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濤
收到駱英(黃怒波)的新著《虛無與開花:中國當代詩歌現(xiàn)代性重構》之前,剛好在捧讀他的長篇小說《珠峰海螺》。這是全然不同的兩本書,一為研究,一為創(chuàng)作,但并置于眼前,還是能讀出某種內(nèi)在的關聯(lián):如果說《珠峰海螺》將巔峰之上的生死考驗與山下的商場鏖戰(zhàn)并置一處,提供了一個俯瞰總體的制高點,讓讀者能強勁感受當代中國不同場域、空間中的掙扎與昏眩,那么《虛無與開花》似乎也要做同樣的事,即帶我們到一個高處去,在當代中國的總體視野中,去俯瞰當代詩的縱深溝壑與高低峰巒。
從某個角度看,當代詩歌特別是當代先鋒詩歌,自“崛起”之時起,由于承受的內(nèi)外壓力、由于文化與美學上的重重爭議,其展開了一直伴隨自我辯護的熱情。因而,多數(shù)當代詩的有效評說,多取“為詩一辯”的姿態(tài),以“局內(nèi)人”的視角,著力在當代詩潮的內(nèi)部去探討觀念、技藝的演進,褒獎各路詩人的突進。這帶來了一種可貴的自主性,詩歌研究和批評長期以來都在為詩人的寫作保駕護航。久而久之,“戲臺里的叫好”難免會有“自說自話”的封閉、內(nèi)卷之感,限制了當代詩自我反思的空間,也降低了詩歌研究與當代學術思潮積極對話的意愿。針對這種狀況,也有研究者提出要走出“小詩學”,走向“大詩學”,希望圍繞“詩”的討論,能向更廣闊的“思”“史”敞開。當然,要真的打開視野,做到“詩”“思”“史”的交融互動,這并不容易,特別考驗研究者的識見、眼界和魄力。從這個角度看,《虛無與開花》以作者的博士學位論文為底本,雖然也按部就班,遵循了學院論文的體式,可自構思之起始,就沒有“小詩學”的包袱,而有“大詩學”的抱負。作者的意圖,是要在現(xiàn)代性的問題視域以及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的社會和精神脈絡中,去叩問當代詩的活力和危機,也強力去構想可能的未來。
在挑剔的讀者看來,這樣的論述框架或許太宏闊了一些,有點溢出當代詩自身的疆界,但正因為站得高、想得遠,才能把握到問題的樞紐:“中國當代詩歌的生成過程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同步同向。”為了呈現(xiàn)這一“與時代總體性的關聯(lián)”,正如作者的小說敘述轉換于雪峰絕境與商戰(zhàn)現(xiàn)場,這篇大論文也大開大闔,騰挪、穿越于不同的學科視野和社會“場域”:一方面花大力氣爬梳了諸多現(xiàn)代性的批判理論,另一方面不斷引入改革開放以來的思想、市場、經(jīng)濟論說作為參照。我個人感覺,在具體的觀點、判斷之外,這種聯(lián)動的總體視野,其實是全書最獨特、最應矚目的地方。尤其是,有關當代中國企業(yè)家精神和當代詩歌精神之關聯(lián)的討論,所用筆墨不多,卻格外意味深長。作為社會轉型中的“新人”,企業(yè)家群體自然處于社會生活的前沿和中心,是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的主要推動者。相對而言,并不參與實體創(chuàng)造的詩人,只是大時代的邊緣者,不僅從“立法者”(即使“未被承認”)變成了“闡釋者”,甚至更進一步自我虛化為“詞語造成的亡靈”。可換個角度看,“中心”與“邊緣”、“實”與“虛”的差別,并不妨礙時代精神的貫穿流注、某種主體感覺的普遍分享。按照熊彼特等的說法,企業(yè)家精神以“破壞性創(chuàng)造”為核心,指向一種不斷打破限制、創(chuàng)造可能性的動能。當代詩人“我不相信”與“相信未來”交織而成的精神結構,包含了同樣“現(xiàn)代英雄”的氣概:同樣要在火中取栗、孤注一擲,同樣要在動態(tài)的危機中尋找轉機。在這樣的情境中,人的精神能動性、對于有限生命乃至命運的領悟力,才會被極大地激發(fā)出來。書中不止一次討論到歐陽江河在長詩《鳳凰》中,在不斷拆除又重建的當代現(xiàn)場,這首長詩的確具有“癥候”意義。詩人以超現(xiàn)實的想象力,充分展現(xiàn)了當代中國資本與藝術、垃圾與人心、物質與精神的“混搭”現(xiàn)實,詩中特意寫到幾個地產(chǎn)大亨的神秘形象:
地產(chǎn)商站在星空深處,把星星
像煙頭一樣掐滅。他們用吸星大法
把地火點燃的煙花盛世
吸進肺腑,然后,優(yōu)雅地吐出印花稅。
站在社會結構看不見的頂端,用資本和金融的“吸星大法”,吸進大地上的煙火和血汗,這樣的形象呈現(xiàn)多少包含了批判性。對此,作者是有些不滿的,認為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推進者被詩人如此負面化地表現(xiàn),“是有悖公平、公正的”。事實上,詩中的左派批判立場,大概只是某一“矯情”姿態(tài),真正讓詩人的語言器官興奮起來的,是資本和語言使萬物解體又讓萬物起飛的盛世幻境。詩人的形象和他調侃的地產(chǎn)商何其相似,他也是站在詞語的腳手架上,站在某個垂直的峰頂,機敏又強悍的語言技巧如同復雜的金融交易,通過不斷的交換、轉換來獲取更大的快感——“詞根被銀根攥緊,又禪宗般松開?!睂懽饕膊贿^是另一種“吸星大法”,吸進大地上復雜多方的經(jīng)驗,“優(yōu)雅地吐出一行又一行”。這首“渾身都是施工”的長詩,也提醒我們可以從多個方面去感受時代的總體性關聯(lián)?;蛟S考慮到了這一點,作者還是決定在書中“放他一馬”,對這首長詩稱贊有加。
那么,虛無主義呢?如浮士德身邊的摩菲斯特,虛無主義與現(xiàn)代性如影隨形,既是現(xiàn)代性的普遍癥候,又是現(xiàn)代性所面臨的難題。當代詩歌也就生成于這樣的精神張力中。食指所稱“相信未來”與北島所謂“我不相信”,恰好構成反題中的合題:正因為“不相信”現(xiàn)有的秩序和給定的語言,才有了對“未來”的持續(xù)想象,即如全書《導言》中所稱:當代詩歌“一方面表現(xiàn)著虛無主義的存在,一方面又以‘相信未來’和‘開花’的態(tài)度與世俗社會保持距離,對現(xiàn)代性懷有抵抗情緒”。依據(jù)這樣的精神張力,作者縱身投入當代先鋒詩歌的激流、旋渦中,對當代詩壇上的舊雨新知、不同代際的代表詩人,進行細致解讀、熱情評說。在宏大敘事消解之后,當代詩在“個人化”的方向上獨自深遠,越來越重視語言的本體地位,越來越偏向于日常生活的審美發(fā)現(xiàn)。對于以上種種,作者是充分認可的,也不吝惜溢美的語言。但看得出,他并不滿足于此,不滿足于寫一篇又一篇表揚的小作文。對于黏著于日?,F(xiàn)實的繁復美學、對于玩世和犬儒主義的態(tài)度,他也有自己的判斷,一直在當代詩的層層累積中勘察對抗虛無的可能,試圖在語言和經(jīng)驗的稠密中,敞開一條路出來。書中重點討論的作品,因而也具有某種指示方向、路徑的坐標意義。歐陽江河在《鳳凰》的結尾寫道:由工業(yè)垃圾組裝的鳳凰把自己吊了起來,“去留懸而未決,像一個天問?!瓕⒙湮绰鋾r,突然被什么給鎮(zhèn)住了,在天空中/凝結成一個全體”。這個“將落未落”、突然凝定的全體,是一個聚合又耗散的總體象征(瞬間“凝結”也可瞬間解體),充分寫出盛世幻象可能轉瞬即逝的虛無;作為參照,西川的《開花》則是一則咄咄逼人的出路寓言,“要開花就按照我的節(jié)奏來”“開花是冒險的游戲”,可以俗里俗氣、隨心所欲地開,成千上萬在大千世界里開,“開花”就是千方百計去“換個活法”,就是要開出一個絢爛的烏托邦遠景。
由此,問題也來了。無論開出的是“惡之花”,還是“荒原之花”“純詩之花”“人性之花”,全書以此作結,將“開花”代表的新浪漫主義看作回應虛無主義文化危機的途徑,似乎允諾了“一個線性的向上向未來的積極生成過程”。倘若接受這一允諾,按理說,本書的標題改為“從虛無到開花”,好像更合適一些。書中最大的一個修辭“詭計”,在我看來,是標題仍采用了并置句式“虛無與開花”。雖然只一字之差,感覺大不一樣,“虛無與開花”而非“從虛無到開花”,似乎動搖了樂觀的、線性的歷史期待,更能傳達對不會輕易化解的結構性張力的體知。談及現(xiàn)代性“虛無”生成的原因,一般會提到工具理性對世界的“祛魅”“靈韻”的消失,價值立場的相對化和犬儒化、物質主義與消費主義的影響,等等。還有一個面向不容忽略,即文化領域對主體性的張揚,經(jīng)濟領域對“破壞性創(chuàng)造力”的信賴,也包括審美現(xiàn)代性所試圖抓住的“瞬間”,都在不斷抽空既有傳統(tǒng)的支撐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穩(wěn)定社會紐帶,同樣“讓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拔也幌嘈拧焙汀跋嘈盼磥怼钡你暯?勾勒出一個批判的又多少有點任性的現(xiàn)代自我。這個多思敏感的自我一次次拒絕當下,一次次在語言中“透支”(“相信”)未來,其實也是一次次無所依傍、赤條條裸露于線性的時間中。在這個意義上,如果將“開花”的意志理解為自由主體不斷展開的意志,那么“開花”和“虛無”實際是現(xiàn)代性的兩面,甚至可以說,“虛無”本身就是“開花”的一個可能后果。用“開花”來克服“虛無”,也意味著現(xiàn)代性問題要在現(xiàn)代性的邏輯內(nèi)部來解決,這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也是其挑戰(zhàn)性所在。
詩人號召大家去汪洋恣肆地“開花”,去千方百計地“換個活法”,這是一個現(xiàn)代性自我做主、自己提供價值的姿態(tài)。暫且放開現(xiàn)代性的理論話語,在中國自身的歷史脈絡中看,近代以來,沖決社會與文化的重重網(wǎng)羅,依靠“心之力”來喚醒大眾,去“換個活法”乃至“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不正是現(xiàn)代中國一次次改良與革命的核心動力嗎?!這正如西川在詩中所說:
開花就是解放 開花就是革命
一個宇宙的誕生不始于一次爆炸而始于一次花開
這段“開花”的宣言中,分明可以聽得出一個世紀前咆哮的回響。郭沫若在《天狗》中寫道:“我是一切星球的光/我是X 光線的光/我是全宇宙的Energy 的總量!……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郭沫若以自我為肉彈,炸開宇宙的總能量,西川的“開花”也是一次爆炸,我們顯然能讀出其中的連續(xù)性、對話性。浪漫的空氣和主體性政治塑造了感傷、激進的文學,也推動了歷史的巨輪。當然,也留下了諸多的問題。比如,20世紀的革命更多在大歷史、大敘述中構想遠方,卻不太關注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安頓不安的現(xiàn)代自我,如何在個體和社會之間建構層層遞進、生機盎然的關聯(lián),這造就了20世紀中國浪漫文化的特征:高歌猛進又不免粗枝大葉,習慣訴諸根本的“行動”,缺少豐富的文化層次和倫理耐心。在革命頓挫之后,虛無主義的蔓延,不僅和市場時代消費主義的沖擊有關,也部分源于集體主義、理想主義文化掏空內(nèi)涵之后形成的歷史背反情緒。
當代先鋒詩歌,看似要從這樣的“大歷史”中逃逸出來,事實上又在精神氣質上難免與之深深勾連,只不過革命的“遠方”被不斷置換為語言中的“遠方”罷了?;氐健芭c時代總體性的關聯(lián)”,詩人對“開花”的召喚,對“開花”過程、形態(tài)的盡情展現(xiàn),作為一種象征性的語言儀式,其有效性、召喚性要依托于特定的歷史和精神“時勢”,如五四時代對新文化、新社會、新人格的構想,如改革開放以來社會內(nèi)外洋溢的創(chuàng)造活力和精神意志。然而,如果“時勢”已經(jīng)轉移,整個社會需要“脫虛向實”,“破壞性創(chuàng)造”不得不考慮“建設性創(chuàng)造”,怎么看待“開花”或“換個活法”的語言儀式,也便成了一個問題。包括詩人對“開花”的召喚,千朵萬朵、泥沙俱下,依靠了一股強大的語言氣流推展。我們讀著這首詩,特別是聽著詩人的朗誦,被這股氣流沖刷,實在是過癮!可轉念一想,又感覺好像被詩人帶領著,只是集體過了把“嘴癮”。在不得不“內(nèi)卷”甚至不得不“躺平”的時代,能過過“嘴癮”已經(jīng)很好了。詩歌能服務社會的地方不多,但我們也許還會進一步思考:“換個活法”的熱忱會不會只是一次次殘夢中勉強奮起,只是語言剩余能量一次次揮霍?或用作者的話來講,不過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彼岸期待和烏托邦式的虛無主義宣泄”?怎樣使“新浪漫主義”的開展不致開成絢爛空幻的“虛無之花”,重新被現(xiàn)代性深淵所回收、所吞噬?我隱約覺得,這部實際完成于2015年的著作,已提前觸及這些當下我們迫切感受到的問題。
在“結語”部分,作者引用阿格妮斯·赫勒的名著《日常生活》中關于“有意義的生活”的討論,為全書畫上了句號。在作者所引述的現(xiàn)代性理論中,法蘭克福學派的審美性批判理論是非常重要的資源。作為盧卡奇的學生,赫勒當然也重視審美對日常生活的改造和提升,但她更多接續(xù)理性主義的傳統(tǒng),選取了與阿多諾、馬爾庫塞不同的路徑,她更重視在日常生活內(nèi)部的反思、改造與建設,認為“審美的生活”有其限度,可以將日常轉變?yōu)椤盀樗拇嬖凇?卻不具備感受他人需求的能力。相對而言,“有意義的生活”訴諸“實踐理性”,尋求在變化中自我完善、敞開,并且能擴展至他人,將日常生活轉變?yōu)椤盀槲覀兊拇嬖凇?
有意義的生活是一個以通過持續(xù)的新挑戰(zhàn)和沖突的發(fā)展前景為特征的開放世界中日常生活的“為我們的存在”,以便這一世界和我們自身能持續(xù)地得到更新,我是在過著有意義的生活。
這段論述似乎得到了作者很大的認同。他最后提出的“新浪漫主義”建構,并不是一個確定的藍圖,更多的是一種開放的、可能性的遠景,但已顯出某種“有意義的生活”的朦朧輪廓:
因為這種新浪漫主義的建構途徑之一,就是從法國大革命之后人的自由、平等所承諾兌現(xiàn)需求的浪漫主義,過渡到當下的日常生活世界的對“個人”的“自在的”存在上升到“為我們存在”的結局:也就是主體性的再召喚。
將理論話語轉化為詩人的修辭,或許可以這樣說:要掙脫“虛無”的深淵、掙脫“相信未來”與“我不相信”構成的不斷反復的循環(huán),“開花”就不應單純依賴任性的自由意志,依賴一次次烏托邦式的宣泄,一次次在語言中透支未來?!伴_花”的前提,或許不只是如何沖決網(wǎng)羅、自我炸裂、一飛沖天、氣吞宇宙等,而是要考慮如何落地、扎根,如何培育精神和文化的深厚土壤,如何建設有反思能力和豐富社會關聯(lián)感的健全主體。這部有心“開花”的大著,最后“無心插柳”,這樣的結尾余韻不絕,也預留了可以繼續(xù)思考的更大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