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廣強
(西安交通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新中國成立前后,全國知識分子中具有大專以上文化程度者僅有二三十萬人,(1)參見楊鳳城:《中國共產黨的知識分子理論與政策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頁。接受高等教育者人數(shù)更少。而在當時,尚有大量以高校學生、學者和技術實習生為代表的高級學人散落海外。其中,尤其以留美學人數(shù)量最多,總數(shù)超過5000人,內中科技類學人又占70%左右。(2)參見梁思禮口述,吳荔明、梁憶冰整理:《一個火箭設計師的故事:梁思禮院士自述》,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頁;苗丹國:《出國留學六十年——當代中國的出國留學政策與引導在外留學人員回國政策的形成、變革與發(fā)展》,中央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因此對中共而言,在工作重心由革命向建設的過渡中動員海外學人早日回國參加建設,成為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著力點之一。為此,中共在國內實施了一系列旨在吸引學人回國的政策,并由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創(chuàng)建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簡稱“留美科協(xié)”),積極爭取留美科技類學人回國。受此影響,“留美科協(xié)”會員有一半左右先后回國,(3)參見陳麗娟:《新中國成立初期歸國的留美科協(xié)會員》,《今日科苑》2019年第9期。大部分日后成為相關科技領域的專家和學者,他們致力于新興學科的開辟和舊有學科的創(chuàng)新,其中有80余位當選為中國科學院或中國工程院院士,為新中國科技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學界以往對中共在國內層面出臺的吸引學人回國的政策多有探討,但對其在美國爭取學人回國的研究還存在諸多盲點甚至抵牾之處。揆諸史實,中共在美國對留美科技類學人綜合采取了團結、宣傳、教育、改造和動員回國的政策。毫無疑問,團結組織留美學人至關重要,因其是開展后續(xù)一系列工作的基礎,而這又主要由“留美科協(xié)”負責執(zhí)行。然而長期以來由于資料不足,目前學界對諸如中共為何創(chuàng)建“留美科協(xié)”、如何創(chuàng)建“留美科協(xié)”、“留美科協(xié)”怎樣團結組織留美學人等問題的認識仍不清晰,(4)主要參見彭亞新主編:《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中共黨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312-318、335-340頁;苗丹國:《出國留學六十年——當代中國的出國留學政策與引導在外留學人員回國政策的形成、變革與發(fā)展》,第55-59頁;李喜所主編:《中國留學通史(新中國卷)》,廣東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55-58頁;陳丹:《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歸國留美學人群體及相關問題研究芻議》,《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3期。致使我們對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共在海外學界統(tǒng)戰(zhàn)策略的認識仍難言全面。
近年來,一批有關留美學人的新資料陸續(xù)面世,為深入考察上述問題提供了可能。一類是“留美科協(xié)”創(chuàng)辦的總會及區(qū)會期刊,包括《留美科協(xié)通訊》《美中科協(xié)通訊》和《明州科協(xié)通訊》,完整記錄了“留美科協(xié)”的整個歷史。1998年和2013年,原“留美科協(xié)”會員侯祥麟、李恒德、藍天將該批資料捐贈給中國革命博物館和中國科學技術協(xié)會。另一類是原“留美科協(xié)”會員的回憶錄和口述史料。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一批原中共在美地下黨員和著名留美歸國科學家發(fā)表了大量回憶錄,同時一些科技史學者有意追溯留美歸國科學家的成長和工作歷程,整理出版了大量口述自傳、人物傳記和訪談錄。這兩類資料兼具紀實性、互補性與互校性,但自面世以來尚未得到學界充分利用。本文即以上述資料為主要依據(jù),以“留美科協(xié)”為分析中心,從組織史視角對1949年前后中共在美國團結組織學人的活動進行考察,以期對中共在海外學界中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策略有更深入的認識。
社會學一般認為,任何社會組織的出現(xiàn)都肇始于一定社會成員所志在實現(xiàn)的目標。(5)參見尹保華編著:《社會學概論》,知識產權出版社2018年版,第188頁。具體到“留美科協(xié)”來說,同樣如此。一般而言,學界傾向于將中共創(chuàng)建“留美科協(xié)”的原因歸之于其組織動員學人回國的需求。不過,通過對“留美科協(xié)”創(chuàng)建背景的深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此種觀點雖然并無錯誤,但是在思維邏輯上忽略了一些重要細節(jié)問題,存在將復雜歷史人為簡化的傾向。
1945年,董必武借參加聯(lián)合國成立大會之機,于會后在紐約停留數(shù)月,整頓中共在美黨組織。在其直接領導下,中共恢復了美共中央中國局,成立了在美工作領導小組,主要成員有徐永煐、唐明照、楊剛、賴亞力、徐鳴等人,處理包括旅美科技人員和留學生工作在內的多方面事務。(6)參見徐慶來編:《徐永煐紀年》,中央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166、170-171頁。當時,在一些留美學人較為集中的城市,存在著多個以各界學人為主要成員的團體。例如,明尼阿波利斯有北美基督教中國學生會(簡稱C.S.C.A.)、旅美中國和平民主聯(lián)盟、時事座談會和明尼蘇達大學中國學生會等團體;(7)參見成忠禮編:《涂光熾回憶與回憶涂光熾》,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49-53頁。紐約有中國新文化學會、C.S.C.A.、《留美學生通訊》雜志社、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留學生會等團體。(8)參見何茲全:《愛國一書生·八十五自述》,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22頁。其中,尤以C.S.C.A.最為重要,它是當時“全美最大和最有影響的中國學生團體”(9)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為在短期內迅速有效開展團結留美學人的工作,領導小組一開始并沒有成立新的組織,而是嘗試先滲透并利用上述已有團體,逐漸將其同化為支持中共的外圍組織,并取得了較好效果。如1945年夏,C.S.C.A.東部分會在新罕布什爾州舉行夏令會,徐鳴、浦壽昌、浦壽山等中共黨員即積極與會。此后,侯祥麟、陳翰生、陳一鳴、陳秀霞、陳秀瑛、陳利生(后改名陳輝)、李恒德等一批中共黨員陸續(xù)加入該組織并積極活動,逐漸引導留美青年認可“共產黨對時局的分析”,“冀盼‘新中國’的出現(xiàn)”。(10)梁冠霆:《留美青年的信仰追尋——北美中國基督教學生運動研究(1909—1951)》,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184頁。受此影響,該組織也從“不談政治,只談宗教”(11)成忠禮編:《涂光熾回憶與回憶涂光熾》,第50頁。,轉而反對國民黨專制獨裁、主張建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進而過渡到擁護新中國政府,并號召留美學人回國參加建設。(12)參見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16-27頁。中共既然有眾多現(xiàn)成的、實踐效果良好的組織可以利用,那么為何還要大費周折,另外建立“留美科協(xié)”呢?對于這一看似相悖的問題,學界迄今尚無探討。筆者認為,這必須要回歸到中共團結學人的訴求和C.S.C.A.等組織的特征兩個基本問題上進行分析。
首先,中共旨在盡可能多地團結組織留美學人,而C.S.C.A.等團體的既有建制所涵蓋區(qū)域有限,二者存在相當差距。當時留美學人數(shù)量眾多,除了集中在紐約、芝加哥、明尼阿波利斯、洛杉磯、舊金山等主要城市外,還廣泛分布于全美各地。根據(jù)1948年美國海外學生友誼關系委員會的一項調查,除內華達州和南、北達科他州外,美國45個州和哥倫比亞特區(qū)的405所大學中均有中國學生。(13)Rose Hum Lee,The Chi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Hong Kong: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1960,p.89.與此種情況類似,學者和技術人員在地理位置上亦呈分散狀態(tài)。然而與此相矛盾的是,時事座談會、中國新文化學會和《留美學生通訊》雜志社均屬單個城市性組織,且僅集中在個別城市。旅美中國和平民主聯(lián)盟和C.S.C.A.雖然屬于全美性組織,但是前者僅散布在紐約、舊金山、華盛頓和明尼蘇達州的個別城市,(14)參見王中山、牛玉峰主編:《中國民主黨派史叢書·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2頁。后者即便是全盛時期,也只在東部的紐約、波士頓、哈特福特,中西部的芝加哥、克利夫蘭、安阿伯、東蘭辛、艾奧瓦,西部的洛杉磯等十幾個城市建有地方支會。(15)參見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15頁。這遠不能滿足中共在全美團結爭取中國學人的需要。
其次,C.S.C.A.等團體會員的政治立場和學科歸屬較為復雜,增加了中共團結爭取科技類學人的難度。如C.S.C.A.雖將會員分為活躍會員、附屬會員和友好會員三類,但對各類會員的政治立場不做任何要求。(16)參見梁冠霆:《留美青年的信仰追尋——北美中國基督教學生運動研究(1909—1951)》,第22頁。這無疑導致持不同政見者入會,進步學生有之,傾向于國民黨者有之,中立的華僑子弟亦有之。(17)參見梁思禮口述,吳荔明、梁憶冰整理:《一個火箭設計師的故事:梁思禮院士自述》,第39頁。據(jù)1948年初C.S.C.A.對660名留美學生政治態(tài)度的問卷調查,在回答“如何實現(xiàn)中國的和平”這個問題時,18%的學生主張應徹底消滅共產主義者,只有2.7%的學生認為應由共產黨掌管國家政權。(18)參見黃嶺峻:《1948年關于中國留美學生政治態(tài)度的一次問卷調查》,《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4期。另據(jù)時在明尼蘇達大學求學的涂光熾觀察,當時很多高校的學生會“多半是一些純社交性的,有的則操于反動學生手里”(19)成忠禮編:《涂光熾回憶與回憶涂光熾》,第49頁。。這種與中共在政治立場上的巨大差異甚至針鋒相對,勢必會增加中共依靠C.S.C.A.等組織爭取學人的難度。另一方面,不管是C.S.C.A.代表的全國性團體,還是高校學生會(同學會)代表的城市性團體,會員從事理工農醫(yī)、人文藝術、教育經(jīng)濟等專業(yè)學習者均不在少數(shù)。而當時中共出于戰(zhàn)后恢復發(fā)展的需要,對理工農醫(yī)等科技類學人的需求最為強烈,對其他類學人的需求相對沒有那么急迫。如何在學科繁雜且聯(lián)系緊密的會員群體中單獨制定爭取科技類學人的政策并切實推進實施,是當時中共遇到的另一個難題。
再次,C.S.C.A.等團體的背景和美國政府對這些組織的監(jiān)管,也使得中共很難在利用上述團體組織留美學人時保有自由度。C.S.C.A.是在美國和加拿大基督教青年會(簡稱“北美協(xié)會”)的支持下于1909年9月成立的宗教性學生團體,可以說是后者的支會。1917年以后,諸如C.S.C.A.總干事和會長的任免、換屆以及經(jīng)費補貼等事宜,都要經(jīng)過“北美協(xié)會”下屬海外學生友誼關系委員會的批準。“北美協(xié)會”的原意是要通過此種方式,監(jiān)督C.S.C.A.持續(xù)保持普世性基督教學生會的特點。因此之故,1945年后大量C.S.C.A.會員在中共引導下熱衷討論中國政治問題時,便遭到了美國主流基督教界的激烈批評,被質疑其失去了開展基督教運動的基礎,“縱容左翼分子向外發(fā)表不負責任的政治言論”(20)梁冠霆:《留美青年的信仰追尋——北美中國基督教學生運動研究(1909—1951)》,第22-23、173、188-189頁。。另一方面,隨著美蘇冷戰(zhàn)“鐵幕”的落下,杜魯門在1947年發(fā)布第9835號行政命令,宣布在全美范圍內開展忠誠調查。(21)參見[美]哈里·杜魯門:《杜魯門回憶錄(下)》,李石譯,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350頁。受此影響,學校和教會均受到波及和攻擊。高校逐漸對學生會等校內學生組織加大了監(jiān)管力度,要求必須由教授作保證人方可注冊登記,且不得從事共產主義宣傳活動。(22)參見侯祥麟等口述,王德祿等訪問、整理:《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湖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頁。在這種情況下,中共作為外來滲透者的身份略顯尷尬,必然會受到C.S.C.A.等團體既有規(guī)則的約束,難以掌握活動的主動權和話語權。
基于上述原因,中共在C.S.C.A.等團體內的工作遠非順利可言,同時也逐漸暴露出一些難以克服的內在矛盾,由此使得利用C.S.C.A.等現(xiàn)有團體組織留美學人的效果大打折扣,并在未來充滿各種不確定性。種種隱性和顯性的不利情況,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不可能不有所察覺,亦不能不想方設法變被動為主動,嘗試新的選擇。因此,出于集中在美有限力量完成首要緊迫任務——團結科技類學人的考慮,中共急需在美國創(chuàng)建一個政治立場與己相近、覆蓋地域涵蓋全美,且以理工農醫(yī)類學人為主要成員的學人組織,這就為“留美科協(xié)”的創(chuàng)立埋下了伏筆。
獨立創(chuàng)建一個新的組織,首先需要一部分理念相同、行動協(xié)調的骨干力量。由于當時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與美共中央之間在組織關系方面較為復雜,中共總體上在美國執(zhí)行“一般不發(fā)展黨員”的政策,致使最初缺乏團結動員留美科技類學人的組織力量。(23)參見徐鳴:《懷念薛葆鼎同志》,《紅巖春秋》1998年第6期。實際上,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簡稱“中國科協(xié)”)秘書長涂長望之前曾于1946年4月專程赴美籌建“中國科協(xié)”美國分會。遺憾的是,正是由于當時缺乏足夠力量將人員流動性大、分布廣的留美學人組織起來,涂氏在短期內建立覆蓋全美科協(xié)團體的嘗試最終失敗。涂氏離美回國之前,曾致信在芝加哥大學求學的葛庭燧,將在美建立分會的工作委托給葛氏夫婦。(24)參見溫克剛主編:《涂長望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7年版,第248-258頁。彭亞新主編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一書第316-317頁認為,1946年夏涂長望在英參加世界科學工作者成立大會時,特“委托參會的留美中國學者葛庭燧回美國建立中科協(xié)美國分會”。此與史實不符,是為誤筆。既然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無法通過組織內部擴張的方式解決此一問題,那么只能另辟蹊徑,從外部尋找新的、值得依靠的組織力量來源。
另一方面,中共著眼于革命勝利以后建設工作的需要,在1944—1948年秘密通過國民政府的留學、實習或其他渠道,先后輸送了一批黨員赴美學習。以往研究中已明確身份的有南方局、南京局和上海局派出的徐鳴、畢季龍(青年科學技術人員協(xié)會會員,簡稱“青科技”會員)、賴亞力、龔普生、薛葆鼎(“青科技”和“中國科協(xié)”會員)、侯祥麟(“青科技”會員)、計蘇華、丁瓚(“建社”和“中國科協(xié)”會員)、蘭毓鐘(“青科技”和“中國科協(xié)”會員)、羅沛霖(“青科技”會員)、葛春霖(自然科學座談會會員)、司徒慧敏、陳一鳴、陳秀霞。(25)參見傅琳:《留美科協(xié)成立始末》,《北京黨史研究》1998年2期;彭亞新主編:《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文化工作》,第315-317頁。實際上,多份自述傳記和回憶錄顯示尚有多人在赴美之前即已正式加入中共,包括但不限于南方局、上海局、北方局及其他地方局派出的張大奇(“青科技”會員)、王天眷、俞沛文、陳秀瑛、孟繁俊、劉靜宜、李恒德、田曰靈、顧以健、傅君詔、孫紹謙、張欽楠、唐孝宣、許鼐炯、茅于寬、陸孝頤、李自然等人。(26)參見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編:《中共上海黨史大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19頁;中共上海市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學生運動史料征集組編:《不朽的白衣戰(zhàn)士——計蘇華紀念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0頁;梁思禮口述,吳荔明、梁憶冰整理:《一個火箭設計師的故事:梁思禮院士自述》,第38頁;徐以驊主編:《上海圣約翰大學(1879—195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2頁;侯祥麟等口述,王德祿等訪問、整理:《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9、25-26、111、123、202、325頁;王作躍、尹曉冬訪談整理:《從康內爾、列寧格勒到哥本哈根、加州理工:清華大學物理學家張禮教授訪談錄》,《科學文化評論》2018年第2期。內中有多位是中共在國內科技戰(zhàn)線統(tǒng)戰(zhàn)工作團體——“中國科協(xié)”(前身為自然科學座談會)和“建社”(前身為“青科技”)的活躍成員,為中共此后在留美科技類學人中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提供了寶貴經(jīng)驗。
為保存組織實力,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曾要求部分已畢業(yè)的黨員學生延后回國。比如涂光熾1949年夏博士畢業(yè)后本打算立即回國,但是徐鳴代表黨組織要求其“再留一段時間,一面深造,一面做留學生工作”。(27)成忠禮編:《涂光熾回憶與回憶涂光熾》,第46頁。金蔭昌原打算在新中國成立前夕回國,但此后由于接受了“傳達周總理號召學者和留學生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的任務”,便推遲了回國日期。(28)金蔭昌:《我所走過道路上的軌跡》,王志均、韓濟生主編:《治學之道——老一輩生理科學家自述》,北京醫(yī)科大學、中國協(xié)和醫(yī)科大學聯(lián)合出版社1992年版,第324頁。侯祥麟于1948年底在卡乃基理工學院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后本想回國,然而不久卻轉往麻省理工學院從事研究工作。據(jù)其所述,原因是波士頓的“好學校多”,并且是“優(yōu)秀學生集中的地方”,除了做研究,還可以在周末“搞學生工作”。(29)侯祥麟:《侯祥麟自述:我與石油有緣》,石油工業(yè)出版社2005年版,第41、43頁。由此推測,其很可能也得到了中共在美領導小組有關延期回國、盡量在美開展團結學人工作的指示。
除上述黨員外,留美學人群體中亦有一部分以鄧稼先、涂光熾、葛庭燧、朱光亞、金蔭昌、唐冀雪、丁儆、唐敖慶等為代表的進步學生,其中多位在國內曾參加過中共領導的學生運動或愛國民主運動。比如葛庭燧在清華大學讀書時曾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并且是當時中共領導的“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的骨干成員。(30)參見劉深:《葛庭燧傳》,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朱光亞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曾在中共地下黨員的影響下參加學校進步社團組織,從事反對內戰(zhàn)、爭取民主的活動。(31)參見奚啟新:《朱光亞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年版,第41-42頁。鄧稼先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時,曾參加過“一二·一”學生運動,并系統(tǒng)閱讀過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等著作,亦與中共地下黨員過從甚密,政治觀念傾向于支持中共的革命事業(yè)。(32)參見許鹿希等:《鄧稼先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版,第24-28頁。在政治上,愛國主義和批判現(xiàn)實政治本就是“五四運動”之后知識分子保有的可貴傳統(tǒng)和應盡責任,期盼祖國獨立富強是進步學人內心的共同追求??箲?zhàn)勝利以后,留美進步學人對戰(zhàn)后和平民主和經(jīng)濟恢復充滿期許。隨著全面內戰(zhàn)的爆發(fā)與和平民主愿望的落空,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民主聯(lián)合政府的左翼思想開始在留美學人中產生較大影響。在當時國內政治苦悶壓抑和美國政府扶蔣反共的背景之下,分散在全美各地的進步學生“迫切需要交友聯(lián)誼和共同求索”。(33)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15頁。
毫無疑問,這一批赴美中共黨員和進步學生正是中共可以利用的優(yōu)質組織力量資源。因此,對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而言,如何在短時間內將各地黨員和進步學生聯(lián)系起來,凝聚為團結科技類學人可以依靠的骨干力量,借此彌補自身組織力量的不足,便成為下一步努力的重點。通過對相關資料的爬梳可以發(fā)現(xiàn),中共當時制定了一個先建立城市性小組以凝聚骨干力量,之后發(fā)展為區(qū)域性中型組織,再擴大為全美大型科協(xié)組織的總策略。在這一工作的初始階段,薛葆鼎按照中共指示,做了大量基礎性工作。1946年春,薛氏由徐鳴介紹加入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具體負責留美科技人員工作。薛氏隨后進入匹茲堡大學研究生院學習,開始在留學人員中建立進步團體。他聯(lián)系在匹茲堡的留學生侯祥麟、李恒德、傅君詔等人以及國民黨政府資源委員會實習人員蘭毓鐘、褚應璜、楊錦山等人,成立了一個讀書會,并在讀書會的基礎上,仿照國內“建社”形式,發(fā)起成立了留美科技界人士核心組織——“建社”小組。(34)參見侯祥麟:《侯祥麟自述:我與石油有緣》,第38-39頁;薛葆鼎:《百忙中的一著閑棋》,《紅巖春秋》1998年第2期。此后,他到紐約與留學生錢保功、茅于寬、張祎遜、張大奇等又組織了另一個“建社”小組。1948年1月,以匹茲堡和紐約兩個“建社”小組為基礎,并得到芝加哥和明尼阿波利斯方面留美學人的支持,薛氏等人在紐約公寓內舉行了全美“建社”成立大會。(35)參見中共上海市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學生運動史料征集組編:《不朽的白衣戰(zhàn)士——計蘇華紀念集》,第38頁。在薛氏的推動下,隨后在芝加哥的留學生計蘇華、丁瓚等人組織了“芝社”,在明尼蘇達大學的留學生涂光熾、葛春霖等人組織了“明社”。(36)參見薛葆鼎:《百忙中的一著閑棋》,《紅巖春秋》1998年第2期。
“建社”“芝社”“明社”均為不公開團體,通?;顒邮窃谥泄颤h員的帶領下分析討論國際、國內政治形勢,閱讀進步書籍,研究美國社會等。1948年底,三個城市性科協(xié)小組的核心成員在芝加哥召開聯(lián)席會議,籌劃成立統(tǒng)一性留美科協(xié)組織。(37)參見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4-5頁。其時,薛葆鼎已回國,留美科技人員工作改由侯祥麟、涂光熾、錢保功等人按照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指示具體負責。(38)參見徐鳴:《懷念薛葆鼎同志》,《紅巖春秋》1998年第6期。在侯氏等人的積極引導下,與會代表對科協(xié)組織名稱、吸納會員標準、首要工作任務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為避免“外來組織”之嫌和美國政府的刁難,大家決定正式采用“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這一名稱。針對吸納會員的標準問題,會議通過了保持團體公開性以盡量爭取作風正派的科技類學人的決議。因組織力量有限,會議決定先成立“留美科協(xié)”中西部分會,即“美中科協(xié)”。(39)參見侯祥麟:《侯祥麟自述:我與石油有緣》,第40-41頁。1949年1月15日,計蘇華在芝加哥住處與葛庭燧、馮平貫、陳立、丁儆等人進一步討論“美中科協(xié)”成立問題,起草了《美中科協(xié)章程草案》,嘗試制定了詳細的組織規(guī)則,并寄往全美各地征求意見。為此,陳立曾專程赴伊利諾伊大學,征求當時在該校任教的華羅庚的意見。(40)參見留學生叢書編委會編:《中國留學史萃》,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249頁。
芝加哥聯(lián)席會議的召開和《美中科協(xié)章程草案》的出臺,標志著中共將一部分赴美中共黨員和進步學生置于統(tǒng)一組織之下的努力初獲成效,成功在骨干力量之間就一些關鍵問題取得統(tǒng)一認識,并試圖就組織內部的相關規(guī)則謀求基本共識,這為進一步依靠骨干力量團結各地科技類留美學人提供了可能。很大程度上可以說,至此“留美科協(xié)”的組織力量和組織規(guī)則已近乎成型,組織實體的成立已呼之欲出。同月29日,“美中科協(xié)”在芝加哥召開成立大會。紐約、伊利諾伊、威斯康辛、密歇根、印第安納、明尼蘇達等州代表侯祥麟、葛庭燧、丁儆、顧以健、涂光熾等20多人到會。與此同時,錢保功、李恒德、傅君詔、茅于寬等人聯(lián)絡紐約、匹茲堡以及費城等地的積極分子,在哥倫比亞大學召開了有30多人參加的“美東科協(xié)”成立大會。受美中、美東科協(xié)成立的鼓舞和推動,2月至6月,美國各地大學中相繼成立了十幾個科協(xié)區(qū)會,成立全美科協(xié)組織的條件逐漸成熟。6月18日,來自13個區(qū)會的50余名代表在匹茲堡集會,通過《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章程》和《宣言:我們的信念和行動》,正式宣告“留美科協(xié)”這一全美性科協(xié)組織成立。(41)參見《宣言:我們的信念和行動》,《留美科協(xié)通訊》1949年第1期。
“留美科協(xié)”的基層組織是區(qū)會,成員稱為會員或會友,協(xié)會章程規(guī)定在有3名以上會員地區(qū)即可成立區(qū)會。(42)參見《干事會通告》,《留美科協(xié)通訊》1949年第1期。自中西部分會成立以來,“留美科協(xié)”積極采取多種方式大力吸納會員,以期盡快在全美范圍內擴張區(qū)會組織。其一,為擴大吸納會員的范圍,“留美科協(xié)”不僅注重團結思想上靠近中共的留美學人,而且對以往與中共持不同政見者亦不計較過去,規(guī)定只要是“從事科學工作而愿意回國為人民服務致力建國工作者”(43)《第二次監(jiān)理事擴大會議決議案》,《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7期。,均為團結的對象。與此同時,提倡各地區(qū)會在召開座談會、迎新會等集體活動時,“可請非會友參加”,借以增加“吸收新會友的機會”。(44)《怎樣把區(qū)會工作做好?》,《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10期。吸納的對象不止限于留學生,亦包括一批以華羅庚、陳省身、趙忠堯為代表的著名學者在內。其二,為提高吸納會員的效率,“留美科協(xié)”同時通過三種途徑發(fā)展會員。一方面,賦予各地區(qū)會充分自主權,允許其探索實踐理監(jiān)事制、輪流負責制和干事制等多種區(qū)會組織形式,并給予其在區(qū)會所在地區(qū)吸納會員的自主權。(45)參見《怎樣把區(qū)會工作做好?》,《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10期。另一方面,委托賓州州大區(qū)會(后為紐約區(qū)會)成立會員工作委員會,并“懇切的要求全體會員”向外界“多多介紹科協(xié)”,以期在尚未建立區(qū)會的地區(qū)吸收個人會員。(46)《留美科協(xié)會員工作委員會致留美同學信》,《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5期。此外還委托明州區(qū)會(后為威斯康辛區(qū)會)成立學術小組工作委員會(47)參見《區(qū)會和小組》,《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6期。,推動成立水利、金屬、油脂、動力工程等20多個學術小組,以共同研習學術之名邀請會外人士參加學術小組,借以吸收會外人士加入“留美科協(xié)”。其三,為加快吸納會員的速度,“留美科協(xié)”著力簡化入會手續(xù),規(guī)定申請者只要提交申請書,繳納1元入會費,經(jīng)兩位會友代為引介,即可正式入會。(48)參見《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章程》,《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10期。
需要注意的是,中共在擴張“留美科協(xié)”區(qū)會和吸納會員的同時,并沒有從C.S.C.A.等各團體中隱身而退,反而從多個方面推動“留美科協(xié)”區(qū)會進一步嵌入中共在美團結組織學人的復雜組織體系之中。首先,“留美科協(xié)”并不強制要求會員身份獨立,而是與C.S.C.A.等團體成員之間互有交叉。由于此種原因,各團體之間經(jīng)常共同開展業(yè)余和學術活動。如新中國成立后不久,“留美科協(xié)”芝加哥區(qū)會曾與C.S.C.A.聯(lián)合舉行慶祝大會。(49)參見劉深:《葛庭燧傳》,第111頁。而在平時,有些“留美科協(xié)”區(qū)會的開會地點也存在借用C.S.C.A.辦公地點的情況。(50)參見奚啟新:《朱光亞傳》,第57-58頁。通過此種方式,各個團體之間深化了彼此依存關系,實現(xiàn)了資源和信息的共享與互通。其次,中共在多個團體內繼續(xù)從事組織活動,團結并教育了一部分留美學生,為個別城市“留美科協(xié)”區(qū)會的成立創(chuàng)造了條件。如1948年,在舊金山加州大學學習的金蔭昌、唐冀雪和王鈺等人參加了新中國研究會。該會名義上由馮玉祥之子馮洪志主持,而實際上受到中共黨員蔡福就的很大影響。參與者由此加深了對新中國政權的認識,從思想上同情并支持新中國。1949年8月,金蔭昌等人即以新中國研究會的科技人員為基礎,吸收加州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的一部分留學生和學者,創(chuàng)立了“留美科協(xié)”舊金山區(qū)會。(51)參見鄭奕鈞:《傳奇人生——記蔡福就走過的路》,香港海峰出版社1997年版,第169-170、180-181頁。再次,在杜魯門“忠誠調查令”和隨后“麥卡錫主義”肆虐的背景下,其他團體還為“留美科協(xié)”提供了掩護作用和發(fā)聲通道??紤]到學生會是一種純社交性的合法組織,因此“留美科協(xié)”常常巧借學生會名義開展活動,借此消解美國政府反共政策對科協(xié)活動的影響。如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田曰靈曾將學生請到家中開會,并以中國留學生俄亥俄州學生會名義印發(fā)“留美科協(xié)”活動材料。(52)參見侯祥麟等口述,王德祿等訪問、整理:《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128頁。此外,唐敖慶等人還利用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同學會的合法地位,和反共學生展開面對面斗爭,并致電聯(lián)合國要求其驅逐國民黨代表,接納新中國代表。(53)參見林夢海等:《高山仰止:唐敖慶和他的弟子們》,廈門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0-22頁?!傲裘揽茀f(xié)”與C.S.C.A.等團體間的相互支持和互補配合,進一步拓展和增強了其在團結組織學人活動中的回旋空間與實際效果。
表1 第二次會員大會召開之前“留美科協(xié)”區(qū)會基本情況一覽表
(續(xù)表)
由此,在“留美科協(xié)”區(qū)會所在城市,大量科技類學人紛紛入會。區(qū)會和會員數(shù)量迅速增長,一年有余就從“美中科協(xié)”時期的13個區(qū)會、340多位會員,(54)參見《宣言:我們的信念和行動》,《留美科協(xié)通訊》1949年第1期。發(fā)展到1950年6月第二次會員大會召開之前的32個區(qū)會、800多位會員,(55)參見侯祥麟等口述,王德祿等訪問、整理:《1950年代歸國留美科學家訪談錄》,第11頁?!傲裘揽茀f(xié)”成功取代C.S.C.A.,一躍成為全美最大的中國留學生組織。(56)趙曉陽認為C.S.C.A.是北美地區(qū)“成員最多”的“中國留學生組織,全盛時期注冊的會員有2000余人”。(《北美基督教中國學生會及其與中共的關系》,《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6期)對比C.S.C.A.原會員集體回憶,并由該組織領導者陳一鳴、陳秀霞兄妹執(zhí)筆的《情系祖國,心系人民》一文可知,該會全盛時期“會員有1000人”(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15頁),與趙氏提供的數(shù)字相差懸殊,而趙氏并沒有給出所列數(shù)字的佐證資料。另外,在C.S.C.A.會員中,華裔學生占較大比例。如據(jù)梁冠霆對C.S.C.A.一手史料的分析發(fā)現(xiàn),該會1948年會員人數(shù)有951人,其中僅西岸華裔學生就有近400人(《留美青年的信仰追尋——北美中國基督教學生運動研究(1909—1951)》,第171頁)。如再減去東、中部華裔學生,C.S.C.A.中留美學生數(shù)量無論如何不會超過600人。故稱C.S.C.A.是當時包含華裔學生和華籍學生最多的中國學生組織尚可,但稱其是成員最多的中國留學生組織則似為不當。人數(shù)最多的中國留學生組織當為“留美科協(xié)”無疑。學人以往之間的業(yè)緣和地緣界限隨之被打破,實現(xiàn)了彼此之間的同氣相通、同聲相求。正如曾在加州理工學院求學的鄭哲敏所言,“留美科協(xié)”成立前,即便是在同一座城市,中國學生聯(lián)系也并不多?!傲裘揽茀f(xié)”成立后,學人們之間的聚會才逐漸增多。(57)參見熊衛(wèi)民:《對于歷史,科學家有話說:20世紀中國科學界的人與事》,東方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3頁。而在當時交通和通信手段相較落后的情況下,不同城市間留美科技類學人的學術交往更是得以通過“留美科協(xié)”建立起來。如1948—1955年,師昌緒先在密蘇里大學取得冶金學專業(yè)碩士學位,后在歐特丹大學獲冶金學博士學位,并于麻省理工學院工作。與此同時,陳能寬在耶魯大學攻讀冶金學專業(yè)碩士、博士學位,后在霍普金斯大學工作。由于地域相隔遙遠,兩人雖然彼此相知,但并不相識。正是“后來通過‘留美科協(xié)’的紐帶,(兩人)才有機會相互了解”(58)中國科學院金屬研究所編:《師昌緒科技活動生涯》,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93頁。,建立起此后一生深厚的友誼。在留美學史上,全美華籍科技類學人第一次以“留美科協(xié)”為依托緊密團結在一起。
然而,好景不長,“留美科協(xié)”雖然自成立以后活動一直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但是最終仍沒有逃脫美國國內一輪輪反共浪潮施加的“緊箍”?!傲裘揽茀f(xié)”在第二次會員大會之后,本擬繼續(xù)執(zhí)行大力擴張區(qū)會的既定計劃,在一些擁有“很多中國同學”但還沒有創(chuàng)辦區(qū)會的城市,比如斯波坎、華盛頓、東蘭辛、普林斯頓、堪薩斯、底特律、俄克拉荷馬等建立區(qū)會,(59)參見《工作委員會動態(tài)》,《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6期。遺憾的是,隨后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很快導致這一計劃流產。美國政府對華政策趨向全面遏制,將“留美科協(xié)”列為親共的非法組織,并授權聯(lián)邦調查局密切監(jiān)視其一舉一動。此外,美國政府還特別規(guī)定,有“共產黨行為”的組織及成員、共產黨外圍組織及成員都要向司法部登記,且必須定期上報組織的財務狀況、出版物、播放電臺和電視節(jié)目情況。(60)參見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38頁?!傲裘揽茀f(xié)”的區(qū)會組織遭受重創(chuàng),既有區(qū)會活動難以開展,新的區(qū)會創(chuàng)建工作難以推進,新入會人數(shù)也快速下降。同年9月,根據(jù)對各區(qū)會寄到會員工作委員會的入會登記表統(tǒng)計,3個月以來各地區(qū)會只新增會員56名,(61)參見《總會消息》,《留美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12期。區(qū)會數(shù)目毫無增加。在所謂“顛覆性組織”罪名的持續(xù)壓力下,“留美科協(xié)”的區(qū)會活動戛然而止,被迫在1950年9月19日宣布解散。(62)參見《給會友們的一封信》,《明州科協(xié)通訊》1950年第12期。幾乎與此同時,美共中央中國局成員陸續(xù)回國,中國局宣布解散,(63)參見岑能瑞:《流逝歲月》,恩平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恩平市《江州僑刊》社2012年版,第126頁;何立波:《中共海外組織美共中央中國局》,《黨史博覽》2016年第7期。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也不復存在,結束了其直接領導團結組織留美學人的短暫歷史。
基于組織史視角來看,“留美科協(xié)”無疑是一個包含諸多組織要素的完整組織體。就組織力量而言,“留美科協(xié)”是在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的統(tǒng)一領導下,以一部分赴美中共黨員和進步學生為骨干建立的公開性科學團體。就組織目的而言,“留美科協(xié)”與C.S.C.A.等團體存在明顯區(qū)別,旨在全美范圍內團結爭取理工農醫(yī)等科技類留美學人。就組織思路而言,中共適時根據(jù)在美組織力量的變化情況,遵循了先創(chuàng)建城市性小組“建社”“芝社”“明社”,繼而發(fā)展為區(qū)域性中型組織“美中/美東科協(xié)”,最終建立全美大型組織“留美科協(xié)”的基本思路。就組織規(guī)則而言,從《美中科協(xié)章程草案》的初步擬定到《留美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章程》的最終出臺,“留美科協(xié)”對內部規(guī)則的界定愈發(fā)明確。就組織實體而言,“留美科協(xié)”成立后積極采取多種方式大力吸納會員,并在全美22個州的32個城市中建立起區(qū)會組織,超過以往任何中國學人團體的規(guī)模。各地區(qū)會與C.S.C.A.等團體之間相互支持和互補配合,完美嵌入中共在美團結爭取留美學人的復雜組織體系之中。就組織效果而言,“留美科協(xié)”在留美學史上第一次將全美范圍內留美科技類學人團結起來,為中共下一步以區(qū)會組織為依托宣傳介紹新中國,開展動員學人回國運動奠定了牢固的組織基礎。
“留美科協(xié)”為我們提供了一塊學術意義上的“窗口”,透過這扇“窗口”,可以清晰看到新中國成立前后的特殊政治背景下,中共在留美科技類學人群體中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策略。實際上,除了美國以外,中共當時還積極團結和爭取在其他國家的海外學人回國。比如在英國,以陳天聲、劉寧一、曹日昌為代表的中共黨員活躍于學生工作最前線,并積極組織全英學生成立“民社”,定期討論中國政治問題。在法國,中共法國支部聯(lián)合一批左派學生對留法學生中心組織——巴黎中國學生會進行改選整頓,并將團結在法留學生作為主要任務之一。(64)參見全國政協(xié)暨北京、上海、天津、福建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建國初期留學生歸國紀事》,第293、297、335、366頁。在日本,中共雖然沒有直接出面團結組織學人,但是也多次通過官方、民間訪日以及寄送相關資料等活動,引導留日學人團結一致,早日歸國。(65)參見陳焜旺主編:《日本華僑·留學生運動史》,東京日本僑報社2006年版,第82-83、90頁??紤]到不同國家和學人具體情況的不同,中共針對海外學人的組織策略和實施途徑或呈現(xiàn)多樣性和復雜性。倘若能從組織史角度對中共在不同國家團結爭取學人的策略進行分析,對組織力量、組織目的、組織思路、組織規(guī)則、組織實體、組織效果等關鍵組織因素進行深入考察,并在區(qū)別彼此之間特殊性的同時,總結彼此之間超越地域的共性特征,那么不但將使我們對中共在海外學界中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有更全面、深入的認識,而且或可進一步拓展中共組織史研究的空間和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