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霞
張煒先生的新作《橘頌》是我有限視野中一部別開生面之作。這部作品深切體現(xiàn)了張煒作為一名著名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的堅定追求、超拔才氣和藝術上的純良精到。他面對紛繁復雜的社會原生態(tài),猶如一位老雕刻家面對一塊粗礪扭曲、老根虬龍的原木,凝神靜氣多時,深思熟慮之后,突然靈光乍現(xiàn),于是手起刀落,意隨心走,經(jīng)過一番或大刀闊斧或條分縷析或精工細磨之后,一件新作赫然而出,直叫人目瞪口呆、大呼奇絕!不由得就想起了畢加索的牛,海明威的《老人與?!?齊白石不見一只青蛙而只見蝌蚪的“蛙聲十里出山泉”等名作。這些人可都是胸中有溝壑、手上有功夫之奇人,這部《橘頌》真有那么超凡脫俗嗎?也許有,也許沒有,我只是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了這些。說到底,這部《橘頌》和其他人的書、和張煒以前的書都不一樣,借書中的話說,他就是要“搞出一個不一樣的東西”。
到底哪里不一樣呢?我國素有“大道至簡”之說,落到藝術上則講究“飛白”“留白”,與之相對應的是“冰山理論”。畢加索說:“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笔前?它還有八分之七都隱在水下呢!很明顯,《橘頌》就受了這些理論的影響,作品只寫了那不得不寫的八分之一。畫龍點睛,點到為止,能省略的都省略,能用象征筆法的地方就不用白描,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實際上,越這樣越有意思,我本人就是反復閱讀,反復思索,不斷咀嚼,深感這部作品有嚼勁,有味道,更有力道。其實依我之淺薄,也不過只“悟”了表面的八分之一而已。
首先,這部作品很好地處理了簡與繁、輕與重、淺與深的關系,有匠心無匠氣,簡約精到別致,有才氣、靈氣還外帶點“仙氣”,頗有小中見大之功。
這部小說故事內(nèi)容極簡單,內(nèi)涵卻很豐富。作品的主人公是個80多歲的老頭兒,人稱老文公,早春時節(jié),因兒孫都在國外,一時半會兒也不回來,他就帶著一只相依為命名叫橘頌的大貓,來到位于山中的祖屋。這是一座孤零零的迷宮一樣的石屋,隔河相望,對岸還有一大片院落,也全部用石頭建造,過去那里也屬于他們家。歲月留痕,記憶猶新,循著記憶和歷史的蹤跡,從老爺爺?shù)健拔摇痹俚絻簩O,這座石屋連著一家整整六代人。按照前面所說的理論,張煒先生并沒有一一展示幾代人的生活,而是通過村里一位九旬老人老棘拐之口,用了不足30 個字就勾畫了這個家族幾個不同時代的幾個人。他說:“你家每一代都出一個了不起的人。老爺爺蓋大屋,爺爺栽樹,你爸修鐵路?!边@幾句話高度濃縮,猶如高純老酒,取一勺就能勾兌一大瓶,透露的信息很豐富,家族、時代、地位、境遇、情懷、各自人生、故事等都包含其中。作為讀者,盡可展開想象,去充實豐富作品的內(nèi)容和情感色彩。這就是典型的“冰山理論”,只寫了那必寫的八分之一。
祖上很了不得,那到了老文公這輩又怎么樣?聽了這話,老文公低下頭:“我什么都沒做成。”又是一個點到為止。他真是什么都沒做成嗎?隨著故事的展開,老文公的面貌漸漸清晰起來。他一生命運多舛,趕上了一場風暴潮,被趕到農(nóng)場里勞動改造,又遭遇一場車禍,可謂九死一生。如今帶著一身傷病,背著一只大貓和一些書來到老屋。表面看來,他確實什么也沒做成,但他是個文人,是個執(zhí)著、堅毅、有追求的文人,無論在多么艱難的處境中,都沒有放棄寫作。幾十年用了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紙,寫了厚厚一大堆,“一定要搞出一個不一樣的東西來!”這是他一生的夙愿,為此不惜耗上整個生命。他有一個住在海邊、兩人時常通話聯(lián)系的生死摯友,深深理解他這一點。老文公是不是就是作者本人的寫照呢!看到這里,就明白了老文公為什么把大貓取名為橘頌,讓人不由得想起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以及他的不朽名篇《橘頌》,老文公的精神品質當與屈原一脈相承!“深固難徙,更壹志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边@是老文公特意書寫的一幅條幅,掛在石屋的墻上。這出自屈原《橘頌》的詩句就是他自勉自醒的座右銘。由此可見,一座石屋承載著一個家族六代人的命運,一個山村透視了一部百余年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這就是八分之一與八分之七之微妙關系。
其實,借古說今,重在當下。這就不得不說老村的變化。記憶中河對岸那片大屋不說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店鋪林立,至少不愁買不到日用雜貨。老文公來到石屋以后才發(fā)現(xiàn),全村人進城的進城,外出打工的打工,整個村子只剩下兩戶人家,一個是依河而住的孤寡婦人,年過五十,名叫李轉蓮,另一戶是住村子另一頭的九旬老叟老棘拐,外帶一個六七歲的小孫子。村里冷冷清清,沒有一家商店,串村送貨的汽車十天半月才來一回。但光滑的石板路上深深的車轍印,記錄了往昔的輝煌與繁榮。
這樣的村莊是不是就預示著死寂絕望,了無生氣?不,樹照綠,花照開,春夏秋冬,不誤時節(jié),該來的一定來,該到的一定到,緊鎖家門的街巷整潔如初,鳥語花香,世外桃源一般。年半過百的李轉蓮,名如其人,就像那向陽而生的向日葵一樣,人勤快,心敞亮,熱忱善良,樂于助人,人到哪兒,就把陽光灑向哪里。而年過九旬的老棘拐獨占一處好水,好水養(yǎng)人,他仙風道骨,身板硬朗,身手敏捷,博古通今,懂醫(yī)明藥,能治病救人,真真是活成了一個老人精。老文公和大貓橘頌的到來,給這個小山村帶來另外一番生機,他們家本就是書香門第,一門望族,自然帶來了書籍,他就主動教老棘拐的孫子水根識字學文化。三家人你來我往,親親密密,相濡以沫,互幫互扶,竟結成了莫逆之交。柴米油鹽、粗茶淡飯、田蔬野菜、火炕炊煙之間,作者寫透了這三戶人家之間樸實純粹的傳統(tǒng)情誼。他們之間既有鄉(xiāng)情,又有鄰里之間的友情,還有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親情。其實,作者就是想告訴人們,村子變了,但傳統(tǒng)沒變,文化沒變,人之根本沒變,村子的根基還在,活力和希望還在。這是不是又一個以小見大呢?
還有,小小山村不僅聯(lián)通著時代、承載著歷史,也聯(lián)通著外部和整個世界。在這一點上,作者也寫得很巧妙。他用石屋、老村、車轍、舊畫、斑駁的老墻、神秘的暗道連通過去,拉長了歲月與時光,而用一條直通海邊的鐵路、一部手機,又拓展了老屋的空間,把老村的觸角伸向遠方,把祖屋與時代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百年老村不是孤立的、閉塞的,它一直與滾滾前行的時代列車共進。雖世事變遷,滄海桑田,而不變的是人情人性,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特別是對于像老文公這樣的文人來說,在變與不變之中,在記憶與痕跡之上,那留得下,守得住,千年不變的,還有操守和精神。作品用文學獨特的方式,解讀了當下農(nóng)村變化的時代化課題,是一部歷史與時代聯(lián)通、厚重與簡約相宜之作。
這些都得益于作者自覺而堅定的創(chuàng)新意識,他時時用心,處處用情,時刻警惕不要掉入俗套、老套之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這部小說中本來就故事套著故事,像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一樣,只要讀過那本書,就不會忘記長角鹿媽媽的故事。每天晚上,老文公也給大貓橘頌講故事,小時候奶奶就經(jīng)常給他講故事。這么一座神秘的石屋,百余年的歷史,確實隱藏著很多很多故事。真的講了嗎?沒有,當你期待著將有一個傳奇故事出現(xiàn)時,他卻巧妙地避開了,沒有掉進故事套故事的窠臼。留白,還是留白,他在引導讀者去遐想,去填充。為什么?我理解這樣做,想象的空間更大,更有趣味,更有魅力。另外,本作的主旨不是寫民俗,寫故事,而是要搞一個舉重若輕、不一樣的大東西,不能喧賓奪主,帶跑了主題。其實,也不是一個故事也沒講,最完整、最生動、最重要的一個故事就是“冰娃即海豹的故事”。這個故事從頭貫穿到尾,從奶奶講給他聽,到他講給大貓聽,延續(xù)了幾十年。在這部作品中,“海豹”是個重要的“梗兒”,老文公自詡為老海豹,還有濃墨重彩寫出的、各式各樣的“夷”字,也仿照著海豹爬行的姿態(tài)。從山到海,從人到海豹,它在暗喻著什么?其實,類似的暗示、比喻、象征、指代在這部作品里俯拾皆是。比如,那座古韻意趣、回廊曲折、暗道幽秘、直通河對岸的石屋;還有那只懂人情、通人性,時時處于深沉思考中的大貓橘頌;還有他請李轉蓮畫的那棵碩果累累的大橘樹,以及他本人所期待的滿樹盛開、似山如雪的槐花。這些物互相映照,圓通自達、渾然一體,無不為這部作品增添了懸幻、浪漫、神秘的色彩。所以,我說它除了才氣、靈氣,還有“仙氣”??梢哉f,此作既有小說的通俗,又有童話的意趣,同時還兼具寓言的明澈與通透。
最后不得不說的是作者的語言,張煒先生操作文字幾十年,已經(jīng)修煉到了老辣精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尤其在這部作品中又格外見功夫。他的語言精當簡潔、明快勁道、如釘如卯,擲地有聲,似乎想撼動一個字也很難。硬朗勁道之中,又不失散文式的優(yōu)美,詩樣的意境,值得細細推敲琢磨。至于這部作品,敢肯定他如愿以償,又“搞出了一個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