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德 琥
(1.亳州學院 亳文化研究中心,安徽亳州 236800;2.華南師范大學 城市文化學院,廣東佛山 528225)
清人章學誠稱贊《文心雕龍》“體大而慮周”,《詩品》“思深而意遠”①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559頁。,實際上包含了文學研究的邏輯理路、學術內(nèi)蘊與研究價值幾個方面的考量。然而,能將幾方面有機統(tǒng)一于一部論著之中,則是學術自覺、功力精深的體現(xiàn)。2020年出版的《陸機陸云考論》(下簡稱《考論》)可以說是這一方面代表性成果。近三年來,劉運好教授在中華書局連續(xù)出版了兩部新著,除了《考論》,還有《魏晉經(jīng)學與詩學》(下簡稱《詩學》)。雖然二書的治學方法都疊映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結合的特征——以“問題”為導向,以“考辨”為基礎,以“思辨”為升華,但仔細推敲,在學術方法與特征上又同中有異。本文從比較的角度,重點分析《考論》的學術特點,特別是文學家考論的學術自覺。
毫無疑問,《詩學》是近年來魏晉文學研究“視野宏通、立意高遠”②劉躍進:《視野宏通,立意高遠——〈魏晉經(jīng)學與詩學〉序》,《人民政協(xié)報》2017年11月20日,第10版。的一部力作。然而,《考論》卻與之多有不同。其一,《考論》出于“一己之同情”,不同于《詩學》純粹的學術理性,而具有鮮明的研究主體性。其二,《考論》以“審美—抽象”為研究視角,不同于《詩學》的“歷史—文化”研究視閾,而具有鮮明的審美判斷性。其三,《考論》由“知人”到“論文”,小切口對接大視野,藉以宏觀而籠罩微觀,也不同于《詩學》“一體兩翼”的結構方式,而具有鮮明的邏輯漸進性。顯然,《考論》是一部微觀和宏觀、審美與抽象、歷史和時代有機結合的研究精品。比較而言,《考論》確無《詩學》之“體大”,而以類相從、剝繭抽絲的研究方法,卻有“慮周”特點;無《詩學》的“經(jīng)學化詩學”理論建構,卻在“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相結合的經(jīng)典研究路徑上探索創(chuàng)新,凸顯出“思深”的特點與“意遠”的價值。其考辨精審、持論公允、博取慎思,構成了這部專著“慮周”“思深”“意遠”的學術特征,體現(xiàn)出文學家考論基本的學術自覺。
“慮周”——邏輯理路的嚴謹,是學術自覺的基本前提。文學家研究也是如此?!犊颊摗穼﹃P鍵性論題的錨定、知人論文的研究路徑和剝繭抽絲的研究方法,都體現(xiàn)了“慮周”特點。“二陸”研究,籍貫、錯簡、存疑等本來就棼絲難理,文本、思想、理論闡釋又見仁見智,論及文學影響更是眾說紛紜。因此,如何選擇研究的切入點并構成完整的邏輯體系就十分重要?!犊颊摗返木稍O計在于,欲“論文”先“知人”,由小切口進入大視野。為此,其所建構的研究體系——“悲劇人生論”“生平著述考”“文集異議考”“思想體系論”“文學創(chuàng)作論”“文化視域論”“文學影響論”等,內(nèi)容豐富而不蕪雜冗繁,理線串珠且又委備周詳。
《考論》雖也以問題為導向,帶有專題性研究的諸多特點,如論題專一,內(nèi)容具體,針對性強等,但是“二陸”研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一方面,“二陸”是同胞兄弟、年齡相亞,吳亡屏居華亭,而后奉詔入洛同時仕晉,聲氣互通、文化同根,具有鮮明的共同性;另一方面,二人畢竟是不同的社會主體和審美主體,其主體性格、理論取向、審美選擇必然有顯著的差異性。如何在“同”中求“異”,是“二陸”研究的核心問題。《考論》對諸如二陸的性格特點、思想差異、文體選擇、審美風格及其文學史影響等都作了清晰的界分:“性情上,士衡‘言多慷慨’,偏于耿直;士龍‘文弱可愛’,偏于溫和。思想上,士衡‘伏膺儒術’,偏于儒學;士龍‘談老殊進’,偏于道家。文學觀念上,士衡‘曲盡其妙’,偏于工巧;士龍‘雅好清省’,偏于自然。題材上,士衡偏于雜,士龍偏于純;體裁上,士衡善五言,士龍善四言;美學風格上,士衡偏于繁縟,士龍偏于清省。在文學史上,士衡跫音空谷,回響熱烈;士龍潤物無聲,潛移默化?!雹蹌⑦\好:《陸機陸云考論》,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341頁。
毫無疑問,這種基于微觀研究的理論抽象,正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如以“伏膺儒術”與“談老殊進”作為分析二陸思想不同的基點,并明確指出:“伏膺儒術”的家族學風是陸機思想的支點,“玄體儒用”的洛下學風則是陸云思想的支點;陸機思想偏于“傳統(tǒng)”,陸云思想則偏于“維新”;陸機因“伏膺儒術”,恪守傳統(tǒng)而又超越傳統(tǒng),尚存漢末士族精神的回響;陸云“談老殊進”乃至“玄體儒用”,汲取玄學而又超越玄學,是東晉士族精神的先聲。①劉運好:《玄體儒用:陸云思想論》,《學術界》2019年第9期。這樣,就在魏晉文學的發(fā)展流變、文化精神的延展差異中,厘清了二陸的思想基調(diào)。而二人處事方式的不同,文論思想的區(qū)別,創(chuàng)作風格的差異以及審美取向的分殊,也由此變得涇渭分明。切中肯綮的論證,足見作者的學術敏銳性、研判準確性以及理論穿透力。
為了使問題引向縱深,《考論》采用“以類相從”而“撥筍抽絲”的切入方法。用作者自己的話說:“筆者所見,悉加臚列,結論可靠者徑取之,異議蜂起者辨正之,史籍訛誤者考證之?!雹趧⑦\好:《陸機陸云考論》,第9頁。一方面,可靠結論之“徑取”,異議蜂起之“臚列”,按問題的類別各相歸屬,使得同一論題正反兩方面的材料更加集中、翔實,是“以類相從”的結果;另一方面,“考證之”“辨正之”則屬于“撥筍抽絲”的功夫。
以二陸籍貫為例,《考論》從祖籍、出生地以及后來行政區(qū)劃的變化入手,發(fā)現(xiàn)“吳郡說”太過寬泛,“吳郡華亭說”舛誤太多,從而考定二陸籍貫“應該是吳郡吳人,即今之蘇州,與上海松江縣無涉”。其中,對“吳郡華亭說”的辨析尤見功力。作者結合《三國志·吳·陸遜傳》、唐陸廣微《吳地記》、丘悅《三國典略》,宋歐陽忞《輿地廣記》、樂史《太平寰宇記》等文獻,以及當代學者曹道衡《中古文史叢稿》研究成果展開分析,論證陸遜封邑之“華亭”在江蘇昆山(原名“橫山”) 而不是“華亭”縣治(今上海市松江縣);陸姓為“吳邑”四大望族之一,二陸出生地是昆山(今江蘇昆山市),宅居“華亭”至太康十年(289)方入洛(陽),死后陸機亦葬于此,故二陸的籍貫是吳縣(今江蘇蘇州市)?!犊颊摗贰耙灶愊鄰摹倍牧显斮牐皳芄S抽絲”又推論縝密,由此可見一斑。
當然,小切口的專題性研究,雖有集中、深入探究問題的優(yōu)勢,但也可能存在只見樹木難見森林之不足。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必須基于大視野作整體性認知,使“點”(切入點)與“面”(大視野)有機統(tǒng)一。即“點”是面上之點,“面”又始終以點為支撐,點面的有機統(tǒng)一,方能形成科學合理的整體性結構?!岸懣颊摗比绱私Y構全篇,就與《詩學》始終以“一體兩翼”為學術觀照點存在不小的差異性。
《考論》先“知人”后“論文”,由小切口而進入大視野。這樣,較《詩學》更具有“眼高天近千山上,身共云棲一壑中”(戴復古《廬山》)的特點。開篇以“綜論人物”為背景,作理解分析人物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的導引,即先“知人”,建構出“眼高天近千山上”的“面”;進而再具體到“論文”,在“點”的論證基礎上,收攏于“身共云棲一壑中”的理論抽象,由點歸面,以面彰顯點——這種“點”乃“立片言之居要”,拓展了“面”的理論張力。而“點”“面”的結合,便將二陸的異議考辨、文本釋讀、審美觀照、理論建構、因革揚棄、接受影響等專題性討論,統(tǒng)領于“人物綜論”,故能理線串珠,形成整體。
在文本解讀上,作者則又由文及人,在文學發(fā)生學上,追尋“知人”和“知文”二元互動關系。如解讀《逸民賦》,作者結合陸云入洛后“談老殊進”“玄體儒用”的文化精神轉(zhuǎn)向,探究文本的深層底蘊。在丘山杖策、枕石漱流、傲視外物、超然自逸的隱士境界中“原其所以”,從而揭示“載營抱魄,懷元執(zhí)一”的道家“以一為本”的生命哲學。唯因如此,文本“一丘之歡”“一壑之美”中的荒土、穹谷、疏圃、芳林、鳴琴、漁釣、式宴以及淡泊心志、齊一物我、持守本性、等同朝野等描述說理,本如散亂的珍珠,通過文化精神轉(zhuǎn)向的一線貫穿,便形成精雕細刻的專題性研究。在“知人”和“論文”的二元生成與文本互證中,建構了“理線串珠”的研究理路,形成了作家與創(chuàng)作、文獻與理論、歷史與邏輯相互映照、互為支撐的整體架構。
然學術研究的“慮周”,還是為了學術意蘊的揭示。《考論》精于構思,巧于布局,思慮之周,目的也是為了闡發(fā)學術內(nèi)涵,體現(xiàn)學術深度,即“燭照其(二陸)悲劇人生,展示其過人才華,發(fā)掘其輝煌文學成就,庶幾揭示其應有的文學史地位”。①劉運好:《陸機陸云考論》,第1頁。為此,《考論》辨析史料、務求翔實;分析人物、務求準確;品鑒作品、務求深入。從1999年發(fā)表第一篇論文《緣情綺靡”與陸機詩風》(《寧波大學學報》1999年第3期)起,到2020年的《經(jīng)典與選擇:論二陸與六朝文學》(《江淮論壇》2020年第6期)止,論著作者在學術期刊上共刊出專題性研究論文28篇,其中絕大部分為核心期刊。加之作者先前曾對二陸文集加以整理校注,所以《考論》的研究基礎非常堅實,成果自然也十分厚重。20 多年來,在“知人論世”“以意逆志”與“外部研究”“內(nèi)部研究”中外理論的雙重指引下,伴隨問題的不斷追問,研究的逐步深入,作者的研究也由“曈昽”而“彌鮮”,既洞悉文心又明于知人,加之持論公允、衡斷準確,使得《考論》“慮周”而“思深”,內(nèi)蘊豐厚,頗得學術研究的三昧。
通常,文獻“外證”,是學術研究的基礎,《考論》也是如此。盡管它不像《詩學》之“經(jīng)學研究”那樣傾力于文獻“考索”,也不像文學編年史那樣專注于史料梳理,但是基本文獻的辨正仍然是本書的重要內(nèi)容,歷史觀照的“在場”也是本書的邏輯基點。也就是說,《考論》對于關涉文學創(chuàng)作、審美觀照的“外證”資料,也悉加“臚列”,取精用弘。特別是在目前有關二陸的文物、口述史資料極為匱乏的背景下,二陸“考論”在紙質(zhì)文獻上下足功夫就顯得非常重要。在這方面,論著作者深受業(yè)師郁賢皓先生“溯史料本源、循學術規(guī)范”②郁賢皓:《溯史料本源循學術規(guī)范——評〈冊府元龜〉(校訂本)》,《古典文獻研究》2008年第1輯。的學術濡染,把沉潛于文獻史料作“徹上徹下,徹里徹外,徹頭徹尾”地網(wǎng)羅放佚,作為學術創(chuàng)新的基礎,自然也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傅斯年語)的過程。他曾專門赴臺考察二陸文集,并發(fā)現(xiàn)臺灣“國家圖書館”所藏吳氏叢書堂明鈔本《陸士龍文集》乃海內(nèi)孤本,具有重要的版本意義。此外,二陸籍貫的考證、年譜與作品系年的辨正、錯簡的辯誤等均見其深厚的史學功底??梢哉f,文獻勾稽的深入全面,問題追問的孜孜不倦,是二陸“考論”走向縱深、直抵學術堂奧的前提條件。
如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二首》,其篇名、作者、異文等向來“爭論最多”,而這恰好也是論著作者長期追問的論題——前期的研究成果如專著《陸士衡文集校注》就曾作過專門討論;而相關論文如《陸機詩歌研究三題》③劉運好:《陸機詩歌研究三題》,《文學遺產(chǎn)》2010年第1期。等也仍在不斷地追問。《考論》則在前期研究的基礎上,作了全面的總結。其中,考證詩題,即以《文選》李善注、《玉臺新詠考異》引李善注后所加的案語,以及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姜亮夫《陸士衡年譜》等為基本文獻,逐一???,明確指出“令彥先”“令文彥先”別無所考,“顧令文與顧令文彥先是一人”實為訛誤,若將詩題改為《為令彥先作》《為令文彥先作》更是于史無據(jù)。而顧榮,字彥先,本是二陸同鄉(xiāng),又互有贈答,故《文選》題作《為顧彥先贈婦》不誤?!犊颊摗愤M而指出今人所誤的原因:一是對陸云《與兄平原書》“顧令文彥先每宣隆眷彌泰之惠”的語意誤讀所致,二是對詩中“翻飛游江汜”的異文誤解所致。④劉運好:《陸機陸云考論》,第116頁。特別是關于陸云《贈汲郡太守》之“奚世都”應為“爰世都”、《征西大將軍京陵王公詩》之“征西大將軍”應為“征東大將軍”之類的考證,都使積年疑案渙然冰釋。而其他舉凡涉及考證的內(nèi)容,都能博取文獻,取精用弘,結論水落石出。顯然,問題的深度追問構成了此書思深的學術內(nèi)蘊。
文學研究除了文獻“外證”外,還必須注重文本解讀的“內(nèi)證”。如果說文獻的“外證”——外部研究是“考”,那么文學的“內(nèi)證”——內(nèi)部研究則是“論”。由靜態(tài)的文本(第一文本)走向動態(tài)的作品(第二文本),是讀者“以意逆志”的結果,也是文學研究的歸結點。所以“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有機結合,一直是中國文學研究的經(jīng)典性途徑,也是問題追問走向縱深的主要途徑。
由于研究對象的不同,《考論》比《詩學》更注重“以活潑的美感形式”品鑒文本,在“以意逆志”上頗多學術建樹。換言之,《考論》不單是找準了問題追問的基點,也抓住了深入研究的支點——由“知人論世”的文獻考辨,走向“以意逆志”文本品鑒。內(nèi)外結合,推進了問題的研究深化。誠然,《考論》通過文本審美觀照的過程,建構了“在場”的文化語境,但是,任何文化語境的“在場”屬性,都無法剝離歷史文獻考證所獲得的時空信息,任何文本的題材內(nèi)容、風格特征分析,也必須放在文學史的長河中才能得到確證。也就是說,文本解讀的“以意逆志”并非孤立的存在,必然與文獻考索的“知人論世”生生互證。析藝品詩、洞悉文心和考證辨?zhèn)?、明于知人,本質(zhì)上是二元同體的關系。
比如《登遐頌·玄俗》的作者考證就是一例?!犊颊摗窂摹端囄念惥邸贰凹廾苤病蹦耸甲髻刚呷胧郑甲C《曹植集》《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以訛傳訛的源流,然后以《西晉文紀》《文章辨體匯選》等文獻為依據(jù),正面論證《登遐頌·玄俗》的作者應是陸云。到此為止,文獻考證不可謂不翔實,但是“考論”并未就此止步,而又進一步深入到文本研究之中。一是《玄俗頌》與《曹植集》其他“頌”作比較,取材不類,風格亦異;二是《玄俗頌》與陸云《登遐頌》其他篇章比較,題材相近、內(nèi)容統(tǒng)一、風格一致。通過一反一正的兩面比較,由此論定俞士玲“當為陸云文而誤入曹植集中”①俞士玲:《陸云〈登遐頌〉考釋——兼論〈陸機集〉卷九〈孔子贊〉〈王子喬傳〉非陸機作》,《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5年第4期。一說為是。而其他相關存疑、偽作、錯簡等??保泊蟮植捎眠@一考證方法逐一考辨,直到水落石出?!耙砸饽嬷尽迸c“知人論世”、“外部研究”與“內(nèi)部研究”的互相支撐,使得考證辨?zhèn)?,亦判然分明?/p>
判斷準確又與持論公允密切聯(lián)系。學術研究固然包含研究者的學術興趣及學術激情,然而秉持學術公心,避免褒貶失當,卻是研究的基本標尺?!犊颊摗吩谶@一方面的處理很具有學術啟迪意義?!犊颊摗酚伞耙患褐椤钡匠橄笏急?,藉“知人”而推及“論文”,個中的“獨立的生命感悟”“‘在場’的真實感受”以及“活潑的美感形式”等,不能不說帶有相當濃郁的主體色彩,但是專著作者在藝術直覺、審美品鑒中卻立足于嚴謹?shù)目颊?,升華于思辨的抽象。因此,在活潑、靈動的文風中,又不乏冷靜與理性、客觀與公正。從而達到微觀和宏觀、感性與理性、審美與抽象、歷史和時代的有機統(tǒng)一,故新見迭出,亮點紛呈。其中對“士無特操”的駁論,不僅慧眼獨具,而且持論公允。
駁論“士無特操”本為專著“后記”的內(nèi)容,卻又是貫穿于《考論》始終的重要問題。作者從秦漢之后士族階層的依附性入手,認為缺少忠君不二的政治操守即“士無特操”,在封建社會確實令人不齒。然而,西晉中后期的特殊性在于:世積亂離、政出多門,文人欲依附皇權而無所依之。而“八王之亂”的本質(zhì)是王室內(nèi)部的權力紛爭,不涉及王朝更迭,也不關涉民族操守。何況二陸還是亡國孑余,貳臣于晉。思想上,君主偶像不存,節(jié)操不知歸處;現(xiàn)實中,既無祖蔭可庇,又少知己奧援?!昂糜螜嚅T”是二陸在政治夾縫中追求輝煌人生的不二選擇。因此,簡單地將文人朝秦暮楚的政治選擇貼上“士無特操”的標簽,或者“以進趣獲譏”貶抑之,以“士無特操”苛求之,都沒有充分考慮到西晉獨特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二陸特殊的貳臣身份。顯然,這不僅顛覆了傳統(tǒng)觀念,而且持論公允,成為《考論》的亮點之一。其他如對宮體詩“淫靡頹蕩”的駁論,雖只是在論述二陸追求聲色之美影響時附帶提出,卻抓住宮體詩取境不高卻不庸俗,物色綺麗而不媚俗,風格綺靡且不輕浮,論定其絕非全是“輕浮綺靡之詞”。同樣,認為陸云詩學“抒情上自然(得之生命本真)與緣情辯證統(tǒng)一,表達上綺靡與自然(得之自然造化)辯證統(tǒng)一”,“解決了一直困擾前人創(chuàng)作的兩難選擇問題,尤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②劉運好:《陸機陸云考論》,第628頁。這一類的具體論證和思辨抽象在《考論》中比比皆是??傊犊颊摗妨⒄摴?,新論迭出而珠璣滿眼。這正構成了《考論》“思深”的學術內(nèi)蘊。
如果說“慮周”側(cè)重于準度、“思深”注重深度,那么“意遠”則關注學術價值的高度?!拔覀冇脙r值來思考世界?!钡聡枷爰荫R克斯·韋伯對哲學家李凱爾特的這一名言十分贊賞,并進而指出:“價值”能“給我們的意志和行動提供方向”。①[德]馬克斯·韋伯著,韓水法等譯:《社會科學方法論》,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學術研究的意義主要在于價值體系的建構、研究范式的確立和研究對象的創(chuàng)新上。這三個方面系統(tǒng)性建構,應該是作者學術研究“意志和行動”的基本方向。也正是這種“意志和行動”,才形成《考論》“意遠”的學術價值自覺。
現(xiàn)代學術價值體系的構建,并非是空中樓閣,而是基于傳統(tǒng)研究模式的創(chuàng)新。雖然“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南齊書·文學傳論》)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法式,“彌患凡舊”也是學術研究的圭臬,然其“新變”卻來自于“搜討舊聞”。因此,創(chuàng)新絕不意味著抹殺傳統(tǒng),而是立足傳統(tǒng)而又超越傳統(tǒng)。亦即不忘本來、博取反約,才能面向未來、留下學術精品。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結合的研究路徑,對于中國文學研究來說,仍然是基本的研究范式,也是必須堅持的經(jīng)典性研究路徑。
《考論》始終堅持這一研究理路。一方面,由“知人”到“論文”,小切口,大視野,形成二陸“考論”基本的研究路徑。上文已經(jīng)提及,作者特別注重問題導向,尤其關注“爭論最多”問題。而具體問題的分析,小切口的“點”聯(lián)結大視野的“面”。為此,由“知人”到“論文”是首選的研究路徑,符合“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兩相結合研究的傳統(tǒng)范式。而欲“論文”先“知人”的研究視域,以“人物綜論”為統(tǒng)領,避免了只見樹木而難見森林之不足;在整體架構上,由“知人”到“論文”,點面結合,互證互生,既保證了問題研究的集中深入,又能理線串珠,形成有機整體。另一方面,考據(jù)聯(lián)結文本,審美與抽象的融通,這是《考論》主要研究方法。二陸“考論”當然頗見作者“徹上徹下,徹里徹外,徹頭徹尾”的史學功底,但他顯然并不滿足于網(wǎng)羅放佚文獻的“外證”,而以文本釋讀為“內(nèi)證”,與文獻考據(jù)的“外證”交互印證。這樣,品鑒文本的審美體驗,以“以意逆志”為主;而考證辨?zhèn)?、推理謹嚴的哲學抽象,顯然是“知人論世”的自覺。因此,就方法論而言,考據(jù)與文本的結合,審美與抽象的融通,也是“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兩相結合研究的傳統(tǒng)路數(shù)。一句話,《考論》的學術價值體系構建,因循經(jīng)典研究路徑,堅守了傳統(tǒng)研究模式。
文學家考論更要學術創(chuàng)新,而《考論》就是作者用意之深遠、襲故而開新的力作。然其用意深遠,卻不僅僅在于“襲故”——賡續(xù)傳統(tǒng),株守傳統(tǒng);更在于“開新”——披沙揀金,迭出新論。唯因“開新”,才深化了研究對象,升華了研究內(nèi)容,形成二陸研究的新高地。
《考論》完整的理論體系、細密的文獻考證、深刻的抽象思辨,以及精審的文本解讀、清晰的源流辨析,無不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正是學術“開新”重要標志。為了進一步說明這一問題,我們不妨再略舉幾個例證。
第一,考證:舊說新論?!犊颊摗分翱肌睂τ凇芭f說”皆一一加以考辨。如關于二陸的籍貫,向來歧說紛紜,不僅有“吳郡”“吳縣”說,而且近年來,又將二陸出生地昆山之華亭與松江之華亭混為一談。如尹軍《玉出昆岡——陸機、陸云評傳》即認定二陸的籍貫是“松江”,主要依據(jù)是:二陸曾祖父陸駿徙居華亭谷、祖父陸遜封華亭候,其生母愛唱松江歌謠如吳語歌謠《百年歌》(陸機曾作《百年歌》)。②尹軍:《玉出昆岡——陸機、陸云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15頁。殊不知,此華亭非彼華亭也。論著作者從祖籍、出生地以及行政區(qū)劃變化等方面展開考釋,結論是二陸籍貫吳縣、出生于昆山,“與上海松江縣無涉”。史料翔實,史實確鑿,雖辨舊說,亦見新論。
第二,抽象:片言居要。《考論》善于從紛紜復雜的文學史現(xiàn)象(或歷史現(xiàn)象)中,立片言以居要,抽象本質(zhì)。甚至連章節(jié)標題都帶有這一特點,如以“傳統(tǒng)與超越”概括陸機思想,“玄體與儒用”概括陸云思想,等等。即使是學界熱點問題,也往往于片言抽象中表現(xiàn)出獨到的學術眼光。如論陸機賦的說理特點時,就具有理論抽象的深度:“若逢季世,現(xiàn)實的困窘和生命的危淺,都迫使詩人對現(xiàn)實人生作深層思考,哲思淹沒了感性,理性代替了直覺。季世原有秩序的解構、生命的壓抑、文化的多元,恰恰是一個催生哲學的時代,而這個時代的詩賦也正是哲學的詩化表達。”①劉運好:《陸機陸云考論》,第288頁。這就將玄言詩、宋詩之所以充滿理趣,在文學發(fā)生上闡釋得十分清晰。
第三,思辨:哲理覃思?!犊颊摗返摹钝脱浴贩Q:“書中的藝術感悟、本質(zhì)抽象和哲學思辨,自然也蘊涵著筆者對歷史、社會、文學、人性的獨立思考?!边@恐怕也是《考論》不同于其他專著的特色之所在。如二陸乃至于西晉作家,既無建安救民倒懸的激情,也無正始現(xiàn)實羅網(wǎng)的顫栗,而多寫一己之悲歡。作者即從西晉特殊政治環(huán)境出發(fā)論二陸創(chuàng)作的獨特意義:“從現(xiàn)實人生出發(fā),陸機極寫一己悲歡,卻如《金瓶梅》,在一人的盛衰之中,燭照了渾濁紛繁的世俗世界;從緣情綺靡出發(fā),出之繁縟之筆,又如《紅樓夢》,在綺麗頹蕩的描述之中,積淀著現(xiàn)實人生的終極思考?!雹趧⑦\好:《陸機陸云考論》,第270頁。顯然,在文學史的縱向上闡釋二陸作品(乃至于西晉作家)的存在意義,覃思之中浸透哲學的思考。
所謂“意遠”,不僅指研究主體的學術用意深遠,同時包括價值體系建構的意義深遠?!犊颊摗吩谧骷易髌返木唧w分析時,特別注意從橫向歷史語境上闡釋其生成緣由,試圖從生命哲學上闡釋其抽象意義,又從縱向發(fā)展上闡釋其審美特點,建構起立體交叉的理論體系。為此,從生平著述、文集異議的問題考釋,到思想體系的鉤玄抽象、文學創(chuàng)作的系統(tǒng)論述,再到文化視域的源流考索,最后歸結到文學影響,且以二陸悲劇人生籠罩全篇,既彰顯了作者學術用心的良苦,也形成了完整的結構理論體系。
一方面,《考論》作者出于“一己之同情”——將自己的研究置于研究對象“在場”的歷史語境和生命律動之中,從而捫及研究對象的心靈深處;另一方面又時時跳出主體的“同情”,考據(jù)史實,以理性客觀的態(tài)度,評價人物,解讀歷史,抽象本質(zhì),表現(xiàn)出深刻的哲學思辨。正如作者所言,“跳出史料,以獨立的生命感悟撞擊古人心靈,以‘在場’的真實感受解讀歷史事件,以活潑的美感形式品鑒文本藝術,以嚴謹?shù)某橄笏急娓爬ㄎ膶W本質(zhì)”,③劉運好:《陸機陸云考論》,第10頁。也正包含了《考論》這兩個方面的努力。
可以說,二陸的悲劇人生是作者研究的動因與出發(fā)點,所以《考論》始終抓住華屋丘山的人生遭際、出處艱難的價值抉擇、高傲自卑的矛盾心態(tài),深入論述二陸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劇以及色彩斑斕的文學創(chuàng)作。而通過發(fā)掘史料,考證辨?zhèn)?,解讀歷史事件,概括文學本質(zhì),發(fā)掘二陸輝煌的文學成就,從文學影響角度解讀文本意義的增殖,揭示二陸在文學史上的獨特貢獻,試圖給二陸一個文化史上深遠影響的地位,則是《考論》的最終目的。簡言之,生命直覺和理性超越、現(xiàn)象闡釋和哲學思辨、文本審美和邏輯實證的有機交融,構建了《考論》完整的學術價值體系。
整體上看,“慮周”“思深”“意遠”是《考論》學術自覺的基本特點。它的研究路徑明確,方法簡捷圓熟,思辨追本溯源,論述鞭辟入里,理論深入淺出,對傳統(tǒng)研究方式作了大力拓展,對理論體系進行了系統(tǒng)建構。因此,《考論》在作家研究包括文學研究方面具有很強的示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