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冥判》論析
——湯顯祖與無情現(xiàn)實的對抗

肖 雅

(閩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漳州 363000)

《牡丹亭》是湯顯祖以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記》為藍本，結合自己生活經(jīng)歷與文學主張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與藍本相比，《牡丹亭》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與豐富的人物形象，成為廣為流傳的明傳奇代表作?！赌档ねぁ返诙觥囤づ小?，是杜麗娘與柳夢梅再續(xù)前緣的關鍵節(jié)點。這一出是湯顯祖在原話本的基礎上增加的情節(jié)，且內容在全劇中屬于較為充實的一出。湯顯祖花費較大筆力描寫陰間的狀況，不可不說是別有用意，且意味深長。學界關于《牡丹亭》的研究成果頗多，然探討其《冥判》一出的專論尚少。本研究試圖通過對《冥判》一出的分析，探究湯顯祖筆下的陰間、胡判官的人物形象以及文本蘊含的思想內涵。

1 《冥判》中的陰間風氣

《冥判》以胡判官和二鬼之間的對話為開篇，講述陰間的不良風氣，進而在發(fā)落杜麗娘的問題上引出花神與判官的對話，凸顯陰間欺軟怕硬的行事作風。

一是殘暴無情。湯顯祖筆下的陰間陰森恐怖，并未將人當作人來看待，陰間不同情弱者和枉死者，判官大筆一揮便能決定生死。胡判官新官上任，小鬼讓其喝彩判筆，判官稱其筆架為“肉蓮花高聳案前排”[1]131，是由人肉堆積而成；筆管則是“手想骨、腳想骨”[1]131，由手骨、腳骨制成。人的死亡在陰間不過是常事，甚至將人的骨肉作為日常使用的工具。另外，九殿下拷鬼時發(fā)出“鼓吹”的聲音，而“這時節(jié)呵，你便是沒關節(jié)包待制，‘人厭其笑’。恁風景，誰聽的無棺槨顏修文，‘子哭之哀’！”陰森恐怖的氛圍下，哭與笑都是對地獄慘狀的褻瀆。

二是賄賂成風。在湯顯祖筆下，陰間存在著一種依靠賄賂來維系的官僚機制。當胡判官身邊的小鬼提及“筆干了”怎么辦，他答道：“要潤筆，十錠金、十貫鈔，紙陌錢財。”[1]132即使是判官自己使用的判筆干了，他也要收取賄賂，滿足貪欲?？梢姡庨g是何等的腐敗黑暗。胡判官還談及陰間貪贓致富的等差：“比著陽世那金州判、銀府判、銅司判、鐵院判”[1]133，說明愈在下級衙門愈有錢的官場潛規(guī)則，也暗喻陽世官僚內部的賄賂機制。

2 胡判官的人物形象

徐朔方在其點校本《牡丹亭》前言中說道：“胡判官是最獨特的人物，和他同時出現(xiàn)的是陰森凄慘的地府。他和陽世的金州判、銀府判、銅司判、鐵院判一樣貪贓枉法。胡判官對真正愛情的敵意也和陽世的封建統(tǒng)治者一樣。他和憐香惜玉的花神正好是兩個對立的形象?！盵1]胡判官是主導陰間的官員，可謂是陰間的代名詞，因此他的脾性自然有與陰間風氣相似的地方。然而，《冥判》一出是杜麗娘起死回生的關鍵節(jié)點。若胡判官真如徐先生所說，是個冷血無情、重利輕義的昏官，那么杜麗娘早已與“花間四友”為鄰，與人世生活無緣。學者徐燕琳也有相似的看法：“《冥判》一 出里的胡判官, 本是一個“ 正直聰明”的小吏, 剛剛提拔作了判官, 貌惡但心善,也很風趣, 頗討人喜。他的判案, 既可以說是胡里胡涂, 又可以說是有章有法?！盵2]因此，相對于陰間的冷酷殘暴，胡判官又有著質的區(qū)別，以下將從三個方面論述胡判官復雜的人物形象。

一是滑稽可笑。胡判官自高自大，在劇中呈現(xiàn)滑稽可笑的一面，而這一特點主要通過判官與小鬼的對話得以體現(xiàn)。胡判官對其才學十分自信，且看小鬼和判官的對話：

丑(小鬼)：判爺可上榜來？

凈(判官)：俺也曾考神祇，朔望旦名題天榜。

丑(小鬼)：可會書來？

凈(判官)：攝星辰，井鬼宿，俺可也文會書齋。

丑(小鬼)：判爺高才[1]132。

兩人一唱一和，實則是小鬼有意吹捧判官，而判官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還毫不掩飾地自我吹噓了一番。盡管胡判官對其丑陋樣貌毫不避諱，“嘯一聲，支兀另漢鐘馗其冠不正”，以鐘馗自喻。但是對自己的塑像卻尤為在意：

丑(小鬼)：判爺見有地分？

凈(判官)：有地分，則合北斗司、閻浮殿，立俺邊傍；沒衙門，卻怎生東岳觀、城隍廟，也塑人左側。

丑(小鬼)：讓誰？

凈(判官)：便百里城高捧手，讓大菩薩，好相莊嚴乘坐位。

丑(小鬼)：惱誰？

凈(判官)：怎三尺土，低分氣，對小鬼卒，清奇古怪立基階。

丑(小鬼)：紗帽古氣些。

凈(判官)：但站腳，一管筆、一本薄，塵泥軒冕[1]132。

對話中，判官的塑像不是立于“邊傍”，就是“塑人左側”；菩薩“乘坐位”，他則“高捧手”；此外，由于塑像只“三尺土”，衣冠也滿是塵土，皆不體面，胡判官對此表示不滿。

二是直率真實。權利、金錢和美色，在胡判官看來，都極具吸引力。他對自己塑像的關注，實則是對權力的渴求。而其審案時要求“潤筆”，則是對金錢的索取。在美色面前，胡判官也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嘆，初見杜麗娘時，便覺得“這女鬼到有幾分顏色”，麗娘的美艷，讓他“猛見了蕩地驚天女俊才”[1]134后，垂涎三尺。

胡判官喜怒形于色，正視內心的渴求，展現(xiàn)真實的想法和情感，與陽世間杜寶、陳最良等腐儒的虛偽世故截然不同。

三是通情達理?！囤づ小芬怀?，杜麗娘的復生得益于胡判官的赦免，盡管有花神相助，但不得不說胡判官的惻隱之心起到了關鍵作用。而胡判官善良仁慈的一面，《冥判》一出的眾多細節(jié)中均有體現(xiàn)。當枉死城的四名男犯感慨卵生“被人宰了”的命運，胡判官連用了兩個“也罷”將他們貶作鶯、燕、蝶、蜂四蟲，“不教陽間宰吃”[1]133他們。而被貶作蜂兒的男犯妄言要“釘腫你個判官腦”時，胡判官還與其玩笑說：“討打?！蹦蟹敢磺箴垼膊蛔肪浚骸傲T了。順風兒放去，快走快走。”[1]134可見，胡判官嘴硬心軟。初見杜麗娘，胡判官便癡迷于其傾國傾城的美貌，小鬼悄聲勸判官將杜麗娘“收作個后房夫人”，而他則以“擅用囚婦者斬”[1]134的天條相拒?？梢姡谝?guī)矩面前胡判官還是懂得分寸的。當胡判官得知杜麗娘因夢生情、因情而亡的事實時，他質疑：“謊也。世有一夢而亡之理？”[1]135而后在花神有理有力有節(jié)的辯護下，胡判官得知杜麗娘為清官杜寶之女，又翻閱婚姻簿知杜麗娘與柳生有未了情緣，最后決定放杜麗娘出枉死城，“隨風游戲”，追尋柳夢梅去了。杜麗娘稱胡判官為“重生父母”，又提出見爹娘的請求，判官毫不猶豫地回答：“使得?！迸泄俳o杜麗娘路引時，還特意交代花神“休壞了他(麗娘)的肉身”[1]137，以上皆能凸顯胡判官明白事理、通曉人情的高世之度。

世人常將胡判官視為與杜寶同流之輩，實有偏差。胡判官實乃初入地府，新官上任，身上的官僚習氣不重，還保留著人性最初的善念與本真。此時，胡判官的善念戰(zhàn)勝了貪欲，他幫助杜麗娘死而復生，重獲愛情。

3 《冥判》的思想內涵

明代李贄《焚書·雜說》中論戲曲創(chuàng)作：“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3]96-97結合湯顯祖的生活經(jīng)歷，正如他本人所云：“弟十七八歲時，喜為韻語，已熟騷賦六朝之文。然亦時為舉子業(yè)所奪，心散而不精。鄉(xiāng)舉后乃工韻語。三變而力窮，詩賦外無追逐功?！盵4]1353可見，湯顯祖年少時重視詩賦與八股文的寫作，在遭遇政治的不公與生活的打擊后，才投身戲曲創(chuàng)作。《牡丹亭》是湯顯祖戲曲的代表作，表達了作者追求個性自由、反對封建禮教的浪漫主義精神，其中《冥判》蘊含著作者對世俗社會的真實感受以及他以戲曲救世、用至情悟人的創(chuàng)作觀念。

3.1 對現(xiàn)實社會的控訴

《牡丹亭》是“臨川四夢”中的兒女風情劇類型，但不乏蘊含湯顯祖對現(xiàn)實社會的控訴?！囤づ小肥嵌披惸镉伤赖缴霓D折點。陰間的胡判官，雖不理解因情而亡的奇異之事，在最后還是選擇給予杜麗娘再生的機會，再續(xù)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情緣；并且應了杜麗娘的請求，讓她見一見自己的父母，充分滿足杜麗娘對“情”的渴求。

杜麗娘復生后，面對的是比陰間更黑暗且無情的陽世?！秷A駕》一回，一向以清廉著稱的杜寶，見到死而復生的杜麗娘不但沒有喜色，還稱其為妖：

(外覷旦，作惱介)鬼乜些真?zhèn)€一模二樣，大膽，大膽！(作回身跪奏介)臣杜寶謹奏：臣女亡已三年，此女酷似，此必花妖狐媚，假托而成。俺王聽啟：

【南畫眉序】臣女沒年多，道理陰陽豈重活？愿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

(生作泣)好狠心的父親[1]302！

在陽世為官的父親，對女兒的遭遇尚且沒有同情，不論真假，便揚言“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事實上，杜寶醉心政治，對女兒的關心甚少，只會用封建禮教束縛向往自由與愛情的杜麗娘，這也導致杜麗娘因夢而亡的悲劇。柳夢梅義正詞嚴地指責杜寶：“太守縱女游春，一罪。女死不奔喪，私建庵觀，二罪。嫌貧逐婿，刁打欽賜狀元，可不三大罪？”[1]301王思任在《批點玉茗堂〈牡丹亭〉敘》評價杜寶：“杜寶撫搖頭山屹，強笑何清，一味做官，片言難入。”柳夢梅、杜麗娘與杜寶的矛盾，實質上是自由意志與封建禮教之間的矛盾，因此也顯現(xiàn)了禮教社會的冷漠無情。

湯顯祖為人正直，不愿與扼殺人性的封建禮教為伍。他所生活的明末，王朝內部已經(jīng)開始腐爛，上層官員也極力拉攏人才，組建自己的政治隊伍。為官期間，湯顯祖清廉自守，疾惡如仇，如此孤傲的性格，面對腐敗的政局，注定舉步維艱。對比《牡丹亭》中描寫現(xiàn)實社會的片段，《冥判》一出中的溫情，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湯顯祖對吃人禮教與炎涼世態(tài)的控訴。

3.2 對女性的關懷

從細處看，《冥判》“報花名”情節(jié)，在花神與胡判官的一問一詰中，道盡女子的一生，她們從“桑之未落，其葉沃若”的年輕貌美到“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的年老色衰，短暫而璀璨。湯顯祖深刻體會到女性生活的艱辛，并用細膩的筆觸勾畫女性的人生軌跡。楊友祥先生在《女人如花花如夢——〈牡丹亭·冥判〉“報花名”淺說》如此說道：“作者用沉重的筆調提醒人們，對女性要給予更多的關照，更多的愛護，讓‘女人如花’永遠‘留得在’！”[5]

從整體看，《冥判》描述了千金小姐杜麗娘因愛而亡后，在陰間幾經(jīng)波折，為愛而生的經(jīng)歷。明末統(tǒng)治者，利用程朱理學的教條，遏制女性對自由與個性的追求，甚至還通過立貞節(jié)牌坊的方式禁錮女性孤獨的靈魂。女子若是勇敢追求愛情，便意味著破壞封建禮教，要受到社會以及自己內心的譴責。湯顯祖偏要挑戰(zhàn)無視情感欲望的程朱理學。為此，他塑造了一個在禁欲主義興盛的時代，敢于突破自身心理防線、承受社會輿論壓力、為情跨越鬼門關的名門千金——杜麗娘。

杜麗娘的形象給予眾多女性極大的精神鼓舞。袁行霈的《中國文學史》云：“《牡丹亭》橫空出世之后，溫暖并開啟了多少女性的心胸！”[6]118《牡丹亭》仿佛是一個燈塔，照亮在封建禮教籠罩下艱難前行的女性，并促使她們開始探索出路。

3.3 對“至情”的肯定

在《冥判》中，杜麗娘與花神這類“至情”的擁護者一直被打壓，“情”在當時并不是一種必需品，更多是以“合乎常理”來判斷是非。因此，胡判官對因情而亡這一現(xiàn)象聞所未聞。在花神的再三勸阻下，胡判官最終還是給了杜麗娘重返人世的機會，進一步表明胡判官絕非無情之人，他寬恕了“至情”而亡的杜麗娘。杜麗娘的復生意味著“至情者”取得了最終的勝利，正如湯顯祖本人的題詞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盵1]1-2

湯顯祖對“至情”的肯定，實則是對封建禮教的反抗。在程朱理學的影響下，“存天理，滅人欲”的教條麻痹著人們的情感，禁錮著人們的欲望，人宛如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只知服從禮教。湯顯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提出“至情”論，為的就是拯救在封建禮教中迷失的人，鼓舞他們追求精神的自由和個性的解放。湯顯祖對“至情”的肯定，充分展示了其戲曲創(chuàng)作蘊含人文關懷。郭英德先生也曾如是說：“杜麗娘所生活的環(huán)境的感受，同湯顯祖對時代和社會的感受是息息相通的；杜麗娘對愛情的生生死死的追求，是湯顯祖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的象征。這種對至情和人性的強烈呼喚和熱烈謳歌，在當時猶如石破天驚，風靡全國，響應四方。”[7]160

4 結語

現(xiàn)代學者郭英德先生在《喧囂與寂寞——1616年前后劇作家湯顯祖的自塑與他塑》中云：“在明代，一位寫作者選擇撰作戲曲，他的內心中必有難以明言的苦衷，也有不吐不快的骨鯁?！盵8]131《牡丹亭·冥判》雖說是陰間的描寫，實則是湯顯祖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湯顯祖飽受封建制度的侵害，對程朱理學籠罩的封建社會亦是極度失望。但是，他仍然懷抱理想，試圖通過戲曲的力量感化身陷囹圄的世人。在《冥判》中，他懷著強烈的人文關懷精神，肯定女性追求自由和愛情的權利，闡發(fā)營造“至情”社會的美好理想。這些足以證明，湯顯祖是一個內心溫暖、人格獨立而又心懷天下的偉大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