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童
(宿州職業(yè)技術學院 外語系,安徽 宿州 234000)
莫言是中國文壇重要的領軍性人物,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立足于民間社會,有著鮮明的民間烙印,他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民間故事等融為一體,創(chuàng)作出了多部優(yōu)秀的民間敘事性質的小說作品,并成為我國首位問鼎諾貝爾獎的作家。莫言出生在山東高密,自幼生長在農村,農村社會的廣闊天地為其提供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素材,即使后來他走出了山村,走向了城市,但那種凝結在骨子里的鄉(xiāng)村情節(jié)卻始終伴隨著他。他的精神、靈魂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那片肥沃的土地[1],正是對鄉(xiāng)土的這份深深的依戀使莫言將自己定位為農民作家——作為老百姓一員在進行創(chuàng)作。那凝結于意識深處、難以化解的民間情結,燭照著他漫漫的民間化創(chuàng)作之路,促成了他鮮明的個性風格與特色的形成。
民間敘事之“民間”是相對于高高在上的、主流官方的“廟堂”而言的,它是一種與官方敘事、文人敘事等有著截然不同特點的敘事方式,代表著另外一種價值取向與審美風格。它立足于社會底層和民間世界而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完成一系列敘述動作,在民間敘事小說作品中蘊含著濃郁的民間意識形態(tài)與鄉(xiāng)野氣息。莫言民間敘事文學有以下幾方面的基本特征:其一,人物塑造圍繞底層民間人物進行,如農民、工人、小知識分子等,他們是民間敘事文學的主體,是作家寄托了豐富情感的作品主人公,在莫言的小說中,農民是其最主要的敘事主體,這或許與其自幼生活在農村、對農村社會非常熟悉有關,民間敘事即謳歌農民等底層小人物身上的高貴品質,但也不避諱他們諸多與生俱有的缺點,從而呈現(xiàn)其完整的個體形象。其二,相較于形而上的官方敘事文人敘事,民間敘事的視角始終朝“下”,是對形而下的真實細微民間社會生活形態(tài)的刻畫,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中被附加的各種體現(xiàn)終極關懷的意義與使命在民間敘事文學中被放棄了,于是在《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拋棄傳統(tǒng)的貞潔觀而繁衍生育,因為對她來說,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下面將重點對莫言小說的民間敘事展開詳盡分析。
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打破了傳統(tǒng)革命歷史小說階級性的寫作立場,而呈現(xiàn)出新歷史小說以人為本、關注個體生命的民間性立場特征。正如他本人所言,文學的精魂還是應該回歸到對人的關注上。因此在其創(chuàng)作中始終堅持民間本位的寫作立場,而民間寫作還不僅是“為百姓而寫作”,而是更為透徹的“作為老百姓的寫作”,前者雖然看似以百姓為主題進行創(chuàng)作,但它依舊是將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地位置于老百姓之上,以一種高高在上的俯視視角來完成所謂的為老百姓立言的過程,其自命不凡地認為自己比老百姓高明,因此賦予了作品以更多啟蒙、教化的意義,這樣的創(chuàng)作實則仍是一種居廟堂之高的創(chuàng)作。而真正的民間寫作是將自身完全與普通大眾等同起來,無功利心、無區(qū)別心,基于審美情趣而像手工藝人完成一件民間工藝品一樣來塑造人物、安排結構、推進情節(jié)、完成創(chuàng)作。民間性的寫作立場突出的是一種平等姿態(tài),一種民間心態(tài),所有居高臨下、先知先覺的創(chuàng)作意識都是與民間立場相悖的,創(chuàng)作者應擺正自己的位置,以普通大眾的自我定位來審視、敘述、書寫歷史。莫言小說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與其落于實處的民間寫作立場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他反對作家將自己定位為道德的評判者,而進行所謂的揭露、鞭撻、教化,他需要做的只是以客觀、公正、樸實的眼睛和心靈去探索最為真實的人性,在此過程中堅持自我剖析,真誠投入參與生活而不是假想杜撰生活,以平民化的視角來進行創(chuàng)作,以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來平視蕓蕓眾生,書寫他們的苦樂人生,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民間寫作,也只有這樣才能接近與反映最本真的生活原態(tài)。
民間性的敘事立場必然會形成以普通大眾為主的小說人物塑造格局,傳統(tǒng)小說中主人公從來都是有著“光鮮亮麗”的身份地位的“高大上”人物,他們或居廟堂之高,或是令人艷羨的人生贏家,又或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的英雄典范,總之他們不處在普通大眾的生活視野中,是需要仰視才能看到的角色[2]。但莫言的民間敘事小說中,那些亦正亦邪、亦美亦丑的普通小人物和凡夫俗子則一舉取代古典小說中顯赫的人物角色,他們從邊緣性的地位走向前臺,以最真實的生命形態(tài)向世界宣示著自己的存在,他們既世俗也超脫,既齷齪也圣潔,是最真實的人性體現(xiàn)?!短聪阈獭分兄魅斯珜O丙雖只是舊社會身份卑微的伶人戲子,靠表演山東高密一帶廣為流傳的“貓腔”小戲而謀生度日,如果不是遭遇了德兵侵犯、家園被毀、親人被害這樣重大的事件,大概率他將會平淡無奇、碌碌諾諾地度過一生,但命運顯然對他作出了殘酷的安排,將其推到風口浪尖之上,是妥協(xié)退讓還是奮然反抗,這個看似懦弱骨子里卻有著寧折不彎氣節(jié)的漢子選擇了后者,身為戲子的他此刻卻成為鐵骨錚錚的義和團斗士,他率領鄉(xiāng)鄰英勇抗擊德兵,失敗后放棄獨自逃生的機會毅然選擇慷慨赴死,終在殘忍的“檀香刑”中實現(xiàn)了靈魂與生命的升華。作者在小說的尾聲以一段貓腔唱詞再一次烘托了這個既卑微又高大的人物形象的人格精神:若不是俺打定主意要上刑場……只有那小山站在這囚車上。此刻的孫丙,大義凜然,他是人們心中的民族英雄。
《紅高粱家族》中,男女主人公的個性也非常鮮明,男主人公余占鰲是土匪,女主人公戴鳳蓮是位骨子里充滿反叛精神敢愛敢恨、潑辣又深情的鄉(xiāng)野少婦,他們都是底層民間社會極其普通的小人物、小角色,但二人的相遇相逢卻演繹出了一段驚世駭俗、蕩氣回腸的不平凡的愛情故事。兩顆不羈的心靈因具有相似的特點而彼此相融、相互欣賞,在這兩個普通卻極不平凡的人物身上,人們看到了生命的自由、奔放與熱情。民間性的敘事立場還體現(xiàn)在莫言在對恣情豪放的民間生命形態(tài)的表現(xiàn)上,他對這樣的生命形態(tài)有種天然的崇拜與向往,這是一種與廟堂主流生命形態(tài)完全不同的存在,它具有強烈的原始生命力,凝聚著自然主義美學價值,它的張揚、強悍、悲壯、狂野體現(xiàn)著一種摧枯拉朽的內在能量,由于它的存在,民間社會才會生機勃勃,蘊含著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都t高粱家族》中處處彰顯自由豐沛的民間情感,響馬余占鰲雖殺人越貨、野性難除,但他血氣方剛,敢于追求越軌的愛情,天然自帶豪強氣息,面對外敵入侵,毫不猶豫、不畏不懼地加入精忠報國的隊伍行列,強烈的情感包裹下的是一顆狂野不羈、熾熱強悍的心靈[3]。女主人公戴鳳蓮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野少婦,但她同樣有著桀驁不馴的靈魂,她蔑視一切陳規(guī)陋習,有著強烈的生命欲望,這是一種任何外在的力量,包括道德、政治條例、文明都難以束縛的內在的生命能量,在這樣的能量驅使下,她愛憎分明、自由奔放,她是抗日女英雄,也是女性個性解放的先驅者。莫言由衷地欣賞、贊美甚至崇拜這種彌漫于民間世界中的充滿張力與迸發(fā)活力的生命形態(tài),他不吝筆墨地塑造歌頌著這些不屈的精魂,挖掘著他們身上那飽含生命力量的狂放恣情的性情與品質,表現(xiàn)著永恒的人性與民間社會的生生不息。
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體現(xiàn)著新歷史小說對歷史的認知與看法,新歷史主義者眼中的歷史與正史、信史有著極大的不同,他們認為歷史真相其實是無法被完全重現(xiàn)的,它必然會裹挾著史學家們的情感立場,體現(xiàn)著歷史記錄者的價值判斷。因此他們筆下的小說與傳統(tǒng)歷史小說、革命歷史小說有諸多的不同,他們不再是歷史代言人,而是借歷史故事來表達自我的認知與感受。莫言對此也有著高度的認同,他認為再現(xiàn)歷史不是小說家的義務,而張揚自我個性、建構心中的歷史,甚至用故事性的方式來抒寫描繪,擺脫“正史”的套路,勇敢地進行“野史化”的寫作才是民間寫作的要義所在。厚涂重飾的“正史”在很多時候遠不如看起來零碎粗鄙的野史更能反映出真相的底細,莫言踐行了新歷史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格與理念,從傳統(tǒng)歷史小說以宏大的歷史事件與英雄人物為主的敘事窠臼中掙脫出來,將視線投放到看似平凡卻更為廣闊的民間世界中,比如不起眼的家族、名不見經傳的山野村落,在這些環(huán)境與場景中所發(fā)生的故事傳統(tǒng)、奇人異事成為其小說敘事的主要內容。
《檀香刑》的故事發(fā)生在清末的聲勢浩大的反殖民斗爭過程中,但作者并沒有直接以這段宏大的歷史事件為敘事主體,相反以民間小人物戲子孫丙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的生存與斗爭為中心,人們看到的是圍繞著孫丙而發(fā)生的一場撼天動地的生命悲劇[4]。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宏大敘事在此被放棄,出現(xiàn)在讀者視野的是被邊緣化的、民間的、細微幽深處的歷史?!都t高粱家族》中,如果按照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寫法,必然會以宏大的抗日主題為主,其間會用大量的筆墨描寫刻畫國民黨和共產黨與日軍的交鋒對決、殊死廝殺、艱苦斗爭,但莫言卻另辟蹊徑,他立足民間的視角,書寫了“我爺爺”“我奶奶”為主角的民間“抗戰(zhàn)史”。莫言認為對戰(zhàn)爭的書寫并不非得局限于宏大的場景與主題,通過對小人物的反抗、斗爭與生存狀態(tài)的描寫或許更易引起讀者的共鳴,于是他筆下既是響馬又是英豪的余占鰲,既是普通的山野少婦又是女中豪杰的戴鳳蓮便成為敘事的主角,他們與日本兵的周旋斗爭,甚至付出了寶貴的生命,同樣可歌可泣撼天動地。
莫言的民間敘事另一個重要的特點便是對神話傳說元素的運用,他把民間百姓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故事加以提煉,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賦予了小說以奇詭撲朔的色彩,也使其更具民間性的特點?!敦S乳肥臀》中鄉(xiāng)民們設立鳥仙神壇為上官領弟禳解災難,《檀香刑》中孫丙希望通過設立神壇來召集天兵天將對抗德軍,《紅高粱家族》中二奶奶因中黃鼠狼之邪而死,倩兒遭天雷轟頂報應,《生死疲勞》中更是全篇圍繞陰陽輪回、人畜轉世的民間傳說來展開故事情節(jié),主人公西門鬧荒誕、怪異的數(shù)次輪回經歷使小說具有了奇異的魔幻色彩,所有這些極具民間色彩的神話傳奇故事出現(xiàn)在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一道獨特奇趣的風景線,也見證了作家奇詭豐贍的想象力。
在莫言的小說中,他刻意擯棄了那些有著官方色彩、精英色彩、啟蒙色彩的敘述話語,而選擇有著濃郁鄉(xiāng)野氣息、樸實無華、真正貼近與反映民間百姓生活形態(tài)的民間性話語,由此而形成了其在敘事話語層面鮮明的個性色彩。
首先,他用民間話語書寫歷史,以野史化敘述取代正史、言史,用民間性的話語來書寫那些被遺落在不起眼的小角落中的民間歷史,從細微的角度體察真相、還原真實[5]。如他在《豐乳肥臀》中用民間話語來書寫新民主主義革命史這樣向來只用高大上的啟蒙性、精英性、政治性語言敘述的宏大歷史,通過對上官魯氏劫難重重的生命歷程進行形象生動的刻畫,反映了革命斗爭中的民間浩劫。正如莫言所說,民間歷史或許與經典歷史之間有著非常大的差別,革命的殘酷性,對陰謀、暴力的容納必然會使民眾受苦,戰(zhàn)亂年代,在政治力量之間的爭鋒較量過程中,普通民眾遭受苦難幾乎難以避免,而這與較量結果、獲勝方并無太大的關系,時逢亂世,單薄的、平凡的個體又有誰能獨善其身呢!
其次,在對人物角色的塑造中,鄉(xiāng)土氣息濃郁的民間話語同樣占據(jù)著主導地位。莫言將自己置身于民間社會,作為普通民眾的一員,站在民間的視角,以民間的觀念審視世界,由此其筆下的人物角色也必然是民間話語的運用者、踐行者?!都t高粱家族》中,百姓們將女中豪杰戴鳳蓮視為傳奇英雄,把對她的頌贊、崇敬以一首極具山東地域特色的快板的形式述說出來:女中魁首戴鳳蓮……擋住鬼子不能前。民眾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語言謳歌著他們心中的英雄。
再次,透過莫言的文字,人們可以感受到一種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敦S乳肥臀》中有和煦的秋陽、有漫布整個天空的絢麗的云霞,這些景致有著鮮明的鄉(xiāng)村特點;《紅高粱家族》中,螃蟹“夜間爬上河灘,到草叢中覓食”,一望無際的高粱地則如同“汪洋血?!保x到這樣的文字,頭腦中便會浮現(xiàn)出形象的畫面,一時間仿佛已經置身于那田野河澗,“我奶奶”說話也向來是土味十足,方言俚語隨口就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看水面”等,此外莫言還將大量民間說唱戲文融入到小說創(chuàng)作中,山東高密盛行小戲貓腔,在當?shù)亓鱾魃鯊V;莫言在《檀香刑》等多部小說中都引入了貓腔戲文,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與民間藝術之間其實是一脈相承的,民間說唱戲文來源于民間社會,根植于民眾生活,因此它可為民間敘事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豐富的借鑒價值與意義[6]。
最后,莫言小說的語言風格還具有狂歡化、原始化的一面,雖然有人曾經對此提出過批評,認為其用語過于恣肆粗糙、不加節(jié)制、葷素不避、無所禁忌,但也正是這樣沖破一切規(guī)范束縛、原始粗放的語言造就了莫言小說與眾不同的風格與特色,他恣意地放飛自己的聯(lián)想與想象,并用語言將想象中的畫面細致精準地勾勒出來,不加刪減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帶給讀者的是一種原始的、原生態(tài)的粗獷與真實。比如他在《紅高粱家族》中,描寫羅漢大爺?shù)膽K狀,“尸體割得零零碎碎……東一塊西一塊……肉跳……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這種極致的、夸張的、有著強烈的表現(xiàn)張力的語言使人一次閱讀,便如烙印于腦海一般,終生再難忘懷,這樣無禁忌的,甚至對暴虐有著迷戀性的描述在《檀香刑》中也有多處體現(xiàn),“錢的胸膛上肋骨畢現(xiàn),肋骨之間覆蓋著一層薄膜……”,莫言在民間化的敘事中獲得了語言使用上的極大自由,擺脫了主流話語的束縛與壓制,享受著盡情言說,隨心所欲的書寫快感。
莫言民間化的用語特點與其特殊的成長生存環(huán)境與經歷之間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他自幼生長在農村,貧窮、饑餓、孤獨是他童年生活的主基調,他未接受過正規(guī)的語言訓練,這反而為他創(chuàng)造了更加自由寬廣的語言運用空間,少了文雅規(guī)范用語規(guī)則的羈絆,反倒可以天馬行空,以廣袤的農村社會為課本,駕輕就熟地使用民間話語。民間性的敘事是莫言小說的靈魂,是最具生命力的特征。
莫言的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濃郁的民間化風格,立足于民間社會,作為老百姓一員而進行創(chuàng)作,用文字書寫著民間社會中不同小人物的悲喜人生,他將難以化解的民間情結體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各個方面,如民間百姓成員之一的自我定位與敘事立場,野史化、故事性的敘事內容以及鄉(xiāng)野氣息濃郁、自然樸實的敘事語言,他基于民間化的寫作方式而創(chuàng)作的諸多文學作品為中國文壇帶來了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