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詩歌中的《景德傳燈錄》典故運用研究

楊 盛 果

(四川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 四川 成都 610021)

北宋中后期，《景德傳燈錄》因被編入大藏，其影響力和傳播范圍遠非其他燈史可比，在文人士大夫之中頗為流行。雖說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以心印心”，但講求理性精神的北宋士大夫仍然走上了“以文字為禪”的道路?！毒暗聜鳠翡洝穭t成為他們參解禪宗“文字”所主要依據(jù)的文本，“讀《燈史》”在當時幾乎是修習(xí)禪宗之同義語。黃庭堅的詩歌援引了大量佛禪典故，其中近半數(shù)出自《景德傳燈錄》。學(xué)界大多從詩歌意象的選擇和觀照物象的方式兩個層面來探討黃庭堅詩歌與禪宗之間的關(guān)系，對佛禪典故的運用關(guān)注較少，對《景德傳燈錄》典故的運用更缺乏系統(tǒng)專門的論述。探究黃庭堅詩歌中《景德傳燈錄》典故的運用，對于了解其禪學(xué)思想和詩歌風(fēng)格具有重要意義。

一、學(xué)禪與用典的漸進

黃庭堅生長于佛禪氛圍濃厚的洪州分寧縣，《洪州分寧縣云巖禪院經(jīng)藏記》記載：“江西多古尊宿道場，居洪州境內(nèi)者以百數(shù)，而洪州境內(nèi)禪席居分寧縣者以十數(shù)?！盵1]444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黃庭堅自幼受禪學(xué)思想的耳濡目染，也接觸到了《景德傳燈錄》等禪學(xué)典籍。

早在二十二歲鄉(xiāng)居之時，黃庭堅首次在詩中用到了《景德傳燈錄》典故：

聞道臺源境，鋤荒三徑通。人曾夢蟻穴，鶴亦怕雞籠。萬壑秋聲別，千江月體同。須知有一路，不在白云中。①(《次韻十九叔父臺源》)

“萬壑秋聲別，千江月體同”典出青林師虔語：“千江同一月，萬戶盡逢春?！雹诒磉_了取消一切差別、萬法平等，隨處皆可悟道，不需別處求之的思想，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寫景，實則是使“須知有一路，不在白云中”的勸誡更加委婉。雖然不能確定這里“不在白云中”的悟道路徑是否指向心性，但至少證明黃庭堅在此之前就已開始閱讀《景德傳燈錄》，并關(guān)注其中的修行方式和平等觀思想，顯現(xiàn)出超然物外的出世傾向。可見，黃庭堅與王安石、蘇軾的學(xué)禪路徑不同，他并不是在仕途受挫之后才開始服膺及體認佛理，而是在入世之前便開始接受并認同佛禪思想。

熙寧三年(1070)，二十四歲的黃庭堅為規(guī)勸友人何造誠勿過度沉迷“度世飛升”之說，作詩二首以贈之，其二云：

萬物沉浮共我家，清明心水遍河沙。無鉤狂象聽人語，露地白牛看月斜。小雨呼兒藝桃李，疏簾幃客轉(zhuǎn)琵琶。塵塵三昧開門戶，不用丹田養(yǎng)素霞。(《何造誠作浩然堂陳義甚高然頗喜度世飛升之說》其二)

詩歌的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都用到了《景德傳燈錄》典故，明確主張清明自守，護持心性，著意“三昧”的禪宗修行方式。首聯(lián)化用張拙《悟道偈》中的“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靈共我家?！雹踇2]316言眾生平等，凡圣一體，無有差別，與此前“千江一月”的典故共同指向平等觀思想。頷聯(lián)化用大安禪師語：“只看一頭水牯牛，若落路入草便牽出，若犯人苗稼即鞭撻，調(diào)伏既久，可憐生受人言語，如今變作個露地白牛，常在面前，終日露迥迥地，趁亦不去也?！边@里的“露地白牛”譬喻修得“平常心”者。“無鉤狂象”典出《遺教經(jīng)》，譬喻放逸“妄心”者。這兩處用典說明，此時的黃庭堅已意識到了調(diào)治心性的重要性。

自此，“平常心是道”和調(diào)治心性成為黃庭堅詩歌中反復(fù)吟詠的主題，而這些主題也常常通過運用《景德傳燈錄》典故來表達。例如，他的《次韻答堯民》：“聰明自回照，勝己果非懦?！被渺`居義能語“回光返照，看身心是何物”，強調(diào)反觀自省，拂拭身心的修養(yǎng)功夫?！斗畲鹈饣菁堥L句》：“春草肥牛脫鼻繩，菰蒲野鴨還飛去。”反用大安禪師“露地白?！闭Z和百丈與馬祖之問答③[2]131，既表現(xiàn)了黃庭堅對自己治心道行的自謙，也體現(xiàn)出黃庭堅脫不能脫之韁繩，觀不曾飛之野鴨，不拘形式、直心任運的治心特點?！峨s言贈羅茂衡》云：“欲與天地為友，欲與日月并行。萬物崢嶸，本由心生。去子之取舍與愛憎，惟人自縛非天黥?！弊詈髢删溆蒙病缎判你憽发躘2]49及其與沙彌之問答⑤，勸誡對方去除“取舍”“愛憎”等差別心，以“無縛”的無心之道開解自己。《平陰張澄居士隱處三詩》中的《仁亭》云：“牧牛多坦途，亡羊自多端?！薄稄?fù)庵》云：“歸來一丘中，萬事不改舊。禾黍鋤其驕，牛羊鞭在后?！边@兩首詩同樣用大安“露地白牛”意，說明“牧?！惫Ψ蛑匾！芭！币蛳笳鞣鸺宜f的“心”，“?！币庀笤邳S庭堅詩歌中多次出現(xiàn)，而其他言說心性的詩歌更是不一而足。

元豐七年(1084)，黃庭堅在泗州僧伽塔作《發(fā)愿文》，正式皈依佛教，立誓“不復(fù)淫欲”“不復(fù)飲酒”“不復(fù)食肉”[1]782，對于悟道的訴求更加強烈，反觀自省、調(diào)治心性的修行方式已經(jīng)全面地影響他的生活。在運用禪典方面，皈依之后的黃庭堅不再滿足于為了引用而引用的復(fù)現(xiàn)，而是注重從日常生活到禪理禪趣，再從禪理禪趣到禪宗典故的表現(xiàn)。例如，《有惠江南中帳中香戲答六言二首》其一：“百煉香螺沉水，寶熏近出江南。一穟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薄耙环u”用第二十二祖摩拏羅事⑥，言于香煙繚繞中感受神通與禪悅。“同參”意為相與參禪之人，用玄沙宗一大師語：“盡道承他釋迦，我道釋迦與我同參?！币豢|“帳中香”便激起黃庭堅禪思之激蕩，參習(xí)之熱情，雖是“戲答”之作，帶有夸張意味，但仍可窺其習(xí)禪的日常化傾向。他的《六舅以詩來覓銅犀用長句持送舅氏學(xué)古之余復(fù)味禪悅故篇末及之》由鎮(zhèn)紙之銅犀再次引申至象“心”之牛，再次闡發(fā)治心主題：“海牛壓紙寫銀鉤，……不著鼻繩袖兩手，古犀牛兒好看取。”借此贊美六舅(李公擇)治心有術(shù)，不假“鼻繩”而“?！辈蝗?。又如《題默軒和遵老》云：“佛事一盂飯，橫眠不學(xué)禪?！庇么蟀捕U師“在溈山三十年，吃溈山飯，屙溈山屎，不學(xué)溈山禪”之事，形容自己隨緣任運的學(xué)禪和生活態(tài)度，將“佛事”寓于“一盂飯”中。再如“勤子來訪道，枵然我何有？寢興與時俱，由我屈伸肘。飯羹自知味，如此是道不”(《柳閎展如蘇子瞻也其才德甚美有意于學(xué)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詩贈之》)。用大寂“只如今行住坐臥，應(yīng)機接物，盡是道”和道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語意，更加直觀地反映了黃庭堅抱道而居，于日?，嵤轮袑さ?，隨心所欲而合乎道的禪意生活狀態(tài)。

歷時性地看黃庭堅詩歌對《景德傳燈錄》典故的運用，可以發(fā)現(xiàn)他學(xué)禪的主題始終不離心性的修養(yǎng)，力圖達到的境界則是隨心所欲而合乎道的自在真如境界，其修養(yǎng)路徑呈現(xiàn)出由反觀自省到于日常生活中悟道的轉(zhuǎn)變。從某種意義上說，“平常心”就是“心”的本然狀態(tài)，就是“無心”，就是解脫之道，正如《再用前韻贈子勉四首》其一云：“事上無心活身。”反觀自省仍是在持心用功，而只有于衣食住行、興寢坐臥中體認“平常心”，才能放下執(zhí)念，任運自然，明心見性。

二、俗語與術(shù)語的借用

典故之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意義，本質(zhì)上是一種語言材料，在西方“互文性”學(xué)說看來，對前代語言材料檃括的過程其實就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過程。因此，從詩歌對典故的參考、借用和處理中，我們能夠窺見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運思軌跡和藝術(shù)技巧，進而考察其詩歌整體風(fēng)格和詩學(xué)主張。根據(jù)用典方式的不同，典故可劃分為語典和事典。語典是指詩歌中所引用的有來歷出處的詞語，一般帶有某種情感色彩或象征意義，其在詩歌中表達的含義僅限于詞語本身的意義。事典是指詩歌中所依據(jù)的有來歷出處的故事，通常具有相對完整的情節(jié)意味和明顯的價值判斷，與詩歌的表情達意聯(lián)系緊密。

在編纂體例上，僧傳以記行為主，燈錄則以記言為主，而這些“言”又是以當時的白話寫成，貼近于底層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口語?！毒暗聜鳠翡洝繁Ａ袅舜罅康奶扑伟自挘渲邪ㄔS多俗語、俚語和方言，是一個有別于士大夫文人語言系統(tǒng)的語料庫，也成為黃庭堅熔鑄“雅健”風(fēng)格、洗刷前代陳言和拓寬新鮮典源的理想語言材料。

黃庭堅詩歌中大量援引《景德傳燈錄》中的俗語白話，以打破陳熟因循的古典詩歌語言系統(tǒng)，體現(xiàn)了黃庭堅“以俗為雅”的詩學(xué)主張。例如，《寄杜家父二首》其一云：“閑情欲被春將去，鳥喚花驚只么回?！薄爸幻础币辉~意為“這么”，常見于《景德傳燈錄》，如《永嘉證道歌》曰：“不可得中只么得?！薄伴e情”“春”“花”“鳥”均為古典詩歌中常見之意象，在這中間嵌入一俗語“只么”，頓覺質(zhì)樸詼諧?！读T姑熟寄元明用殤字韻》中有“本與江鷗成保社，聊隨海燕度炎涼”之句，用克賓語：“不入汝保社。”“保社”是“保伍同社”的簡稱，本是人類社會的組織制度，這里用于形容黃庭堅與江鷗如影隨形的親密關(guān)系，更顯親切自然?！队新剮ぶ邢阋詾榘拘邞蛴们绊嵍住菲湟辉疲?/p>

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嚴本寂，不必叢林遍參。

“天生鼻孔”由南泉語“父母已生了，鼻孔在什么處”而來?！跋銍辣炯拧庇谩独銍澜?jīng)》香嚴童子聞香悟道事?！氨閰ⅰ背鲎匝┓迮c玄沙之問答：“雪峰召曰：‘備頭陀何不遍參去？’師曰：‘達磨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天?！痹姼枰庠趹蜓灾恍杪勏惚憧晌虻?，不需遍習(xí)禪理，而“鼻孔”一詞的嵌入無疑增強了語言的滑稽性?！稇蛟伕吖?jié)亭邊山礬花二首》其二中寫道：“二三名士開顏笑，把斷花光水不通?！薄鞍褦唷币辉~語出樂普：“末后一句始到牢關(guān)，把斷要津，不通凡圣?！币鉃檎加?、占盡，不論是語言風(fēng)格還是行為本身都與上句的“名士”形成了強烈反差，體現(xiàn)出“戲答”之游戲意味。又如《省中烹茶懷子瞻用前韻》云：“閤門井不落第二，竟陵谷簾定誤書?！逼渲小安宦涞诙庇脺可秸Z：“思而知之，落在第二頭?！彼嘎冻龅闹卑?、篤定的語氣更加彰顯了對陸羽《茶經(jīng)》大膽質(zhì)疑的犀利和機鋒?！对俅雾嵓婧喡闹心嫌袢住菲淙骸袄詈疃毯钟虚L處，不與俗物同條生?！逼渲小巴瑮l生”用巖頭和尚“雪峰雖與我同條生,不與我同條死”③[2]383之語，同樣是俗語，指共處一處。這句詩的表層語言用的是俗語，可底層語言卻表達的是要“脫俗”，起到的依舊是詼諧幽默的效果，可見此類俗語的插入多為“插科打諢”之用。

黃庭堅詩歌中也常常能看見與禪家相關(guān)的術(shù)語，因其在詩歌中的意義延展性有限，這些術(shù)語的出現(xiàn)不構(gòu)成使用事典。例如以下詩句中的“蒲團(團蒲)”和“禪板”：

團蒲日靜鳥吟詩，爐薰一炷試觀之。(《贈送張叔和》)

暝倚團蒲掛缽囊，半窗疏箔度微涼。(《題凈因壁二首》其一)

病來孤負鸕鶿杓，禪板蒲團入眼中。(《戲答王子予送凌風(fēng)菊二首》其一)

公退蒲團坐后亭，短日松風(fēng)吟萬籟。(《奉送時中攝東曹獄掾》)

蒲團禪板無人付，茶鼎薰爐與客同。(《題息軒》)

“蒲團(團蒲)”和“禪板”出自翠微和臨濟開悟居遁的一則公案：“(居遁)問：‘如何是祖師意？’翠微曰：‘與我將禪板來?！瘞熕爝^禪板，翠微接得便打。師曰：‘打即任打要，且無祖師意。’又問臨濟：‘如何是祖師意？’臨濟曰：‘與我將蒲團來?！瘞熌诉^蒲團，臨濟接得便打。”然而，以上所舉詩句中的“蒲團(團蒲)”和“禪板”與公案的核心要素——“棒喝”的開悟方式并無關(guān)聯(lián)，而是僅僅表示字面意義的意象，象征著參禪和禪機，營造了清凈自在、道在日用的禪意生活境界。再如“人亡經(jīng)禪盡，屋破龍象泣”(《鄂州節(jié)推陳榮緒惠示沿檄崇陽道中六詩老懶不能追韻輒自取韻奉和·頭陀寺》)和“法筵森龍象，天樂下管弦”(《阻風(fēng)入長蘆寺》)中的“龍象”用維那白槌語：“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是對出家人的尊稱，譬喻諸羅漢中，修行勇猛，有最大力者。兩首詩均是黃庭堅途經(jīng)寺廟時寫下的懷古之作，援引的兩句也都是對寺廟過去場景的細節(jié)還原，抒發(fā)物是人非、盛衰興亡的慨嘆，之所以用“龍象”而不用“僧眾”或“衲子”，正是為表現(xiàn)崇高情感而做的深度布景。

這類術(shù)語不僅包括名詞，還包括動詞，因其帶有禪學(xué)色彩并在一句之中占據(jù)核心地位，這些動詞常常成為“句中之眼”，盤活整個句子乃至全詩。例如，“追隨城西園，殘暑欲退席”(《和劉景文》)的“退席”用慧能語“若不肯信者，從他退席”，將“殘暑”的消退擬人化、具象化?！包S蘆麋鹿場，此地廣千肘”(《大雷口阻風(fēng)》)的“廣千肘”用優(yōu)波毱多度傳中語：“(優(yōu)波毱多)每度一人，以一籌置于石室。其室縱十八肘，廣十二肘?！边@既是押韻的需要，又是出于語詞創(chuàng)新的考慮。又如取自毗婆尸佛偈“身從無相中受生，猶如幻出諸形象”中的“幻出”一詞：

能和晚煙色，幻出歲寒身。(《次韻子瞻題無咎所得與可竹二首粥字韻戲嘲無咎人字韻詠竹》)

枝掀葉舉是精神，因知幻物出無象。(《題子瞻墨竹》)

晚學(xué)長沙小三昧，幻出萬物真成狂。(《戲答趙伯充勸莫學(xué)書及為席子澤解嘲》)

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句詩描寫的都是書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前兩句是寫文同與蘇軾以竹為題材的畫作，第三句是寫黃庭堅自己臨習(xí)懷素的草書。從一張白紙再到有著無數(shù)種可能和形態(tài)的翰墨丹青，正如佛家所說的無象再到萬千幻象。

三、事情與事理的點化

相比于語典，事典具有更強的文化包容性和意義延展性。運用事典能夠幫助詩人用盡量少的文字傳遞出盡量多的信息，在限定字數(shù)內(nèi)增大信息的密度和體量，而增加的這部分信息正是來源于事典所蘊含的故事情節(jié)(事情)和價值評判(事理)。

從史學(xué)的角度看，《景德傳燈錄》極具史料價值，其中的一則則僧傳和公案亦可以看作是一條條關(guān)于歷史人物及事件的記錄。偏好在詩中援引故實古事、借鑒歷史經(jīng)驗的黃庭堅，自然不會將目光僅僅局限于《景德傳燈錄》中的語詞，而放過其中廣博富贍的故事情節(jié)?！毒暗聜鳠翡洝匪浀亩际请[居方外的禪師，其言多放誕不羈、晦澀難明，其行常放浪形骸、奇特絕俗，堪稱當時教科書式的隱士典范。

因此，如果在黃庭堅詩歌中出現(xiàn)了禪師行跡，一般透露出作者出世歸隱、郁憤苦悶或是皈依佛門的思想傾向。試看《贈王環(huán)中》：

丹霞不踏長安道，生涯蕭條破席帽。囊中收得劫初鈴，夜靜月明獅子吼。那伽定后一爐香，牛沒馬回觀六道。耆域歸來日未西，一鋤識盡婆娑草。

此詩廣征佛經(jīng)禪籍，包括《景德傳燈錄》《寶積經(jīng)》《譯梵》《高僧傳》。其中，首聯(lián)用丹霞出家前赴長安應(yīng)舉，途中經(jīng)一禪客開悟而棄舉學(xué)禪的典故⑦，頷聯(lián)用釋迦牟尼誕生后作獅子吼的典故⑧，意在勉勵對方既然選擇了隱居學(xué)禪，就應(yīng)該安貧樂道，修成佛果，以物質(zhì)生活之匱乏換取精神世界之富足。又如《次韻戲答彥和》：

本不因循老鏡春，江湖歸去作閑人。天于萬物定貧我，智效一官全為親。布袋形骸增碨磊，錦囊詩句媿清新。杜門絕俗無行跡，相憶猶當遣化身。

頸聯(lián)用布袋和尚相貌丑陋事⑨，以布袋和尚自比，承接前半部分“老”“貧”“閑人”的同時，以碨磊丑陋的相貌映襯瑰麗清新的詩句，形成強烈對比，寓揚于抑，突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修身主題。又如《贈陳師道》“貧無置錐人所憐，窮到無錐不屬天”，用香嚴形容自己近況時說的偈語：“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無卓錐之地，今年錐也無?！秉S庭堅以此類比陳師道的貧困處境，而“不屬天”所蘊含的激烈語氣，似在為好友打抱不平的同時，也在宣泄自己對于命運不公的激憤。再如《謝曉純送衲襪》：

劃草曾升馬祖堂，暖窗接膝話還鄉(xiāng)。贈行百衲兜羅襪，處處相隨入道場。

首句用丹霞領(lǐng)會石頭“劃草”即指為自己剃度受戒的典故⑩，流露出遁入空門的想法。后一句宣稱要隨身穿著衲襪，進入修行道場，同樣也印證了這種想法。由此可知，在與前輩宗師行跡的兩相對照中，黃庭堅獲得了某種命運的共鳴，因為不論在家還是出家，做官還是為僧，都是在修行，都會遇到相似的生命困境，這也與黃庭堅所秉持的“差別無二”的平等觀有關(guān)。

由于北宋初期之前的禪宗主張“不立文字”，因此《景德傳燈錄》里多有輕視語言文字、反對讀經(jīng)悟道為主旨的典故。例如，《景德傳燈錄》卷九載古靈事：“其師又一日在窗下看經(jīng)，蜂子投窗紙求出，師睹之曰：‘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鉆他故紙驢年去?！币悦鄯溷@不出窗紙譬喻僧人讀佛經(jīng)不能悟道。又如《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載藥山事：“師看經(jīng)，有僧問：‘和尚尋常不許人看經(jīng)，為什么卻自看？’師曰：‘我只圖遮眼。’”把佛經(jīng)的用途貶低為作遮眼之用。再如其卷三十載永嘉證道歌：“大象不游于兔徑，大悟不拘于小節(jié)。”將讀經(jīng)喻為兔徑，言幽折難進，為大智慧者所不取。

如前所述，黃庭堅在長期的禪修生活中逐漸形成了道在日用的思想，同時認同“不立文字”的主張。因此，對于以上典故，黃庭堅往往承襲其意而用之，但又在語言形式和具體所指上進行了再加工。例如，《次韻元實病目》云：“要須玄覽照鏡空，莫作白魚鉆蠹簡。閱人朦朧似有味，看字昏澀尤宜懶?！薄洞河巍吩疲骸皻w來翻故紙，書尾見麟獲。文字非我名，聊取二三策?！边@兩首詩都用到了古靈“鉆故紙”的典故，透露出對文字的輕視態(tài)度。然而，第一首詩將原典的“故紙”換成了“蠹簡”，第二首詩將原典的“鉆”換成了“翻”；“故紙(蠹簡)”也不再是專指佛經(jīng)，而是指其他古籍；“不鉆故紙”或是“鉆故紙”的目的也不再是悟道，而是為了保養(yǎng)病目和作詩記游。

在不易其意的條件下，黃庭堅詩中還有用一個典故點化另一個典故的情況，即一詩多典。如《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二首》其一：“排悶有新詩，忘蹄出兔徑”將《莊子》的“得兔而忘蹄”和《景德傳燈錄》的“大象不游于兔徑”融攝于一語。且兩個典故以“兔”為勾連，意脈貫通，表達的都是不要執(zhí)著于文字。但又說明要獲得真意和解脫，那就不得不借助于文字，這層意思也反過來印證上句“排悶”有賴于“新詩”，其用典之巧妙令人嘆服。

黃庭堅詩歌用《景德傳燈錄》事典亦有不易其語，翻其意而用之的情況，比如藥山“只圖遮眼”的典故常常被黃庭堅用來表示自謙，而非自矜?！渡缛辗罴木怪鞑尽吩疲骸罢谘郾銜鴥裕裘@欺酒杯。”《和劉景文》云：“頗類鄴侯家，連墻架書冊。……身有小丑女，已自喜翰墨。要傳未見書，遮眼差有益。”《從張仲謀乞蠟梅》云：“聞君寺后野梅發(fā)，香蜜染成宮樣黃。不擬折來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边@三首詩都用到了藥山“只圖遮眼”的典故，但表達并的不是對“遮眼”客體(“書冊”“傳書”和“野梅”)的貶低和輕蔑，而是對“遮眼”行為本身和“遮眼”行為主體的自謙：第一首的“遮眼”是說自己看書粗疏，只為怡情，意在表現(xiàn)社日的節(jié)日氣氛下的愜意和自適；第二首“遮眼”的意思是自己的女兒喜歡看書但不求甚解，需要借閱劉景文家的藏書；第三首的“遮老眼”是說自己老眼昏花，不配折花來看，只能到池塘邊欣賞春色，表達的是惜花憐花之情。

基于以上對文本的細讀、分析，可知黃庭堅詩歌對《景德傳燈錄》典故的運用反映了他禪學(xué)思想的流變和詩歌藝術(shù)的特質(zhì)。黃庭堅的參禪悟道與他的日常生活逐漸深度融合，這給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對禪典的融攝帶來了更廣闊的空間和更多重的維度，促使他在用典技巧上也更加圓通和純熟。在使用《景德傳燈錄》語典方面，他主要借用了其中的俗語和禪家術(shù)語，為的是更好地摹景狀物和敘事抒情。在援引《景德傳燈錄》事典方面，黃庭堅對事情和事理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點化，其目的則是服務(wù)于各種場景下的表情達意。不論采擷《景德傳燈錄》中的語典，還是點化其中的事典，都能見出黃庭堅在用典上的創(chuàng)新意識，在平白如話的語言和豐富多樣的語境中驅(qū)遣典故，如鹽入水，又隨物賦形，構(gòu)思精巧，意涵豐富。

注釋：

① 本文所引黃庭堅詩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出版,黃寶華校點的《山谷詩集注》，下同，不另作注。

② 本文所引《景德傳燈錄》典故均出自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出版,馮國棟校點的《景德傳燈錄》，下同，不另作注。

③ 按，據(jù)史容注，“百丈與馬祖之問答”與“巖頭和尚語”均出自《傳燈錄》，然不見于今本，而見之于《五燈會元》，疑為版本流變之故。對“春草肥牛脫鼻繩，菰蒲野鴨還飛去”一句，史注云：“《傳燈錄》：百丈與馬祖游山，見野鴨子，祖問曰：‘是甚么？’丈曰：‘野鴨子。’又曰：‘甚么處去？’丈曰：‘飛過去’祖遂引手掐百丈鼻，丈作痛聲，祖曰：‘何曾飛過去！’丈于是大悟。”

④ 僧璨《信心銘》：“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p>

⑤ 《景德傳燈錄》：“有沙彌道信，年始十四。來禮師曰：‘愿和尚慈悲，乞與解脫法門?！瘞熢唬骸l縛汝?！唬骸疅o人縛?！瘞熢唬骸胃蠼饷摵?？’信于言下大悟?！?/p>

⑥ 《景德傳燈錄》：“時鶴勒那為彼國王寶印說修多羅偈，忽睹異香成穗。王曰：‘是何祥也？’曰：‘此是西印度傳佛心印祖師摩拏羅將至，先降信香耳?！唬骸藥熒窳稳纾俊鹪唬骸藥熯h承佛記，當于此土廣宣玄化?！?/p>

⑦ 《景德傳燈錄》：“鄧州丹霞天然禪師，不知何許人也。初習(xí)儒學(xué)，將入長安應(yīng)舉。方宿于逆旅，忽夢白光滿室，占者曰：‘解空之祥也?！家欢U客，問曰：‘仁者何往？’曰：‘選官去?！U客曰：‘選官何如選佛？’曰：‘選佛當往何所？’禪客曰：‘今江西馬大師出世，是選佛之場，仁者可往?！熘痹旖鳌！?/p>

⑧ 《景德傳燈錄》：“(釋迦牟尼)位登補處，生兜率天上……分手指天地，作師子吼聲?！?/p>

⑨ 《景德傳燈錄》：“明州奉化縣布袋和尚者，未詳氏族，自稱名‘契此’。形裁腲脮，蹙額皤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