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原
連帶債務的涉他效力,或稱連帶債務人之一人所生事項的效力,其關注的焦點在于發(fā)生于連帶債務人之一的事項對其他連帶債務人的影響(或效力)。此種影響(或效力)包括外部影響和內(nèi)部影響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外部影響是指對債權人和其他連帶債務人之間關系的影響,內(nèi)部影響則是指對其他連帶債務人與事項發(fā)生之債務人之間關系(核心是分擔補償請求權關系)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傳統(tǒng)理論上主要將涉他效力限于連帶債務的外部關系或外部影響范疇予以探討,(1)參見[德]梅迪庫斯:《德國債法總論》,杜景林、盧諶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610-611頁;[日]我妻榮:《我妻榮民法講義IV·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363頁以下;林誠二:《民法債編總論——體系化解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78頁;王洪亮:《債法總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95頁。這是不全面的。從實踐情況來看,發(fā)生于連帶債務人之一的事項對其他連帶債務人之外部關系(即與債權人的關系)的影響必然牽連到對后者之內(nèi)部關系(即與前者之間的分擔補償關系)的影響;而且特定的外部影響模式也往往與特定的內(nèi)部影響相互關聯(lián)。因此,對涉他效力的研究應當涵蓋外部和內(nèi)部兩個方面的影響(或效力)。
總體而言,目前比較法理論上主要依據(jù)外部影響上的區(qū)別,將涉他效力在理論和實踐中存在的不同模式歸納為三種類型:絕對效力模式(或總括效力模式,即發(fā)生于連帶債務人之一的事項對其他連帶債務人產(chǎn)生相同的影響),限制絕對效力模式(或相對總括效力模式,即發(fā)生于連帶債務人之一的事項對其他連帶債務人產(chǎn)生有限的影響)、相對效力模式(或個別效力模式,即發(fā)生于連帶債務人之一的事項對其他連帶債務人不產(chǎn)生影響)。具體應采用何種模式須從連帶性的規(guī)范基礎(或連帶債務的一般特性)出發(fā),結合不同發(fā)生事項的具體特點予以分析。
本文聚焦于免除和訴訟時效屆滿的涉他效力模式。
示例1:乙和丙對甲承擔連帶債務1萬元,甲免除了丙。問題在于,該免除達成后,甲可否向乙主張履行1萬元債務?乙履行1萬元債務后可否要求丙分擔5千元?
示例2:乙和丙因參與實施共同侵權行為而對甲承擔連帶損害賠償責任1萬元,甲通過警方的幫助首先查找到丙,間隔3個月后才查找到乙,據(jù)此,甲對丙的訴訟時效先于對乙的訴訟時效起算。在對丙的訴訟時效期間內(nèi)甲未提出損害賠償請求,在該期間屆滿后1個月內(nèi),甲對乙、丙提起了損害賠償請求,丙以罹于時效為由抗辯。問題在于,甲對乙的索賠是否因丙的抗辯而受影響?如果乙賠償1萬元后要求丙分擔5千元,丙針對甲的時效抗辯可否向乙主張?
在兩個示例中,債權人甲針對債務人丙的免除或時效屆滿對債務人乙的外部關系和內(nèi)部關系所產(chǎn)生的影響在不同的效力模式下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
在絕對效力模式下,免除導致丙和乙的債務均歸消滅,甲無權向乙主張履行,乙也無從向丙追償——乙如果繼續(xù)向甲給付不屬于履行共同債務,因而與丙無涉;丙主張罹于時效的抗辯導致甲對丙和乙的債權請求權均歸消滅(限于我國的時效抗辯體制,以下同),甲亦無權向乙主張履行,乙也無從向丙追償——乙如果繼續(xù)向甲給付屬于履行自然債務,不得強制丙分擔補償。
在限制絕對效力模式下,免除丙的債務導致乙相應免責,乙只須對甲承擔5千元的債務,乙也無從向丙追償——乙如果超額向甲給付不屬于履行共同債務,因而與丙無涉;丙主張罹于時效的抗辯導致甲對乙的債權請求權減少5千元,乙也無從向丙追償——乙如果超額向甲給付,超額部分屬于履行自然債務,不得強制丙分擔補償。
在相對效力模式下,免除丙的債務或者丙主張罹于時效的抗辯對乙無任何影響,甲仍可向乙主張1萬元的債務或賠償,乙給付1萬元后可以要求丙分擔5千元。
那么,我國對于連帶債務領域發(fā)生的免除和時效屆滿事項采用的是何種效力模式?其與比較法上的其他效力模式相比,孰優(yōu)孰劣?下文將對此展開探討。
根據(jù)《民法典》第520條第2款的規(guī)定,我國對于免除采取的是限制絕對效力模式。就示例1而言,甲一旦免除了丙的債務,則在丙應當承擔的份額范圍(5千元)內(nèi),乙的債務也相應消滅,即乙對甲只負有5千元的債務。在這一模式下,如果乙仍然向甲給付1萬元,然后再向丙追償超出其份額的5千元,基于《民法典》第519條第2款的規(guī)定,丙對甲的抗辯可以對抗乙。因此,乙的追償最終將遭到丙的合法拒絕。乙的超額給付部分通常只能向甲主張不當?shù)美颠€(除非乙系明知的非債給付,《民法典》第985條第3項)。
時效屆滿的效力模式在《民法典》上沒有規(guī)定。但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法釋〔2020〕28號)第29條第2款有關罹于保證期間的規(guī)定,在共同保證場合,“債權人未在保證期間內(nèi)依法向部分保證人行使權利”,則“其他保證人在承擔保證責任后喪失追償權”,并在“不能追償?shù)姆秶鷥?nèi)免除保證責任”。顯然,這里采用的是限制絕對效力模式。由于在現(xiàn)行規(guī)則范圍內(nèi),保證期間與訴訟時效具有功能上的最相類似性,該司法解釋類推適用于訴訟時效是可行的。據(jù)此,在示例2中,甲未在對丙的訴訟時效期間內(nèi)向丙主張賠償,則乙在承擔1萬元的賠償責任后喪失對丙的追償權,并在不能追償?shù)姆秶鷥?nèi)(5千元)免除對甲的賠償責任。
總體來看,我國對于免除和時效屆滿均傾向于以限制絕對效力模式為原則。
在比較法上,對于連帶債務中免除和時效屆滿的涉他效力均以限制絕對效力模式為原則的除了我國之外,還包括我國臺灣地區(qū)和法國。(2)參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276條,《法國民法典》(2016年修訂后)第1315條。相反,以日本為代表的國家則對免除和時效屆滿均以相對效力模式為原則,(3)參見《日本民法典》第441條和第445條。英國在總體上也傾向于此。(4)英國對于免除以相對效力模式為原則,參見sec.1(3)of the Civil Liability (Contribution) Act 1978和W.V.H Rogers, Multiple Tortfeasors under English Law, [8],[21],in W.V.H.Rogers, Unification of Tort Law:Multiple Tortfeaso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4, p. 69, p. 74.時效屆滿則須區(qū)分法律后果是阻礙救濟還是實體權利消滅,前者采相對效力模式,后者則傾向于限制絕對效力模式。但英國法上的時效制度基本屬于前一類型。參見W.V.H Rogers, Multiple Tortfeasors under English Law, [32],in W.V.H.Rogers, Unification of Tort Law:Multiple Tortfeaso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4, p. 78.而在比較法上更為普遍的做法則是區(qū)分免除和時效屆滿,對二者分別適用不同的效力模式,但具體的區(qū)分做法很不一致。在德國,對于免除,《德國民法典》第423條實為開放條款——將免除的涉他效力歸于法官對免除協(xié)議的解釋。因此,在理論上,絕對效力模式、相對效力模式和限制絕對效力模式都有存在的可能性。(5)參見[德]羅歇爾德斯:《德國債法總論》,沈小軍、張金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21頁。但在連帶損害賠償責任領域,德國的通說傾向于對免除協(xié)議采用限制絕對效力模式。(6)參見[德]梅迪庫斯:《德國債法總論》,杜景林、盧諶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615頁;[德]羅歇爾德斯:《德國債法總論》,沈小軍、張金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24頁。對于時效屆滿,《德國民法典》第425條規(guī)定以相對效力模式為原則。在意大利,《意大利民法典》第1301條第1款對免除以絕對效力模式為原則,限制絕對效力模式須債權人有保留對其他債務人之權利的意思。對于時效屆滿,意大利主流學說傾向于限制絕對效力模式。(7)參見C. Massimo Bianca, Diritto Civile, IV. L’obbligazione, Milano: Giuffrè, 1993, p. 733.荷蘭在免除問題上同意大利,(8)參見《荷蘭民法典》第6:9條第1款和第6:11條第1款。對于時效屆滿則傾向于相對效力模式。(9)參見《荷蘭民法典》第6:11條第3款。美國的主流理論對免除采限制絕對效力模式,(10)參見REST 3d TORTS-AL§16;M.D. Green, Multiple Tortfeasors under US Law, [16],in W. V. H Rogers (Ed.), Uification of Tort Law: Multiple Tortfeaso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4, p. 265.對時效屆滿采相對效力模式。(11)參見REST 3d TORTS-AL§23, Comment k; M.D. Green, Multiple Tortfeasors under US Law, [21][28],in W. V. H Rogers (Ed.), Uification of Tort Law: Multiple Tortfeaso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4, p. 267, p. 269.目前在比較法上影響較大的三部國際示范法文本(《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DCFR)、《國際商事合同通則2010》(PICC))在相關問題的規(guī)定上與美國的主流理論基本一致。(12)參見PECL 10:110;DCFR 3-4:109和3-4:111;PICC 11.1.6和11.1.7。唯一例外的是,《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將連帶損害賠償責任領域的免除效力從一般連帶債務規(guī)則中獨立出來,對其采取相對效力模式。參見DCFR 3-4:109(3)。
正如上文所言,連帶債務的涉他效力在根本上取決于兩個方面的因素。其一是連帶性的規(guī)范基礎,其二是具體事項的特點。就本文分析的對象——免除和時效屆滿——而言,在具體事項相同的情況下,不同的法域在涉他效力模式的選擇上仍然呈現(xiàn)出顯著的差異。究其根本,差異的根源在于各法域?qū)τ谶B帶性的規(guī)范基礎缺乏統(tǒng)一的認識。
連帶性的規(guī)范基礎,即連帶性規(guī)則的理論基礎,決定了連帶債務的一般特性,其包括外部規(guī)范基礎和內(nèi)部規(guī)范基礎兩個方面。外部規(guī)范基礎是指債權人與連帶債務人之間關系的規(guī)范基礎,內(nèi)部規(guī)范基礎則是指連帶債務人之間關系的規(guī)范基礎。
連帶債務作為私法上對債權人利益的最大保障方式之一,其規(guī)范目的在于以兩個以上債務人的資力來確保債權人的利益得以最大化的實現(xiàn)。為此,傳統(tǒng)民法上的連帶債務規(guī)則賦予了債權人兩項重要的特權。一是債權人在主張權利的對象和數(shù)額上的自由選擇權:主張多少、向誰主張完全取決于債權人根據(jù)自身利益所作出的自由選擇。二是債權相對于連帶債務人之間分擔補償請求權的優(yōu)先效力:比如乙和丙對甲承擔連帶債務1萬元,乙向甲清償7千元后依法對丙享有2千元的分擔補償請求權,但甲對丙享有剩余的3千元債權,如果丙的資產(chǎn)只有3千元,則應當優(yōu)先清償甲的債權。此種選擇權和優(yōu)先權確保了在連帶債務之外部關系中的“債權人優(yōu)位”,此乃連帶性的外部規(guī)范基礎。但是,傳統(tǒng)民法上很少討論對債權人優(yōu)位效力的限制——這恰恰是連帶性的外部規(guī)范基礎中被遺漏的方面。
債權人優(yōu)位是為了確保債權人利益得以最大化實現(xiàn),但它同樣須接受誠信和公序良俗原則的限制,不得不合理地增加債務人的負擔。具體來講,對債權人優(yōu)位的限制主要體現(xiàn)為,在債權人與連帶債務人的關系中,債權人利益的最大化保護僅限于上述選擇權和優(yōu)先權,并非授權債權人完全根據(jù)自己的任性來行使權利——尤其是債權人不得將自己選擇的不利后果轉嫁于債務人,從而不合理地增加債務人的負擔。在債權人對個別債務人實施免除或者由于自己的懈怠導致對個別債務人罹于時效的情況下,(13)需要說明的是,由于我國對于訴訟時效中斷采取絕對效力模式(《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法釋〔2008〕11號)第17條),所以債權人在時效期間內(nèi)選擇只起訴部分連帶債務人并不構成對其他連帶債務人的懈怠,也不會罹于對后者的訴訟時效。如果允許該債權人毫無代價的繼續(xù)向其他債務人主張債權,就可能導致不合理地轉嫁負擔(在其他債務人分擔補償請求權受阻的場合)或者自相矛盾的悖論結局(在其他債務人得以向個別債務人主張分擔補償?shù)膱龊?。這樣的免除或者懈怠行為明顯背離法律賦予債權人以選擇權的規(guī)范目的。
此外,整體性亦是連帶性的外部規(guī)范基礎。連帶性的本質(zhì)在于將復數(shù)債務集合為一體,將復數(shù)債務人與債權人置于整體性的考量之中,這將使得債之關系的相對性原理被大大擠壓:發(fā)生于債權人與個別債務人之間的關系變動,如果對其他債務人存在實質(zhì)性影響,基于債之關系的整體化考量,相對性原則不再適用。(14)由此可見,傳統(tǒng)民法上有關連帶之債是“復數(shù)之債”還是“單一之債”的討論對連帶債務的理論構造是有意義的。雖然近代以后“復數(shù)之債”說居于主導地位,但“單一之債”說所強調(diào)的連帶債務的整體性在涉他效力領域也不可忽視。傳統(tǒng)民法上的相關討論參見李中原:《連帶債務二分法的歷史基礎》,載陳小君主編:《私法研究》第14卷,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88頁以下;張定軍:《連帶債務研究——以德國法為主要考察對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頁以下。
在傳統(tǒng)民法上,連帶債務人之間的內(nèi)部分擔補償關系除了依據(jù)追償權外,還存在著另外一個請求權基礎——代位權。前者被認為是債務人自己固有的權利;后者則源自債權人的權利,確切地說,履行債務人向其他連帶債務人請求分擔補償乃是代位行使債權人的權利,理論上亦謂之“債權的法定轉移”。(15)關于連帶債務人之間的“雙重請求權(基礎)”理論在大陸法系各個法域的運用情況參見以下文獻。德國的情況參見[德]梅迪庫斯:《德國債法總論》,杜景林、盧諶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613頁;[德]羅歇爾德斯:《德國債法總論》,沈小軍、張金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22頁。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情況參見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68頁;鄭玉波:《民法債編總論》,陳榮隆修訂,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05頁;孫森焱:《民法債編總論》,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740-741頁。法國的情況參見R.E.Cerchia, Uno per Tutti, Tutti per Uno: Itinerari della Responsabilità Solidale nel Diritto Comparato, Milano: Giuffrè, 2009, pp. 177-179; W.V.H Rogers, Comparative Report on Multiple Tortfeasors, in W. V. H Rogers (Ed.), Uification of Tort Law: Multiple Tortfeasors, The Hague: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2004, p. 292.意大利的情況參見 C.Massimo Bianca, Diritto Civile, IV. L’obbligazione, Milano: Giuffrè,1993, pp. 722-724.日本的情況參見[日]我妻榮:《我妻榮民法講義IV·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382頁,第392頁;[日]於保不二雄:《日本民法債權總論》,莊勝榮校訂,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25頁,第233頁。根據(jù)目前國內(nèi)外的主流做法,連帶債務人之間的分擔補償關系乃建立在追償權與代位權結合適用的基礎之上。(16)參見《民法典》第519條第2款,《德國民法典》第426條,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281條。意大利和日本在立法上并無此類規(guī)定,但其主流的法教義學理論采用的也是結合適用方案。參見C.Massimo Bianca, Diritto Civile, IV. L’obbligazione, Milano: Giuffrè, 1993, pp. 722-724;[日]我妻榮:《我妻榮民法講義IV·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392頁。此外,《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 10:106(1)(2))、《歐洲示范民法典草案》(DCFR 3-4:107(1)(2))以及《國際商事合同通則2010》(PICC 11.1.10, PICC 11.1.11(1))亦采該方案。其中,追償權的理論根據(jù)主要包括以下六種學說。(17)以下學說介紹參見戴修瓚:《民法債編總論》,上海法學編輯社1948年版,第350-351頁;胡長清:《中國民法債篇總論》,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第461-462頁,第466頁;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64頁;鄭玉波:《民法債編總論》,陳榮隆修訂,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01頁;芮沐:《民事法律行為理論之全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9頁;孫森焱:《民法債編總論》,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732-733頁;林誠二:《民法債編總論——體系化解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82頁;王家福:《民法債權》,法律出版社1991年版,第50-51頁;張廣興:《債法總論》,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153-154頁;王利明:《債法總則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35-236頁。
其一,相互保證說。該學說認為,連帶債務人之間負有相互保證的責任,即債務人對自己所應分擔之部分屬固有義務,但對于其他連帶債務人所分擔之義務則系基于保證人之地位,因而發(fā)生追償權。
其二,無因管理說。該學說認為,連帶債務人實有內(nèi)部各自的責任份額,故一人清償全部債務實包含替他債務人履行,屬于管理他人之事務。
其三,當然存在說。該學說認為追償權系連帶債務的性質(zhì)使然,具體而言,該追償權系連帶債務人之間存在約定或者法定份額關系的當然結果,據(jù)此,實際承擔債務超過自己份額的債務人,當然有權向其他連帶債務人追償。
其四,主觀共同關系說。該學說認為,連帶債務人為全部之給付雖系履行自己所負之債務,但就內(nèi)部關系(即所謂的“主觀共同關系”(18)“主觀共同關系”的說法出自日本,參見[日]我妻榮:《我妻榮民法講義IV·新訂債權總論》,王燚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381-382頁。德國傳統(tǒng)解釋理論上也稱之為“共同利益關系”,參見史尚寬:《債法總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64頁。)而言,并非當然應負擔全部給付,連帶債務的本質(zhì)系由多數(shù)債務人共同分擔債務,換言之,多數(shù)債務人之間當有各自分擔之部分。此項主觀的共同關系,即為連帶債務之基礎,追償權亦由此基礎而產(chǎn)生。
其五,不當?shù)美f。該學說認為,各債務人既然負擔連帶性義務,故其中一人清償全部債務,仍屬履行法律上之義務,非屬無因管理,亦非受人委任,其他連帶債務人因該債務人實施清償?shù)刃袨槎鴼w于免責實質(zhì)上屬于不當?shù)美史少x予追償權。
其六,公平分擔說。該學說認為,追償權的設置乃基于公平原則,即各個債務人之間公平分擔債務的政策考量,如果一債務人承擔了不應承擔的債務份額,顯然有失公平。
相互保證說系將連帶債務人之間的關系類推保證關系,這基本可以解釋追償權所涉之問題,但類推方法的運用應以現(xiàn)行法規(guī)范存在無法涵蓋之漏洞為前提。無因管理說的成立須以無法定或約定義務為前提,而連帶債務人清償全部債務系基于其法定的義務,難以成立無因管理。當然存在說和主觀共同關系說實質(zhì)上并無差異:均將追償權的理論根據(jù)歸于連帶債務人之間的內(nèi)部份額關系。換句話說,連帶債務的內(nèi)部追償權之所以“當然存在”,恰恰源于連帶債務人之間基于內(nèi)部份額的“主觀共同關系”。由于現(xiàn)代大陸法系的民法典(包括我國《民法典》)都對連帶之債的內(nèi)部份額和追償權設置了專門規(guī)定,(19)參見《德國民法典》第426條第1款,《法國民法典》2016年修訂前第1213-1214條和修訂后第1317條,《意大利民法典》第1298-1299條,《日本民法典》第442條,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280條和第281條第1項,我國《民法典》第519條。因此,這兩種學說在表面上更加符合當今的法制狀況。但如果深究此類規(guī)定背后的理論基礎就會發(fā)現(xiàn):連帶之債作為一種整體性關系,其內(nèi)部劃分份額的正當性何在?為何實際承擔債務超過內(nèi)部份額的連帶債務人“當然”有權向其他連帶債務人追償?顯然這兩種學說均不足以解釋。公平分擔說乃將追償權的理論根據(jù)上溯到民法基本原則之一——公平原則,但訴諸公平原則的缺陷在于它無法為追償權的構建提供可操作的效力模型——法的原則的抽象性和非規(guī)范性決定了“公平”只能作為追償權構建的價值基礎,而無法提供具體的技術方案。相形之下,不當?shù)美f既可以在現(xiàn)行法體系中找到有效的規(guī)范淵源,同時又具有較為全面的解釋力。(20)不當?shù)美f在近代歐陸民法理論上影響很大,對此可參見F.C.Savigny, Le Obbligazioni, volume 1, trad. G. Pacchioni, Torino: UTET, 1912, pp. 214-215;當代意大利較為權威的學說仍將其作為連帶債務內(nèi)部追償權的理論基礎,參見Rubino, Obbligazioni alternative. Obbligazioni in solido. Obbligazioni divisibili e indivisibili, in Comm.Scialoja e Branca (Art.1285-1320), Bologna:Zanichelli, 1968, p. 232.一方面,不當?shù)美诜缮显O有明確的規(guī)定,這就避免了訴諸類推或者向基本原則逃逸;另一方面,不當?shù)美粌H可以解釋追償權的一般規(guī)則,而且它還可以解釋追償權在行使中的如下特殊限制規(guī)則。
其一,排除連帶性規(guī)則。根據(jù)《民法典》第519條第2款的規(guī)定,追償權人只能在“其他連帶債務人未履行的份額范圍內(nèi)向其追償”。這就意味著,追償之債不具有連帶性,每個被追償?shù)膫鶆杖藘H在自己內(nèi)部份額的范圍內(nèi)對追償權人承擔責任。該規(guī)則除了基于對連帶債務人平等對待的考慮外,也完全符合不當?shù)美脑恚簭慕K局意義上講,其他連帶債務人因追償權人的履行行為而獲得的不當利益僅限于自己尚未履行的份額。
其二,抗辯轉移規(guī)則。根據(jù)《民法典》第519條第2款的規(guī)定,其他連帶債務人對債權人的抗辯,可以向行使代位權和追償權的履行債務人主張。(21)需要說明的是,這里的抗辯應當做廣義解釋,除了民法上狹義的抗辯權(如訴訟時效的抗辯、同時履行抗辯以及不安抗辯)外,還包括債務人對抗債權人的其他合法手段(比如債的無效、免除、抵銷等)。此種抗辯轉移規(guī)則適用于代位權不難理解,但為何亦可針對追償權呢?不當?shù)美f足以解釋。以免除為例,如果在個別債務人履行債務之前,債權人免除了其他連帶債務人之責任,則其他連帶債務人以此為由不履行債務是其合法的權利而非“沒有法律根據(jù)”的獲利,因而排除不當?shù)美?,當個別債務人履行后向其他連帶債務人追償時,后者可以據(jù)此對抗前者。再以訴訟時效抗辯為例,如果在個別債務人履行債務之前,債權人相對于其他連帶債務人已經(jīng)罹于訴訟時效,則其他連帶債務人以此為由拒絕履行同樣是其合法的權利而非“沒有法律根據(jù)”的獲利,因而排除不當?shù)美?,當個別債務人履行后向其他連帶債務人追償時,后者亦可據(jù)此對抗前者。(22)需要說明的是,如果在個別債務人履行債務后,債權人方才免除其他連帶債務人或者在個別債務人履行債務之時,債權人相對于其他連帶債務人尚未罹于訴訟時效,則不發(fā)生上述抗辯及其轉移的效力。
不當?shù)美f唯一的缺陷在于,它不足以解釋追償權的效力為何可以擴及原債權之擔保,而這恰恰須結合“代位權”予以補充。綜上所述,連帶債務人之間分擔補償關系的基礎,即連帶性的內(nèi)部規(guī)范基礎,實為不當?shù)美痛粰唷?/p>
對于連帶債務中免除和時效屆滿的涉他效力,究竟上述哪種模式效果最佳?對此,應當從連帶性的規(guī)范基礎出發(fā),結合免除和時效屆滿的具體特點予以綜合研判。
在示例1和示例2中,甲對丙實施免除或者甲對丙罹于時效而遭到丙的抗辯,從內(nèi)部規(guī)范基礎出發(fā),則乙對丙的分擔補償請求權將被依法抗辯:如果以代位權為基礎,當然將遭到抗辯;如果以追償權為基礎,由于追償權的理論根據(jù)是不當?shù)美鶕?jù)上文分析,也將遭到抗辯。在此前提下,如果允許甲照常向乙主張債權,則最終增加了乙的負擔,這等于將甲自愿放棄法律保障或者怠于主張權利的不利后果轉嫁給乙。由于相對效力模式在此允許乙向丙主張分擔補償,這顯然不符合連帶性的內(nèi)部規(guī)范基礎,結合外部規(guī)范基礎中對債權人優(yōu)位效力的限制以及整體性的考量,相對效力模式在此顯然不可取。而從外部規(guī)范基礎之債權人優(yōu)位的角度出發(fā),絕對效力模式則不如限制絕對效力模式更符合對債權人利益的最大化保護。
相形之下,限制絕對效力模式乃是連帶性的規(guī)范基礎與免除和時效屆滿的具體特點的最佳結合模式。當前我國立法和實踐的選擇是妥當?shù)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