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頑梅
論寧肯小說中的兩性關系
盧頑梅
(西藏民族大學 文學院,陜西 咸陽 712082)
作為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男性作家,寧肯小說以“超性別”的視角,對兩性關系進行了深入探索與思考,展現了各種形式的性革命給婚姻制度帶來的沖擊以及當代社會兩性關系的多樣化發(fā)展態(tài)勢。從傳統(tǒng)婚姻對女性的桎梏,權力對女性身體的強行侵占,女性對男權制社會中不平等的兩性關系之反抗,具有探索性質的“拜訪式同居”,對最本質的兩性關系的追尋,到對理想的兩性關系模式的探索,寧肯寫出了變動中的兩性關系,幾乎囊括了當代社會各種兩性關系模式,展現了轉型期中國社會兩性關系的多元化與復雜性。其中,寧肯既自覺地克服了男權意識,超越了性別壁壘,又在文本中努力踐行他的性別觀。
寧肯;權力;兩性關系;《三個三重奏》;《蒙面之城》
寧肯從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起,就有對女性的人文關懷意識。莫言小說的兩性關系書寫并沒有凸顯女性意識,相對缺乏性別自省意識。他雖然尊崇女性,也書寫了大量女性形象,以《豐乳肥臀》中的母親形象為例,主要是對母性的謳歌,特別是母親面對苦難生活的堅韌和無私奉獻精神。阿來作品《蘑菇圈》中的阿媽斯炯與《豐乳肥臀》中的母親屬于同一類別,片面強調母性,未跳出男權話語的包圍;《塵埃落定》中的塔娜也不具備明顯的女性自我意識,她只不過覺得傻子二少爺配不上自己,周旋于旦真貢布、年輕的汪波土司、漢族軍官與傻子二少爺之間,并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傻子二少爺身邊。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廢都》雖然凸顯了女性意識,如唐宛兒、柳月、阿燦,她們大膽、主動地追求性愛,顯示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但是,她們并未獲得預期的解放,而是陷入更悲苦的境地。
鐵凝劃歸到女性主義作家陣營中,但“鐵凝寫作中的性別特征其實并不顯著,如她自己所說,她的寫作還有意回避了單一的性別視角,‘一直力求擺脫純粹女性的目光’,而更多的是在描繪人類的某種普遍性——普遍的善,普遍的心靈困難,普遍的猶疑,以及人性里普遍的脆弱”[1]72-73。
在男權制社會中遭遇困境的女作家徐小斌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彰顯了女性意識,中篇小說《雙魚星座》揭示了現代社會中變質的兩性關系,女性在反抗無果的情形下只能選擇逃離;長篇小說《羽蛇》更是建構了女性自身的歷史。但是,從整體上看,女作家對兩性關系的書寫和反思相當有限。
當然,在很多時候,這些女性寫作絕大多數并沒有真正反抗男性,在關于女性與男性關系的寫作方面,要么簡單化地把男性處理成一些惡棍和性欲狂,要么一味地逃避到女性內心世界,更多的女性寫作依然是按照男性的欲望化目光來塑造女性形象。也許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女性寫作無法把女性的命運與歷史性的社會批判結合起來,女性的訴求過于個人化和內心化。[2]169-170
從對女性的人文關懷意識角度講,寧肯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謂難能可貴。關于寧肯小說創(chuàng)作,學者們已從各個角度對寧肯小說進行過深入研究。涉及身體與權力的學術論文有朱永富的《從“肉體”到“歷史”的幽徑——論寧肯〈三個三重奏〉的歷史詩學》,王紀人的《權力、身體和死亡的奏鳴曲——評寧肯的〈三個三重奏〉》,王德領的《身體敘事與精神高地——以寧肯的〈天·藏〉為話題》,劉臻的《肉身經驗與智性思考的融合:寧肯小說創(chuàng)作論》,郭名華的《權力批判的轉向——寧肯小說權力論》等。
朱永富主要論述寧肯小說從“肉體”進入“歷史”敘事的獨特之處,深刻有力[3];王紀人從拓撲學的三重結構、權力控制下的身體和情感、權力和現代審訊術、純文學的突圍與探索等四個方面肯定了寧肯長篇小說《三個三重奏》的先鋒性[4];寧肯長篇小說《天·藏》中既有身體書寫,宗教、族裔與身份的覺醒,又超越肉身而構筑了精神高地,王德領的文章抓住了《天·藏》的核心思想進行分析研究,深入透徹[5];劉臻的文章側重探討寧肯小說感性經驗與智性思考相融合的獨特風格[6];郭名華的文章主要揭示了寧肯小說權力批判所達到的新高度[7]。當然,學者們更多的是就寧肯的單部長篇小說進行分析研究,又如仲雷《穿透絕望的荒誕之書——評寧肯〈環(huán)形山〉的后現代意蘊》[8],王春林的《論寧肯〈三個三重奏〉的先鋒性》[9],耿占春的《“超幻現實”與藝術的審判——讀寧肯〈三個三重奏〉》等[10]。
在男權制社會中,兩性關系是一種支配與從屬關系,韋伯在《支配社會學》中認為:
官僚制權力的客觀基礎,乃是其基于特殊專門知識的、技術性的不可或缺。然而在家中的權威,其信仰基礎乃是自遠古以來即被視為當然的恭順關系。此種信仰乃植根于下述事實:由于長期緊密地共同生活在一起,家中的依附者乃自然形成——不管是外在生活還是精神生活——一個“命運共同體”。妻子之為依附者,乃是因為丈夫通常在體力及智力上皆為優(yōu)越;兒童之為依附者,乃因其客觀條件上須要扶助。[11]76
韋伯對兩性之間的支配與被支配關系把握很準確,但是,“此種信仰”所植根的基礎恐怕不是什么客觀的“事實”,而是一種人為的文化建構。美國學者凱特·米利特在她的著作《性的政治》中認為,韋伯所謂的“丈夫通常在體力及智力上皆為優(yōu)越”并非什么客觀事實,性別角色的劃分也并非根據先天的、自然的因素,而是由文化因素決定的,與解剖學、生理學因素毫無關系。“兩性之間那些人人深信不疑的差異,在本質上是文化性的而非生物性的差異”[12]44,她通過分析美國作家熱內的文本《樓座》,得出如下結論:
他(美國作家熱內)認為性是人與人最根本的關系,而其他各種關系是從它衍生出來并經過苦心經營的關系,前者是后者的核心模式;從這一立場出發(fā),熱內發(fā)覺,在人類制度化了的不平等中,性關系受到了最無可挽回的毒化,并是這一不平等的原型。他堅信不疑的是,將人分為兩大營壘,并按照與生俱來的權力由一個營壘統(tǒng)治另一個營壘,社會秩序中就建立和認可了一種壓迫制度,并讓該制度成為所有其他關系、思想和經驗的基礎,并毒化它們。[12]31-32
“由一個營壘統(tǒng)治另一個營壘”的男權社會體制既精巧又壁壘森嚴,成了人類文化中最深入人心又不易被覺察的意識形態(tài)。寧肯深諳男權制社會中兩性之間的不平等關系,他小說中的兩性關系書寫帶有強烈的文化與社會烙印。朱永富在論述小說從“肉體”進入“歷史”敘事的不同路徑時寫道:
王小波的小說與莫言的小說都可以說是以肉體進入歷史敘事的典型;但是在王小波那里,“肉體”基本上等于“性”,在莫言那里則是原始的肉體,這種肉體具有生物人類學的特征。而寧肯小說中的“肉體”,則是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肉體,這種肉體打上了強烈的文化和社會烙印。在莫言小說和寧肯小說中隱藏著兩種人學觀,而王小波則幾乎完全是社會學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寧肯小說從“肉體”進入“歷史”敘事是有其獨到之處的。[3]
朱永富對寧肯小說“肉體”書寫的評價可謂切中肯綮。寧肯對兩性關系的書寫,比較典型的特征是描寫三角關系,實為人物之間的權力關系。三角關系的頂端,往往是一位權力在握的男性,三角形的兩底端,則是處在頂端位置的男人的妻子、情人或另一個弱勢男性。三角關系中常常有缺席者,但缺席者并非可有可無,而是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使一組組男女關系充滿了明爭暗斗。
《蒙面之城》中,父親馬嘯風處于三角關系的頂端,是權力在握者,而母親則“像過世之人”。父親一言九鼎,對母親構成了絕對的壓抑,文本中父親強迫母親出來吃飯的細節(jié)描寫,可謂“歷史”驚人的重復,與曹禺話劇《雷雨》中周樸園逼蘩漪吃藥的細節(jié)如出一轍,父親治家堪比周樸園,絕對權威。在令人窒息的家庭氛圍中,母親被認為患有“精神病”,這是父親及家里人眼中的母親。但是,小馬格眼中的母親不是這樣的,在家的母親與離開家的母親判若兩人,根本不像有病之人;年輕時的母親與現在的母親也全然不同,雙重視角對人物的觀照讓文本出現了縫隙和悖論。母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變成一個歇斯底里的“病人”,對生活徹底絕望,并最終走向死亡。對此過程,文本中沒有明確的交代,只是隱約暗示了缺席的在場者。作家的模糊處理反而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馬嘯風明知夫妻關系已形同陌路,明知妻子早已對生活徹底絕望,隨時都有自殺的可能卻任其發(fā)展,當妻子最終割腕自殺,他拿出事先保留了十年的住院證明,證明妻子有“精神病”,證據確鑿。然后,莊嚴地出席妻子的葬禮。馬嘯風集權力、冷酷、理性于一身,他手中握有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這是家庭的“內部殖民”或者說“內部奴役”,女人是婚內的奴仆,只能以自戕結束生命。馬嘯風要用妻子的生命去維護一樁婚姻表面上的體面,細思令人毛骨悚然?!冻聊T》中三角關系的頂端是缺席的在場者,他擁有絕對的控制權,而居于三角形兩底端的唐漓和社會邊緣人李慢,只能陷入被操縱的悲劇命運。
在男權社會中,女性為了生存或職業(yè)晉升,常常不得不遷就男性或通過性交換來實現目的。如果說唐漓為了生存依附于有權勢的男性,但又不甘心這種關系而大膽挑釁;那么,《三個三重奏》中杜遠方、李離、居延澤三者的關系則要復雜得多。當杜遠方從千篇一律的流水線女工中一眼發(fā)現李離身上的特別之處時,他利用權力強行改變了李離的命運,同時,也把她變成了情人。當愛情輸給了表面的道德,杜遠方的心中不再有理想主義,生活中的一切皆變成了算計。李離和居延澤變成他精密計劃的一部分便不足為奇。杜遠方縱容李離與居延澤偷情,目的是和李離聯手打造居延澤的同時并牢牢掌控他,為己所用。不能說杜遠方不愛李離,只不過他的思維方式早已為權力場所異化,愛有時也可以讓位給利益。杜遠方與李離是情人關系,對李離來說,杜遠方創(chuàng)造了她的人生,卻也讓她失去了歸宿,他們之間有知遇,有感恩,有合作,有利用,有愛,也有恨,關系非常復雜;李離對居延澤的曖昧引誘帶有對杜遠方的不滿情緒,居延澤則帶有對杜遠方的挑戰(zhàn),兩人真正有了私情之后,李離再也不能對杜遠方混亂的私生活帶有監(jiān)視與不滿;杜遠方與居延澤是情敵關系,杜遠方卻又充當了居延澤父親或教父的角色。
《三個三重奏》中的又一重是杜遠方、李敏芬和黃子夫之間的三角關系。杜遠方和黃子夫都是擅弄權術之人,他們深諳權力場的規(guī)則,只不過相比黃子夫,杜遠方擁有更高明的手段。在權力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杜遠方早已成為其黑暗的一部分,他無法站在權力之外思考問題。恰如杜遠方所說:“對權力而言,所有人都是它的獵物?!盵13]57當李敏芬面對黃子夫的性騷擾求助于杜遠方時,杜遠方對權力規(guī)則的揭示與認同瞬間撲滅了李敏芬所有的幻想,讓她不寒而栗。他的話語明顯帶有暴力傾向,他從這種對權力邏輯認同的暴力中甚至體驗到了快樂,想象到對李敏芬的絕對占有;李敏芬對權力邏輯的反抗反而刺激了杜遠方的征服欲。杜遠方從不會單純地愛一個女人,他必須征服女人,讓她徹底臣服于自己,忠于自己,忠于他最重要的東西,換句話說,忠于他的冷血,忠于他的黑暗,他才有安全感。在杜遠方眼里,“這不僅是交媾,也是政治。即使完事之后政治仍在起作用”[13]148。他把權力與欲望、物質與精神之間的關系演繹得出神入化,他深諳征服女人的技巧。相比而言,黃子夫對李敏芬的粗暴強奸則屬下三濫的手段,雖然兩者之間有差別,但差別僅在于權力發(fā)展的兩個不同方向,一種是經過“社會化”獲得公眾認可的性的政治;一種是通過暴力強加。李敏芬對來自權力的欲望持有本能的拒絕,但是,她的拒絕非常之有限。“如果說拒絕是本能,但是還有一種比本能更強大的東西,這種東西也可以說是更深層的本能:那就是服從,因為服從的背后有許多東西。服從的本能比拒絕的本能更悠久”[13]43-44。
寧肯在《環(huán)形山》和《天·藏》中還寫到了“虐戀”,準確地說,是人物的性受虐傾向。寧肯小說中的“虐戀”描寫顯然是對政治/權力關系的一種形象化、性感化書寫,主要體現政治/權力關系中的統(tǒng)治與屈從。
在男權制社會中,兩性關系主要體現為一種政治/權力關系,并為文化所認可。在男人的心目中,愛欲并非純粹的愛欲,愛欲早已發(fā)生了畸變,它包含著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徹底征服,政治/權力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西方文化理念的引入到西方女權主義批評的傳入,中國女性逐漸認識到自身在男權制社會中所處的劣勢地位,進而反抗男性文化霸權,反抗男性中心主義。
人類的兩性關系發(fā)展經歷雜婚制、群婚制、對偶婚制到個體婚制等過程。在個體婚制之前,男人與女人在性權利方面是平等的。但是,進入個體婚制時代,女性平等的性權利就被剝奪。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說:
個體婚制在歷史上絕不是作為男女之間的和好而出現的,更不是作為這種和好的最高形式而出現的。恰好相反。它是作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為整個史前時代所未有的兩性沖突的宣告而出現的?,F在我可以補充幾句: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fā)展同時發(fā)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奴役同時發(fā)生的。個體婚制是一個偉大的歷史進步,但同時它同奴隸制和私有財富一起,卻開辟了一個一直繼續(xù)到今天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中,任何進步同時也是相對的退步,一些人的幸福和發(fā)展是通過另一些人的痛苦和壓抑而實現的。[14]61
個體婚制最大的弊病是,它一方面實行一夫一妻制,另一方面卻保留了人類史前時代的雜婚制,雜婚制在現代社會最極端的表現形式是賣淫。在中國,從古至今,賣淫作為一種社會現象長期續(xù)存,實質是舊時性自由在現代社會的延續(xù)。此外,養(yǎng)情人、包二奶更是體現了一夫多妻的影響。這些雜婚制形式的存在有利于男性的性自由,從統(tǒng)治階層對賣淫制度的含糊其辭、心口不一可見一斑,誠如恩格斯所言:
在實際上不僅被容忍而且特別為統(tǒng)治階級所樂于實行的雜婚制(賣淫),在口頭上是受到非難的。但是實際上,這種非難絕不是針對著參與此事的男子,而只是針對著婦女:她們被排除出去,被排斥在外,以便用這種方法再一次宣布男子對婦女的絕對統(tǒng)治乃是社會的根本法則。[14]62-63
所以說,一夫一妻制是只對女人而不對男人的一夫一妻制。賣淫制度既然為“統(tǒng)治階級所樂于實行”,有堅實的社會基礎,賣淫活動的昌盛就不足為怪,由此引起的性政治、性經濟的爭議暫且不論。個體婚制對男女實行不同的性秩序,包括性道德、性自由、性忠貞,雙重性標準的裂罅不僅造成了女性群體內的分裂與對抗,也造成了女人對男人的仇視以及對男權制社會的反抗,寧肯小說對這一社會問題著墨甚多。
《環(huán)形山》中,“我”創(chuàng)辦的私人調查事務所的主要業(yè)務是“婚姻不忠”“第三者插足”“包二奶”調查。“我”的助手羅一制服出軌丈夫的辦法很簡單,跟蹤,然后捉奸在床,整個場面讓人啼笑皆非。由于丈夫出軌,羅一受到傷害,她決心“抓盡天下負心的男人”。“我們”被媒體炒作為“婚姻衛(wèi)士”“二奶殺手”,但也被有些人嗤之為蒼蠅。那么,該如何看待針孔攝像頭中的偷拍“目標”?“我”與羅一之間最大的分歧在于,“我”認為這是愛情,羅一認為這是道德敗壞,是牲口。
從寧肯故意制造的文本裂罅之中,可以看到現行婚姻制度導致的男女認識問題、看待問題的沖突與矛盾。個體婚制對男女實行雙重性秩序,女人遵從性道德,保持性忠貞,將其內化于自身并自覺維護。由此而知,衛(wèi)道士為什么往往是女性而非男性,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敵視或友好往往由此而來。在羅一眼里,丈夫的出軌對象是個“爛貨”,她仇視第三者;但在共同抵御“不知廉恥”的第三者時,女人瞬間就成了朋友。當然,羅一有鏈球運動員的體魄,她可以把出軌的丈夫像縛小雞一樣綁起來吊在門框上,她也有很強的社交能力和經營能力,無論是創(chuàng)辦健身會所,還是管理私人調查事務所,她都能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墒牵腥税愕捏w魄與智慧卻讓“我”這個踮腳兒退避三舍,連親子關系都不愿承認。可見,婚姻中的支配與被支配關系,并非體魄與智力上的優(yōu)越就能達到。
簡希米第一任男友在經商賺到錢之后不顧舊情,揮霍、豪賭、燈紅酒綠、濫交女人,無所不為。簡還沒來得及報復,他就因涉嫌聚賭兇殺案而逃往境外,走之前卷走了公司的所有款項。簡遇到的第二個男人是她公司的質檢工程師,她以為遇上了美好的愛情,其實不過是她的幻覺。時機成熟之后,工程師以公司和簡的信任為跳板,出國訪學不歸,把自己快三歲的女兒丟給了她。在簡情感的空窗期,第三個男人大地攝影師走進了她的生活,直到他給簡染上了淋病,簡才發(fā)現,大地攝影師更是一個爛人,什么樣的女人他都勾引,從富婆、二奶、酒吧歌手到發(fā)廊妹、站街女,沒有他不沾的。在商海單身闖蕩十幾年的簡,帶著對男人的徹底絕望,來到了“環(huán)形山”,也即后來的簡氏莊園。在簡氏莊園的秘密地下室,營房科長、工程師、大地攝影師先后被做成“標本”,靠用藥水維持生命征象。
《環(huán)形山》中,無論是羅一還是簡對男人的仇恨,對男權制社會的反抗,不但缺乏力量,而且荒誕至極。羅一與“我”跟蹤、監(jiān)視“目標”,拍攝“淫亂”“貪婪”的偷情場景,卻在“窺淫”的過程中與“我”發(fā)生了“淫亂”,偵察別人的同時卻被丈夫反偵察,這是偵察行動中最大的悖論。更何況,這種未經法律允許的偷偷摸摸的偵察行為與偷情行為有什么本質的不同呢?羅一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聲討針孔攝像頭下“淫亂”的女人,卻對“我”的調情或性騷擾產生了類似毒品的依賴,難道她不知道“我”是一個經?;燠E于聲色場所的嫖客?可見,依靠偵探工作保護女性懲戒男人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她自身都已陷入深深的悖論之中。
簡對男人的仇恨、絕望發(fā)展至極點,就是對整個人類的失望,轉而支持尋找野人的事業(yè),并對動物充滿幻想。在簡氏莊園,簡掌控一切,她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把那些曾經背叛過她的男人全做成了“標本”,把自己的性伴侶馬術教練當成馬,當成奴仆,根本不當人看待。簡認為,男女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平等的愛情,對男人也不能有平等。從人物對話對簡內心活動的描寫看,簡對男人的仇視態(tài)度以及對男權制社會的反抗行為沒有任何越出現有制度的思維模式之處。從人類的兩性關系發(fā)展史看,肉體關系(性關系)在先,愛情是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產物,依附于肉體關系。寧肯通過對人物自身悖論的書寫,揭示出以下兩點:
第一,性欲(或者說情欲)、色情與愛情都是人類的精神活動,它們之間沒有明顯的區(qū)別,也沒有清晰的界線,根本無法用道德去評價。
第二,就像同性戀世界虔誠地模仿了男權制社會中的異性戀模式一樣,以簡為代表的“女權主義”思維模式就是男權制的翻版,十分精確地再現了男權制社會中的性支配模式,就像拋一枚硬幣,上下翻了個跟頭而已。無論是被模仿的男權制社會,還是以簡為代表的“女權主義”模仿者,都顯得極其荒誕可笑。作為反抗寓言的《環(huán)形山》更像一出荒誕劇,簡對男權社會的反抗更接近一種不切實際的主觀臆想。也就是說,要改變男權制社會中兩性之間的支配與順從關系,不能依靠男女之間權力的逆轉或者對男權制的簡單顛覆,而應該超越現有的兩性秩序,建立更為理想的兩性關系模式。
《環(huán)形山》中的踮腳兒“我”與《三個三重奏》中坐輪椅的“我”不是隱喻人的生理殘疾就是隱喻人的精神殘疾,踮腳兒“我”在文本中不斷地調侃自我,其實質是對整個人類的調侃。無論是文化規(guī)訓下的性忠貞、禁欲,還是市場經濟主導下的性消費、縱欲都是可疑的。
既然人類的婚姻制度存在如此多的弊端,那么就應該探尋一種新的兩性關系模式。寧肯在《三個三重奏》中提出了一種契約式的兩性關系——“拜訪式同居”,這是一種頗具“前衛(wèi)”色彩的兩性關系形式,顯然帶有探索性質。法學教授譚一爻認為,“拜訪式同居”是“一種最恰當的兩性關系形式”[13]107,可以保證個體絕對的經濟獨立、空間獨立、精神獨立和絕對自由,并且雙方能夠相互尊重并保持平等,不產生任何依賴關系?!鞍菰L式同居”是一種松散的兩性關系形式,不必履行任何法律程序。
表面看來,這是對不平等婚姻制度的反撥,是對理想的兩性關系模式的探索。但是,“拜訪式同居”理想光環(huán)的背后,卻隱藏著巨大的悖論——只有奴隸般的順從,才能使“拜訪式同居”關系得以成立。只有藍接受譚一爻提出的所有“納粹般”的法律條款才能達成“拜訪式同居”關系。接受,就意味著服從;接受,才能使他們之間的關系不產生爭議。寧肯由此對“拜訪式同居”關系進行了辯證的思考:“兩性關系中到底有沒有絕對的自由?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一個人的絕對自由意味著另一個人的絕對不自由”[13]108,“拜訪式同居”并非一種平等的愛情關系,愛契約的達成是妥協的結果。寧肯對“拜訪式同居”關系的質疑是顯而易見的,他在質疑的同時不忘揭示社會、文化對人的異化。法學教授譚一爻忽視了一點,人的情緒、性、愛情不可能像法律條文那樣條分縷析,那樣理性化,對審訊專業(yè)的過度投入早已侵占了他和藍的情感空間和性生活空間。譚一爻對法律知識掌握得越精深,就變得越盲目,片面化地擴大某部分生活,必然無法看清生活的其他部分,陷入一種“對存在的遺忘”(海德格爾語)狀態(tài)。因而,人類恐怕是地球上最偏執(zhí)的動物。為此,在《環(huán)形山》中,寧肯甚至不惜筆墨,以蘇未未與“野人”張山之間的性關系為個案,試圖去探尋一種更為本質的兩性關系。
女性不是被男權制社會的兩性關系模式所同化,就是受到傷害。而寧肯筆下的現代知識女性則擺脫了對男性的依附,實現了從經濟、情感到人格的全面獨立。作家在文本中也多次探討關于人的命題:
比如家族、血緣、親子,我認為這是低等宗法社會的特征,事實上它們不構成哲學上的概念,也就是人的概念。人就是他自己,與這個世界發(fā)生聯系,此外什么都不是,與血緣無關。一只巖羊或者一只豹子可以獨自面對世界,一個人面對世界也是可能的,不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我們有多少人有獨自面對世界的意識?我們的依存常常就是我們的桎梏。[15]300
寧肯強調,人要擺脫各種依附關系的束縛,獨自面對世界,才能獲得更多的解放和自由。相比傳統(tǒng)女性,寧肯筆下的現代知識女性更具獨立性?!睹擅嬷恰分械呐芯可忠蛞驅κ非叭祟愡z存感興趣,她不僅僅要研究、繪畫,還要在不為世人所知的“蠻地”尋找?guī)r畫并展現行為藝術。在還陽界,除了那個整日醉醺醺的站長,隊長統(tǒng)治著一切,唯一的女人當然歸隊長所有,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女人就順從隊長。重建的房子是女人一手設計的,簡單的木質家具也是女人喜歡的,隊長的想法完全被擱淺。文本中,不是男人征服了女人,相反,男人被女人征服了:勞累一天之后,她給他燒菜,把酒端上來,為他洗身,夜晚做愛,熱情洋溢,風情萬種,她的激情與花樣讓他瞠目結舌,想都沒想過,這耗盡了他的精力,也征服了他的黑暗心。她讓他變得明亮起來,對未來的幸福生活展開遐想,對她言聽計從,甚至慌手慌腳。與這樣的女人過上一生一世,生兒育女,男耕女織,不似天上,已殊人間。[15]76
可是,生活并沒有按照隊長預想的樣子發(fā)展。隊長與女人無法進行精神上的溝通,女人對叢林中角斗的樂于觀看,對獸皮的至深迷戀,讓隊長感覺不可思議,最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一直很賣力氣,女人為什么一直沒有懷上孩子?當他通過馬格知道了女人采取金屬環(huán)避孕,拒絕生育的真相后,絕望而死。男人想要過循規(guī)蹈矩的凡俗生活,女人要的是行為藝術,二者風馬牛不相及。隊長死不瞑目,以一副白色“傲骨”挺立于林中,讓人悲憫。同樣,《蒙面之城》中,何萍有過一段跨國婚姻,當她終于明白了感情與婚姻完全是兩碼事之后,毅然提出離婚,她的前夫斯太爾不同意,挽回無果后絕望自殺。
寧肯清醒地認識到,在男權制社會中,女人固然是最深重的受害者,但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還陽界的隊長愛林因因,也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想了解她的精神世界,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生育問題卻成了刺死他的利劍。男人骨子里繁衍后代的渴望以及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使得他們把生育看得太過重要。顯然,如果男性不能擺脫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影響,不能實現精神、情感、人格上的獨立,過于依附于對方,同樣會受到傷害。寧肯對還陽界的隊長、斯太爾、成巖等男性的書寫,顯示了他在探究兩性關系時對男性持有同樣的人文關懷。陳曉明教授曾說:
很多女人,與男人生活了很長的時間,也許她與不同的男人都有各種接觸,但少有女人愿意去了解男人。女人更愿意把男人當作一種工具,當做室內或戶外的勞動力,當做銀行或旅館。男人的內心,男人的命運,有多少女人會去理解。有多少女人包括女作家,會把男人當做一本書,一頁一頁翻下去仔細閱讀?女作家們都愛瑪格麗特·杜拉寫作的情人,可是,杜拉更關注的依然是她作為女人的內心生活。[2]174
這些書寫說明,在探究兩性關系之時,應該學會換位思考,而不能總采取對抗的姿態(tài)。
在寧肯小說中,傳統(tǒng)、穩(wěn)定的兩性關系也已被打破,《蒙面之城》中,女作家果丹和成巖是一對戀人,馬格的到來使果丹的情感世界出現了松動。從一開始,成巖就對馬格充滿了敵意,不惜以權力手段把馬格投入牢房,幸虧果丹及時發(fā)現并伸手援助,才使他免去了牢獄之苦。但是,二人之間的矛盾不會如此輕易就結束,諾朗冰川之行暗藏著更大的殺機。關鍵時刻,不是上帝之手,而是果丹心中的天平倒向了馬格,使他躲過了一劫。她愛上了馬格,愛早已超越了道德與精神的枷鎖,他們獲得了身心的自由與解放。然而,愛也是極端脆弱的。
從表面上看,這場愛情爭奪戰(zhàn)中,成巖贏了,他和果丹結了婚,實際上,他輸得一敗涂地,果丹從未全身心地愛過他,也不愿為他生孩子,即使懷孕了也要偷偷去流產。當何萍再次遇見初戀情人馬格,舊夢重溫,她決心按自己的想法將馬格雕琢成一個完美的男人,可馬格就是不上道,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終至幻滅。
無論是林因因、果丹、何萍,還是成巖、馬格,蘇健飛都有自身鮮明的個性特征,男性無法改變女性,女性也無法改變男性,他們都是作為獨立不倚的個體而存在的,不愿意為任何人妥協。因此,他們放棄了婚姻,放棄了家庭生活模式,相互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了就分手。特別是女性,不愿意依附或遷就男性,拒絕生育,她們有自己的事業(yè),有自己的人生追求。
寧肯小說展現了各種形式的性革命給婚姻制度帶來的沖擊以及當代社會兩性關系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兩性關系明顯呈多樣化發(fā)展態(tài)勢。寧肯曾經說過:“我在生活中感受到的顛覆遠遠超過了我的小說?!彼P下的兩性關系書寫深刻而又極具思想性,遠遠超越了男性視角,做到了以“‘第三性’視角”來看待兩性關系。在寧肯筆下,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有做到精神和人格的獨立,才能不被兩性關系所傷害,還陽界的隊長、何萍的前夫斯太爾均是慘痛的案例。只有改變兩性之間的依附關系,放棄一方試圖支配另一方的兩性關系模式,男女之間也許才能和諧相處。寧肯偏愛現代知識女性,他筆下的現代知識女性真正做到了經濟獨立,精神獨立,人格獨立,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但是,在這種松散的兩性關系模式之中,生育問題只能被懸置,此一問題實已不是什么新鮮問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就已提出,人類要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實現更自由的性關系,不僅要排除經濟的和道德的顧忌,還要使“孩子的撫養(yǎng)和教育成為公共的事業(yè);社會同等地關懷一切兒童,無論是婚生的還是非婚生的”[14]72。至于孩子的養(yǎng)育問題,應該作為一種職業(yè)成為國家的公共事業(yè),從而讓女性獲得解放,不必在經濟上依靠男性。然而,社會的發(fā)展總是非常緩慢,在現階段,比較合理的兩性關系形式似乎可以逐漸實現,孩子養(yǎng)育的社會化尚需時日。
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引入了民主、科學、平等、自由等先進理念,從此,中國女性開始走向自身解放的道路,但是,僅靠女性很難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女性的解放有賴于整個社會的共同努力,否則,“娜拉”走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魯迅語)。因此,作家的性別觀尤為重要,他們文本中的性別觀形塑著讀者的性別觀,參與了整個社會的文化建構,特別是男性作家,他們如何看待兩性關系?他們在創(chuàng)作中是否自覺地克服男權意識?就此方面而言,寧肯堪稱表率,他既自覺地克服了男權意識,超越了性別壁壘,又能在文本中努力踐行他的性別觀,為兩性關系的和諧發(fā)展,盡一己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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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ale and Female Relationship Reflected in Ningken’s Novels
LU Wan-mei
(School of Literature, Xizang Minzu University, Xianyang 712082, China)
As a male writer born in the 1950s, Ning Ken makes a deep exploration and reflec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wo sex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upergender” in his novels, showing the impact of various forms of sexual revolution on the marriage system and the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gender relations in contemporary society. All kinds of male and female relationship have been portrayed by Ning Ken ranging from the shackles of traditional marriage on women, the forced power encroachment on women body, women’s resistance against unequal gender relations in patriarchal society, the exploratory nature of “visiting cohabitation”, to the exploration to the basic essentiality of gender relationship. He shows the dynamic gender relationship and the different models of gender relationship in Chinese society in the transitional period. In this regard, Ning Ken not only consciously overcomes the patriarchal consciousness and transcends gender barriers, but also works hard to practice his gender outlook in the text, and does his best for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exes.
Ning Ken, power, sexual relationship,,
I247.57
A
1001 - 5124(2022)01 - 0039 – 09
2020-12-2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新時期以來西藏當代文學史料整理與研究(1977-2015)”(16XZW030)
盧頑梅(1976-),女,陜西禮泉人,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E-mail: 415758160@qq.com
(責任編輯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