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舒珊
(寧德師范學院 語言與文化學院,福建 寧德 352100)
有關于《活著》這部作品的介紹、其獲得的榮譽等已經無需過多贅述,許多學者都對此有過諸多表述。既往關于《活著》這部作品的悲劇性研究多是基于偶然性觀點,人們多將主人公福貴的悲劇一生歸咎為其悲慘的命運和悲劇性的性格。然而筆者認為這一觀點在很大程度上的確道出了中國底層社會小人物在死亡威脅之下的艱辛和不易,但卻對《活著》這部作品所呈現(xiàn)的對于小人物的悲劇的反思有所忽視。任何人的悲劇都不是偶然的,或更為確切地說每一種悲劇的偶然性都有其無法逃避的必然性,只是這種必然性很多時候是被過于不可思議的偶然性,如命運的捉弄,以及性格的使然等因素遮蓋了而已。主人公福貴的悲情形象并非其一個人所擁有,而是代表了整個時代所有社會底層小人物所共有的悲情??梢哉f《活著》這部作品的悲劇性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正是因為這種共性的存在。而也正是因為這種共性的存在,才使得這部作品的悲情具有了一定的超然性,正像主人公福貴在向故事的敘述者講述其悲慘的一生時那樣,平靜而又淡然,讓每位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無不感受到一種深深的無奈,也讓讀者在品味這種無奈的同時感受生命的厚重與偉大[1]。
任何悲劇人物固然有其無可逃脫的悲情命運的使然,但誠如人生定律所言,性格決定命運,性格的悲劇往往是一個人悲劇一生的開端。在《活著》這部作品中,看到了一個非常典型的“惡少”形象,嗜賭如命,胡作非為,其無止境的敗家行為雖并未直接造成家庭成員的死亡,但卻讓原本富庶的家庭變得一貧如洗,也間接造成了其父親的死亡。然而這只是一個開端,一個巨大的悲劇的開端,可以說正是由于福貴這種浪蕩不羈的性格,才真正將福貴的一生推向了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著的悲劇之中。在《活著》這部作品中,福貴的性格悲劇卻并不緊緊是他個人的,甚至可以說作者在有意將福貴的性格悲劇與歷史、社會,甚至家庭觀念聯(lián)系起來。如果將人比喻成一棵植物,人的性格是這棵植物所開的花朵,那么其生長的土壤以及周圍的氣候、陽光等是否會對植物的花朵產生影響呢。答案是肯定的,福貴固然有其頑劣的一面,卻也有著傳統(tǒng)社會思想的唆使、家庭的縱容等原因。
如果說福貴的父親和母親的死亡是其悲劇的性格間接造成的,那么家珍、鳳霞、有慶、二喜,以及苦根的死亡則完完全全可以被認為是其悲情命運的捉弄,尤其是二喜,這個與福貴并無血緣關系的人,也沒有逃開福貴悲情命運的眷顧。與西方的很多悲劇不同,福貴的悲情命運并非完全是其自作自受,起碼在其敗光家產之后是這樣的。但在福貴的平淡講述之中,可以深刻感受到一種基于無奈而產生的淡然,似乎福貴已經接受了悲情命運的懲罰,甚至已經學會了與其友好相處。這種淡然并非一種麻木,而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超脫,對于福貴而言,所有他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在為了他失去的親人們而活著,如果任何一天命運要結束他的生命,他也會選擇淡然接受,因為死亡他早已經再熟悉不過了[2]。
社會的悲劇是所有悲劇人物的悲劇根源,包括現(xiàn)實中的人以及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因為人的存在的本質屬性之一就是社會屬性,沒有人可以脫離社會而存在。在《活著》這部作品中,作者很少直接描寫發(fā)生在福貴身上的社會性悲劇,唯有春生和老全,以及有慶的悲劇可以被認為是直接性的社會性悲劇元素。但包括福貴父親和母親在內的所有人的悲劇,有誰可以擺脫社會性悲劇的底色,甚至可以說圍繞福貴的所有悲劇都是由于社會的緣故造成的,福貴只是整個社會的悲劇性人物的一個縮影。在筆者看來,《活著》這部作品之所以在眾多悲劇作品之中受到如此多的矚目,其根本原因在于其對于人物悲情底色的真實表述。許多學者將這部作品中的所有悲劇看成命運或意外等不可違的宿命,但作者要表達的卻是一種必然,這種必然是當時社會所有底層小人物都逃不開的悲情底色,是他們共有的底色,只是因為每個人的性格、命運等不同而蒙上了不同的表色。也有許多學者看到了這部作品的不同之處,看到了作者對于國民性的揭示與批判,認為一個社會的國民性才是整個社會悲劇的根源,而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所有底層小人物卻又在通過自己的悲劇演繹加重著這種國民性,因此,便形成了周而復始的悲劇循環(huán)。所以,福貴在講述自己的悲劇時才會如此淡然,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因為他早已進入到這個循環(huán)之中,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自始至終也沒有擺脫過這個循環(huán)。
物質基礎不僅可以決定一個社會的上層建筑的模樣,同時也可以決定存在于這個社會中的小人物的悲劇模樣。在《活著》這部作品中,作者雖并沒有以濃墨重彩的方式來描寫福貴的貧困,但卻從接連發(fā)生的悲劇之中真實而有力地講述了因為困苦而產生的面對死亡時的無奈,家珍的死、鳳霞變成啞巴的遭遇,以及難產而死皆因為生活的困苦,有慶小小的年紀就需要忍受生活的困苦,就連一雙像樣的鞋都沒有穿過。苦根的死更是與困苦的生活直接相關,可憐的孩子竟然因為一頓飽飯而死,足見那個困苦的時代所給予的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小人物們生命的巨大威脅。困苦的生活就像是一個懸在底層社會小人物頭上的一把利刃,每個人的每一天都需要小心謹慎,如果一個不小心便會觸碰到鋒利而又冰冷的刀刃[3]。二喜的死可以歸咎為意外,但誰又能否認他的死和困苦的生活無關。
如果說福貴的困苦早期是由于他個人的胡作非為的話,那么之后的困苦則完完全全是因為當時中國整個社會人文關懷的缺失。在當時的社會思想中,對于個體生命關懷的思想幾乎沒有,社會更在意集體的存在,而并沒有深刻的認識到個體的存在是集體的存在的基礎,就像福貴與老全和春生被迫參加的戰(zhàn)爭一樣,人并不是人,只是被卷入到戰(zhàn)爭中的可以隨時犧牲掉的工具。從戰(zhàn)場上僥幸活下來的福貴依舊沒有獲得人文關懷,他并沒有像他和春生、老全在戰(zhàn)壕里聽到的那些堆積如山等待死亡的士兵那樣死于戰(zhàn)爭,但卻以另一種方式被缺失人文關懷的社會折磨著。有慶的死最具典型意義,可以說是作者對于當時整個缺失人文關懷的社會以及千百年來如魔咒般困擾著中國人的“民賤官貴”思想的控訴。面對著一個年輕生命的失去,與有慶的死有關系的人的冷漠讓福貴知道有慶的死沒有什么值得傷心的,因為這是必然,對于一個必然發(fā)生的事,只有早晚之分,并不存在是否應當之論[4]。
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面性甚至多面性,就像是福貴所展現(xiàn)出來的淡然一樣,作者余華在給予福貴以同情的同時也在深深批判著他,雖然他的悲劇多是來自于社會、時代、歷史,以及命運等他毫無話語權的東西,但這些卻也是無數(shù)個福貴鑄就而成的,最終他們鑄就而成的東西成了宰殺他們每一個人的屠刀。福貴的淡然有著一種對于死亡的超然,同時也有著千百年來已經深入到中國人靈魂之中的奴性在作祟。中國人在經歷了無數(shù)的深重的災難之后學會了忍耐,在逐漸的忍耐之中養(yǎng)成了奴性,在奴性的作用之下滋生了社會上諸如害死有慶的醫(yī)生、搶走有慶羊的生產隊長,以及搶奪鳳霞地瓜的惡人等欺負良善之輩。從更大的角度上而言,福貴的悲劇是他自己造成的,當然如此強加于他不免有些殘忍,但卻不得不說作者對于福貴也是寄予了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感,對于他的同情越深,對于他所展現(xiàn)出來的奴性的恨也就越深。然而福貴只是一個小人物,他又能怎樣呢,所以他選擇了淡然,一種基于無奈而被迫產生的淡然。所以,他給他的牛起了和他一樣的名字,繼續(xù)過著逆來順受的生活,直到死亡的解脫。
轉折是所有悲劇故事講述的必要環(huán)節(jié),也是最能凸顯悲劇效果的手段。在《活著》這部作品中,作者余華用了多處轉折以突出主人公福貴悲劇性的人生。第一處轉折發(fā)生在解放之前,福貴嗜賭如命,最終敗光家產,從一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少爺變成一個一貧如洗的窮苦之人,正是由于這一轉折才加速了福貴父親死亡的到來,也正是這次轉折正式拉開了福貴悲劇性一生的序幕。第二次轉折發(fā)生在兒子有慶意外死亡之后,緊接著福貴的人生便開始急轉直下,悲劇性色彩也自此變得越發(fā)濃郁。除了發(fā)生在福貴身上的轉折以外,還有一些與他密切相關的轉折,如龍二人生的轉折,他奪走了福貴的家產變成了地主,卻在土改之時代替福貴被槍決。福與禍的轉折讓福貴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無常,也讓讀者讀到這里稍稍有了一些悲劇漩渦之中的喘息。然而命運的玩笑才剛剛開始,讀者的喘息也稍縱即逝。自此以后,福貴的命運不僅沒有絲毫變好的跡象,反而急轉直下。這種轉折式的敘述很容易激起讀者的憐憫之心,也很容易讓讀者的情感在閱讀中不斷注入,讀者會不由自主感嘆明明福貴已經在敗光家產之后發(fā)生了質的轉變,變成了一個本分、勤懇的回頭浪子,但為什么命運還要跟他開如此的玩笑,如此刻薄以待。
重復是《活著》這部作品悲情敘述的另一大特色,故事中每個人的死亡都不一樣,但卻又完全一致,他們都死于命運的捉弄,都死于那個悲苦年代底層社會小人物無論怎么逃都逃不開的苦難。作者余華所運用的重復手法不僅收到了非常好的渲染悲情之色的功效,而且也將整部作品的悲情底色很好地勾勒出來。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不同的,因為每個個體都是不同的,從表面上而言,他們只是都與福貴有關系而已。但他們又都是相同的,他們代表的不過是生活在當時的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而已。重復的敘述手法不僅沒有加重讀者的厭煩之感,反而更讓讀者切膚般感受到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無奈。慢慢的,讀者也像富貴一樣變得麻木,人不過是一條命而已,就像福貴的那間破舊的小房子一樣,不論人怎么變,它都會矗立在那里[5]。然而在無奈和麻木之余,讀者也會漸漸領悟到作者余華所要表達的更為深層的含義,看到人生之悲的底色,感受到作者為我們所展現(xiàn)的悲劇力量。
《活著》給讀者一個很深刻的印象便是其舉重若輕的描述,主人公福貴在講述發(fā)生在他身邊的與他有關的人的七次死亡過程中,全然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仿佛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一樣。而且每一次死亡的講述都是那樣輕描淡寫。初讀之時還有些不解,然而細思之后不免茅塞頓開,繼而心生感慨。福貴并不是麻木之人,更不是冷血之輩,作者余華也無意將其塑造成那樣的人物,雖然這里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成分在其中,但福貴只是苦難的底層社會小人物的一份子,面對這一切,他除了淡然還能如何。這種簡化的描寫不僅沒有讓整部小說的悲劇色彩減少半分,反而加重了這部小說的悲情色彩,也將這部小說的悲情底色烘托出來。然而簡并非簡單之簡,而是濃縮之簡,這樣的描寫方式既有很強烈的凸顯作用,同時也非常符合福貴這一見慣了死亡的底層農民的形象。如福貴在講述妻子家珍即將死亡時所說的那樣“家珍捏著我的手涼了……就攤在了我的胳膊上”,這段敘述簡約無痕,沒有濃墨重彩,沒有感情宣泄,就像是在陳述一段已經快要忘卻的回憶一樣。但這段敘述的力量卻是巨大的,真實地讓每位讀者感受死亡的降臨,感受福貴的心在隨著家珍的身體而變冷。如果說有人不懂得什么叫無奈,那么就可以看看這段簡單的敘述,死亡就在眼前,沒有人歡迎它,但卻可以肆意妄為帶走它想帶走的一切,沒有人可以有任何阻攔[6]。
許多學者在研究悲劇時都喜歡引用托爾斯泰關于幸福與不幸的那句名言,也有的學者將其拓展為自然死亡的一致性和非自然死亡的差異性。在《活著》這部作品中,作者余華看似是在遵循這一悲劇的寫作手法,主人公福貴身邊的每一個人的非自然死亡都完全不一樣,父親的意外、家珍的過勞而亡、有慶的醫(yī)療事故、二喜的安全事故等等,但余華卻在極力遵循這一悲劇寫作原則的同時努力打破這一原則,或者更為確切地說,去探尋這一原則更為深層的原則,那就是不幸的共性。從文中舉重若輕的對于死亡的描寫之中不難看出,作者余華在極力訴說一種無奈,一種基于共性而形成的無奈。這些非自然死亡不同的只是表象,而更為深層的社會、時代等底層社會小人物所無法逃開的原因則是完全一致的。因此,福貴是無奈的,因為不論怎樣,死亡只是一種不同的形式而已,結果都是一樣的。就像在一幅布滿了悲情底色的人生畫卷之上,所有的書寫與描繪都不由自主帶有一層悲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