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乾瑛 夏志穎
(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0715)
詠物是詞史中最常見的題材類型之一,相關(guān)作品數(shù)量之多、成就之高,令人驚嘆。在這些浩如煙海的詠物詞中,詠梅詞又格外受到文人青睞。據(jù)《全宋詞》統(tǒng)計,宋人留下的詠梅詞約有一千多首,占詠物詞總量的三分之一左右,高居詠物詞榜首①此處數(shù)據(jù)參考許伯卿《宋詞題材研究》第三章宋代詠物詞研究。。另外,南宋黃大輿還輯有《梅苑》一書,收錄了晚唐以來數(shù)百首詠梅詞,反映出宋人對這一題材的熱衷。這些詠梅詞極大地豐富了我國古典詩詞的寶庫,但同時也使后人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疊床架屋的窠臼,難有推陳出新之作產(chǎn)生,就連以才學(xué)自負的李清照,都曾感嘆“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1]??梢?,在南宋以降的詞人中,梅詞寫作的焦慮已然存在。在此背景下,古人關(guān)于“梅詞第一”的種種評論無疑更耐人尋味。
“梅詞第一”之說最早見于《草堂詩馀》——一部初編于南宋時期的著名選本。其宋刊原本今已不傳,目前可見的最早版本為兩種元刊本:一為廬陵泰宇書堂至正癸未(1343)刊本,僅存前集二卷,未見《花犯》一詞,未著編者姓名,參考價值有限;一為雙璧陳氏至正辛卯(1351)刊本,前集二卷收詞205首,后集二卷收詞170首,題署“建安古梅何士信君實編選”,為他本所無。該本后集下卷“花禽類”收有周邦彥《花犯》(粉墻低)一詞,并注有“新增”字樣,詞后附錄評語云:
《玉林詞選》云:此只詠梅花,而紆余反復(fù),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余于此詞亦云。愚謂此為梅詞第一[2]18。
“《玉林詞選》”即黃昇(字玉林,號花庵詞客)編選的《花庵詞選》,其中收錄了周邦彥的《花犯》,并有評語“此只詠梅花……余于此詞亦云”?!坝唷奔粗更S昇?!恫萏迷娾拧吩谝命S評后,復(fù)綴以“愚謂此為梅詞第一”,更強化了對《花犯》的贊美。何士信雖非《草堂詩馀》的原編者,但至少是最后的增修者,新增《花犯》并補充評語應(yīng)當(dāng)就是他所為。
據(jù)今人研究,黃昇與何士信同為建安人,《花庵詞選》中的詞作、詞話多被正辛卯刊本《草堂詩馀》引用,“說明何士信對黃昇頗為欣賞與熟悉”[3]。而從上引評語來看,“愚”與“余”之間也構(gòu)成了潛在的對話關(guān)系,即“愚”的“梅詞第一”之語是在回應(yīng)黃昇“此只詠梅花……余于此詞亦云”的評價。既是如此,黃昇所論便可視作對“梅詞第一”的具體闡釋。以下就嘗試對周邦彥《花犯》的“紆余反復(fù)”“圓美流轉(zhuǎn)”之處略作說明。詞云:
粉墻低,梅花照眼,依然舊風(fēng)味。露痕輕綴。疑凈洗鉛華,無限佳麗。去年勝賞曾孤倚。冰盤同宴喜。更可惜、雪中高樹,香篝熏素被。今年對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飛墜。相將見、脆丸薦酒,人正在、空江煙浪里。但夢想、一枝瀟灑,黃昏斜照水[2]18。
全詞圍繞梅花盛開、凋零、結(jié)果的過程層層展開,又融入自我的身世之感,打通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事與景相勾連,景與情相映襯,用語清麗優(yōu)美,精巧雅致,構(gòu)思之巧妙,詞筆之圓融,“端不減天孫妙手,宜占花魁矣”[4]983。從格律來看,《花犯》為周邦彥的創(chuàng)調(diào),多使用三字、四字、五字的短句,全詞有將近十處連用“去上”之聲,讀來起伏跌宕,頗有珠落玉盤之感,正如王國維所說:“今其聲雖亡,讀其詞者,猶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jié),繁會相宜;清濁抑揚,轆轤交往?!盵5]278故《花犯》本身高超的藝術(shù)水準(zhǔn)應(yīng)是何氏做出“梅詞第一”之評的關(guān)鍵。另外,《草堂詩馀》與今傳南宋嘉定本《詳注周美成詞片玉集》也淵源頗深。該書署名為“廬陵陳元龍少章集注,建安蔡慶之宗甫校正”,亦是經(jīng)建安文人之手的本子。而《草堂》在作品分類和編排次序上,與該本有很多相似之處,尤其是增修箋注部分,與該本幾無二致?!笆侵恫萏迷娪唷吩鲂薰{注時,參考《詳注周美成詞片玉集》處極多?!盵6]59且從《草堂》所收周詞數(shù)量來看,周邦彥也以57首的數(shù)量遠超其他詞人而位列第一。由此可見,《草堂》的增修箋注者對周邦彥之詞本就持欣賞態(tài)度,《花犯》一詞能夠得其青睞亦是理所當(dāng)然。同時,何士信特別強調(diào)《花犯》為“梅詞第一”,也有為其“新增”之舉正名的用意——如此名作不應(yīng)被初刊遺漏,編者的貢獻就在于向讀者提供優(yōu)秀的詞作——從中大概也能看出書商的一種心態(tài)。
盡管《草堂詩馀》在宋元兩代并未受到特別的重視,但在明代卻極為流行。作為明代最著名的詞學(xué)家,楊慎與《草堂詩馀》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其《詞品》的序言中,楊慎用近三分之一的筆墨解釋了《草堂》命名的由來,并在書中多次提及《草堂詩馀》,有時甚至省略書名而徑言“入選”或“不入選”,足見其對這部詞選的重視?!对~品》卷四“高賓王”條云:“舊本《草堂詩馀》選其《玉蝴蝶》一首,書坊翻刻,欲省費,潛去之。予家藏有舊本,今錄于此,以補遺略焉?!盵7]492楊慎所說的“舊本”來歷不明,與何士信本的關(guān)系亦難坐實,但明刊的《草堂詩馀》均從前述的元刊本衍化而來,以楊慎對“舊本”與“書坊翻刻”本的熟稔,他完全有可能見到黃昇、何士信的評語。并且,楊慎對梅詞也格外關(guān)注,《詞品》中即有多則論及于此,如評洪覺范《點絳唇·詠梅》“如此清俊亦僅有者”,評曹元寵《驀山溪》(洗妝真態(tài))“甚工”等等。但是,就“梅詞第一”來看,楊慎與何士信有著不同的觀點。在《詞品》卷二“梅詞”條中,楊慎云:“古今梅詞,以坡仙‘綠毛幺鳳’為第一?!盵7]462“綠毛幺鳳”是一種“嶺南珍禽,有倒掛子,綠毛紅喙,如鸚鵡而小,自東海來,非塵埃中物也”[8]。楊慎在此以其代指蘇軾《西江月》一詞:
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fēng)。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9]284。
這首詞作于紹圣三年(1096),是蘇軾被貶惠州期間的作品。宋人釋惠洪《冷齋夜話》和王楙《野客叢書》都認(rèn)為該詞是蘇軾為悼念其侍妾王朝云所作。詞的上片寫梅花不畏瘴氣、冰肌玉骨的仙人風(fēng)致,下片寫梅花“芳澤無加,鉛華弗御”(曹植《洛神賦》)的素雅風(fēng)神,結(jié)句借用王昌齡“夢中喚作梨花云”之句,表達昔人已逝、遙不可追的哀悼嘆惋之情。全詞看似句句詠梅,實則句句不離佳人,以梅寫人,確為妙筆。同樣身為蜀人,同樣被貶蠻荒,同樣有佳人相伴,蘇軾的這首《西江月》實際上也寫出了楊慎的心聲。并且,蘇軾還“把宦海浮沉、感遇榮衰的深沉復(fù)雜體驗帶到了詠梅之中”[10]63,“使梅花獲得了更多世情歷煉的蒼涼體驗和幽懷寄托的理想色彩”[10]63,所以這首詞也體現(xiàn)了封建文人即使身處逆境也不懼風(fēng)霜,志潔幽獨而逸懷自恣的孤高品性。這種幽人謫懷之感也容易引起楊慎的共情。因此,在看到何士信將“梅詞第一”的桂冠贈與周邦彥的《花犯》時,楊慎是不完全認(rèn)可的,他更欣賞能夠引起自己共鳴的《西江月》。而這種帶有個人經(jīng)驗色彩的評價,也少有后人附和,成為了“孤評”。
但“孤評”并不等于無人回應(yīng)。兩百多年后,又一位蜀人李調(diào)元也創(chuàng)作了一部詞話——《雨村詞話》。在該書的序言中,李調(diào)元對楊慎的《詞品》予以了高度的評價:“陳后山不工詞,而詞話實由之祖。自是以來,作者指不勝屈。而吾蜀升庵《詞品》,最為允當(dāng),勝弇州之英雄欺人十倍。”[7]1377此言雖有褒美同鄉(xiāng)之嫌,但也說明李調(diào)元對《詞品》有過深入的研讀,并且對楊慎“古今梅詞第一”的評價熟稔于心,否則他不會在《雨村詞話》卷二中專列“梅花第一詞”一條。在此條中,他提出了有別于楊慎的另一種看法:“各家梅花詞不下千闋,然皆互用梅花故事綴成,獨晁無咎補之不持寸鐵,別開生面,當(dāng)為梅花第一詞。”[7]1403并全文抄錄了晁補之的《鹽角兒·亳社觀梅》:
開時似雪。謝時似雪?;ㄖ衅娼^。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徹。占溪風(fēng),留溪月??靶邠p、山桃如血。直饒更、疏疏淡淡,終有一般情別[7]1403。
通覽該詞,顯然,與楊慎的有感而發(fā)不同,李調(diào)元的評價是意有所指的——他批評的正是那種千篇一律的、“互用梅花故事綴成”的梅花詞。而晁補之的《鹽角兒》則完全避開了這一點,故成為了李氏心中的“梅詞第一”。結(jié)合當(dāng)時的詞壇創(chuàng)作風(fēng)氣來看,李調(diào)元所言并非虛妄。詞人詠梅往往堆砌一些與梅花有關(guān)的語典、事典,“不攻意,不治氣,不立格”,“搜索蕪雜,漫無寄托,點鬼之簿,令人生厭”[11]432。在此背景下,李調(diào)元選擇晁補之這首名氣、水平均不及周、蘇之詞的《鹽角兒》為第一,其用意是頗為明顯的,即如其在《雨村詞話序》中所言:“余之為詞話也,表妍者少,而摘媸者多……非敢以非前人也,正所以是前人。存前人之是,正所以正今人之非也?!盵7]1377因此,盡管李調(diào)元很欣賞楊慎的《詞品》,但出于針砭詞壇的目的,他還是將“梅詞第一”的桂冠頒給了晁補之的《鹽角兒》,而舍棄了僅代表楊慎個人觀點的《西江月》。
除上述三首作品之外,還有一組詞也曾被譽為詠梅詞之冠。張炎《詞源》云:“詩之賦梅,惟和靖一聯(lián)而已。世非無詩,不能與之齊驅(qū)耳。詞之賦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盵7]266這里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其實也就是“梅詞第一”之意。盡管張炎并未在此條中解釋其作此評價的依據(jù),但聯(lián)系《詞源》中論及此二詞的其它條目來看,它們能夠被評為“絕唱”,應(yīng)與張炎論詞,尤其是論詠物詞的標(biāo)準(zhǔn)有關(guān)。
《詞源》卷下“詠物”條云:“詩難于詠物,詞為尤難。體認(rèn)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lián)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jié)句,斯為絕妙?!盵7]261其后所舉范例中即有《暗香》《疏影》二詞: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屠锵喾?,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莫似春風(fēng),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9]2181-2182。
《暗香》的上片,詞人回憶起曾為玉人折梅的情事,感慨歲月流逝,人已年老,再無何遜吟詩尋梅的雅興;下片寫?yīng)毺幹拍?,欲摘花寄遠,卻又恐路遙難至,看著眼前的翠尊紅梅,又想起當(dāng)年攜手折梅的場景,徒增一番終歲難相見的惆悵之感?!妒栌啊芬辉~連續(xù)鋪排五個與梅花相關(guān)的典故,上片以羅浮女神寫梅之典雅,以空谷佳人寫梅之高潔,以出塞昭君寫梅之幽獨;下片用壽陽公主事寫梅花隨風(fēng)飄落之輕盈,用武帝金屋藏嬌事寫愛梅、護梅之心切。末尾“玉龍哀曲”“小窗橫幅”二句分別與《暗香》開頭的“梅邊吹笛”“舊時月色”相呼應(yīng),形成一種回旋之勢,使二詞在結(jié)構(gòu)上完整起來。總體來看,二詞雖是詠梅,但梅卻弱化為了背景,不再是詞人表現(xiàn)的主體:《暗香》“以賞梅之人為主,而言其經(jīng)歷,述其感想,就梅花之盛時、衰時、開時、落時,反復(fù)論敘,無限情事,即寓其中”[4]2781;《疏影》“只化用梅花故實,說看梅者之心事”[4]2782。這種寫法雖然被《人間詞話》譏為“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但卻與張炎對詠物詞的審美理想相吻合——“所詠了然在目,且不留滯于物”[7]262。這是張炎作出“真為絕唱”之評的原因所在。
《詞源》中另外論及《暗香》《疏影》的是“清空”和“意趣”兩條。前者稱二詞“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7]259,后者稱“此數(shù)詞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7]261。在張炎看來,二詞既沒有泥于對物色的摹刻,也沒有失去對神韻的把握,除了兼具“清空”和“意趣”外,還具有“騷雅”的特質(zhì)。所謂“騷雅”,即“屏去浮艷,樂而不淫”[7]264,“稍近乎情可也”[7]263,但不能為情所役。這種詞學(xué)觀與明代追求“宛轉(zhuǎn)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于閨幨內(nèi)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7]385的風(fēng)氣截然不同,而元代又是詞學(xué)的衰微期,所以張炎對《暗香》《疏影》二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評價在元明兩代都未曾引起注意,直到清代才重新被關(guān)注。
據(jù)吳熊和主編的《唐宋詞匯評·兩宋卷》,關(guān)于《暗香》的歷代評論共42條,清代占37條,《疏影》的歷代評論共29條,清代占25條。其中雖不乏批評之聲,但終是區(qū)區(qū)之?dāng)?shù),更多的是與張炎類似的評價:李佳《左庵詩話》云:“石湖詠梅二詞,尤為空前絕后,獨有千古”[7]3108;陳廷焯《詞則·大雅集》云:“二章脫盡恒蹊,永為千年絕調(diào)”[4]2780;鄭文焯《鄭校白石道人歌曲》云:“此二曲為千古詞人詠梅絕調(diào)”[4]2780。而姜詞的重新發(fā)現(xiàn),首先得益于浙西宗主朱彝尊。他在《詞綜·發(fā)凡》中提出了“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姜堯章氏最為杰出”[12]10的新論斷,推尊姜夔為“醇雅”詞風(fēng)的最高典范。雖然朱彝尊并未對《暗香》《疏影》二詞作具體的評論,但“詞莫善于姜夔”[13]488的判斷實則已經(jīng)為此類作品定下了調(diào)子。而他的具體意見,在很大程度上被其后的許昂霄表達了出來。許氏《詞綜偶評》對《暗香》《疏影》有如下評論:
二詞絳云在霄,舒卷自如;又如琪樹玲瓏,金枝布護。“舊時月色”二句,倒裝起法?!昂芜d而今漸老”二句,陡轉(zhuǎn)?!暗值?、竹外疏花”二句,陡落?!皣@寄與路遙”三句,一層;“紅萼無言耿想憶”,又一層。“長記曾攜手處”二句,轉(zhuǎn)......作詞之法,貴倒裝,貴借用,貴翻案。讀此二闋,密鑰已盡啟矣?!盵7]1558
此番細致的評論,實際上正是“醇雅”“清空”在《暗香》《疏影》二詞中的具體落實。要而論之,許昂霄主要是從創(chuàng)作方法上展開分析,其重點在于說明詞之創(chuàng)作需以曲筆出之,不可直言而入,即運用所謂“倒裝”“借用”“翻案”之法,最終達到“使人神觀飛越”“不蹈襲前人語意”“用事不為事所使”的效果。細察之,則不難發(fā)現(xiàn),許氏之語實發(fā)端于《詞源》,是對張炎所開辟的“清空”“意趣”“用事”等作詞之法的拓展。換言之,浙西詞人的詞學(xué)觀與宋末張炎的詞學(xué)觀,其實是一脈相承的,二者都追求“雅正”,追求體認(rèn)逼真、暢而不拘。只是在張炎提出之后,“騷雅”之風(fēng)還未及流行,便被詞體衰落的元明兩代所打斷,沉寂數(shù)百年之后才被清人再次發(fā)掘。也正因為如此,張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評價才會在清初重新得到回應(yīng)。
浙西詞派是清代詞史上綿延時間最久的一個流派,朱彝尊之后又有厲鶚、王昶等踵事增華,其影響至道光時仍未斷絕。但月滿則虧、盛極則衰,到嘉慶時,浙派獨尊詞壇的局面已難以為繼。朱彝尊創(chuàng)派之初所標(biāo)舉的“醇雅”“清空”之旨,到浙派后期時已流于表層,呈現(xiàn)出“雖不纖靡,亦且浮膩;雖不叫囂,亦且薄弱”[7]3460的弊病。在這樣的背景下,力矯浙派流弊的常州詞派悄然崛起。盡管他們并不像浙西詞人那樣獨尊白石,但這并不影響他們對《暗香》《疏影》的接受。常州詞派將詞視為“騷人之歌”,注重詞的社會性或政治性內(nèi)涵,而《暗香》《疏影》二詞含蓄不露、不肯說破的寫法,正為二詞的進一步闡釋留下了廣闊的空間。張惠言《詞選》評《暗香》云:“題曰石湖詠梅,此為石湖作也;時石湖蓋有隱遁之志,故作二詞以沮之。白石《石湖仙》云:‘須信石湖仙,似鴟夷飄然引去?!┰疲骸労谜Z,明年定在槐府?!伺c同意。首章言己嘗有用世之志,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7]1615;評《疏影》云:“此章更以二帝之憤發(fā)之,故有昭君之句”[7]1615。按張惠言之意,《暗香》是寫詞人仍有用世之心,但年事已高,故只能寄希望于范成大,《疏影》是借昭君之事寫徽、欽二帝被擄的屈辱歷史,隱含恢復(fù)之意。后來的宋翔鳳、陳廷焯等均承此意,認(rèn)為此二曲雖言詠梅,卻暗含了詞人的今昔之感、身世之思和家國之恨,尤其是《疏影》一詞中的“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之句,總能引起清代文人對徽、欽二帝蒙塵、后妃被擄之事的聯(lián)想。顯然,《暗香》《疏影》二詞能夠在浙派之后繼續(xù)為詞壇所矚目,其原因與常州詞派重寄托的主張是分不開的,“梅詞第一”的評價也因此有了更為深厚的內(nèi)涵。
從宋末的張炎到清代的浙西、常州兩大詞派,圍繞著《暗香》《疏影》二詞的評論層出不窮,直至當(dāng)代仍然熱度不減。據(jù)今人編制的《宋詞300經(jīng)典名篇綜合數(shù)據(jù)排行一覽表》顯示,自20世紀(jì)以來,《暗香》《疏影》二詞分別被32、27種選本選錄,有關(guān)二詞的研究成果達17項。綜合各項指標(biāo)統(tǒng)計,二詞在“宋詞300經(jīng)典名篇”中分別位列第10、12名,遠超排名第51的《花犯》、第219的《西江月》,而《鹽角兒》則根本沒有進入這張表單,《暗香》《疏影》堪是名副其實的“古今梅詞第一”②此處數(shù)據(jù)參考劉尊明、王兆鵬《唐宋詞的定量分析》第六章宋詞三百經(jīng)典名篇的定量分析。。
從時間上來看,上述幾首詠梅詞均創(chuàng)作于兩宋時期,橫跨了近百年的時間,而在此后的評點中,這幾首被評為“梅詞第一”的作品卻各表一枝,分別在南宋、明代、清代三個不同的時代受到推崇?!拔淖?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保ā段男牡颀垺r序》)任何一種文學(xué)觀點的提出,都與其時代背景有關(guān),“梅詞第一”亦不例外。
陳廷焯《詞壇叢話》云:“北宋間有俚詞,間有伉語;南宋則一歸純正,此北宋不及南宋處?!盵7]3720與北宋相比,南宋詞帶有明顯的“雅化”傾向,諸多南宋詞人都對“淫艷穢褻不可聞之語”視如敝屣,認(rèn)為“樂府,詩之變也。詩發(fā)乎情,止乎禮,美化厚俗,胥此焉寄?豈一變?yōu)闃犯?,乃遽與詩異哉”[14]240,在詞中也極力追求“騷雅之旨”。這一點從南宋文人對詞集的命名上亦可看出,如曾慥的《樂府雅詞》、鲖陽居士的《復(fù)雅歌詞》、佚名的《典雅詞》等,均是以“雅”名之的作品。在此背景下,“渾厚和雅”的清真詞和“騷雅清空”的白石詞均被視為雅詞。但二人又有不同之處,“美成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能入麗語,不能入雅語”[7]389,有時“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7]266,“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時得見何妨’;如‘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損容光;如‘許多煩惱,只為當(dāng)時,一餉留情’;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fēng)也?!盵7]266而姜夔之詞則為純粹的“屏去浮艷,樂而不淫”的雅詞,尤其在戀情詞的書寫方面,“他往往過濾省略掉當(dāng)初纏綿溫馨的愛戀情節(jié),而只表現(xiàn)離別后精神上的追求苦戀,賦予柔思艷情以高雅的情趣;又不用艷麗的字面來裝飾,熱烈的戀情出之以冷峻清雅的筆調(diào),即所謂健筆寫柔情?!盵15]64盡管二人都妙解音律,能自度曲調(diào),但與白石詞相比,美成詞別具一種雅俗共賞的潛質(zhì),既能供歌兒舞女于勾欄瓦肆處演唱,也能使文人學(xué)士于書房案頭處吟讀,正如陳郁在《藏一話腴》中所云:“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xué)士、市儂、妓女知美成詞為可愛?!盵14]167而《草堂詩馀》本就是為了應(yīng)歌娛樂而編,受眾群體也主要是市井民眾,故“意趣卻不高遠”的美成詞更容易為面向大眾的詞選家所喜愛。至于“感慨全在虛處”的白石詞,則更得張炎、沈義父等詞論家的欣賞,而與《草堂詩馀》無緣。朱彝尊便曾就此評論道:“填詞最雅無過石帚,《草堂詩馀》不登其只字……可謂無目者也。”[12]14可以說,正是這種雅俗殊途的詞壇好尚造成了南宋“梅詞第一”的桂冠花落兩家的局面。
到了明代中期,詞壇風(fēng)貌又為之一變,呈現(xiàn)出重情的特點。“詞發(fā)于情,然律之風(fēng)雅,則罪也?!盵16]在明人看來,詞作為延續(xù)詩歌抒情精神的重要體式,應(yīng)以“情深于柔靡而婉孌之趣合”為標(biāo)的,“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7]385。沈際飛在《詩馀四集序》中便明確把言情視為詞體的基本特質(zhì):“于戲!文章殆莫備于是矣。非體備也,情至也。情生文,文生情,何文非情?而以參差不齊之句,寫郁勃難狀之情,則尤至也?!盵17]17在此背景下,“情”便成為了明代詞評家論詞之高下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楊慎的妹丈周遜在《刻詞品序》中便據(jù)此將詞分為“神品”、“妙品”和“能品”:“故夫詞成而讀之,使人恍若身遇其事,怵然興感者,神品也。意思流通無所乖逆者,妙品也。能品不與焉。宛麗成章,非詞也?!盵7]407同樣,重情的詞學(xué)理念也是楊慎論詞的重要一格。他在《詞品》卷三中論及韓琦《點絳唇》與范仲淹《御街行》二詞時曾說:“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無情?但不過甚而已。……予友朱良矩嘗云:‘天之風(fēng)月,地之花柳,與人之歌舞,無此不成三才?!m戲語亦有理也”[7]467,對詞體的言情特性表述得相當(dāng)直白。而受理學(xué)影響,一味追求雅正的南宋詞就不太符合楊慎評詞的標(biāo)準(zhǔn)了。如,在評價南宋詞人馮偉壽的《春風(fēng)裊娜》時,楊慎云“殊有前宋秦、晁風(fēng)艷,比之晚宋酸餡味、教督氣不侔矣”[7]499,對南宋詞的酸腐教化之味表現(xiàn)出明顯不滿。相比之下,以情感生發(fā)為本的北宋詞就顯得清麗自然了。這種以北宋為宗的詞學(xué)觀并非楊慎獨有,它幾乎貫穿了明代詞壇的始終,李元玉、俞彥、嚴(yán)羽、陳子龍等都曾發(fā)表過類似的言論。因此,蘇軾的《西江月》能成為楊慎心中的“梅詞第一”,除了有前文提到的它與楊氏人生經(jīng)歷共鳴這一層因素外,也與明代重真情、崇北宋的詞壇風(fēng)尚密切相關(guān)。
也正是由于明人對情的過分推崇,明詞最終走上了“婉孌而近情”“柔靡而近俗”的末路。盡管明末的陳子龍已經(jīng)意識到這個問題,并力圖校正,但收效甚微。因此,廓清明詞淫哇之風(fēng)的任務(wù)就落到了清人的肩上,而這種局面的真正扭轉(zhuǎn)是在浙西詞人走上詞壇之際。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一部名為《樂府補題》的詠物詞集。這部詞集在康熙十七年(1678)被朱彝尊攜帶入京,隨后便引發(fā)了詞壇的廣泛唱和,“擬《補題》而群相酬唱的有近百家之多,一代詞風(fēng)因之啟變”[18]247。它共收錄了37首作品,分別賦詠龍涎香、白蓮、莼、蟬、蟹五種物象,皆為宋末遺民的唱和之作。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上來看,這些作品均采用側(cè)面烘托的手法創(chuàng)作而成,有意忽略對事物外部特征的描摹,給人以辭微旨遠之感。正如朱彝尊在《樂府補題序》中所說,“誦其詞可以觀志意所存,雖有山林友朋之娛,而身世之感別有凄然言外者。其騷人《橘頌》之遺音乎?”[13]446這為正在謀求新變的清代詞壇和倡導(dǎo)醇雅、清空的浙西詞派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摹寫范本,一代詠物詞風(fēng)為之一變。《暗香》《疏影》于此時重返人們視野可謂恰逢其時。然而,清初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的高壓,又讓文人的創(chuàng)作多了不少禁忌。同樣是創(chuàng)作詠物詞,朱彝尊等人漸漸抽離了宋人詠物的托寓色彩,僅僅從文字表達層面追求醇厚雅致,正如謝章鋌所批判的:“宋人詠物,高者摹神,次者賦形,而題中有寄托,題外有感慨,雖詞實無愧于六義焉。至國朝小長蘆出,始創(chuàng)為征典之作。”[7]3443使事用典的才學(xué)化創(chuàng)作傾向開始在詞壇蔓延,詞之創(chuàng)作反而陷入了饾饤獺祭的窘境。這正是李調(diào)元“各家梅花詞不下千闋,然皆互用梅花故事綴成”的現(xiàn)實指向,所以他才推舉“不持寸鐵”的《鹽角兒》為“梅詞第一”。
上述的幾首詠梅詞能夠在燦若繁星的詠梅佳作中脫穎而出,博得“梅詞第一”的好評,實屬不易。橫向上來看,它們的被發(fā)現(xiàn)、被肯定,既與詞作本身的創(chuàng)作手法有關(guān),也與特定時代的詞壇審美有關(guān)??v向上來看,獲得“梅詞第一”之評的作品雖然一變再變,但基本上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以直接感發(fā)為主,著重表現(xiàn)個人的懷抱志意,上文所論《西江月》《鹽角兒》即是,可稱之為“詩化之詞”;一類以技巧安排為主,重視鋪陳勾勒,“往往可以在思力安排之中蘊含一種深隱之情意”[19]236,上文所論《花犯》《暗香》《疏影》即是,可稱之為“賦化之詞”。根據(jù)葉嘉瑩先生的觀點,前一類詞能將自然景物之形象與所敘寫之情事完全融為一體,“互相感發(fā)映襯而造成一種既豐厚深隱而又極直接強大的感人的力量”[19]268,故評賞此類詞的關(guān)鍵在于讀者的共情;后一類詞能以縝密的思致,將富于聯(lián)想性的語詞完美地組合安排在一起,構(gòu)成一種曲蘊于內(nèi)的深思隱意,故評賞此類詞的關(guān)鍵在于讀者的思力。從詞史發(fā)展的角度而言,自北宋中期的蘇軾,到稍后的晁補之、周邦彥,再到南宋的姜夔,被譽為“梅詞第一”的這幾首作品恰好反映出詞之創(chuàng)作由自然感發(fā)走向雕琢安排的過程,同時也反映了詞之評賞由共情到思力的變化。所以,“梅詞第一”之爭固然帶有見仁見智之意,但實際上,它以評選具體作品的方式標(biāo)識了歷代詞壇風(fēng)氣的變化,同時又佐證了詠物詞之創(chuàng)作由“感物吟志”到“琢句入神”的演變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