙理想下塑造的快意恩仇的俠客式市民英雄與知識分子英雄,到歸國初期塑造的走向毀滅的悲劇英雄,再到抗戰(zhàn)時期塑造的為國家民族慷慨赴死的抗日英雄,老舍筆下的英雄形象不僅是純粹的審美創(chuàng)造,更熔鑄著作家本人在不同階段的現(xiàn)代化構(gòu)想。市民英雄、知識分子英雄、抗戰(zhàn)英雄這一英雄形象譜系及其嬗變的背后,隱含著的是老舍思想深處的嬗變過程,這個嬗變過程即由反對暴力革命、主張文化啟蒙到肯定民主革命的合理意義,由不參與政治到突出政治立場。通過以時間為軸進行梳理,可以窺見一位具有濃厚市民文化趣味與思想的知識分子如何在時代浪潮中積極回應(yīng)現(xiàn)實并不斷改造自我的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