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確著《大學辨》的原因探析

李殿玉 許雪濤

既有的對陳確《大學辨》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大學辨》的內(nèi)容、結(jié)構(gòu)、影響等，但對于陳確著《大學辨》的原因則研究成果不多。朱型在其《大學辨跋》中總結(jié)了陳確著《大學辨》的原因為：“《大學辨》，乾初先生本蕺山緒論，斷以己見，著之于篇，寔足以解宋儒之惑，羽翼先圣之道，以曉示來學”。〔1〕他認為陳確是受劉宗周的影響，承接劉宗周的問題，加以自己的認知，才著《大學辨》，可以化解宋儒的困惑，更好地維護先圣之大道，讓后學曉悟大道。文德爾班曾提出：“就每個哲學家來說，我們可能了解他的學說哪些來自前人的學說，哪些來自時代的一般觀念，哪些來自他自己的性格和所受教育”。〔2〕若由此而論，則朱型的總結(jié)具備哲學史研究的意義，然朱型的總結(jié)過于簡略，故本文在其總結(jié)的基礎上，對此問題進行更詳細的探析，發(fā)現(xiàn)陳確著《大學辨》有三點原因：一是《大學》固有的缺陷和確立權威地位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問題，以及由此所產(chǎn)生的時代困境；二是劉宗周對陳確的影響；三是陳確獨立自由的學風及其對《大學》的認知。

一、《大學》的經(jīng)典化及其時代之困

陳確在《大學辨》中，對《大學》的作者、成書時代，不同的版本和解釋進行辨析，論證《大學》非孔、曾之書，否定《大學》所具有的權威地位，并對《大學》所提倡的方法進行了批判，開啟了為學和修身方法的新探索?！洞髮W》文本所固有的缺陷和解讀的不確定等問題以及自宋代以來所確立的權威地位，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至明末陷入困境，陳確的《大學辨》是對這一時代問題的回應。

《大學》本為《禮記》中的一篇，自韓愈引述之后，地位逐步提升；司馬光作《大學廣義》和《致知在格物論》，《大學》始單獨成篇；二程極為重視《大學》，將其作為初學者的必備書；至朱熹四書詮釋體系的形成，《大學》遂成為儒家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故有學者指出：“《大學》經(jīng)典地位的抬升和確立，是宋代理學發(fā)展的結(jié)果”?！?〕《大學》能夠成為宋明時期的重要經(jīng)典，有著獨特的時代背景。近代學者胡適提出：“當印度系的哲學盛行之后，中國系的哲學復興之初，第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方法論，就是一種邏輯?！钡胶髞硭稳灏选抖Y記》里面一篇一千七百五十個字的《大學》提出來，方才算是尋得了中國近世哲學的方法論。自此以后，直到明代和清代，這篇一千七百五十個字的小書仍舊是各家哲學爭論的焦點”?！?〕胡適認為《大學》是被宋儒作為方法論以應對佛教的沖擊而大力提倡的，并指出《大學》一直是不同學術流派爭論的焦點，可見《大學》所提倡之方法的重要性?！洞髮W》作為方法論有著自身的優(yōu)勢，朱熹的《大學章句序》開篇即指出，“《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5〕同時指出《大學》作為教人之法，具有十分完備的框架，“此篇者，則因小學之成功，以著大學之明法，外有以極其規(guī)模之大，而內(nèi)有以盡其節(jié)目之詳者也”?！?〕故胡適認為《大學》“于國家化民成俗之意、學者修己治人之方，則未必無小補云”?！?〕在宋明時期，《大學》作為成人的方法為宋明時期的儒者所提倡，不同的學者對《大學》中所本有的缺陷進行了不同的修正以及解讀，但仍取得了共識——《大學》為圣賢所作，是修身成人的方法。

陳確在《大學辨》中所提出的《大學》作者和成書時代的問題，在《大學》地位的提升過程中是一直存在的，并沒有明確定論。關于《大學》的作者，二程和朱熹都有所論述，程顥認為“《大學》乃孔氏遺書”，〔6〕程頤則進一步指出“《大學》，孔子之遺言也”?！?〕朱熹則對此細化，提出“圣經(jīng)賢傳”的劃分：“右經(jīng)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程朱關于《大學》作者的論述，是最有代表性的，宋明時期的儒者以儒家圣賢作為《大學》的作者來提升《大學》的地位，使之成為當時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當然，除了極個別學者外，宋明時期的學者基本認可《大學》是儒家圣賢的典籍，這是《大學》成為經(jīng)典的最重要基礎。在《大學辨》中，陳確經(jīng)過辨析，提出：“《大學》首章，非圣經(jīng)也。其傳十章，非賢傳也?！薄?〕這一結(jié)論基本上否定了宋儒關于《大學》作者的定位，動搖了《大學》作為經(jīng)典的根基。陳確認為：“《大學》其言似圣而其旨實竄于禪，其詞游而無根，其趨罔而終困，支離虛誕，此游、夏之徒所不道，決非秦以前儒者所作可知。”〔1〕復指出：“蓋《大學》言知不言行，必為禪學無疑”，〔1〕則為同門張履祥所批判，“前書謂《大學》為禪之權輿，以其言知不及行也?！苁冀K不為煩言以亂聽，約而斷之，兩言而已：謂《大學》為非孔、曾親筆之書，則固然已；謂《大學》為非孔氏之道、曾氏之學，則必不可?！薄?〕張履祥接受了《大學》非孔、曾親筆之書的觀點，但仍然堅持《大學》為孔氏之道、曾子之學，實則認可《大學》中所蘊含的價值，這就涉及《大學》文本的解釋。

經(jīng)典的解釋與文本是不可分割的，解釋既依托文本，又超越文本，在解釋的過程中，解釋者對文本進行改動以達己意的現(xiàn)象則是存在的。在宋代疑經(jīng)思潮的時代背景下，宋明時期的《大學》解讀者對《大學》文本作出了不同的改動。《大學》文本改定的風氣肇始于二程，二程改動《大學》文本是因為懷疑《大學》古本有錯簡，但他們改動經(jīng)典文本的目的是尊經(jīng)。程頤曾提出：“修身當學大學之序，大學，圣人之完書也，其間先后失次者已正之矣?！薄?〕程頤雖認為《大學》有錯簡，但仍主張以《大學》作為修身的標準路徑。二程雖都認為《大學》有錯簡，但二人所改定的《大學》文本并不完全一致，故二人皆有《大學》改本存世，這反映了二程思想上的差異。近人馮友蘭在論述朱陸異同時，曾指出：“朱陸之不同，實非只其為學或修養(yǎng)方法之不同；二人之哲學，根本上實有差異之處。此差異于二程之哲學中即已有之。伊川一派之學說，至朱子而得到完全的發(fā)展。明道一派之學說，則至象山慈湖而得到相當?shù)陌l(fā)展?！薄?〕二程在思想上有根本差異，這種差異使他們的為學方法存在著巨大的差距。二程改定《大學》文本的差異，說明了持不同思想的人對于同一經(jīng)典會采取不同的解釋。

經(jīng)典解讀的多樣性，一方面與解讀者有關，同時也與經(jīng)典文本有關。陳確曾指出諸儒關于《大學》的紛爭，原因在于《大學》之誣：“山陰先生稱‘前后言格致者七十有二家，說非不備也，求其言之可以確然俟圣人而不惑者，吾未之見’。何則？惟《大學》之誣而不可以理求焉故也。是故以諸儒之言合之圣人之道，則無不合；合之《大學》之說，則必無合。豈惟諸儒之必無合，將歷千秋萬世之久而終莫之合也?！薄?〕故認為《大學》“只言效驗，不言工夫，工夫惟在格致，竟是蒲團上生活，故曰禪也”?！?〕牟宗三曾提出：“《大學》只列舉出一個實踐底綱領，只說一個當然，而未說出其所以然，在內(nèi)圣之學之義理方向上為不確定者，究往那里走，其自身不能決定?！薄?〕他認為《大學》文本所提供的為學方法本就具備解讀的多樣性。正是宋代以來的學術風氣和《大學》文本自身的特性，決定了《大學》思想解讀的多元和改本的多樣。

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朱熹四書體系的權威地位逐漸形成，《大學》的經(jīng)典地位雖達到極致，但《大學》的權威地位并不是直接形成的，在朱熹去世后，后代學者仍可對《大學》進行不同的定位和詮釋，并由此形成新的文本。程朱學說一統(tǒng)天下，則是以明成祖時期三部《大全》的纂修為標志的，所欲達到目的為“合眾途于一軌，會萬理于一原。地負海涵，天清日皦，以是而興教化，以是而正人心。……非惟備覽于經(jīng)筵，實欲頒布于天下。俾人皆由于正路，而學不惑于他歧。家孔孟而戶程朱，必獲真儒之用?！薄?0〕而實際達到的效果則是“始則盡掃百家而歸之宋人，又盡掃宋人而歸之朱子”，〔11〕然而“人人皆讀舊文，皆不體認經(jīng)傳，則五經(jīng)四書可盡廢矣”?！?1〕由此可知，朱熹四書體系形成的權威地位有著特定的時代背景，雖憑借權力而取得了權威地位，卻由此而走向僵化，產(chǎn)生了新的弊端。

由時代而塑造的權威，必將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被拋棄。《大學》從修身成人的方法而變?yōu)槿〉美摰那瞄T磚，失去了真正的價值，故明代學人對修身成人的方法進行了新的探索。雖因時代之困，他們未能走出《大學》所提供的框架，但開啟了《大學》解讀的新篇章，并對《大學》及其文本有了新的認知與定位。在這一過程中，以王陽明為最重要的代表，他提倡《大學》古本來為自己的思想辯護，突破了官方權威版本的束縛，并為“以后他的后學在這面旗幟下從實踐立場出發(fā)自由地解釋開辟了道路”，〔12〕開啟了《大學》文本改定和自由解讀的新篇章。自此則是無盡的爭論。陳確的評論為：“陽明不直攻《大學》，而但與朱子爭格致之解……《大學》紛紛言先言后，有目共見，朱子反得憑《大學》之勢，而終以說勝陽明子，故其辨至今未息。”〔1〕而陳確著《大學辨》的目的則是：“欲黜《大學》，還《戴記》，以息宋以來五百余年學人支離附會、紛紜爭辨之端?！薄?〕故可以說陳確著《大學辨》是對《大學》在宋明時期學術發(fā)展過程中所產(chǎn)生弊端的解決。

二、劉宗周對陳確的影響

陳確著《大學辨》雖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但直接原因則是劉宗周的影響。劉宗周的學術發(fā)展與《大學》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他雖為研究《大學》付出了極多的心血，卻終不能釋然，留下無盡的困惑。劉宗周關于《大學》的著作，主要有《大學古記》《大學古記約義》《大學雜言》《大學古文參疑》。在《大學古記》和《大學古記約義》中，劉宗周以“慎獨”為中心解讀《大學》，提出“《大學》之道，一言以蔽之，曰慎獨而已矣”，〔13〕并形成了自己的《大學》改本。在劉宗周晚年所定本的《大學古文參疑》中，則是以“誠意”為中心，提出：“《古本大學》辭雖錯出而大旨本是躍然……按：《古本》‘聽訟’下‘此謂知本’，與前‘此謂知本’少異。前者言修身為本，后者言誠意為本。修身，本也；誠意，本之本也?！薄?3〕劉氏將《大學》古本和豐坊石經(jīng)本《大學》相結(jié)合，形成了新的改本。

劉宗周關于《大學》的思想，在不同時期有著明顯的差異，實則是劉宗周的為學宗旨發(fā)生了變化，因其以自己的為學宗旨解讀《大學》，故對《大學》的解讀發(fā)生了變化。關于劉宗周的為學宗旨，其子劉汋總結(jié)為：“先君子學圣人之誠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獨，而晚歸本于誠意?！薄?4〕可知在劉宗周學術發(fā)展的中期至晚年，他一直致力于《大學》的研究。劉宗周初解《大學》時，對《大學》是無比的崇敬，曾提出：“縱言之，盈天地間無一人可廢此學，無一時可廢此學，無一事可廢此學。自有天地，便有此道場，自有人生，當有此學問，而是篇特中天下而立，永為學問鵠，雖《六經(jīng)》可以盡廢。嗚呼！人而甘為小人與異端曲學則已，如欲為大人，請從事《大學》而可?！薄?3〕劉宗周認為《大學》作為成大人的方法，比《六經(jīng)》更為重要，如欲成為大人，必定要學習《大學》。然而，晚年的劉宗周對《大學》則是無盡的無奈，指出：“合而觀之，《大學》之為疑案也久矣。《古本》《石本》皆疑案也，程本、朱本、高本皆疑案也，而其為‘格致’之完與缺、疏格致之紛然異同，種種皆疑案也。嗚呼，斯道何繇而明乎！宗周讀書至晚年，終不能釋然于《大學》也?！薄?3〕陳確對劉氏之無奈作如是解讀：“先生始則欲從古本，繼又欲從石經(jīng)。非真以古本、石經(jīng)之為至也，直是求其說而不得，又轉(zhuǎn)而之他，亦禮失求野，無可奈何之意耳?！薄?〕劉宗周面對各種關于《大學》的改本以及不同的解讀，陷入困惑之中，不能釋然于《大學》。在劉宗周學術發(fā)展的中期，他開始解讀《大學》，與以往的學者一樣，以自身的學術宗旨解讀《大學》，并由此而改定《大學》文本。但劉宗周隨著對《大學》研究的深入，則發(fā)現(xiàn)不同學者之間的學術紛爭皆由對《大學》的解讀不同所產(chǎn)生，并由此而陷入困惑。

陳確在四十歲時，拜劉宗周為師。“偕錢圣月、祝開美同渡錢塘。時圣月歸省甬上，而先生與開美入剡，從學蕺山先生。”〔1〕陳確從學劉宗周的時間不長，卻深受劉宗周的影響。黃宗羲在《陳乾初先生墓志銘》的初稿中對陳確的學術定位是：“其學無所依傍，無所瞻顧，凡不合于心者，雖先儒已有成說，亦不肯隨聲附和，遂多驚世駭俗之論?！薄?5〕強調(diào)陳確獨立自由的學風。黃宗羲雖認為陳確是一個極具獨立精神的學者，卻也指出陳確的學術深受劉宗周的影響，這在其為陳確所撰的墓志銘（四稿而成）中有詳細的論述。初稿中為：“故雖事夫子之日淺，而屈指劉門高第，眾口遙集?！薄?5〕二稿中為：“近讀陳乾初所著，于先師之學十得之四五，恨交臂而失之也。”〔15〕三稿、四稿中則提出：“近讀陳乾初所著，于先師之學十得之二三，恨交臂而失之也?！薄?5〕綜觀黃宗羲為陳確所寫的墓志銘，顯示了黃宗羲對陳確學術的認知與傾向在不斷變化，對陳確的學術由批評而逐漸轉(zhuǎn)為認可，與此相伴隨的則是其對陳確與劉宗周的學術關系進行了更加明確的定位。

陳確在其《大學辨》后“附之《書大學辨后》一文中說：“家有老親，未遑遠駕，將事之暇，偶及遺編，不意褊心，漸成臆見?！薄?〕言外之意，已經(jīng)點出了陳確著《大學辨》的原因。陳確著《大學辨》在甲午年（1654），在此之前陳確整理了劉宗周的遺集，如《書山陰語抄后》：“歲壬辰（1652）二月，確與澉湖吳蕃同受先生遺集以歸。”〔1〕在其年譜癸巳（1653）則有如下記載：“正月，同吳仲木至山陰，校蕺山先生遺書于古小學，并與諸同學修春祀?！薄?〕故大致可以確定，陳確所說的“遺編”應為劉宗周的著作。在《大學辨》中，陳確曾提及劉宗周應對《大學》之弊的方法：“故陽明先生之言致良知也，山陰先生之言慎獨也，以疏‘格致’而非以疏‘格致’也，皆以吾學之所得而救《大學》之弊焉云耳?！薄?〕陳確據(jù)此而提出自己的方法：“救之而無可救，勿如黜之而已矣?！薄?〕陳確雖從學于劉宗周時間不長，但劉宗周對陳確卻有精神支柱的意味，在陳確的《大學辨》受到同門的批判之時，陳確向逝去的劉宗周傾訴：“明明我?guī)煟m死猶生，我呼我號，在天之靈?！对釙贩枪牛洞髮W》非經(jīng)，確也辟之……師之厚德，永世其馨。敢陳告詞，激切屏營。”〔1〕

《大學》在劉宗周的學術發(fā)展歷程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劉宗周至晚年仍不能釋然于《大學》，“故不得已而存此疑案，以俟后之君子，非敢任亂經(jīng)之罪也”。〔13〕陳確作為劉宗周的門人，承接了劉宗周所留下的問題，一如朱型在其《大學辨跋》中所指出：“《大學辨》，乾初先生本蕺山緒論?！薄?〕可知陳確著《大學辨》的直接原因應為劉宗周的影響。

三、陳確獨立自由的學風及其對《大學》的認知

《大學》在宋明時期的學術發(fā)展史和劉宗周的影響可以說是陳確著《大學辨》的時代背景。對于時代背景與個人學術發(fā)展之間的關系，錢穆曾提出：“任何一家學說，無論他怎樣地偉大，怎樣地創(chuàng)辟，他終免不了時代的色澤，擺不脫共同潮流的趨勢”?！?6〕但與此同樣重要的是我們不能忽略個體的獨特性，考夫曼在他的《存在主義》一書中提到雅斯培的觀點：“他告訴我們真正的哲學思索必須源自一個人的個別存在，從而幫助他人去了解到真正的存在”?！?7〕朱型在《大學辨跋》中提出的陳確“斷以己見”，實則是陳確著《大學辨》的根本原因。陳確的“斷以己見”是《大學辨》最為獨特之所在，因為《大學》的學術史背景和劉宗周的影響非陳確一人所獨有，這就與陳確對《大學》的認知有關，此種認知與陳確的學術方法和人生追求又有著極大關聯(lián)。

陳確對《大學》的認知，受劉宗周影響，但與劉宗周又有著較大的差異，尤其是對劉宗周重視的“知止”，陳確有不同的看法。劉宗周極為重視“知止”的方法，在研究《大學》的早期，認為“‘知止’二字，括盡《大學》工夫”?！?3〕劉宗周在晚年，解讀《大學》的中心由“慎獨”變?yōu)椤罢\意”，但仍堅持“知止”的方法，提出：“《大學》之言明明德也，必學以明之，而以知止為入門，全是學問用工夫處，乃其要歸之誠意而已?！薄?3〕陳確對《大學》的認知為：“蓋《大學》只是重知，若曰一格致而學已無余事矣，此《大學》之本旨也?！薄?〕陳確認為《大學》“重知則輕行，雖欲不禪，不可得矣”?！?〕他曾論述自己懷疑《大學》的過程為“始疑于《大學》，自格致之說，既而覺‘古之欲明’全節(jié)之支離，既而覺‘知止’節(jié)之必為禪學，既則于《大學》全篇無不疑矣”，〔1〕實則是從懷疑《大學》所提倡的為學方法，進而懷疑《大學》全篇。陳確批判《大學》主要在兩個方面——跡和理，在跡的方面主要是否定《大學》的作者為儒家圣賢，抽離其作為經(jīng)典的權威根基。在理的方面主要批判《大學》所提倡的為學方法非儒家所有，如：“弟《大學辨》中所亟爭者，惟在先格致而歸重知止。后正心而先格致，則馳外而荒；歸重知止，則誕而墮于禪，故辨之最詳?！薄?〕又如：“《大學》前篇，語語說夢。其尤虛誕近禪者，在‘知止’二字；其全神所注，亦只在此二字。所謂格物、致知者，亦惟欲致其知止之知而已。從此下手，那得不禪?！薄?〕

陳確對《大學》的認知之所以如此，主要在于他的為學方法與《大學》相異。陳確指出“古人為學，自少至老，只是一路，所以有成”，〔1〕故主張“君子之于學也，終身焉而已。則其于知也，亦終身焉而已?！薄?〕而“《大學》之所謂知止，必不然也。必也，其一知無復知者也。一知無復知，惟禪學之誕有之，圣學則無是也”。〔1〕同時，陳確堅持劉宗周所提倡的“一貫”的為學方法，反對《大學》所提倡的為學次序?！暗芩麅x型一二而未能者，先生之言與行也。……其最后說《大學》，則云：‘《大學》是一貫的血脈，不是循序的工夫?！熳又　洞髮W》，正以有其序，而先生云然者，蓋以格致誠正修齊治平故是一事，絕分不得前后際?！薄?〕故他認為《大學》“顧曾一不足憑，而獨取無名氏之書而表章之，以為得為學之序而升諸《四書》之首，則《大學》之畔圣離經(jīng)，固作者之戾，抑亦述者之暗矣”?！?〕

陳確之所以著《大學辨》，主要與其為學方法有關，但也與他的人生追求、使命擔當以及《大學》在宋明時期的重要性有關。陳確在與友人的書信中提出：“學者扶綱植紀，反躬實踐，則以行為言；守先待后，崇正黜邪，則亦以言為行，顧其言誠何如耳。方今圣路榛蕪，急待驅(qū)除，所望僇力同心，共辟诐淫，偕之大道。后死之責，無過于此。吾輩不死，不官不農(nóng)不圃，優(yōu)游待盡，何異朽木！誠默默而生，無若諤諤而死?！薄?〕在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時代，面對師友以死殉難，陳確則提出“后死之責”為“共辟诐淫，偕之大道”。正是因為他有這種捍衛(wèi)大道的人生追求，陳確提出“孔、曾五百余年之沉冤未伸，后學千萬世之道術誰正！則又有不敢不辨，不忍不辨者”。〔1〕陳確以捍衛(wèi)大道為自己的人生追求，而《大學》與大道有著重大關系。陳確曾辯證地論述《大學》與圣道的關系：“故《大學》廢則圣道自明，《大學》行則圣道不明，關系儒教甚巨，不敢不爭，非好辨業(yè)?！薄?〕他曾提出：“使《大學》經(jīng)傳于圣教之晦明絕續(xù)無大關系，書雖偽，確必不敢爭，爭之亦不至如此其力矣。”〔1〕“使《大學》即是偽本，而其言實與圣人合，亦不必辨。即微與圣人未合，而無關于千秋萬世學術邪正之介，亦無待辨?！薄?〕但《大學》卻“直是無本無源，以開五百年來學者紛紜爭辨之端而已矣”?！?〕綜上所述，可知陳確的人生追求、使命擔當以及《大學》在宋明時期的影響為陳確著《大學辨》的根本原因。

四、結(jié)語

《大學》在宋代作為修身的方法而被宋儒逐漸地尊崇為儒家最重要的經(jīng)典之一，但《大學》的作者、文本以及解讀都存在著固有的缺陷。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至明代《大學》的地位達到頂峰，卻也逐漸走向僵化。在明中葉，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士人，開啟了對《大學》自由解讀的新篇章，產(chǎn)生了無盡的紛爭。陳確在明末清初天崩地裂的時代，重新思考《大學》的地位及其所蘊含的價值，提出《大學》非圣經(jīng)的觀點，著《大學辨》。在《大學辨》中，陳確從跡的方面考證《大學》的作者非儒家圣賢，絕非秦以前的著作；從理的方面，辨析《大學》所提倡的方法非儒家所有，而為禪。陳確在理的方面所作的辨析，并不能說服眾人，但其在跡的方面，以考證的方法辨析《大學》作者非儒家的孔子和曾子，則為定論，其考證辨?zhèn)?，為后人開啟了新的學術方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