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遠
(復旦大學 外文學院,上海 200433;廈門大學 外文學院,福建 廈門 361005)
作為一部時間跨度巨大(1917.9.16—1959.4.29)的七卷本鴻篇,永井荷風的日記《斷腸亭日乘》(以下簡稱《日乘》)確是考察戰(zhàn)時日本知識人精神史的重要文學、思想文本。但反過來看,作為問題意識的“戰(zhàn)爭”只能是觀察、闡釋該作的“必要不充分”條件。由是,當研究者以戰(zhàn)爭之名對文本進行切割(1)學術(shù)界有關(guān)《斷腸亭日乘》的版本問題、學界研究之得失,以及永井荷風在文化立場、文明批評意義上的時局觀察與評論,參見王升遠:《永井荷風〈斷腸亭日乘〉中的現(xiàn)代日本批評》,《外國文學研究》2021年第6期。時,作為論旨的“抵抗”雖得以凸顯,但簡單的“刺激-回應”模式又有難覓研究對象精神源流之弊,荷風的抵抗、反戰(zhàn)也因此而成為突兀的個體問題、戰(zhàn)時現(xiàn)象,高山仰止卻又似乎“不足為訓”。研究者、文學史家為“不屈文士”塑像的潛在指向與《日乘》本有的日常性和一貫性遂形成了難以協(xié)調(diào)和解釋的齟齬,這便衍生出一系列新的問題。例如,日記這一潛在寫作與政治威壓下作家的日常生活、人事關(guān)系、文學創(chuàng)作、文化活動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性、對應性?作家的活動、言論及其內(nèi)向化寫作之間是自洽的,還是斷裂的?抵抗是戰(zhàn)時獨有的觀念性存在,還是貫穿其人生的基本生活姿態(tài)和價值取向?既未入獄、殞命,又不愿與強權(quán)合作并為之張目,作為戰(zhàn)時為數(shù)甚稀的“沉默者”,荷風的抵抗如何可能,又何以能從嚴酷的戰(zhàn)時思想、言論統(tǒng)制中全身而退,其抵抗又有著怎樣的限度?作為知識人,荷風的個案是可復制的嗎?從觀念和方法的層面來說,對前述諸問題的討論將更具超越戰(zhàn)時、超越日本之普遍意義。
就研究視野而言,長期以來的荷風研究基本是在將其作為唯美派作家、文明批評(2)《大辭林》將不同于歐美之義的“文明批評”定義為:“揭示、評價世相、文化現(xiàn)象、意識傾向之意義與本質(zhì)的批評。很多情況下,是以傳統(tǒng)抑或外國為基準重審現(xiàn)代,通過專門的學問領(lǐng)域批評現(xiàn)代狀況?!奔液蛻?zhàn)時不合作者三個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向度下展開的,人們帶著明確的理論預設(shè)、文學史標簽從荷風文學中尋得自家觀念的對應物。然而,《日乘》是一部永井荷風的生活、精神自傳,更是一個知識人、文學家所有面向的復雜交錯與綜合,它天然地拒絕了后來者的切割、剪裁抑或節(jié)選。(3)《斷腸亭日乘》此前未在中國大陸出版過全譯本,僅在中譯本文集《斷腸亭記》中收入了選譯的極少部分內(nèi)容,以呈現(xiàn)荷風全貌之一斑。參見[日]永井荷風:《斷腸亭記》,汪正球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258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本文試圖將《日乘》作為相對完整且有著其內(nèi)在源流、脈絡和邏輯的精神史文本,將戰(zhàn)爭時期僅作為荷風生涯的一個階段,將戰(zhàn)時抵抗作為其生平中長時段日常抵抗的一部分進行整合性、聯(lián)動性的考察,據(jù)此在劇變的時代探尋某些“不變”的精神質(zhì)素。較之于諸種特定語境下的戰(zhàn)敗日記、疏散日記等,荷風之沉默抵抗正因其日常性、長期性、策略性而獨具異彩,解碼這部荷風留給后來者的遺書,探究“極端語境下的個人”何以可能,無疑具有超越時代和國界的歷史價值。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回到一個具體、生動的個體立場,在《日乘》的日常性中為文豪永井荷風降維,在時代語境、政治場域與文壇生態(tài)融通的視野中,發(fā)現(xiàn)其生活感覺、文藝觀念、世界視野與其政治態(tài)度、戰(zhàn)爭認知、現(xiàn)實抉擇之間復雜糾葛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揭橥其日常抵抗的觀念源流與實踐限度,即是本文的關(guān)切所在。
1944年,日本已陷入戰(zhàn)爭的泥沼不可自拔,敗象盡顯。是年8月4日例行曝書時,荷風頗感神傷:“念及明治文化未幾將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心中只有無盡的絕望、失落和不舍。回望日本人之過往,日本文化唯有受到海外思想感化時方得發(fā)展。奈良朝佛教之盛、江戶時代儒教之興、明治時代導入西洋文化之燦皆可為證。海外思想感化衰落之際,日本國內(nèi)則必成戎馬倥傯之地?!?4)永井壯吉:『斷腸亭日乗』(第5巻)、巖波書店1981年版、第471-472頁。永井壯吉乃荷風本名。下文引述荷風日記,均為此版本,不再另注,隨文標注日記日期與卷數(shù)、頁碼。此前因制作毛筆的羊毛無法從中國進貨,荷風甚至一度哀嘆“日本文化滅亡之日不遠矣”(1943.4.7,卷五:337)。在文化最終敗給了武力、戰(zhàn)火之時,他追念的乃是大正時期其所百般揶揄(5)昭和初年,荷風所批判的正是延續(xù)了明治遺風、大正文化慣性的激進西化、“和洋折衷”美學、社會問題以及國際化中的選擇性問題。從對歌劇自西徂東橘枳之變的嘲諷,到日人以剽竊西人為能事、開國六十年無一發(fā)明的齒冷,他基于生活實感、日常觀察,對日本“外發(fā)的近代化”“仿制的現(xiàn)代性”及其造就的生活畸態(tài)百般揶揄。參見:1919.1.29(卷一:120);1925.10.12(卷一:388);1925.12.23(卷一:419);1926.11.20(卷二:80);1928.12.2(卷二:302);1946.4.28(卷六:136)。進而,現(xiàn)代日本人學藝有始無終、朝三暮四導致的本末倒置、形神乖離、見利忘義,無不在其批判射程之內(nèi)。參見:1928.2.3(卷二:214);1929.9.7(卷二:358);1929.10.28(卷二:366);1930.4.4(卷二:396);1930.6.17(卷二:407);1939.8.31(卷四:405)。的明治日本曾有的開放性和包容性。他深知,開放乃有和平之日與斯文之盛,鎖國致有兵燹之災和思想之衰,這是其兼有東、西文化教養(yǎng)的家世和教育背景所賦予他的國際視野,也是“過去的日本”文化之昌興昭示的歷史經(jīng)驗。較之于明治時期無主體性地吸納西洋文明,開放性之喪失所導致的僵化、一元化則意味著更大的文明危機。
在關(guān)于“日本何以至此”的追問中,荷風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日本”之墮落與西方亦不無干系:在日、西的諸般相遇中,現(xiàn)代社會的粗鄙、暴戾乃“江戶往昔與西洋當下的惡習偶然匯聚一處”(1925.12.17,卷一:414)的結(jié)果;而文藝界之墮落則是因從業(yè)者缺乏理解江戶文學和西方騎士氣質(zhì)的能力(1929.1.31,卷二:320)。這是荷風長期以來兼有“西洋崇拜”和江戶趣味雙重偏好(6)在1904年4月26日致友人生田葵山的信中,荷風坦言自己既有時髦的“西洋崇拜”傾向,又有保守的江戶趣味(參見『荷風全集』25巻より、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14頁)。當然,荷風的江戶趣味中是否也有對旅法時期法國自19世紀中期以降日本趣味的逆輸入,恐怕也是值得關(guān)注的視角。的觀念對應物。遺憾的是,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日本”并未從其先賢和中、歐諸國賡續(xù)美德良俗,反倒熏染了古今內(nèi)外的諸多惡習。(7)盡管在文化層面對中國心向往之,但《日乘》中,中國并不是“惡習”意義上的缺席者,在論及軍國主義暴政、“武斷政治”時,荷風便常以秦始皇諷喻之。參見:1934.11.10(卷三:404);1940.8.7(卷五:56);1943.12.31(卷五:419);1944.1.25(卷五:429)。其中,典型的案例便是暗殺。1923年,在難波大助因狙擊皇太子裕仁的“虎門事件”(8)“虎門事件”,指1923年12月27日無政府主義者難波大助在麹町區(qū)虎門外狙擊時任攝政王的皇太子裕仁(后成為昭和天皇)的暗殺事件。被執(zhí)行死刑三日后,荷風記曰:“現(xiàn)代日本人生活,無論大事小情,無不模仿歐洲文明之皮相,大助的犯罪只是其一端?!?1924.11.16,卷一:344)1932年二三月間,前財務大臣井上準之助、三井財閥團琢磨先后遭暗殺(即“血盟團事件”)。在得知兩案兇手皆為水戶人時,他認為,“水戶人原本就嗜殺,自安政年間的櫻田事變以來就不少見。凡事利弊相伴,時至昭和當下,水戶人依舊嗜殺??傊?,此乃水戶儒學之余弊”(1932.3.5,卷三:90)。“血盟團事件”兩月后又發(fā)生了“五一五事件”,《日乘》對此評論稱:“近年來暗殺事件頻發(fā),不遜于明治維新前后?!腥苏f,此番軍人之暴行乃是效仿了意大利法西斯主義,我國現(xiàn)代社會大小事件無不模仿西洋,像模仿意大利法西斯這種事情毫不足怪。也有人說,暗殺乃我國古來之特技,并非模仿?!?1932.5.15,卷三:132—133)時值1932年,甲午中日戰(zhàn)爭以降頻仍的對外征伐讓荷風憂心忡忡:“風聞日本陸軍已將從滿洲到蒙古的土地納入囊中,威壓俄國。但愿日本不要窮兵黷武,重蹈德意志帝國的覆轍”(1932.4.9,卷三:112—113)。1940年9月,德、意兩國已從30年代荷風警惕、恐懼與嘲諷的惡友(9)參見:1936.11.27(卷四:112);1937,11.7(卷四:224);1939.5.10(卷四:377);1939.8.28(卷四:404);1940.4.30(卷五:32);1941.1.25(卷五:135);1943.3.31(卷五:336)。,成為現(xiàn)實中日本的盟友。聞知三國結(jié)盟之訊,他憤然記曰:“風聞日本與德、意兩國締結(jié)了盟約。(以下為欄外所補)愛國者們常言,日本有舉世無雙的日本精神,無須仿效外國。然此番卻自愿卑躬屈膝,與侵略不仁之國締結(jié)盟約,國家之恥莫此為甚。其原因雖不一而足,但我認為終究還是儒教衰滅的結(jié)果?!?1940.9.28,卷五:74)由此不難窺知,荷風反對日本加入軸心國集團的道德基礎(chǔ)乃是儒家“仁”的觀念。1932年10月,閱讀到報紙上關(guān)于“滿洲外交問題”的報道時,他列舉動物界諸般實例,論證“弱肉未必會被強食”(1932.10.3,卷三:169—170),據(jù)此批評日本的“滿洲”政策。戰(zhàn)敗后回望過往,荷風自稱,“我并非世上所說的愛國者,亦非英美崇拜者(10)荷風確非英美崇拜者,《日乘》中對其沒有實感的英國所論甚少,倒時見其對美國的批評。較之于法國,無論是對留美時期部分美國學生不講禮儀的回憶(1928.6.29,卷二:266),還是對美國新興都市無雅致可言的評論(1932.9.11,卷三:163),都可見荷風對新興強國美國的人情、世風并無太高評價。另外,盡管荷風在日記中不斷呼吁美國以戰(zhàn)爭的形式給日本以最深刻的教訓,但依然會批評美國禁止古巴使用本國語言唱歌(1941.2.4,卷五:139),憤慨于占領(lǐng)日本的“美夷”挑逗日本舞女等恃強凌弱的做派(1949.10.3,卷六:309),這與其人道主義精神、自由意志是始終如一的。事實上,荷風對美國文化的反感也是溢于言表的,詳見下注。,只是不禁會有憐憫被欺者、抑強救弱之心”(1945.9.28,卷五:83)。前述諸引文明示了荷風對強權(quán)侵略的抗逆、站在弱者一方并為之鼓與呼的悲憫乃是出于儒家式的惻隱之心、仁愛思想和西洋式的人道主義觀念。
如果說對德、意法西斯恃強凌弱之痛惡折射出的是這一觀念的一面,那么對中、朝、法、荷、波等受侵略諸弱國的同情則是呈現(xiàn)出了另一面。從這個意義上,就應對荷風“反戰(zhàn)”這一復雜的觀念做進一步辨析。首先,較之于國家利益和國際關(guān)系力量強弱對比的考量,他對侵略戰(zhàn)爭的批判首先是在文化和道義層面展開的。荷風對法國的游學生活、人物風度、文藝情致的懷戀、傾倒和認同,以及對法國文學的偏嗜是人所共知的,在風雨如晦的極端年代,法國文學也曾使他獲得了難得的精神慰藉。(11)荷風對法國生活、人物、文藝情致的懷戀和傾倒可參見:1919.9.24(卷一:142-143);1919.12.6(卷一:152);1922.2.13(卷一:224);1922.3.20(卷一:229);1926.12.20(卷二:89);1935.1.14(卷三:425);1943.4.17(卷五:340);1943.5.6(卷五:345);1944.8.25(卷五:480)等。關(guān)于荷風以法國文學為中心的閱讀史,日本學者已有充分的整理可資參閱,參見志保田務、赤瀬雅子:『大正期作家の読書遍歴に関する書誌的研究——荷風の読書遍歴書誌』(その一~七)、『総合研究所報』第12巻第3號~第14巻第3號(1987.3.31~1989.3.31)。其中尤須強調(diào)的是,荷風對法國文藝的偏愛是建立在與英國、美國、俄國文藝比較的基礎(chǔ)上的。游學美、法期間,荷風發(fā)現(xiàn):較之于托爾斯泰式的沉郁,法國悲劇的華麗更適合自己(致生田葵山,1904年4月26日);較之于英國文學的宗教性,法國文學的典雅更適合自己(致生田葵山,1905年4月13日);美國戲劇偶見名伶,而法國的卓越則是整體性的(致西村渚山,1908年4月17日;致西村惠次郎,1908年4月17日);美國的文藝皆是對歐洲的照搬或模仿,盡管在工業(yè)、電氣等方面幾乎是全球第一,但“一見到實物,則詩興蕩然無存,全無寫作之念”(致西村惠次郎,1905年4月1日)。參見『荷風全集』(第25巻)より、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15、18、31、125-126、96-97頁。由此可知,能否激發(fā)詩興,是荷風異國觀察的一個重要維度,這是頗值得注意的視角。此外,鹿島茂的看法也可作為一種參考,他認為,“荷風對巴黎的憧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受到了紐約的上流社會視線的影響并為之所同化,他們懷有巴黎憧憬,并以此輕視自己紐約的同伴?!眳⒁姶ū救?、鹿島茂:「『近代の誕生』、『荷風』の成立」、『ユリイカ』1969年3月號、第100-101頁。同樣地,荷風對戰(zhàn)時法國之命運亦拳拳在念,極為在意周圍人士、日本媒體對歐洲戰(zhàn)場尤其是德法戰(zhàn)況的評論、報道傾向,為歐美反德軍事力量的勝果感到振奮,尤其心盼法國獲勝。(12)參見:1939.10.18(卷四:416);1940.5.16(卷五:34-35);1940.5.19(卷五:35);1940.6.19(卷五:43)。另外,荷風深知,“歐羅巴全面停戰(zhàn)之日,日本的社會狀態(tài)也自會轉(zhuǎn)變”,也就是說,關(guān)注歐洲戰(zhàn)局,實則也是在關(guān)切本國命運(1941.6.15,卷五:176-177)。此情就像在聞知德波開戰(zhàn)后,他旋即“祈禱肖邦、顯克微支的祖國擁有勝利之榮光”(1939.9.2,卷四:406)一樣。事實上,戰(zhàn)時對法國的遙念中內(nèi)隱著他對自由國度、文藝圣地淪陷之痛惜,畢竟早在明治末期,對荷風的文學立場、政治抵抗構(gòu)成觀念支撐的正是左拉、波德萊爾和福樓拜等法國文學巨匠。(13)參見永井荷風:「フランス物語の発売禁止」(『読売新聞』1909年4月11日初出)、『荷風全集』(第26巻)より、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89頁。而落實到實踐層面,荷風在德、法之間的道義傾向展現(xiàn)在對自家文學外譯的抉擇上:
1941.11.19:國際文化振興會一位名叫黑田清的人來傳話說,德國人Oscar Beur(14)根據(jù)永井荷風日記中的記載以及在日時間推測,此人可能為德國的日本文學研究者奧斯卡·貝爾(Oscar Benl),記錄之誤。貝爾是德國的日本學家。1933年,貝爾在慕尼黑和漢堡學習法律,1935年修習漢學。1937年至1940年,貝爾又到東京帝國大學學習日本古典文學。返德后,貝爾于1941年至1945年在漢堡大學日本語言和文化系擔任研究助理,并于1943年以《世阿彌的藝術(shù)理想》獲得博士學位。1941年至1945年,貝爾曾服兵役(包括擔任國防軍的翻譯),1944年他受雇于德國駐東京大使館。這一經(jīng)歷為其與荷風的相識提供了契機。想翻譯拙作小說《面影》,希望得到我的授權(quán)。我不希望拙作被德國人讀到,因此禮貌地回絕了。(卷五:233)
1941.11.26:這次是文藝會館出面斡旋德國人翻譯拙著《面影》一事,復信回絕。我的作品還是被德國人盯上了,真是可怕又可悲。(卷五:235)
1942.4.2:又有一位在東京的德國人希望把我的舊著《兩個妻子》以及《新橋夜話》中的《美男》一篇譯為德文。若是法國人將其譯為法文,我會喜不自勝。真是身不由己。(卷五:263)
1944.6.12:今天的演奏會上,有人介紹了一位年輕的德國人與我相識,他自稱研究日本文學,想把我的舊作《隅田川》譯為德文。(卷五:451—452)
1944.8.19:菅原君來聊天,他給我看了法譯《牡丹客》之評論(NRF1927年8月號的剪報)……[荷風引述了法國評論家馬塞爾·阿蘭對其作品之評論,以下為其內(nèi)容節(jié)譯]我讀了這部短篇,想起了德彪西的一支曲子。以如此單純的手法卻能表現(xiàn)如此悲壯之美,蓋可謂藝術(shù)上極度洗練之作矣。(卷五:477—479)
1947.6.10:德國人庫爾特·邁斯納來信說想翻譯我的舊作《較量》和《兩個妻子》,并在漢堡出版。他曾在昭和十七八年左右翻譯過《新橋夜話》中的一篇《美男》,我便回信答應授權(quán)于他。(卷六:198—199)
上述諸引文均未見刪改。由此不難看出:一、出于對納粹德國的強烈憎惡,1941年荷風對其作品德譯事宜一度敬謝不敏,但從其1947年6月的日記反推,1942年4月兩部作品之德譯最終還是得以實施,而“身不由己”之嘆正暗示了其天人交戰(zhàn)之際的晦暗心境和無奈屈從的現(xiàn)實抉擇;二、《日乘》中,他明確記錄了拒絕德譯的回復,卻并未明確記下自己的迎拒抉擇,面對彼時現(xiàn)實與后世讀者之心態(tài)曲折,頗值得玩味;三、相比之下,他更關(guān)注、樂見作品在法國的譯介,盡管因時局之故,對德國會“身不由己”,但對法國的愛戀則是毫不猶豫的;四、戰(zhàn)后,他對德國的憎惡和警惕因其戰(zhàn)敗始有緩解,對彼方的譯介請求做出了慨允的姿態(tài)。鮮少涉獵德國文學的他,甚至在1946年開始通過英譯和法譯本接觸彼邦文學(1946.11.8,卷六:159)。這就如同戰(zhàn)后荷風對美國憲兵在日暴行的認知,唐納德·金指出,“荷風憎惡的對象始終是憲兵,而不是美國人?!?15)ドナルド·キン:『日本人の戦爭:作家の日記を読む』、角地幸男訳、文蕓春秋2009年版、第116頁。能做出這般理性區(qū)分者,在民族主義情緒甚囂塵上的戰(zhàn)時、戰(zhàn)后初期日本并不多見。
當然,“世界視野”也是荷風個人閱讀史的一個主要特征,其讀書趣味中的一個重要類型便是西人所著日本論,由前文所引志保田務、赤瀨雅子的書志學稽考足見其涉獵之廣,這為荷風對本國風物、文藝、學術(shù)、社會、政治的認知和判斷補充了必要的域外視角,而其中自然不乏會心之見。例如,法國海軍士官皮埃爾·洛蒂對日本風土、生活的描述與自己歸國之初的觀感所見略同(1932.4.24,卷三:115—116);英國公使夫人弗雷澤的《日本游記》對國會開設(shè)前壯士橫行之痛批甚合其意(1935.10.27,卷三:505);法國人安德烈·貝萊索爾在《日本日夜記》中對不笑時的日本人貪婪、陰鷙和不安之印象也與自己不謀而合(1936.3.10,卷五:33)。這種嚶鳴求友的姿態(tài),使得荷風在艱難時世中獲得了自我確認的世界視野。以讀攻毒、開放包容的姿態(tài)實則是他面向污濁、暴戾、閉塞時代的對抗性閱讀抑或補償性攝取,而這種姿態(tài)幾乎貫穿了《日乘》之始終。我們可以從其1919年5月12日的日記中略窺其意:
受野間五造翁之邀,去帝國劇場聽梅蘭芳的《貴妃醉酒》。早就想聽中華戲曲,今夜偶賞之,其藝術(shù)品質(zhì)遠在吾邦現(xiàn)時戲劇之上,格局宏大,可謂極有大陸風度,甚為感動,何也?我對日本現(xiàn)代文化常深感厭惡,而今更難以壓抑對支那及西歐文物之景仰。此感素已有之,面對異邦優(yōu)秀藝術(shù),必會生此感慨。然居于日本現(xiàn)代帝都尚能安享晚年,只因有不嚴肅的江戶時代藝術(shù)之故。川柳、狂歌、春畫、三弦,皆是不可思議的藝術(shù),值得其他民族一觀。若要安穩(wěn)無事地住在日本,須從這般藝術(shù)中尋得一絲慰藉。(卷一:129—130)
就像對自家文學世界地位的審視和省思(1935.1.14,卷三:425;1945.12.8,卷六:110)一樣,荷風對“日本現(xiàn)代文化”的認知背后始終隱置著一個宏大的世界坐標,自家創(chuàng)作、各國文學與文化價值皆可在此獲得恰切的認知和冷靜的估價。在民族主義風潮席卷一切的時代,世界文學中的永井荷風、世界格局中的日本,這種超脫單邊民族情感抑或敵我二元認知框架的世界主義文化視野、世界公民意識殊為可貴??梢哉f,荷風與“現(xiàn)代日本”的對峙,也是世界主義觀念與日本軍國主義風潮對峙的縮影。
視野關(guān)乎判斷,而判斷攸關(guān)責任。一般日本國民眼中在亞洲攻城略地、英勇無畏的皇軍在荷風的世界主義視野透視下,就成了害人害己的“和寇”(1941.3.24,卷五:151;1943.2.3,卷五:318)和愚昧、沖動、狼奔豕突、一味破壞國際秩序的“老鼠”(1941.1.18,卷五:137;1944.5.30,卷五:450),一如其對進城“鄉(xiāng)下人”的蔑稱。事實上,對于日本打著正義的招牌侵略亞洲諸國之實質(zhì),荷風始終洞若觀火,并“對如此傲慢無禮的民族以武力入寇鄰國感到痛惜”(1941.6.20,卷五:179)。
懾于警憲力量,《日乘》中的諸多刪改讓今人難以準確把握荷風彼時的觀察與見解。轉(zhuǎn)折發(fā)生在1941年6月15日,讀過喜多村筠庭的《筠庭雜錄》后,他深為神澤杜口不畏權(quán)勢、秉筆直書的精神所鼓舞:
讀過之后,心中大慚。今年二月我把《杏花余香》一文投給了《中央公論》。世人讀了此文,方知我多年來有記日記之習,亦不無欲窺知我對時局持何意見、每日記錄何事者。我擔心出事,一天深夜起來刪除了日記中憤憤不平之辭,還會在外出之際,將日記藏到鞋柜中。今讀《翁草》一文,甚感慚愧,今日以后,我將毫無忌憚地記錄心中之所想,以為后世史家提供資料。
此番日支戰(zhàn)爭,始于日軍暗殺張作霖、侵略滿洲。日軍以“膺懲暴支”為名,開始侵略支那領(lǐng)土。長期作戰(zhàn)后俄而又換了名目,祭出了“圣戰(zhàn)”這般無意義的辭令。日本政府乘歐戰(zhàn)之后英軍不振,企圖在德、意的旗幟之下侵略南洋。然,此皆無知軍人和殘暴壯士之所愿,而非一般人民所樂見者。一般國民服從于政府命令,吃著米飯而不抱怨,那是恐懼的結(jié)果,是看到麻布聯(lián)隊叛亂之狀而恐懼的結(jié)果。而今,他們打出忠孝的招牌討好新政府,是因急于賺上一筆之故。日本人原本就沒有理想,將追隨強者安閑度日視為首要追求。對一般人民而言,這次的政治革新和戊辰革命別無二致。(卷五:176—177)
上述引文交代了刪改日記之緣由,其間不難看出荷風曾有的畏懼,以及無畏的精神來源。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名實背離的欺瞞行徑以及人性和國家行為中的偽善深惡痛絕,如其所言,“我生來就有潔癖,不喜歡這種表里不一的生活”(1936.9.5,卷四:87)。對其叔父阪本釤之助在貴族院大講仁義道德、實則私德敗壞的批判,對日本政府成天高呼正義和人道的憤怒,對出版界掛羊頭賣狗肉風氣的齒冷,對政治家假借社會公益之名滿足私欲的嘲諷,對日本假借和平之名、以國家名義作惡之實質(zhì)的揭露,對戰(zhàn)后美國人嘴上說著民政自由而一旦對自己不利便忙不迭掩蓋的丑行,(16)參見:1926.1.4(卷二:7);1929.9.19(卷二:360);1932.10.3(卷三:169);1936.9.5(卷四:87);1943.7.5(卷五:361);1946.4.6(卷六:132-133)。他皆以真率之氣直指虛偽之風,不唯日本是責,這與其對明治近代化批判的邏輯是一以貫之的。
其次,較之于法國,盡管長期耽讀中國古典,荷風對近代以降尤其是同時代的中國、朝鮮著墨并不多。在《日乘》有限的記錄中,無論是對朝鮮人要求民族自治的同情,還是對日本人虐殺中國人之批判,(17)參見:1918.5.4(卷一:91);1921.6.2(卷一:198-199);1939.1.28(卷四:356);1939.4.7(卷四:371);1941.2.4(卷五:138-139)。無不與荷風對弱小民族的仁愛之心、人道主義觀念等平素主張始終如一。而在對日本侵略亞洲諸國的評論中,荷風反戰(zhàn)的基本觀念已不難窺見:
1939.9.25:歸途的電車里碰到兩個醉漢。女車長見之,馬上拿來一個沙袋,把沙子撒在(嘔吐物——引者)上面。沙袋貌似是其一直備在車里的。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都很難見到這般乘客,也絕對看不到做著這般準備的車。(以下三行強剪切)每次看到這般丑態(tài),我都對這個民族的海外發(fā)展高興不起來。(以上為欄外補寫)(卷四:411)
1940.4.18:這孩子(鄰居奧地利人家孩子——引者注)近來與日本小學生交往,在我家門前扔球時,舉止甚為惡劣。(此間強刪除16行,以下為欄外補寫)這一實例明確地告訴我們,接受日本式教育者皆野蠻粗暴。我對日本侵略支那、朝鮮感到不悅,就是擔心這些惡劣影響殃及亞洲其他國家。(卷五:84)
1941.7.25:今晚聽人說,日軍已經(jīng)侵入了法屬印度和荷屬印度……若傳聞是真,日軍之所為無異于是趁歐洲戰(zhàn)亂打劫的強盜,乘人之危大逞私欲,全無仁愛之心。這種殘忍無情的行為很快就會影響到日本國內(nèi)每個人的性行,似乎是在暗中教唆人們可以去做強盜。(卷五:192)
1943.10.12:去年以來,隨著軍人政府的壓迫日甚一日,終不堪精神之苦,以至于不得不尋求慰藉之道。耶穌教講的是弱者面對強者壓迫而取得的勝利。此教不逞兵力卻讓歐洲全土信服,這與現(xiàn)代日本人侵略支那大陸、南洋諸島的行徑大異其趣。(卷五:391)
1944.1.2:痛批時勢的信件與賀年卡一道紛至沓來,皆是陌生人所寄。概括起來,其大意如下:……以此次文藝雜志統(tǒng)統(tǒng)遭禁推測,似是將學術(shù)文藝視同無用之物。視文學為無用之物,是在防止思想的變遷,阻礙文化之進步?,F(xiàn)代日本無異于回到了歐洲中世紀的黑暗時代。不知如此愚昧暴虐之舉是否真能成功。若成功,則國家將走向衰亡。斷然實施這般愚行的國家單以武力便能治理得了支那、印度和南洋諸民族嗎?(卷五:424)
前已論及,以1941年6月15日為分水嶺,荷風決定不再刪改日記。由上述引文即可清晰地看到此前此后的變化痕跡,補寫的部分雖難以復原最初文意,但循其文脈不難推斷,應是對“現(xiàn)代日本人”國民性和社會風習的強烈批判。在他看來,民間的惡習、劣行與國家層面缺乏仁愛之心的強盜邏輯是相表里的;而讓其嘆服的唯有“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文化和宗教力量,而非基于物力、戰(zhàn)力壓迫關(guān)系的叢林法則。面對侵略戰(zhàn)爭,荷風對社會風習、世道人心、文藝審美、宗教信仰的關(guān)注,正出自文學家文明批判、社會批判、審美批判的視角,是一種以文化之力否定暴力的取徑。
事實上,這種基于生活體驗與實感的內(nèi)向批評在戰(zhàn)時并不多見。加藤周一曾指出,“在日本的知識分子身上,現(xiàn)實生活和思想是互相脫離的。因此,處在危機的情況下,思想便屈服于來自現(xiàn)實生活方面的要求?!@就是知識分子對戰(zhàn)爭進行合作這一事實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18)[日]加藤周一:《日本文化的雜種性》,楊鐵嬰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72頁。與之相對應,將生活、審美、思想貫通為一的荷風之歷史意義便不難窺知了。但同時亦須注意,這里的生活并非單指艱難困頓的戰(zhàn)時生活。唐納德·金認為,“對永井荷風而言,這場戰(zhàn)爭只意味著軍部讓其生活變得不便,舍此無他。曾經(jīng)一直作如是觀的荷風,在自己的房屋化為灰燼時,方知戰(zhàn)爭為何物”,“因為戰(zhàn)爭,荷風像乞丐一般,對他人所給的哪怕一丁點食物都滿心歡喜。他憎恨讓事態(tài)惡化至此的那些人,因此得知了戰(zhàn)敗的消息,荷風要慶祝一番”。(19)ドナルド·キン:『日本人の戦爭:作家の日記を読む』、角地幸男訳、文蕓春秋2009年版、第115、119頁。同為“戰(zhàn)中派”的唐納德·金所強調(diào)的自然是荷風的戰(zhàn)爭實感。戰(zhàn)爭所帶來的生活之不便雖是荷風在《日乘》中反復記錄的(20)參見:1941.4.11(卷五:158);1941.5.23(卷五:171);1943.6.11(卷五:272);1943.7.30(卷五:369);1944.3.21(卷五:437);1944.11.3(卷五:500);1944.12.26(卷五:509)。在戰(zhàn)時艱難的生活中,獨居且對飲食考究的荷風??坑讶私訚馇莸澳痰壬钗镔Y。,但若僅以此立論,顯然低估、窄化了其戰(zhàn)爭認知的歷史縱深和視野廣度,及其批判和抵抗的長期性。
不逐時流的乖僻、孤高,社交上的過度敏感、潔癖和執(zhí)拗,加之對文壇、輿論界、出版界濁氣日盛的絕望,除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摯友之外,1914年后荷風與周邊親友長期處于疏離甚或緊張的狀態(tài)。(21)除了前述與叔父阪本釤三郎的緊張關(guān)系,荷風還與其胞弟威三郎絕交,水火不容,并因母親與威三郎同住,甚至在其母病篤彌留之際拒絕前往探視,又因威三郎在場而拒絕參加叔父葬禮。此外,他對家中其他親戚也盡量避見。參見:1922.12.22(卷一:258);1936.12.16(卷四:117);1937.3.18(卷四:146); 1937.4.30(卷四:160-161);1944.3.14(卷五:436);1947.4.3(卷四:153)。盡管早在游學美國時期,這位文壇新人即已在致諸師友的書簡中反復強調(diào)文壇生存中的政治手腕、權(quán)力因素的重要性,并為之感到心憂和焦慮,(22)「西村恵次郎宛」(1905年3月27日)、「生田葵山宛」(1905年4月13日)、『荷風全集』(第25巻)より、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96-97、14頁。但歸國后,豐厚的家資和不菲的稿費、版稅確保了他衣食無憂、自立自尊的日常生活,而對權(quán)力的疏遠、對清凈文學創(chuàng)作生活的向往更使其與以菊池寬為代表的主流文藝界以及新聞界、出版界關(guān)系不洽?!翱尚Α薄翱杀薄皵嘟弧薄敖^交”等字眼頻現(xiàn)于《日乘》之中,他企盼文藝的獨立(1929.4.4,卷二:330),警惕商業(yè)主義和政治權(quán)力對文藝的不斷侵蝕,抗拒權(quán)勢者(23)除了自身拒絕菊池寬等文壇當權(quán)者的誘惑、收編外,另有兩例。其一,荷風的精神偶像是其恩師森鷗外。1918年,他接到森鷗外來信,得知其要“進入宮內(nèi)省,出任帝室博物館館長,其后將完全脫離文筆生涯,悲哀之情莫名難抑”(1918.1.24,卷一:85-86),而據(jù)《日乘》記錄,森鷗外逝前的“臨終口授”中希望自己的離世勿與宮內(nèi)省、陸軍扯上干系(1933.12.17,卷三:293)。其二,1941年10月18日還在日記中記錄“日美開戰(zhàn)的傳言愈發(fā)多了起來”的荷風在翌日去參謁了栗本鋤云之墓(1941.10.19,卷五:216)。幕末時代,栗本曾活躍在日法外交舞臺上,成就卓著;明治政府成立后,誓忠于幕府的栗本拒絕了新政府的出仕邀請,過起了隱遁的生活。關(guān)于以上二人,荷風雖未做進一步評論展開,但從中不難看出其對權(quán)力的淡漠態(tài)度。的收編,甚至一度欲從文壇隱退。(24)參見:1919.6.29(卷一:134);1924.11.24(卷一:345);1925.6.15(卷一:371);1925.9.9(卷一:381);1925.9.23(卷一:383);1925.10.16(卷一:390);1925.10.24(卷一:391);1925.11.13(卷一:398);1926.8.11(卷二:54);1927.4.6(卷二:123);1927.8.12(卷二:149);1927.10.10(卷二:166-167);1928.1.22(卷二:210);1928.1.25(卷二:212、214);1928.9.7(卷二:286);1928.11.31(卷二:311-312);1929.1.27(卷二:319);1929.4.3(卷二:330);1929.5.22(卷二:342);1930.1.24(卷二:380-381);1933.11.17(卷三:276);1934.9.9(卷三:380-381);1934.10.2(卷三:385);1935.5.29(卷三:458);1936.12.14(卷四:116);1940.4.10(卷五:28);1943.12.7(卷五:412);1944.10.12(卷五:494-495)。當然,據(jù)其交代,從文壇隱退的直接原因乃受“二·二六事變”之影響。(1942.11.24,卷五:297)盛名之下,謗亦隨之。豐厚的家資、孤高的做派、沉湎花柳巷的浪蕩生活、對社會的“冷笑”(25)《日乘》1936年7月2日(卷四:73-74)中記錄了《文藝春秋》刊文對他的酷評,批評其對社會報以冷笑、對社會缺乏正義感,社會應將其埋葬;當今社會不應再允許其仗著財產(chǎn)為所欲為云云。經(jīng)核實,此文實為:『昭和人物月旦·永井荷風』、『文藝春秋』1929年4月號、第149-150頁。,加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情色題材,使荷風在贏得眾多讀者、收獲巨大名聲之同時,自身行止、道德也成了文壇、媒體甚至政客所矚目的話題。《日乘》中一一記錄了包括菊池寬、小山內(nèi)薰等文壇朋儕對自己的酷評(26)參見:1928.7.6(卷二:269);1929.3.27(卷二:328); 1938.10.20(卷四:319-320)。——顯然,他是介意的。
然而,不憚與文壇對立的荷風并非無畏。在1919年決計效仿江戶戲作家的日記中,他已強調(diào)了“天下人心日漸兇惡,眼紅富貴”(1919.4.6,卷一:125—126),顯然早在是時,荷風已感受到了來自社會層面的“惡意”。如前所述,“大逆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隱遁避世的處世姿態(tài),而隨著軍部的抬頭及其暴政的深廣鋪展,《日乘》中時見抽簽卜命之記錄,全面侵華戰(zhàn)爭后言論、思想統(tǒng)治的日益嚴酷更使其對筆禍的畏懼日甚一日,(27)參見:1938.9.6(卷四:307);1940.10.24(卷五:88);1941.1.27(卷五:137);1942.2.21(卷五:256)。避禍自保遂成為現(xiàn)實謀身之策。應注意的是,荷風的時勢判斷和現(xiàn)實因應多受文壇先輩的前車之鑒啟發(fā)。1928年,他將政黨腐敗、大道不行的彼時比之于幕府末年,認為全身之計唯有效仿安井息軒、成島柳北,深藏功名之心,遁世自娛(1928.4.10,卷二:242);1934年,他把軍部暴政相形于幕府,尤恐重蹈寺門靜軒、為永春水之覆轍(1934.11.6,卷三:403;1938.10.20,卷四:319—320);1935年,他悟到要保全自己,須有江戶人一般洞明世事的通透與灑脫(1935.5.10,卷三:451)。盡管荷風早在1928年已然意識到“日后發(fā)表乘興而作的閑情文字須當謹慎”(1928.7.11,卷二:273),生活中亦離群索居、遠離公眾視線,但30年代以降,因文藝和言論審查制度的不斷強化、媒體和右翼團體對其創(chuàng)作和生活的關(guān)注、文壇同行因言獲罪的震懾、特高警察的無孔不入、樹敵甚多并開罪于菊池寬等文壇權(quán)勢者種種,當軍國主義的社會動員、“專制政治威脅到操觚者的生活”(1940.10.30,卷五:89—90)時,他依然對自身安危憂懼不已(28)參見:1934.7.23(卷三:366);1934.10.22(卷三:393);1934.11.10(卷三:304);1936.3.27(卷四:37);1936.9.23(卷四:94);1939.8.3(卷四:397-398)。——那是一個人人自危的時代。為此,在謹慎自誡之余,荷風甚至一度蟄伏于花柳巷(1940.7.1,卷五:45)。
此外,盡管荷風在1941年6月15日的日記中決定“今日以后,我將毫無忌憚地記錄心中之所想”,但其后他實則并未“毫無忌憚”。唐納德·金注意到,“荷風日記所記錄的事情,很多都只不過是傳聞”(29)ドナルド·キン:『日本人の戦爭:作家の日記を読む』、角地幸男訳、文蕓春秋2009年版、第116頁。,但他似乎并未意識到,《日乘》中的風聞性記錄在1941年6月15日后驟增乃是一種敘事策略的調(diào)整。細讀此后的日記會發(fā)現(xiàn),凡涉及對時局、敏感人物的批判性觀點,《日乘》常援引街談巷議抑或師友(隱去姓名)在信件和明信片中的論調(diào)等嘲弄戲諷。較之于此前“直言—刪改—補寫”之曲折,這種隱晦的春秋筆法顯然是荷風內(nèi)心深處難以明言的畏懼心理、自保意識以及為后世留下史料的證言意識對沖、折中的產(chǎn)物。
事實上,現(xiàn)實生活中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擾和傷害(如被壯士毆打),雖心有抵觸,但意識到時勢之變的荷風依然會像常人一樣,買好國旗和禮服以備不時之需(1935.2.3,卷三:429—430);對于巡警和鄰組的詩箋索求,雖不情愿,但大多遂其所請(1925.10.21,卷一:391;1944.7.18,卷五:468);全面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面對“大日本中央文化聯(lián)盟”以“公爵島津某”的名義發(fā)出的邀約,以及“旅順要塞司令部”索求題字之約,雖屢屢悲鳴“焚筆之日不遠矣”“吾名為軍人所知,可怕、可惡至極”,但依然帶著畏懼之心從其所邀;(30)參見:1937.11.3(卷四:223);1940.1.13(卷五:9),此二日日記皆有修改和補寫,因發(fā)生在1941年6月15決定不再刪改日記之前,據(jù)這天日記的自述以及前兩篇日記的文脈,推斷應是因事涉敏感人物和機構(gòu)而做的處理和補寫。對日本詩人協(xié)會、文學報國會等組織強迫加入的做法,雖牢騷滿腹、憤懣不已,但亦默從其計(1941.3.22,卷五:149—150;1943.5.17,卷五:346);雖對軍部要求重印自己被打上花柳小說標簽的作品《較量》用以贈送出征的士兵感到滑稽、苦澀,但亦未拂其意(1944.9.20,卷五:487)。對于有著潔癖的荷風而言,這恐怕已是其承受極限。由此不難看出,對于可能對個人生活安危構(gòu)成實際威脅甚至起決定作用者,他以相對圓融和順的姿態(tài),以不與權(quán)力正面對立、對抗的妥協(xié)態(tài)度,最大限度地換取了個人的現(xiàn)實安全與自由。同時,盡管《日乘》的論說雖不無面向后世讀者表明心志、自我塑造的潛在意圖,但在不曾積極投身時局、追名逐利的意義上,荷風已是戰(zhàn)時日本文壇難得的異例。
同時必須指出,在考察戰(zhàn)時日本文學家的觀念與實踐(無論是“協(xié)力”抑或抵抗)時,論者常局限于對研究對象“作為”層面的考察,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有所不為/言”的沉默層。但在極端語境下,底線意識是至關(guān)重要、不可或缺的,它意味著個人面對善惡時的道德良知底線和實踐限度。面對難以反抗的惡,緘默無為意味著拒絕成為其認同者、脅從者。面對軍國主義暴政之惡,荷風也會拒絕,茲舉三例。
其一,拒絕赴中國戰(zhàn)線視察的邀請。1938年2月27日,《日乘》記曰:“中央公論社佐藤氏來,勸我去支那戰(zhàn)線視察?!?卷四:254)眾所周知,全面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近衛(wèi)內(nèi)閣曾召集各大媒體和出版機構(gòu)“懇談”,要求舉國一致“協(xié)力”戰(zhàn)爭,特派員、“筆部隊”遂應運而生,其中的主導者便是荷風甚為厭惡的菊池寬。揆諸現(xiàn)實,或汲汲于名利,或畏懼于權(quán)勢,文壇赴前線視察、寫作者一時間如過江之鯽?!度粘恕分须m未言明其如何回復過訪者之動員,但由后續(xù)日記不難推斷此行最終并未成行。其二,拒絕將身后財產(chǎn)捐給日本文壇。由于對本國同行深惡痛絕,1936年荷風曾在日記中草擬的、類似遺書的文字中明確提出,希望死后將個人財產(chǎn)全部捐贈給法國的龔古爾基金會(1936.2.24;卷四:29);三年后又在日記中嘲諷了文壇設(shè)立的菊池寬獎等文學獎項,再次表明個人遺產(chǎn)處置將與日本文壇無關(guān)(1939.3.10,卷四:365)。盡管荷風逝后,這一心愿似乎并未真正落實,但彼時其拒絕同流合污的意志是決絕的。其三,在國家戰(zhàn)時面臨物資困局、不斷有人宣揚將貴重之物上交/賣給軍國主義政府之時,斷然拒絕。在他看來,“與其輕易交到官員手里換點錢,莫如扔掉”,并最終將煙管上的金子扔進了淺草川(1939.7.1,卷四:390),因為他深知捐贈后也只能變成官員和軍人肥私之資。(31)參見:1939.4.16(卷四:372);1940.8.31(卷五:64);1940.12.5(卷五:116);1944.9.7(卷五:482)。由上可知,荷風對時代政治、文壇主流態(tài)度冷淡,不愿與之合作,成為支持軍國主義暴政的分母。在戰(zhàn)爭末期,他對自己的淡漠態(tài)度有一番頗值得注目的自解:“如今再對軍部橫暴心懷憤慨實乃是愚蠢至極,唯有置之不理。作為復仇之舉,我們只能對日本國家采取冷淡漠然的態(tài)度。”(1945.5.5,卷六:30)
那么,荷風對國家的冷漠是否等同于“不愛國”呢?實際上時值戰(zhàn)時,他與時代政治的一個重大的分歧正表現(xiàn)在對愛國的不同理解上。就像保阪正康所指出的那樣,“讓荷風尤感不安的是愛國者們之惡趣味和幼稚的口號”(32)ドナルド·キン:『日本人の戦爭:作家の日記を読む』、角地幸男訳、文蕓春秋2009年版、第20頁。。昭和以降,他便不斷在《日乘》中批評民間假借“忠君愛國”之名徇私害國的種種行徑,難以忍受有傷于藝術(shù)的愛國文化和宣傳,憂懼有害邦國的國家主義狂熱分子和宗教人士,并對菊池寬、三木武吉等政治投機文人競選議員、掌控輿論之動向深感憂慮。(33)參見:1928.2.13(卷二:220);1928.6.26(卷二:266);1929.2.11(卷二:321-322);1935.7.25(卷三:472);1938.10.8(卷四:317);1940.11.25(卷五:104);1941.1.26(卷五:135-136);1941.9.10(卷五:207-208);1943.7.5(卷五:360)。在此對立面上,1929年11月30日,外交官佐分利貞男(34)佐分利貞男系日本外交家,與荷風曾是一橋?qū)こV袑W同級生,曾在中國、俄國、法國從事外交工作,后歷任外務省參事官、大使館參事官、通商局長、條約局長等職,于1929年11月29日自殺。關(guān)于他自殺原因的傳聞很多,有一種說法認為是由于他對日本對華外交感到絕望。自殺翌日,荷風記曰:“他多年來身擔劇職,擔負國家重任,遂不能全其天壽。念及于此,反觀自己多病之軀,徒貪余命,瓦全之嘆甚切。”(卷二:370—371)1943年8月11日又記曰:“××××××(35)東都書房版此處處理為“政治家某某”(參見永井壯吉:『永井荷風日記』、東都書房1959年版、第169頁),而參考巖波新版《日乘》方知,此二人實指野依秀一、三木武吉(參見永井壯吉:『新版斷腸亭日乗』、巖波書店2002年版、第389頁)。這篇日記出現(xiàn)在1941年6月15日荷風表示不再刪改日記之后,然而巖波舊版《日乘》出現(xiàn)這般處理,證實了荷風顧及戰(zhàn)后新形勢,而對涉及人事問題的部分做了一定的處理,但這并不妨礙《日乘》中情與理的連貫表達。二人送來了為捐獻飛機集資的記事箋。世人皆知他們都是有前科的不良之民,國家存亡的危機終為這些不良分子提供了博名逐利之便。而吾人卻沒有機會對此次戰(zhàn)爭產(chǎn)生純粹的感激之情,真令人浩嘆無際?!?卷五:370)而在1941年4月9日的日記中又有如下記錄:“終日閱讀帕萊的《萬國史》?!绹藷釔勖绹恼\摯之情藹然動人,在表達愛國之心的著述中,此可謂最佳之作。日本殆無此類出版物。”(卷五:158)由此不難看出一個疏離世事者的憂患之心。荷風憤懣于偽愛國、實害國的虛偽奸詐之行,他期盼藹然、誠摯、純粹的愛國之心,敬慕務實謀國之士。
如前所述,荷風對日本帝國侵略亞洲的批判轉(zhuǎn)向了對本國頹敗的世道人心進一步惡化之隱憂,在群情激越的昭和初期,這一堪稱異端的憂國姿態(tài)實則根植于明治時代。在發(fā)表于1909年的《新歸國者日記》中,他嚴厲批評、嘲諷了那些狹隘的“愛國主義者”:
與其做弁慶那般強國之民,毋寧出生在被打了腦袋也可以毫無顧忌哭出來的國度。我絕非在誹謗自己的生身之國,不過是以人心之常,敬慕美好的事物。如果說國民的義務便是將祖國萬事都贊美為至高無上的存在,那么,那些善男信女們便是最佳愛國者。教育他們學習比較判斷的知識,或許就變成了可怕而罪惡的教唆吧。(36)永井荷風:『新帰朝者日記』、『荷風全集』(第4巻)より、巖波書店1964年版、第195頁。
這里,荷風強調(diào)的是基于“人心之常”自然生發(fā)的情感和自由無拘的選擇,并明確提出了將“祖國”作為非絕對化的存在予以比較判斷的認知傾向。盡管荷風深知與“善男信女們”相抗的現(xiàn)實風險,但1919年他依然在《晴日木屐》中正面提出了自己的愛國主義觀:“我們的愛國主義,是將永遠守護鄉(xiāng)土之美、致力于國語之純化和洗練作為第一要務。”(37)永井荷風:「日和下駄·夕陽 附 富士眺望」(初出:『三田文學』1919年6月號)、『荷風全集』(第13巻)より、巖波書店1963年版、第387頁。這一以守護社會、鄉(xiāng)土、民族語言與文藝之美為著眼點的呼吁,與極端時代那些以國家利益之名謀求私利的偽愛國論調(diào)涇渭分明。而后者泛化導致的激越氛圍讓其絕難在言論層面與之公然分庭抗禮,只得“龍蛇以蟄,以存身也”。
然而,在狹隘愛國主義浪潮中韜晦避世殊非易事?!度粘恕?941年5月16日載,“聽說佐藤春夫在某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給我惹事的論文,沒有比不明事理的鄉(xiāng)下人和醉酒發(fā)狂者更麻煩的人了”(卷五:170)。遺憾的是,因是“聽說”,荷風并未給出有關(guān)此文的具體信息。值得玩味的是,在荷風逝世翌年(1960)出版的《小說永井荷風傳》中,作者佐藤春夫?qū)>痛耸伦隽艘粋€極長的“自注”:
我的確在《時事新報》上發(fā)表了那篇評論。在抗議一切都按照規(guī)格行事的世相之后,我舉了一個例子,旨在說明文學家愛國未必要去討好軍部,像荷風這樣熱愛祖國的風土、致力于國語純化者皆是規(guī)格外的愛國者。他沒讀過我的文章,而是聽了平井(平井程一——引者注)進行了一定歪曲后的意思。荷風原本就是一個偏執(zhí)狂,不會原諒年輕人對他的評論。尤其是雖說是規(guī)格外,但把他說成其最厭惡的愛國者惹怒了他?!还芎娠L高興還是惱怒,我相信他就是熱愛國土之美、旨在純化和美化國語的規(guī)格外的愛國者。(38)佐藤春夫:『小説永井荷風伝』(新潮社、1960年5月初版)、『定本佐藤春夫全集』(第35巻)より、臨川書店2001年版、第332頁。
大野茂男考察了荷風與佐藤春夫的交游史,發(fā)現(xiàn)二人之齟齬乃因《荷風讀本》一書的版稅糾紛而起(參見1936.6.7/6.9,卷四:69—70),又因后者戰(zhàn)時的投機趨時行徑漸行漸遠。(39)大野茂男:『荷風日記研究』、笠間書院1976年版、第138-139頁。大野的考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基本的認知文脈,但圍繞愛國之分歧的思想根由仍未被準確剖析。以下,我們對這樁文學史迷案略作辨析。
事實上,佐藤春夫的回憶中存在著一個記憶的訛誤。那篇討論荷風愛國問題的文章絕無可能發(fā)表在《時事新報》上,因為該報已于1936年12月???。依其所述內(nèi)容以及事發(fā)時間推斷、核實,此文應為1940年10月發(fā)表于《報知新聞》的《兩種愛國形態(tài)》。是文中,佐藤在“自注”申辯中陳情之意固有之,然而另外一番陷荷風于險境的話則被其有意地遮蔽了:
愛國精神無二,但其表現(xiàn)形式千差萬別?!覀兇笾履芸吹絻煞N類型。一種是以本國之優(yōu)長為傲并醉心于其中者。這可以說是一種樸素的愛國者類型,通常的官員、軍人、教育家等一般意義上的愛國者皆為此類。
與此相對,還有一種稍顯乖僻的愛國形態(tài)。他們對本國的不平、不滿,無疑皆出于至誠的愛國之心,這些不幸愛國者乍一看就像在鞭撻自己所愛之物一般,會被誤認為是不愛國之人。
……
永井荷風在任何意義上都算不上是新體制的人物,在任何意義上把他看作過去歷史上的人物都是毫無問題的。我想,對荷風散人來說,就連在這里提及他的名字都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情。他是唯一能代表自由主義、個人主義時代的日本文學家,正因如此,也無疑是最難適應現(xiàn)代時勢的文學家。他很有自知之明,頗得韜晦保身之術(shù)?!?/p>
我實在難以理解這種極端的復雜性,有一次就把自己的印象坦誠地和盤托出,問道:“先生為什么看起來又像愛國者,卻又不像?”聽了我的愚問,他非常直截了當?shù)卮鸬溃骸拔覙O愛我國的一切人情、風俗、風土、民眾,但對我國一切的知識都極度厭惡?!蔽抑溃粌H是他這一席話,其作品中的不少細節(jié)和主題都可印證其言。(40)佐藤春夫:「二つの愛國型」、『報知新聞』1940年10月23-24日。
這番看似回護荷風之辭,實則將這位無聲無息地蟄伏保身、希圖被世人遺忘者(1940.9.26,卷五:73)有聲有色地推向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將對政治始終保持著遙遠的興趣而不曾與其貼身肉搏的荷風推向了“通常的官員、軍人、教育家”、日本“一切的知識”生產(chǎn)者之對立面,甚至以其創(chuàng)作坐實了這一傾向。在言論、思想統(tǒng)制日益嚴苛的政治語境下,這將為評論對象帶來怎樣的難堪與風險不難想見。荷風所謂“給我惹事”“不明事理”之怨蓋出于此。然而,這仍是“事”層面的淺層認知。若結(jié)合《日乘》中關(guān)于佐藤的另一些記錄,我們或許可以潛入問題的“理”層面。自1931年11月8日第一次提及佐藤之名后,數(shù)年之間二人往來不斷,其現(xiàn)實往來也未因1936年的版稅糾紛而斷絕,1937年《日乘》便有四次面晤的記錄,而自1938年起面晤始減:
1938.8.28:午后佐藤慵齋(即春夫——引者)君來聊天。他說要跟幾個文士一道乘軍艦去漢口。(卷四:304)
1939.1.7:(引述佐藤門人平井程一的信,其間提及東京市長倡導的“大都會藝術(shù)”)匯聚旗下的都是菊池、吉屋、佐藤、西條這些鄉(xiāng)下漢子,令人噴飯。(卷四:353)
1941.3.22:(日本詩人協(xié)會來信強迫加入)看了會員人名,從蒲原、土井、野口這些老人,到佐藤春夫、西條八十等年輕人都名列其間。在協(xié)會“宗旨書”中,處處可見“肇國精神”“國語凈化”諸般文字?!裉焖麄兯^的詩,無非是近代西洋韻文體的日譯或其模仿之作,沒有西洋近代詩歌,就不會有日本詩歌的誕生,其出現(xiàn)與肇國精神全無關(guān)系,反倒促使國語走向濁化。……說佐藤春夫的詩致力于國語凈化真可謂滑稽透頂?!F(xiàn)在才開始談什么國語整理、國語凈化為時已晚。(卷五:149—150)
1941.5.16:聽說佐藤春夫在某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給我惹事的論文,沒有比不明事理的鄉(xiāng)下人和醉酒發(fā)狂者更麻煩的人了。(卷五:170)
1943.11.12:聽說佐藤春夫身著右翼壯士般的衣服到人群中宣揚皇道文學。(卷五:404)
由上述引文不難看出:一、荷風對佐藤的反感與武漢會戰(zhàn)以降后者甘為法西斯軍國主義馬前卒并為之鳴鑼開道的丑行似有直接關(guān)系,自此以后幾無面晤;二、1919年前后荷風愛國觀中的核心問題——國語純化倡議,時過境遷后在戰(zhàn)時語境下被協(xié)力戰(zhàn)爭的詩人組織、曾經(jīng)的友人佐藤春夫等有意無意地嫁接于軍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文脈而做了不當理解。事實上,在荷風看來,軍國主義宣傳口號正是讓國語走向濁化的元兇,(41)《日乘》對“精忠”“至誠”“義勇奉公”“武運長久”“大東亞”“共榮圈”“殉國精神”“日本精神”等軍國主義精神動員和宣傳的核心詞匯之濫用一一嘲諷、指斥。參見:1934.5.31(卷三:350);1941.6.11(卷五:175);1941.7.15(卷五:187-188);1941.9.7(卷五:207);1943.7.5(卷五:361);1944.10.11(卷五:493)。而這場運動的鼓動者之一便是佐藤。他以荷風最為反感的方式塑造的愛國者形象,實乃建立在“不正確理解”的嫁接之基礎(chǔ)上,恐怕這才是二人交惡的深層邏輯。
戰(zhàn)爭中后期,“規(guī)格外的愛國者”荷風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末路已有所預期。在他看來,“今天軍人政府之所為頗似秦始皇政治。先是撲滅國內(nèi)的文學藝術(shù),繼而必定會斷然關(guān)閉劇場、燒毀債券,剝奪私有財產(chǎn)的。如此,日本就會滅亡”(1931.12.31,卷五:419)。1944年10月12日的日記引述了“某位憂國者”之言稱,“國家組織為上流和勞動階級所占、中產(chǎn)階級消亡之日,便是國運傾覆之時,日本前途黯淡”(卷五:494)。在荷風看來,這正是歷史教訓以及戰(zhàn)時生活實感不斷傳遞、強化的認知。游學美國期間,他對美國工業(yè)實力、物力水平及其世界影響力的實感與理解(42)在1905年致友人西村惠次郎的信中,荷風直言,在工業(yè)、電器諸方面,美國有很多超越歐洲甚至獨步世界的產(chǎn)品。參見:「西村恵次郎宛」(1905年4月1日)、『荷風全集』(第25巻)より、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97-98頁。,更是其判斷的直接經(jīng)驗依據(jù)。然而,由于言論環(huán)境的急轉(zhuǎn)直下,他只能在日記及信任的友人圈子里表達真意。據(jù)秋庭太郎考證:“這一天,報紙?zhí)柾鈭蟮懒巳彰篱_戰(zhàn)的消息。(并非這一天之事)荷風在銀座的咖啡店與杉野橘太郎閑談時,突然大放厥詞:‘與美國開戰(zhàn)真是太愚蠢了,必敗無疑!’讓杉野非常擔心。這都是杉野親口說的。”(43)秋庭太郎:『考証 永井荷風』下、巖波書店2010年版、第188頁。杉野之言應可采信,荷風的悲觀論調(diào)與日記中的表述是一致的。盡管在日美開戰(zhàn)之初的日記中,其筆調(diào)平靜異常,但戰(zhàn)爭末期的1945年3月6日日記中,他借助鄰組配給葡萄酒之事直言:“這就像未搞清敵國狀況而開戰(zhàn)般愚蠢,可笑、可憐又可怕?!?卷六:17)當以鄉(xiāng)土、國語之名愛護、守護的國家日漸淪落,最終變成一個斯文已喪、窮兵黷武的法西斯軍國主義國家時,荷風的愛國、憂國之心終以這樣一種倒錯的形式展現(xiàn)了出來。
明治時代是激進西化的時代,盡管永井荷風曾長期激烈批判明治近代化之形神不一,但那是日本近代史上的一段相對開放、包容的時代。桶谷秀昭指出,時至大正時期,日本“近代文明”開始發(fā)生“變質(zhì)”。所謂“變質(zhì)”,“并不是說這時有什么變了,什么都沒變、也無法改變的內(nèi)發(fā)性缺失狀態(tài),正意味著變質(zhì)”(44)桶谷秀昭:『「斷腸亭日乗」覚書——文明の変質(zhì)と感受性の運命』、『?!?974年4月特大號、第187頁。。就在明治風度日漸隨風消散、日本社會的開放性逐漸喪失的大正中期,永井荷風開始了《斷腸亭日乘》的寫作。
在這部留給后世史家的資料中,他以“為時代作證”的自覺意識,對日本劇變的世道人心、時代政治,從審美、道德和社會的層面展開了持續(xù)的、一貫的批判,讓我們據(jù)此得以管窺大正、昭和時期荷風的精神史,甚至以此文本為透鏡,理解彼時“政治權(quán)力—社會結(jié)構(gòu)—個人世界”之間、“日本—世界”之間復雜、交錯的多元關(guān)系。社會人口結(jié)構(gòu)劇變,世道人心頹廢,軍閥政治崛起,政黨政治腐敗,“現(xiàn)代日本”的全面墮落使文明批評家荷風憤懣不平;而面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使他更為認同江戶戲作家們的游戲心態(tài)及其抉擇,最終也被迫選擇了與之相同的姿態(tài)——背對日益嚴酷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壓抑介入激情,隱遁、緘默。(45)參見王升遠:《永井荷風〈斷腸亭日乘〉中的現(xiàn)代日本批評》,《外國文學研究》2021年第6期??梢哉f,《日乘》正是與可怖的時代潮流難以構(gòu)成對話關(guān)系的荷風,以“為鞋柜寫作”的姿態(tài)面向后來者喊話的文本。為此,戰(zhàn)爭末期,在美軍轟炸東京的炮火中,荷風拎著裝有日記的手提包不顧一切地倉皇逃出,唯愿以此心史“留與世人”(1944.12.3,卷五:504)。
在1917年3月致友人籾山庭后的書簡中,荷風即已坦言:“我們彼此都生于父祖積善之家,每天無須靠稿費過活。聊為堪遺后世之作,也無愧于良心。”(46)「籾山庭後宛」(1917年3月)、『荷風全集』(第25巻)より、巖波書店1965年版、第59頁。由此可見,荷風這種遺世獨立、對良心與歷史負責的寫作姿態(tài),是在《日乘》起筆寫作(1917.9)之初便已有的自覺;而其家資的豐裕也確保了其說“不”的自由。唯此,荷風才得以從商業(yè)利益的牽絆、文壇政治的掣肘、群情激憤的裹挾中超脫而出、離群索居,保持著獨立而清醒的自我和強韌的主體性,以其不變因應世間萬變。川本三郎在與鹿島茂的對談中指出:
無論是頹廢、戀愛還是貧民窟,荷風總是與其保持著距離,這是近代的一個條件。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荷風是有著徹底的“近代的自我”的作家。……一天將要結(jié)束之時,必定將自己的體驗如同他人之事一般寫成作品,日復一日,才能與之保持距離。……常有人說他從一開始就是以發(fā)表作品的意識來寫日記的,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日乘》——引者)是完全為了自律、為了防止陷入頹廢、為了徹底的讀者視角、為了確保自己的位置寫作的日記。(47)川本三郎、鹿島茂:「『近代の誕生』、『荷風』の成立」、『ユリイカ』1969年3月號、第106-107頁。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荷風將日本、“此時”甚至自我相對化的背后乃是徹底的“近代的自我”。
與大部分選擇熱情投身時代政治洪流、博名逐利者相比,荷風的冷靜判斷還得益于其開闊的世界主義文化視野和崇古趣味。禮失求諸外,樂壞訪諸古。荷風游學美、法的經(jīng)歷和對域外文史的廣泛涉獵使其得以在更廣闊的認知視野中確認自己的本土觀察立場,并能將“現(xiàn)代日本”的文藝格調(diào)、文明狀況、國力水平乃至政治得失予以歷史化和相對化;而對中國文化、江戶政治的深刻理解又使他得以在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浪潮中發(fā)現(xiàn)、辨析東亞與歐洲的遺毒與良訓,這讓他穿透激越的時代情緒和魅惑的宣傳口號,看清了日本侵略亞洲諸國的不義本質(zhì),區(qū)分了日本在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真正敵友。
另須注意,文學家荷風的日常抵抗與戰(zhàn)時反戰(zhàn)之堅定、一貫,與其將生活感覺、生命體驗、審美趣味和人物評騭、社會觀察、政治批判貫通一處的認知傾向密不可分,強調(diào)“人心之?!保粗匦紊袢缫?。所謂“理一分殊”,在他那里,世間萬象凡有傷于“美”、有悖于“仁”者即為自己、日本(文化、道德意義上的)乃至人類之敵,無問親疏。(48)正如唐納德·金所指出的那樣,“盡管荷風自家房屋被毀,但他并不恨美國人,他所恨的常是開啟了這場戰(zhàn)爭的軍國主義者?!眳⒁姤丧圣毳伞ぅ螅骸喝毡救摔螒闋帲鹤骷窑稳沼洡蛘iむ』、角地幸男訳、文蕓春秋2009年版、第83頁。《論語·里仁》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現(xiàn)代日本”世道人心的頹敗、軍國主義的暴政皆因有悖于此而被荷風唾棄。
當然,江戶趣味的詩性視野也是利弊兩端的?!敖瓚魞骸焙娠L對明治以降軍閥政治的崛起及其社會影響的認知與警惕,與戊辰戰(zhàn)爭對東京都市文化、日本政治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改變有著潛在的歷史關(guān)聯(lián),永井家的幕臣家世乃是荷風“方法以前的方法”(49)在接受上野千鶴子和小熊英二訪談時,鶴見俊輔先提出了其戰(zhàn)爭體驗的一個基本的前提,即他的家庭出身。他指出,“這是與我的思想和行動‘方法以前的方法’相關(guān)的,說它是原點也好、是制約也好。”參見[日]鶴見俊輔、上野千鶴子、小熊英二:《戰(zhàn)爭留下了什么——戰(zhàn)后一代的鶴見俊輔訪談》,邱靜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同時,關(guān)于舊幕臣群體的忠誠觀及其對維新的認識,可參見:[日]丸山真男:《忠誠與叛逆:日本轉(zhuǎn)型期的精神史狀況》,路平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45頁。。然而,他對明治以降日本政治權(quán)力的運行邏輯、政黨—軍隊—國民多邊關(guān)系的理解和判斷卻有著文人論政的曖昧和感性,作為“局中人”難以揭示出天皇制國體對近代自我之覺醒的致命羈絆。甚至毋寧說,對天皇這一政治實體做出宗教式“詩性幻想”的荷風式神秘主義傾向,正是日本近代悲劇的精神起源,這也是今人所當深思者。話雖如此,若以此求全責備、討論其所謂“歷史局限性”,無疑將落入“歷史的輝格解釋”(50)“歷史的輝格解釋”是由英國史學家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首先創(chuàng)用的,指的是19世紀初期,屬于輝格黨的一些歷史學家從本黨利益出發(fā),以歷史作為工具來論證其政見,依照現(xiàn)在來解釋過去和歷史。陷阱。實際上,文人論政的曖昧與感性并未妨礙荷風對現(xiàn)實做出正確的判斷和不合作的現(xiàn)實抉擇,在變動性逐漸喪失、社會政治漸趨一元化的時代,超脫利益牽絆的“近代的自我”,帶著世界主義視野和以史證今的眼光嘗鼎一臠、洞明實質(zhì),并非難事。
上述一切皆關(guān)乎判斷,而判斷又關(guān)乎抉擇、行動與責任。在戰(zhàn)時嚴酷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中,永井荷風并未對現(xiàn)實給出“有為”的批判,而是以無為、緘默的姿態(tài)拒絕主動與軍國主義政治權(quán)力合作,以一種相對圓融的姿態(tài)艱難地捍衛(wèi)了知識人的良知底線。曲折記事而不曲筆,蟄伏避禍而未折節(jié)。荷風終以其不逐時流、不屈強權(quán)的“偏奇”(51)漢語中“偏奇”意謂“特出而異于流俗”。1920年5月23日,荷風移居麻布新居(1920.5.23,卷一:170),屋號“偏奇”乃因該建筑之裝飾使用了“ペンキ(油漆)”。以“偏奇”名室,足彰心志。,守得天明,成為一束照亮昭和前期歷史暗夜的理性、智性與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