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舫
馬克思的《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被恩格斯譽為“包含著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獻”,(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6頁。其中第十一條“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2頁。恩格斯曾將這句話進行修改,“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6頁。相較于馬克思版本的《提綱》第十一條,恩格斯修改后的版本增加了一個“而”字,這是否影響《提綱》第十一條在馬克思那里的原初意義?筆者認為,恩格斯所加的“而”字在整體上并不影響馬克思版本的《提綱》第十一條的基本內涵。當然不可否認的是,“而”字具有一種轉折與強化的作用,更加彰顯馬克思致力于“改變世界”的新哲學相較于傳統(tǒng)哲學所實現(xiàn)的革命性變革。有學者指出,恩格斯的修改一方面對馬克思主義新哲學與以往哲學的功能作出了區(qū)分,但另一方面這一修改容易造成一種誤解,似乎馬克思主義哲學只講“改變世界”而不談“解釋世界”。參見王東、郭麗蘭:《〈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新解讀——馬克思原始稿與恩格斯修訂稿的比較研究》,《武漢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該學者的解讀內蘊合理性,這提醒我們應當秉持一種綜合性的致思理路研究《提綱》,既要考慮馬克思版本的《提綱》基本內容,還要兼顧恩格斯對《提綱》的修改內容,將兩個版本的《提綱》結合起來予以綜合性地梳理和研究。更是作為墓志銘被鐫刻在倫敦北郊海格特公園的馬克思墓碑上,國內外學界也一致認為這一論斷至關重要且影響深遠。(3)學界普遍認為,《提綱》的第十一條至關重要且意義重大。有學者著力強調在《提綱》的原始手稿中“馬克思劃了一條線,把最后一條即第十一條提綱同前十條分開,似乎以此來強調這最重要的一條提綱具有總結性的性質”。參見Г.А.巴加圖里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單志澄譯,《馬列主義研究資料》1984年第1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8頁。還有學者注意到,“《提綱》的這最后一條被中國學者極為頻繁地引用,‘改變世界’也被中國眾多學者指認為馬克思主義哲學乃至全部馬克思主義學說的本質特征”。參見劉召峰:《“改變世界”:特定的問題語境及其內涵的拓展與深化——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的解讀》,《河北學刊》2010年第1期。也有學者指出,《提綱》第十一條提出了馬克思哲學中的“最高命題”,也就是“改變世界”問題。參見張定鑫:《重思馬克思哲學的“改變世界”問題》,《哲學動態(tài)》2015年第6期。哲學的理論精神與實踐功能在現(xiàn)實社會運動中具有歷史性,“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的關系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呈現(xiàn)全新形態(tài),馬克思“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哲學思想在現(xiàn)代社會的應用中形成了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構成了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自覺確立理論根基的思維邏輯。正是因為《提綱》第十一條“含金量”很高且備受關注,學界對其研究從未停息且產(chǎn)生了豐富的理論成果,其中不乏真知灼見,但也存在一些誤解。因而,有必要在汲取學界相關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提綱》第十一條可能產(chǎn)生的相關爭論進行追問與辨析。
《提綱》第十一條中關于“哲學家們”所指涉的具體對象問題引發(fā)了系列爭論:馬克思所強調的“哲學家們”具體包括哪些人?是馬克思之前的所有哲學家還是特定的一些哲學家?馬克思的否定性評價對于“哲學家們”而言是否有失公允?
假設“哲學家們”指涉馬克思之前的所有哲學家,這意味著馬克思對世界各個國家以及所有時代的哲學家都給予局限于“解釋世界”的否定性評判,這顯然既不符合馬克思思想本身的實際,也與其嚴謹務實的治學態(tài)度相悖。馬克思在闡述德國古典哲學中顯露的世界觀時既反思了哲學家將“解釋世界”的活動束縛于眼前的弊端,又批判了他們脫離現(xiàn)象世界以追尋真理的實踐活動,并根據(jù)以往哲學家的實踐來重審解釋現(xiàn)存世界的哲學維度,這表明馬克思對以往哲學家思維方法的把握始終縈繞在“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關系中而非僅注重于任何一端。在創(chuàng)作《提綱》的布魯塞爾時期以及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馬克思主要接觸并展開深入研究的對象是西方哲學,如古希臘哲學、德國古典哲學和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思想等,他本人則在批判性汲取西方哲學思想的基礎上,創(chuàng)作了《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等表征其思想發(fā)展狀況的經(jīng)典著作。馬克思對現(xiàn)存世界的哲學思考主要建立在有關現(xiàn)象與本質、主體與客體等現(xiàn)實矛盾關系的基礎上,對“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哲學思考依托于現(xiàn)實矛盾的理性選擇,哲學家們關于人對現(xiàn)存世界的否定性和超越性表達,為馬克思在分化的世界中探索統(tǒng)一的生存方式提供了必要基礎。同時,馬克思對非西方哲學,如中國哲學、印度哲學等都甚少提及,其對包括非西方哲學家在內的全部“哲學家們”展開批判性地解讀和界定不具有可能性。馬克思在《提綱》中所明確提及的“哲學家們”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泛指,而是內蘊批判性意向的特指,即批判哲學家們在解讀人與世界關系時形成的自然主義、認識論等理論范式的偏頗,以及在“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方法論上的缺陷。
結合馬克思創(chuàng)作《提綱》的學術背景和時代環(huán)境來看,其視域中的“哲學家們”應當具體指向某一類人。有學者認為,“哲學家們”應該包括馬克思在《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所明確批判過的德國青年黑格爾派(或稱“左派黑格爾主義者”),因為他們只會思辨地“解釋世界”。(4)馬克思視域中的“哲學家們”主要指涉德國青年黑格爾派,這是學界普遍認同的觀點。如有學者指出,審視《提綱》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能夠明晰“馬克思處于同青年黑格爾派相沖突和決裂的關鍵時期,這里指稱的‘哲學家們’應該是對青年黑格爾派的一種嘲諷,當然也是對德國哲學傳統(tǒng)的一種揶揄”。參見單提平:《“改變世界”的兩個隱含維度——〈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的理解》,《社會科學研究》2010年第4期。還有學者表示,《提綱》第十一條所說的“‘哲學家們’不是指馬克思以前的一切哲學家,而是特指德國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家”。參見趙家祥:《如何理解〈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12年第4期。然而,還有學者在肯定“哲學家們”具體指涉德國青年黑格爾派的前提下,補充性地指出“哲學家們”還應該包括頑固堅持黑格爾唯心主義體系的老年黑格爾派(又稱“黑格爾右派”),以及費爾巴哈等唯物主義哲學家和包括黑格爾在內的唯心主義哲學家。(5)參見陳培永:《馬克思“改變世界的哲學觀”與我們時代的哲學》,《甘肅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也有學者表示,應當打破哲學的學科邊界,秉持一種更加全面的視角解讀“哲學家們”的具體指向,認為在馬克思的理論視域中,不僅“哲學家們”而且“經(jīng)濟學家們”也都只是局限于“解釋世界”的思辨框架之內。(6)參見劉召峰:《“改變世界”:特定的問題語境及其內涵的拓展與深化——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的解讀》,《河北學刊》2010年第1期。筆者認為,在《提綱》第十一條這里,“哲學家們”主要是指德國青年黑格爾派以及與其存在密切思想關聯(lián)的老年黑格爾派等哲學領域的人物,如黑格爾、鮑威爾兄弟、施蒂納以及費爾巴哈等。至于“經(jīng)濟學家們”,他們本質上和“哲學家們”一樣,致力于為資本主義生產(chǎn)邏輯提供理論支撐,為資本主義合法性予以辯護。馬克思的批判旨在恢復人的歷史性存在狀態(tài),進而澄清人的存在的社會關系本質,促使人在生存性實踐中把握生活世界的構成和變化。因此,“哲學家們”的具體所指還是哲學領域的思想家。總的來說,馬克思視域中的“哲學家們”是狹義的,有特定指涉范圍,既不是對廣義“哲學家們”的普遍批評,也不存在對其他哲學家是否“公允”的問題。
馬克思為何訴諸“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這一否定性話語來界定其所批判的“哲學家們”?主要原因是:馬克思已經(jīng)認識到不論是以布魯諾·鮑威爾、施蒂納為代表的德國青年黑格爾派,還是以加布勒、辛里克斯、羅生克蘭茲為代表的老年黑格爾派等,乃至黑格爾本人,他們本質上都困囿于純粹的理性思辨,單純地寄托于“絕對精神”或是抽象的詞句批判以實現(xiàn)自身美好的幻想。以青年黑格爾派為例,馬克思曾在《神圣家族》中批判性地指出“思辨唯心主義用‘自我意識’即‘精神’代替現(xiàn)實的個體的人”,“這種沒有肉體的精神只是在自己的臆想中才具有精神”,他們的哲學在本質上“是以思辨的黑格爾的形式恢復基督教的創(chuàng)世說”。(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53、339頁。馬克思指責青年黑格爾派將理性思辨的形式擴展至感性世界中,導致感性的現(xiàn)象世界與存在本身相分離,而超感性的實體世界被視為本真的存在。歷經(jīng)《提綱》階段的深化思考,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揭明并批駁青年黑格爾派所要進行的“全部事情就是編造新的詞句來解釋現(xiàn)存的世界”,這些編造的新詞句明顯帶有自我吹捧的主觀性。(8)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61頁。青年黑格爾派將符合黑格爾哲學體系內涵邏輯的詞匯同生活世界的真實載體、具體內容完全割裂,使之成為不受一切實質性存在限定的純粹思維規(guī)定,較之黑格爾從理性思辨中追尋實踐的內在統(tǒng)一性更為極端?!短峋V》創(chuàng)作階段的馬克思已經(jīng)清楚地認識到青年黑格爾派、黑格爾以及老年黑格爾派等都只是在思辨地“解釋世界”,他們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通過理性思辨獲取關于存在的絕對知識,主張理性必須借助概念的自我創(chuàng)造來把握事物的運動和發(fā)展。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理論不能代替實踐,“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普魯士封建王權形成的“物質的力量”僅僅依靠“批判的武器”是不夠的,需要武裝革命的“物質力量來摧毀”。(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頁。馬克思在批判性汲取西方哲學思想精華的基礎上,對“哲學家們”展開統(tǒng)一的界定和解讀,以此彰顯新哲學觀的實踐觀點、歷史使命及其哲學范式的革命性重建。
馬克思在《提綱》第十一條明確地強調“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這是否意味著他已然放棄了“解釋世界”的訴求?學界在該問題上存在一定的爭論:大部分學者認為馬克思并沒有放棄“解釋世界”的訴求,(10)國內外學者大多認為馬克思并沒有放棄“解釋世界”,但也存在反對意見。如有學者認為,“難道馬克思的哲學就不解釋世界?如果馬克思真正認為他的哲學不解釋世界,他還有必要寫文章嗎?他的文章中能不包含對世界的解釋嗎?舊哲學與馬克思的哲學的區(qū)別除了在于是否要改變世界之外,并不在于是否要解釋世界,而在于如何解釋,在于是否科學地解釋。馬克思并未批評舊哲學解釋世界,而是批評舊哲學‘只是’解釋世界。因此,說馬克思的哲學不解釋世界,是一種誤解”。參見黃枬森:《正確理解馬克思的哲學觀點——從“和而不同”談起》,《人民論壇》2005年第2期。還有學者指出,“馬克思決沒有否定對世界作出哲學解釋的必要性。他所反對的是把哲學的任務僅僅限于解釋現(xiàn)存事物,因為這種自我限制把哲學和根本改造現(xiàn)實的斗爭對立起來了”。參見Т.И.奧伊澤爾曼:《辯證唯物主義與哲學史》,婁自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第58頁。也有學者表示,“‘解釋世界’是否就不重要了呢?顯然不是……如果對世界毫無了解與理解,從而不能作出科學的解釋,那么所謂‘改變世界’就只能成為一句空話”。參見李紅巖:《“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學術研究》2021年第10期。然而,也有學者明確表示,馬克思對“解釋世界”整體秉持放棄的態(tài)度,即馬克思之所以拒絕少部分學者則表示馬克思已然放棄了“解釋世界”的訴求。馬克思是否放棄“解釋世界”的訴求這一問題與馬克思如何理解人與現(xiàn)實世界的矛盾統(tǒng)一性密切相關,在“解釋世界”的哲學史上,人與世界的矛盾統(tǒng)一性關系總是以異在的方式顯露自身。馬克思通過對人與世界關系的哲學探尋,承認“解釋世界”與世界本來面目之間的差異和矛盾,揭示了“解釋世界”的思維與世界存在本身的意義關聯(lián)。筆者認為,在回答馬克思如何對待“解釋世界”之前,需要探明馬克思視域中“解釋世界”的基本內涵。在何種意義上理解“解釋世界”,直接影響對“馬克思是否放棄‘解釋世界’”這一問題的解答。概括而言,馬克思確實放棄了哲學性質維度的“解釋世界”,但并沒有完全放棄哲學認知意義上的“解釋世界”。
從哲學性質而言,馬克思認為,“解釋世界”指的是思辨的近代哲學,“改變世界”是一種實踐哲學。在馬克思看來,近代哲學以“意識內在性”的形而上學為基本構建原則,局限于概念、形式和邏輯的理性思辨。盡管近代哲學家在遭遇現(xiàn)實世界的困惑時也意識到純粹形而上學的獨斷性,但他們仍然訴諸形而上學的方式予以破解和修補,始終未能進入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對其存在的現(xiàn)象與本質進行反思和批判,這導致理性視域中的實體世界對一切現(xiàn)實存在的絕對規(guī)定,根本沒有實現(xiàn)哲學自身與客觀現(xiàn)實的融合,進而催生了抽象、空洞的“解釋世界”的哲學?!案淖兪澜纭北碚髦c“解釋世界”截然相對的、以實踐辯證法為核心原則的實踐哲學,這一實踐哲學賦予現(xiàn)實批判以合法性,致力于探究哲學改造現(xiàn)實世界的正面指導價值。因而,從哲學性質的維度看,馬克思事實上已經(jīng)摒棄“解釋世界”,這集中彰顯了馬克思批判并超越傳統(tǒng)西方哲學、建構自身實踐哲學的決心與信心。
從哲學認知而言,馬克思并沒有否定“解釋世界”的價值取向,“解釋世界”的訴求隱匿于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之中。審視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進程,能夠發(fā)現(xiàn)馬克思思想中存在很多對人類社會及現(xiàn)實問題的闡釋和說明,這本質上都歸屬于“解釋世界”的認知視域。譬如,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揭明普魯士政府當局不是理性和公正的代表,而是林木占有者的奴仆,揭露“摩澤爾河沿岸地區(qū)的貧困狀況同時也就是管理工作的貧困狀況”;(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76頁。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指明資本主義制度下人的異化現(xiàn)狀,揭示勞動者的貧困根源;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分析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以及在《資本論》中深入剖析資本主義社會的運行機制等,這充分表明“解釋世界”內蘊于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進程之中,并成為馬克思從事理論研究的重要目的之一。馬克思從人的生活世界及其變化中把握存在的歷史性規(guī)律,把對世界的解釋融入人類不斷否定現(xiàn)存狀況、超越自身的歷史過程之中。
《提綱》第十一條所指明的“解釋世界”具有兩個層面的意義指向。其一,馬克思是在批判性承續(xù)西方哲學思想的基礎上建構了“改變世界”的新哲學觀——實踐哲學,進而否棄了只是思辨地“解釋世界”的傳統(tǒng)哲學,在此基礎上激活“解釋世界”的實踐意蘊,推動人對世界的理論認識轉換為自由自覺的歷史活動;其二,當超出哲學革命的意義指向,站在普遍認知立場上展開審視,可以明晰馬克思絕非只是一味地強調對世界的“改變”而輕視或否定對世界的“解釋”,現(xiàn)實世界的存在和運動始終展現(xiàn)為人類在社會實踐中不斷否定和超越自身的過程,充分顯示人類認識與實踐過程的辯證性和發(fā)展性,“解釋世界”的訴求也始終蘊含于馬克思的思想發(fā)展進程之中。馬克思所指涉的作為認知方式的“解釋世界”本質上異于“哲學家們”在思辨范式意義上的“解釋世界”。馬克思早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就已經(jīng)認識到“理論一經(jīng)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ad hominem],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ad hominem]”。(1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頁。馬克思提倡的是“唯物地”“解釋”現(xiàn)存世界,而“哲學家們”則認為觀念的東西統(tǒng)治著現(xiàn)存世界。(13)參見劉召峰:《“改變世界”:特定的問題語境及其內涵的拓展與深化——對〈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十一條的解讀》,《河北學刊》2010年第1期。也就是說,馬克思始終重視且從未放棄作為認知方式的“解釋世界”與作為實踐追求的“改變世界”之間的現(xiàn)實勾連,“解釋世界”的根本目的在于“改變世界”,從而實現(xiàn)人的真正解放。
“解釋世界”的真正理論貢獻在于,將世界的產(chǎn)生和運動視為一個歷史進程,把對世界的認識看成理性世界觀的外化及其在現(xiàn)實實踐中被揚棄的過程。馬克思是憑借人的現(xiàn)實實踐實現(xiàn)了對“解釋世界”理論貢獻的根本性把握。依循馬克思的理論認知,只有在“解釋世界”中不斷揭示人的實踐方式和規(guī)律,才能真正攻克純粹的形而上學思想在“改變世界”中的方法論局限,實現(xiàn)“改變世界”范式的轉換。馬克思對于“解釋世界”的理論訴求在“改變世界”的實踐中不僅沒有絲毫消解、反而得到深化,“解釋世界”的理論任務能夠在“改變世界”的實踐中突破傳統(tǒng)的哲學思維范式,尋求與世界本真面目相適應的認識方式。
在《提綱》第十一條中,與“哲學家們”所指涉的具體對象、馬克思是否放棄“解釋世界”訴求等問題相關的一個焦點性問題,即“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是否存在關系?是什么樣的關系?針對“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是否具有關聯(lián)性這一問題,學界一致持以肯定的態(tài)度,認為二者之間必然存在某種關聯(lián)。但就二者存在何種關系這一問題,學界則存有爭辯,產(chǎn)生了三種代表性觀點,即“統(tǒng)一論”“補充論”和“超越論”。
“統(tǒng)一論”認為《提綱》中“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彼此不可分割,這一觀點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海德格爾曾在分析《提綱》第十一條時指出:“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是否存在著真正的對立?難道對世界的每一個解釋不都已經(jīng)是對世界的改變了嗎?對世界的每一個解釋不都預設了:解釋是一種真正的思之事業(yè)嗎?另一方面,對世界的每一個改變不都把一種理論前見(Vorblick)預設為工具嗎?”(14)F.費迪耶:《晚期海德格爾的三天討論班紀要》,丁耘譯,《哲學譯叢》2001年第3期。海德格爾的這一哲學論證表明其認為對世界的“解釋”就是對“世界”的改變,“解釋世界”實質就是“改變世界”。針對海德格爾的論證,有學者指出“海德格爾和馬克思都力圖克服傳統(tǒng)哲學主客對立的思維方式,但采用的方式不一樣”,海德格爾通過“基礎存在論”對人之“生存”結構的分析來克服主體-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指出人與世界的渾然一體性,得出“解釋世界”就是“改變世界”的結論;有學者認為馬克思立足于社會實踐來消解主體-客體之間的對立關系,得出“改變世界”是“解釋世界”的最終實現(xiàn),“解釋世界”依賴于“改變世界”具有歷史必然性。(15)參見馬新宇:《論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統(tǒng)一——從海德格爾對馬克思的一個詰問談起》,《江西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該學者的闡釋傳達出兩層意思:其一,揭露并批判海德格爾拘束于理論的圈子,“唯心”地闡述“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及其統(tǒng)一關系;其二,表明其自身堅持《提綱》中“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是統(tǒng)一關系。海德格爾主要基于“存在之思”的認知邏輯來審視馬克思《提綱》中“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內涵及其關系,并沒有抓住馬克思存在論意義上的哲學革命這一事實,因而他對于“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關系解讀本質上是一種誤解。“統(tǒng)一論”認識到“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的相互作用,領會到“解釋世界”在對現(xiàn)存世界的批判和超越中所形成的“改變世界”的深層合理性,即“解釋世界”“改變世界”所要摧毀的對象與要實現(xiàn)的目標具有一致性,“解釋世界”在“改變世界”的現(xiàn)實活動中消除了理性主義思維的理論邏輯,“改變世界”在“解釋世界”的認識變化中澄明社會發(fā)展的確定方向。但“統(tǒng)一論”由于直接指認二者的等同性,忽視二者在人的生存過程中所處的不同環(huán)節(jié),因此,“統(tǒng)一論”掩蓋了“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迥然差異。
“補充論”強調《提綱》中“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相互補充,“解釋世界”是“改變世界”的前提,“改變世界”是“解釋世界”的目的。這一觀點秉持的理由是馬克思并非否定“解釋世界”的作用,而是認為僅僅“解釋世界”是不夠的,必須走向“改變世界”。如美國學者保羅·斯威齊認為,《提綱》第十一條“不是否認解釋(理解)世界的必要,而只是肯定理解世界的目的是為改變世界奠定基礎”;(16)保羅·斯威齊:《馬克思逝世后一百年的馬克思主義和革命運動》,劉文蘭譯,《現(xiàn)代國外經(jīng)濟學論文選》第12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1頁。英國學者麥克勞根表示,馬克思在《提綱》的第十一條中并沒有對“解釋世界”加以蔑視,只是更加強調解釋應該導向變革的實踐;(17)米第·麥克勞根:《改變世界?馬克思主義與哲學宗旨》,張大衛(wèi)譯,《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報告2010》,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68頁。國內也有學者指出,《提綱》中“馬克思更多的是強調新哲學的兩種功能——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之間是一種遞進的關系。新唯物主義不僅可以解釋世界,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改造世界”;(18)王東、郭麗蘭:《〈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新解讀——馬克思原始稿與恩格斯修訂稿的比較研究》,《武漢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還有學者基于時代發(fā)展的闡釋語境指出,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應當將“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理解為相互補充的關系,并明確表示“改變世界”的哲學,嚴格來說,需要的是“認識世界”,而非“解釋世界”。(19)參見陳培永:《馬克思“改變世界的哲學觀”與我們時代的哲學》,《甘肅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該學者基于馬克思本人和理論研究者的雙重視角,具體分析了“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的關系,指出從馬克思的視角來看,作為哲學世界觀而存在的“改變世界”超越了“解釋世界”;從處于新的時代背景的理論研究者的視角來看,“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是相互補充的關系。這一觀點既秉持了“超越論”,也堅持了“補充論”。學界秉持“補充論”的學者相對較多,這一觀點主要將“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把握為人類社會實踐的兩個基本環(huán)節(jié),實際上揭示了世界本身存在的形式與內容之間相互補充的關系,在肯定馬克思并沒有放棄“解釋世界”的同時,進一步強調“解釋世界”的目的在于“改變世界”,側重于突出“改變世界”的優(yōu)先地位。
“超越論”表示《提綱》中“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是超越和替代關系。這一觀點依據(jù)的理由是:《提綱》是馬克思告別舊哲學、建構新哲學的標志著作,必須從哲學觀變革的高度來審視馬克思“改變世界”的新哲學之于西方傳統(tǒng)哲學所具有的革新和超越意義,馬克思哲學就是“改變世界”的新哲學,不再可能是“解釋世界”的舊哲學。如有學者指出:“從整個《提綱》的立意和馬克思哲學的用心看,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只能是超越和替代的關系,它們是‘非此即彼’的,亦即體現(xiàn)著兩種完全不同、互盲互斥的哲學視野和立場?!?20)何中華:《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是補充還是超越?——再讀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第11條》,《天津社會科學》2019年第3期。“超越論”這一觀點蘊含著一種預設要求,即應當從哲學觀批判性變革和科學性重構的視角,審視作為哲學范式而存在的“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及其之間的關系。而一旦以這一要求作為判定前提,“改變世界”必然超越“解釋世界”,要求人們超越對現(xiàn)存世界的理性認識和規(guī)定的思維束縛,以徹底摒除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解釋范式對人與世界關系的割裂,進而促使人與自然、人與人在“改變世界”的活動中建立更加密切和深入的關系。這一認知內蘊合理性,也存在片面性。合理性在于,從哲學觀變革和重構的視角看,“改變世界”的新哲學確實超越思辨地“解釋世界”的舊哲學;片面性在于,《提綱》這一著作雖然占據(jù)獨特且重要的地位,但其也屬于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階段性成果,因而需要超出《提綱》的視域范圍來審視“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的關系。結合《提綱》創(chuàng)作的前后階段來看,馬克思不僅沒有減少反而始終致力于對現(xiàn)實世界的認識和剖析,并認為“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關系解在不同歷史階段和現(xiàn)實條件下的相互作用程度呈現(xiàn)復雜情形。由此,我們無法判斷“改變世界”是“解釋世界”的超越性和替代性方案。
“統(tǒng)一論”“補充論”和“超越論”這三種關于“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之間關系的代表性認知并非相互對立,它們的立論根基雖截然不同,但具體的分析和論證卻各有其合理之處。有學者強調辯證法的存在是為了協(xié)調不相容的思維方式,同時也避免把它們簡化為單面性的存在;據(jù)此,馬克思的辯證法是我們分析多樣性的統(tǒng)一問題的基本遵循。(21)參見弗雷德里克·詹姆遜:《重讀〈資本論〉》,胡志國、陳清貴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導言”,第7頁。在揚棄學界三種代表性觀點的前提下,理應既在哲學觀變革的獨特意義上,又在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總體進程中,全面省思《提綱》第十一條中“解釋世界”和“改變世界”之間的關系。就哲學性質而言,“改變世界”是對“解釋世界”的超越與替代;就哲學認知而言,“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相互補充、共促互進。馬克思“改變世界”的新哲學超越了德國思辨地“解釋世界”的舊哲學,這一判斷并不意味著馬克思摒棄了作為認知方式的“解釋世界”。馬克思要求“改變世界”,但從未拒斥“解釋世界”,這一點在哲學的認識論變革方面可以得到理解。馬克思認為,人與世界的矛盾關系只有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才能徹底化解,能動的實踐是“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相統(tǒng)一的原動力。
馬克思在《提綱》中科學地建構了致力于“改變世界”的實踐哲學,實現(xiàn)了自身思想體系的革命性變革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馬克思實踐哲學不僅致力于“改變世界”,也力求科學地“解釋世界”,其價值旨趣在于變革異化的現(xiàn)實世界,為人類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進而實現(xiàn)人的自由和解放。當今時代,馬克思實踐哲學雖面臨著知識爆發(fā)式增長、現(xiàn)代學科分類體系愈加細化、異質性的全球實踐等諸多客觀挑戰(zhàn),(22)參見徐長福:《實踐哲學的基本問題、學理規(guī)定、當代境遇與學科重建》,《現(xiàn)代哲學》2021年第6期。但其仍具有根本性的指導意義。能否有效克服社會生活中滋生的現(xiàn)實困境,這與人的思維范式、實踐路徑和生存方式的轉換不可分離,人們應當在不斷展開的社會實踐中發(fā)掘“改變世界”的積極因素,使得不斷審視現(xiàn)存世界、改變現(xiàn)狀的實踐共識成為人的內在力量從生活世界中伸展開來,使人的發(fā)展需要與世界本身運行的規(guī)律保持內在平衡。為了避免現(xiàn)代哲學家肆意地制造與世界本身存在相背離的抽象性解釋原則,應當繼承并發(fā)揚馬克思“改變世界”的實踐哲學精神及其價值旨趣,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的深入推進提供價值引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