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康 費艷穎
人工授精是指根據(jù)生物遺傳工程理論,通過人工方式將丈夫或供者的精子注入到女性生殖道,以幫助不孕不育夫婦獲得妊娠的一種助孕方法[1]。對于人工授精的分類而言,有學者根據(jù)授精方式的不同,將人工生殖分為人工體內授精、人工體外授精兩類,并將代孕、胚胎移植、克隆納入體外授精進行研究[2]。還有學者在醫(yī)學基礎上,結合人工生殖技術產生的倫理問題對之進行了不同的分類,其主要包括:人工授精、體外受精(包括代孕)以及無性生殖[3]。其中,無性生殖在倫理學中引發(fā)的爭議較大,多數(shù)國家對于此項技術的研究和應用都持謹慎態(tài)度。對此,基于醫(yī)學實踐中應用于臨床的主要是人工授精行為,而且狹義的人工授精大多認為是指人工體內授精。本文進一步將人工授精分為體內授精、體外授精兩類并將代孕納入體外授精的技術體系。換言之,代孕并不在體內授精的固有范疇,人工體內授精不再針對代孕行為進行探討。同時,通過區(qū)分精子是取自丈夫方還是捐贈者,我國采用的分類是夫精體內授精和供精體內授精。具體來說,夫精體內授精又稱為同質人工授精(artificial insemination by husband,AIH),供精體內授精稱為異質人工授精(artificial insemination by donor,AID)。換言之,AIH指的是對妻子采取人工授孕所用精子取自于其夫;AID是指用第三人捐贈的精子注入妻子體內使其受孕及分娩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認定親子關系時,AIH與AID在適用規(guī)則和利益衡量等方面明顯有所差異。
對于親子關系而言,親子身份的確立是親子間權利義務發(fā)生的前提。母子關系因生理因素的緣故,分娩者與其子女必有血緣上的聯(lián)系,基本無事后針對母子關系提起婚生否認之訴的可能。而父子關系的確定則相對復雜,由于存在遺傳學父親與法律父親不相符的事實就需要對父子關系加以確定。我國將“非婚生子女”認定為無婚姻關系的男女所生育的子女。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受胎或出生的子女遵循母親丈夫為父的推定。非婚生子女父親的確認則依據(jù)“血緣主義”。在非婚生子女出生后生父沒有自愿履行撫養(yǎng)義務時,生母可以訴請人民法院以血緣確認子女父親身份,要求子女生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我國尚未有人工體內授精的統(tǒng)一專法。目前,與人工體內授精有關的規(guī)范主要散見于原衛(wèi)生部所頒布的《人類輔助生育技術管理辦法》《人類精子庫管理辦法》《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人類精子庫倫理原則》等部門規(guī)章以及《關于夫妻離婚后人工授精所生子女的法律地位如何確定的覆函》等相關函釋等。值得關注的是,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四十條規(guī)定,“夫妻雙方一致同意進行人工授精,所生子女應視為婚生子女,父母子女間的權利義務關系適用《民法典》的有關規(guī)定。”筆者對此的立法解讀是在誠實守信原則和子女利益最佳原則的指導下,只要夫妻雙方協(xié)議一致同意進行人工體內授精,不論所生子女是否與父母具有血緣關系,均應視為夫妻雙方的婚生子女。但是,針對不能滿足該規(guī)定條件下出生的子女,親子關系又該如何認定并無具體規(guī)定,法官的判斷余地較大,給司法實踐帶來了較大的不確定性。整體來講,相比域外的立法體例與司法實踐,我國人工體內授精中親子關系的認定規(guī)則多為剛性條令且數(shù)量較少。尤其是,所涉的部門規(guī)章不僅效力層級低,不同規(guī)范之間的關聯(lián)度較低。更為關鍵的是,這些規(guī)章大多既沒有涉及親子關系的認定,也沒有涉及人工體內授精所生子女的利益保障問題。同時,現(xiàn)行立法未針對人工體內授精的不同種類具體規(guī)定親子關系的認定規(guī)則,類型化程度明顯不足。在司法實踐中,絕不能因為現(xiàn)行法沒有規(guī)定而對親子關系所涉利益加以全面否定。進一步說,為確保相關醫(yī)療糾紛能夠有明確的規(guī)范指引,權宜之計可以借助司法解釋或立法解釋對親子關系進行類型化區(qū)隔。未來,待到時機成熟時,可以考慮進行人工授精法單獨立法,法案范疇囊括人工體內授精與人工體外授精兩類。其中,將有關人工體內授精的立法原則、實施條件、親子關系、繼承權問題等系統(tǒng)整合,實現(xiàn)統(tǒng)一性的專門立法。
保密是醫(yī)學倫理學的道德范疇,是醫(yī)務人員必須具備的醫(yī)德品質。在醫(yī)療實踐中,尤其是在AID情形中,為了確保捐精者來源不乏以及最大程度避免選精問題,保密原則至關重要。宏觀來看,國家立法層面對于個人信息保護的統(tǒng)籌保護力度日益加大。例如,2021年11月1日起,我國正式施行《個人信息保護法》。域外更是注重醫(yī)療領域的數(shù)據(jù)管理與隱私保護。美國1996年《健康保險便利及責任法》《HIPAA 法案》(HIPAA全稱為:Health Insurance Portability and Accountability Act)和2009年的《經(jīng)濟和臨床健康信息技術法》,這兩部法律都是針對醫(yī)療數(shù)據(jù)管理和醫(yī)療隱私保護的專門立法[4]。因此,為減少不必要的醫(yī)療糾葛,應貫徹保密認定原則,在人工體內授精過程應當始終堅持保密與互盲原則,即供方與受方夫婦互盲、供方與醫(yī)療機構和醫(yī)務人員互盲、供方與后代保持互盲;醫(yī)療機構和醫(yī)務人員對所有參與者具有匿名和保密義務[5]。
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四十條已經(jīng)明確規(guī)定人工授精需要“夫妻雙方一致同意”這一條件。從本質上講,如果夫妻一方不顧另一方的意愿,擅自進行人工體內授精,可視為是對另一方的強制醫(yī)療。但是,這并不符合強制醫(yī)療的啟動條件,于法無據(jù)。不過,丈夫一旦作出同意的意思表示,原則上便不得撤銷,除非能夠證明當初的同意無效。尤其是在AID情形中,同意原則的適用過程往往更加復雜。例如,丈夫強迫妻子用AID方式生育或妻子擅自進行AID等,一方面明顯違背了對生育權的尊重;另一方面,丈夫的同意是養(yǎng)育父親才承擔撫養(yǎng)義務的前提。此時,AID子女的法律父親認定成疑。至于有效同意的前提,必須是權利主體自由意志下的自主決定,而不是他人意志下的他主決定。因此,該同意必須是在沒有任何錯誤的情境認識或被脅迫的情形下所作出的。
作為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主體,在意思自由下對自己實施行為導致的結果由自己負責,是符合法理和情理的。在人工體內授精領域,風險自負原則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風險自負原則以醫(yī)務人員履行充分的告知義務為前提。若醫(yī)務人員選擇人工體內授精為治療方法,對于選擇原因、施行方式以及可能風險應當仔細評估,并對患者盡到詳細的告知義務,保障患者的自主決定權。另一方面,醫(yī)療風險視域下不孕夫妻既然選擇通過非自然生育方式擁有子女,則醫(yī)療過程中的風險應當由不孕夫妻承擔,而不是由沒有參與整個過程而且自始善意的子女承擔風險甚至是代價。例如,在AIH情形下,貿然合理化受術夫妻以無效同意為由否認子女的婚生性,明顯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立法態(tài)度。再如,醫(yī)療機構錯誤授精所生子女,雖然允許夫妻可尋求多元救濟途徑。但是,基于風險自負原則的考量,妻子和子女不該成為科技偏差的犧牲品,丈夫不應當被賦予婚生否認權。
子女最佳利益原則起源于英美法,它充分體現(xiàn)了當代親子法中“子女本位”的價值理念。根據(jù)《聯(lián)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的規(guī)定,凡是有關兒童的任何決策都應該以兒童最佳利益為核心考量標準。親權在現(xiàn)代法的意義已由親權人享有的身份利益轉化為對社會承擔的責任[6]。縱觀我國親權關系的發(fā)展史,大致經(jīng)歷了由古代“家本位”的家長權獨攬,發(fā)展到近代“親本位”的父權為大,及至現(xiàn)代“子女本位”,以增進子女福祉為目的的“義務本質的親權”。進一步說,從人工體內授精所體現(xiàn)的價值本位出發(fā),“子女擁有雙親的法益”應優(yōu)先于“雙親擁有子女的法益”。不過,子女利益最大化是一個不確定概念,實踐中應當盡快類型化、具體化子女最佳利益的判斷基準。例如,在AID中,盡可能使子女處于婚生子地位并對否認權設定一定的期限,將對子女利益的保護落在實處[7]。
關于AIH的親子關系認定問題,以時間縱軸來看大致可以分為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與婚姻關系終止后兩個階段。
經(jīng)夫妻雙方明確同意進行AIH所生子女的法律地位,多數(shù)國家對此都不作規(guī)定或者沿用傳統(tǒng)親子關系認定觀點,即AIH所生子女與自然生育子女并無差異?;橐鲫P系存續(xù)期間親子關系認定中的理論焦點與現(xiàn)實難點往往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1)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在丈夫自始至終都沒作出同意AIH的意思表示或丈夫開始同意后來不再同意AIH的情況下,但妻子仍堅持原意時,則AIH子女的法律地位如何認定?不可否認,夫妻雙方平等具有生育權,而這種情形顯然是侵犯了丈夫的生育權和知情同意權。有觀點認為,未經(jīng)充分告知并知情同意的一方僅視為單純的生殖細胞捐贈者,并無扶養(yǎng)義務。甚至,可以據(jù)此提出婚生否認之訴。此觀點有一定合理性。但是,婚生否認之訴的前提在于丈夫不是子女生物學上的父親,進而提起婚生否認之訴的理由不存在。更為重要的是,基于身份安定性的考量,父親身份的確定無疑更有利于貫徹子女最大化利益原則。因此,此種情況下丈夫不應當被賦予婚生否認權。至于婚姻存續(xù)期間,丈夫能否撤銷曾作出的同意?此種情形較為復雜,司法實踐也較少出現(xiàn),但是仍屬于不能排除的重要議題。對此,一方面,按照民法意思自治的基本原則,妻子已成功受孕時,丈夫當然不能事后反悔。即使丈夫的同意因意思表示瑕疵(如欺詐或脅迫)而無效,其法律效果不能影響該子女的婚生性。另一方面,例外情形下丈夫可以撤銷曾作出的同意,例外情形應當明確法定。需要注意的是,為保證撤銷權行使的嚴謹性與周密性,撤銷權的行使應存在時間限制并以書面為限,效力不及于口頭通知,適用除斥期間的有關規(guī)定。
(2)由于體內AIH存在人為操作的成分,難免會出現(xiàn)誤用第三方精子的情形,此時丈夫是否有權提起婚生否認之訴?隨著人工體內授精技術的發(fā)展與推廣,人工體內授精的過程很可能因為技術錯誤,而創(chuàng)造出超出立法者當時設想以外的親子組合。此時,丈夫不應當被賦予婚生否認權。首先,此種情形下既沒有違背同意原則,也沒有違反《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中的忠誠義務,妻子和子女不該成為科技偏差的犧牲品。其次,既然違反自然而選擇人工體內授精的方式,受術夫妻即應接受這個過程中可能誤用他人生殖細胞的潛在風險并承擔合理范圍內的不利后果,而不是由孩子來承擔,否則有違反權義相統(tǒng)一之嫌。最后,一旦賦予丈夫婚生否認權,那么該子女將面臨沒有父親的不利局面。對此,夫妻可尋求多元救濟途徑,例如,通過和解、調解、訴訟三種方式的形式向醫(yī)療機構提出民事賠償,甚至追究其刑事責任,以最大程度為穩(wěn)定親子關系提供物質誘因。值得注意的是,此種情形的醫(yī)療事故可能會誘發(fā)“不當出生”或“不當生命”之訴。對此,手術夫妻的精神性人格權可能會遭受到侵害。因此該議題也往往成為司法實踐關注的熱點。對于美國法而言,該情形的侵權樣態(tài)往往為過失,甚至要求原告有“身體癥狀”。即使沒有了“身體傷害”這一限制,法官也要考慮損害風險的“可預見性”和訴訟請求的“真實性”作為替代控制機制[8]??傊?,在我國《民法典》的現(xiàn)行侵權責任體系下,精神損害賠償應當是允許的且存在相當門檻的,條件成熟時應在《民法典》中的婚姻家庭編、繼承編以及侵權責任編中作出相應原則性的規(guī)定,以確保適用門檻的明確性與體系性。同時,“精神損害”按照一般人的認知標準,其往往是長期性的精神痛苦。而且,其判斷標準應當保持適度彈性,并賦予司法機關相當?shù)呐袛嘤嗟亍?/p>
婚姻關系終止后親子關系的爭議焦點主要集中在夫妻一方死亡的情形。對于死后人工體內授精行為,多數(shù)國家采取禁止或限制模式。就美國州立法層面而言,大多數(shù)的州對于死后生殖孩子問題沒有任何規(guī)定。澳大利亞在很多方面限制死后人工生殖,以色列允許死后人工生殖的前提是被法院許可,并在實踐中注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9]。采取禁止或限制模式的主要根據(jù)在于:首先,非在婚姻關系存續(xù)中受胎,便無婚生推定的適用可能。其次,即使是承認其子女的法律地位為婚生子女,無父子女的單親家庭對子女健康成長有不良影響。心理學研究表明,無父子女在成長過程中處于更大的危險情形,包括較差的性別認同、吸毒、酗酒、精神病、犯罪等[10]。最后,死后人工體內授精行為會產生復雜的繼承關系?;诶^承法的同時存在原則,在死者死后利用其精子孕育后代,該子女無法擁有繼承權。但是,該子女在血緣上確實為死者后代,不讓其繼承似乎又不公平,造成死者子女不但無法接受死者的扶養(yǎng),也無法繼承其遺產。
進一步說,若死者明確通過遺囑表示,希望能以其精子進行人工體內授精,是否應當尊重遺囑意愿?從域外司法實踐來看,法國法院曾以“優(yōu)先考慮死者生前對精子處置指示”為審判依據(jù),在確認死者有死后生殖意愿后,判定精子保管中心歸還死者家人精子[11]。一般認為,對生殖細胞處理的尊重是其人格權的延續(xù)。尤其是,新出臺的《民法典》將人格權單獨成編,足見國家立法對人格權保護的高度重視。但是,生育子女不僅是基本權利,更涉及對于子女的撫養(yǎng)義務。首先,“生”與“育”應當整體對待。“生”本來就對應“育”的義務,死者死后已經(jīng)無法盡其義務,因此也無權利行使相關權益。其次,承前所述,非在婚姻關系存續(xù)中受孕的子女,不得推定為婚生子女。但是,該子女確實為死者后代而且是被繼承人之意愿所孕育的,法理沖突顯而易見。為進一步調適法理沖突,我國應當辯證取舍域外規(guī)定,不宜啟用絕對禁止模式。但是,制度設計應始終堅持以禁止為原則,允許為例外。進一步說,即使時機成熟時,也應當嚴格限制死后生殖的具體條件,并賦予司法機關一定的判斷余地。尤其是同意的相對人需要限定為妻子以及書面遺囑需要滿足嚴格的形式要件,如書面遺囑需要無利害關系人在場并證明。觀察AIH的醫(yī)療實踐,親子關系的現(xiàn)實困境主要集中在以下兩種情形。
(1)夫妻雙方協(xié)商一致進行AIH,然而丈夫去世于手術開始之前,則親子關系如何認定?美國Woodward V.Commissioner of Social Security案,高等法院認定只要已故父親有明確的同意,即視為存在親子關系。甚至,新澤西州法院在判決書中宣稱,即使已故者并未留下生育意愿,但死后生殖的子女仍能與其發(fā)生親子關系。新澤西州法院的初衷是在個案認定中實現(xiàn)子女最佳利益的最大化。生育意愿作為同意表示的最低限度,如果明顯缺乏便認定親子關系存在,明顯是有失偏頗的。進一步說,此種情況下基于血緣主義和意思表示,該子女是應當被推定為婚生子女。但是,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五十五條規(guī)定:“遺產分割時,應當保留胎兒的繼承份額?!贝藯l款適用的前提是丈夫死亡時胎兒已在腹中。鑒于證明受胎是在婚姻關系存續(xù)中實屬不易,我國臺灣地區(qū)特別作出受胎期間之推定,即在該子女出生回溯第302日內夫妻婚姻關系尚未因死亡而終止,無論客觀上受胎時丈夫死亡與否,均受婚生推定。同時,《美國統(tǒng)一繼承法典》給了我國較強的現(xiàn)實啟示,該法典第2-120(k)條為死后孕育的孩子在無遺囑繼承的前提下創(chuàng)設了一個時間限制。一個死后孕育的孩子被視為在其父或母死亡的時候已經(jīng)被孕育了,只要孩子“在其父或母死后不遲于36個月在子宮內孕育或者在其父或母死后不超過45個月出生”[12],法律上例外賦予死后生殖的孩子以繼承權。對此,我國可以借鑒美國法案時間限制的具體規(guī)定,并著重立法保障此種特殊情形下婚生子女的財產權,細化實施細則明確其繼承份額。
(2)在未明確獲得丈夫同意或許可的前提下,妻子是否使用亡夫的冷凍精子進行AIH?從域外立法經(jīng)驗觀察,英國《人類授精及胚胎研究法》第二十八條規(guī)定:雖能使用死亡男性的精子,但是死亡男性非所生子女法律父親。美國《人工懷孕兒統(tǒng)一法典》第四條規(guī)定:利用死者的精子或卵子所生之子女,提供者非所生子女之父或母。日本法務省法制審議會曾明確指出死后生殖的子女,禁止提起強制認領之訴。日本在相關判決中將其認定為非婚生子女,具體理由如下:①死后人工體內授精的方法與自然懷胎的過程嚴重背離,明顯缺乏社會普遍認可;②死者生前保存精子系同意生前使用,理論上尚不及于死后同意;③該子女無法受到死者監(jiān)護及撫養(yǎng),反倒可能造成相當程度的義務負擔[13]。由于婚姻關系已經(jīng)終止,根據(jù)婚生推定,AIH子女當然不能推定為婚生子女。依據(jù)舉輕以明重的解釋論觀點,如果死者生前又沒有同意表示,更無法推定為死者的婚生子女。
在AID情形中,一旦婚姻關系終止后,妻子單方面進行AID所生的子女只是生母的子女,即生母之夫與子女無任何法律關系,理論與實踐中并無異議。
對于AID子女來說,其必然存在兩個父親:一是遺傳父親(捐精者);另一個是養(yǎng)育父親。目前,域外立法大多將夫妻雙方的同意作為實施AID的前提。例如,我國臺灣地區(qū)人工生殖法明確規(guī)定,受術夫妻一致同意AID所生之子女應當視為婚生子女,并不得任意以血統(tǒng)不合為理由提起婚生否認之訴。德國法的處理方式是,規(guī)定接受捐精的受術夫妻不得對于“父親身份”提出撤銷之訴(相當于婚生否認之訴),其立法技術上仍依循推定原則。
現(xiàn)實中的難點往往在于,若在意思表示瑕疵的情況下進行AID,例如,妻子未取得丈夫同意便擅自進行AID等情形,親子關系該如何認定?日本曾在某“生殖輔助醫(yī)療與家族法”的專題研討中,提出一個現(xiàn)行可行的折中方案:首先通過婚生推定確定AID子女的身份,并在此基礎上增加兩種限制,第一種是條件限制,即丈夫在術前同意;第二種是時間限制,設置一年的期限限制??陀^來講,該方案對于婚生否定的合理限制已經(jīng)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思考,對我國有較強的立法啟示[14]。具體來說,其巧妙之處在于:一方面,在婚姻存續(xù)期內,通過婚生推定制度,根據(jù)母親自動確定AID子女的父親,同時加入丈夫術前同意這個條件。但是,如果丈夫術前不同意或不知情,丈夫便可以在一定期限內提起婚生否認之訴。逾期未訴的,丈夫喪失否認權。另一方面,不在婚姻存續(xù)期內,AID子女當然不能視為生母之夫的子女,邏輯自洽,不再贅述。筆者較為認可這個方案,首先,由于人工體內授精子女的婚生性并非建立在血統(tǒng)上,而落在意思表示上。因此,丈夫的同意是養(yǎng)育父親才承擔撫養(yǎng)義務的前提。為平衡丈夫的生育權與子女利益,可利用消極親子確認之訴的方式來消解沖突。即在一定期限內,丈夫可以對AID子女行使婚生否認權并承擔舉證責任,期限經(jīng)過便等于承認AID子女為婚生子女。值得注意的是,在2007年我國臺灣地區(qū)將丈夫提起婚生否認之訴的期間,由原來知悉子女出生之日起一年,修改為知悉該子女為婚生子女起二年,體現(xiàn)了立法對丈夫權益的重視與保障。此外,丈夫承認或追認是否喪失否認權?一般來講,同意的時間是以術前為準。而且,若丈夫在明知妻子用AID方式懷孕后沒有表示的,應視為默示同意。同時,如果丈夫術前未同意,術后明確表示追認的,應視為推定同意,即表明其放棄否認權。
人工體內授精的利害關系人包括受術夫妻、AID子女與捐精者這三者。其中,后兩者的關系問題往往成為理論焦點與現(xiàn)實難點。
(1)捐精者適宜始終保持第三者的身份。其主要依據(jù)在于:第一,符合AID的技術初衷。捐精者自始即沒有成為AID子女法律父親的意思,而受術夫妻卻想與AID子女組成家庭。從主觀意圖考量,若強制捐精者承擔法律父親的角色,顯然有悖于AID的技術初衷。第二,符合捐精者和AID子女的雙向利益。一旦確定捐精者為法律父親,捐精者便要承擔撫養(yǎng)子女的義務,甚至在AID情形中捐精者產生的子女可能不止一個。而且,捐精者雖然是AID子女的生物學父親,但不論從法律上或事實上,對子女盡到撫養(yǎng)義務的仍是受術夫妻。此時,若強制捐精者承擔撫養(yǎng)義務,對捐精者來說明顯有違公平。第三,符合捐贈的法理設計。捐精行為具有一定的公益性,一旦實施捐精行為,便失去對精子的控制,也喪失對子女的親權。即便丈夫否定AID子女的婚生身份,捐精者與AID子女仍然沒有法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該子女及其母無法請求對方強制認領。同樣,捐精者也不可以行使強制認領權。
(2)捐精者匿名權與AID子女知情權沖突的調適。一方面,從家庭安寧出發(fā),匿名制應是最佳選項;另一方面,雖然AID應當揚棄傳統(tǒng)的血緣真實主義,但是這僅僅是針對受術夫妻對子女的撫養(yǎng)義務而言。血統(tǒng)知悉權作為自我認同文化的重要部分,也詮釋了現(xiàn)代立法對個體人格的尊重[15]。此外,基于契約論的觀點,雖然醫(yī)院通過協(xié)議或約定對捐精者身份進行保密,但是該約定屬于第三人負擔(孩子的權益犧牲)的協(xié)議。換言之,沒有第三人的同意,該約定對第三人并不具有約束力。而且,由于在整個過程中受術夫妻是利害關系人,若受術夫妻以法定代理人的身份,代替孩子放棄對“真相”的知悉權利是于法無據(jù)的。不過,這并不意味著,自始即告知AID子女:其是“非受術夫或妻的血緣子女”這一事實,畢竟這會影響子女融入受術夫妻的家庭生活。據(jù)此,保護子女知情權還是保護捐精者匿名權的立法沖突實屬難以避免。瑞典的法治設計較為謹慎且全面,可供我國立法或司法實踐參考。瑞典法律規(guī)定,當AID子女心智發(fā)育成熟時,如果其存在明顯的知悉意愿時,醫(yī)務人員應當告知其血緣父親的身份。但是,這僅僅是保障其知悉權利,AID子女對于血緣父親依然沒有撫養(yǎng)請求權。這個規(guī)定相對比較合理,一方面,基于自我認知而滿足AID子女的知悉意愿;另一方面,告知義務只涉及到AID子女的知悉權利,并不涉及到撫養(yǎng)請求權的問題[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