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來
江蘇衡圣律師事務所,江蘇 南京 210019
實踐中,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件頻發(fā),囿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的現有規(guī)定,呈現出股東資格證明文件多樣化且相互沖突的局面,司法裁判尺度難以統(tǒng)一。本文對我國現行公司立法規(guī)定進行探討,揭示股東資格認定亂象之根源,從股權性質和股權保護的角度出發(fā),提出進一步完善商事登記制度,確立以工商登記為股東資格認定唯一標準的制度設計,以完善我國公司立法。
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資格認定問題由來已久,由此引發(fā)的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件的數量居高不下,案件類型亦呈現多樣化的態(tài)勢。究其原因,商事活動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是其內在的經濟原因,此外,法律層面上與我國公司立法有關。
我國公司立法涉及股東資格認定的條款集中在《公司法》第二十九、三十一、三十二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三)》第二十三條中。這些規(guī)定是公司設立和變更辦理登記手續(xù)的依據,大部分公司都能夠按照規(guī)定為股東簽發(fā)出資證明書、置備股東名冊并辦理工商登記。在產生股東資格糾紛時,這些資料會作為證據提交法庭審查。但遺憾的是很多時候這些證據材料的內容也會不一致,形成股東資格證明文件多樣化且相互沖突的局面。
回歸法律條文,以上規(guī)定在述及出資證明書、股東名冊、工商登記時均使用了“應當”的措辭。經查全國人大法工委《立法技術規(guī)范(試行)(一)》,“應當”與“必須”二者沒有本質差別,法律在表述義務性規(guī)范時,一般用“應當”,不用“必須”。①參見全國人大法工委《立法技術規(guī)范(試行)(一)》(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發(fā)〔2009〕62號)。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公司法》針對公司提出的此三項要求屬于義務性規(guī)范,但是《公司法》并沒有就該等義務不履行將面臨何種法律責任作出進一步的規(guī)定,直接后果是大股東、實際控制人、公司高管怠于履行義務拒不簽發(fā)出資證明書、置備股東名冊或拒不辦理工商登記,當事人亦無可奈何,由此可見,該三項法律條文在實踐中作用不大。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是關于股東名冊唯一的規(guī)定,據此,股東一旦記載于股東名冊,即可以此為依據主張股東權利。至于股東名冊記載事項、由誰負責記載、何時記載、如何變更均沒有可操作性的規(guī)定。此外,股東名冊與其他證據發(fā)生沖突怎么辦?效力層級如何確定?至于出資證明書,“出資”的措辭不能準確反映股東出資的性質,不能確認股東身份,公司不予出示亦無相應措施規(guī)制,且由公司出具亦不能達到類似于不動產登記的公示的效果。
現實中普遍存在的股權轉讓、股權繼承、股權贈與、股權代持等現象又進一步加劇了股東資格糾紛和矛盾的產生。
面對法律規(guī)定不明確、股東資格證明文件多樣化的局面,法院或仲裁機構審理股東資格糾紛案件的難度加大。譬如工商登記對股東身份認定的影響,有法院認為,基礎法律關系真實合法有效,當事人履行了出資義務,即使未辦工商登記,仍應確認其股東資格。①參見湖南省永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永中法民終字第322號民事判決書。也有法院認為,股權屬于依照法律規(guī)定應當登記的事項,當事人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且支付相應股權轉讓價款,但未到工商部門辦理股東變更登記手續(xù),受讓人不能確認為新股東。②參見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廈民終字第2882號民事判決書。實踐中,由于公司經營時間跨度長,糾紛發(fā)生時除了存在原股東簽署的公司章程外,可能還存在投資協(xié)議、增資協(xié)議、股權轉讓、債轉股協(xié)議等各種形式的合同,其中還存在約定不明、條款沖突、效力瑕疵等情形,股東出資意思表示難以識別。認繳制下,未實際出資的當事人主張股東資格也是常見現象。經營過程中還存在其他股東允許投資人參與經營管理、分取紅利但缺少必要書面證據,糾紛發(fā)生時這些法律事實爭議較大導致裁判困難。
最高人民法院《第九次全國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對民商事審判中遇到的疑難復雜問題給予了回應,遺憾的是對股東資格認定問題并未給予必要的關注。由于裁判規(guī)則不統(tǒng)一,導致社會公眾無所適從,甚至會導致立法和司法失去應有的指引功能,期望《公司法》的修改能夠就此問題予以明確和完善。
關于股東資格以及股東資格的認定標準,公司法學界著述較多。對司法審判實踐影響最大的當屬雙重標準說,簡言之“雙重標準、內外有別”。這種觀點認為如不涉及第三人則應以股東名冊為準,如涉及第三人應以工商登記為準。[1]受此觀點影響,法院對于該類案件的審理大多采取了實質審查與形式審查并行的做法。本文認為,認定股東資格實際是出于股權保護的需要,問題的研究應從股權的性質入手。
關于股權的性質,學界爭論由來已久。早期學者大致有“債權說”[2]“物權說”[3]“社員權說”[4]等各種不同觀點。另有專家指出“股權也不同于公益社團法人及合作社中的社員權,把股權歸入社團法人的社員權也不妥當”。又有學者進一步將股權與股東權予以區(qū)分,認為“前者是股東對股份之所有權(物權、財產權),后者是社員權(非財產性權利)。[5]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股權是一種獨立的民事權利的觀點,并從不同角度進行了論證。有學者提出,“股權是伴隨著公司出現而產生的一種新權利,它是開放的民商法權利體系中的新生兒?!皇莻鹘y(tǒng)權利體系中的任何一種,在私法權利家族中,它是在權利發(fā)展過程中自成一體的一種新的獨立的權利形態(tài),股權就是股權。”[6]這是學者在考察了股權產生的基礎及其歷史發(fā)展軌跡,比較了其與物權、債權和社員權的異同之后,經過思考得出的股權是一種新型私法權利的結論。近來又有學者發(fā)布研究成果認為,此前有關股權性質的爭論限于厘定股權與其他外部權利的邊界,忽視了股權內部結構的本質特征,是有局限性的,提出經由股權內部結構省察股權性質,強調股權是一種獨立權利,并不需要歸類于某一種既存的權利當中,且股權性質與公司法進化緊密相連,在《公司法》改革的不同時期應對股權性質給予相應的詮釋。[7]
鑒于“我國公司法學界已普遍接受了(股權)獨立民事權利說”,[8]以發(fā)展的觀點論,承認和接納股權作為一種獨立的新型的民事權利存在于民事權利體系中是一個務實的選擇?!睹穹ǖ洹讽槕獨v史潮流,吸收公司法學理論研究成果,將股權作為一種新型的獨立的民事權利規(guī)定在總則編“民事權利”一章,賦予股權與物權、債權、人格權、知識產權、繼承權等其他各類民事權利同等的法律地位,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實踐價值。
《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五條賦予股權作為一種新型的獨立的民事權利的法律地位,但在諸多民事權利類型中,股權仍然處于十分尷尬的境地,其權利歸屬及相關制度設計付之闕如。遍覽《民法典》,“股權”共出現5次,分別規(guī)定在第一百二十五條、第四百四十條、第四百四十三條?!睹穹ǖ洹返谒陌偎氖畻l規(guī)定,股權可以作為出質的對象從而形成權利質權。第四百四十三條規(guī)定,以股權出質的,質權自辦理出質登記時設立;股權出質后不得轉讓;經質權人同意轉讓股權的,股權轉讓所得價款應當提存或者提前清償債務。第四百四十六條規(guī)定:“權利質權除適用本節(jié)(即《民法典》第十八章“質權”第二節(jié)“權利質權”)規(guī)定外,適用本章(即《民法典》第十八章“動產質權”)第一節(jié)的有關規(guī)定。第三百一十一條第三款規(guī)定,當事人善意取得其他物權的,參照適用第一款、第二款(即不動產和動產的善意取得)的規(guī)定。這里的其他物權應當包括用益物權、擔保物權,而擔保物權應當包括股權出質而形成的權利質權。顯然,股權作為一種獨立的民事權利,其在《民法典》中的地位不能和已經形成完善的制度體系的不動產物權或動產物權等其他民事權利相比。《民法典》施行未久,在此問題上留下了待完善之處。股權作為一種獨立的民事權利,其實質屬于典型的商事權利,將此問題留待《公司法》修改時再作完善似乎更符合立法機關本意。
工商登記其性質為商事登記。商事登記制度的價值在于它“使商事經營者的商人身份能夠在法律文件中記載下來,使其經營情況和法律關系能夠得到具有法律效力的公示,從而使公眾可以周知其經營的內容,在與其交易中有所取舍,保障交易之安全”。[9]因此,未履行登記事項與已履行登記事項在法律上對第三人必然會產生不同的效力,對抗力因此而形成。對抗力之制度功能即在于降低交易成本、平衡當事人的風險、增進交易的確定性。[10]以工商登記作為股東資格認定標準的價值即在于此。而且我們認為,以工商登記作為股東資格的認定標準具有強大的優(yōu)勢,“《公司法》之所以采取公司外部登記對抗制的立法態(tài)度,是由于公司登記機關的登記文件的公信力和證明力高于公司內部的股東名冊或出資證明書”。[11]在股權代持情形下,倘以工商登記作為股東資格認定標準即可在實際出資人與交易第三人之間達到法律追求的利益平衡。
如前所述,股東資格證明文件多樣化且在適用效力上無法確定先后順序之規(guī)定導致公司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件頻發(fā),以工商登記作為認定股東資格認定的唯一依據應為最優(yōu)的選擇。辦理工商登記即享有股東資格,可直接享有股東權利,未辦工商登記仍需通過辦理工商登記方可確認其股東資格。在發(fā)生股權轉讓、繼承、贈與等各種情形下亦需依法辦理變更登記方可取得股東權利。確立這樣的制度規(guī)則可以引導當事人積極主張自己的權利,督促公司辦理或通過訴訟強制公司辦理工商登記,發(fā)揮法律的指引功能,以達到定紛止爭的效果。
在我國,工商登記機關作為商事登記主體已是較為成熟的商事登記方法,倘股權亦采取工商登記為公示方法不失為最為簡便而又有效的解決方案。
為實現股權保護之目的,發(fā)揮商事登記制度對于股權保護的價值,建議對我國現行公司立法予以梳理和優(yōu)化。
在公司登記環(huán)節(jié),增設股東登記程序,與公司登記并行,由登記機關核發(fā)股東證明書,以股東證明書取代出資證明書,在變更登記環(huán)節(jié)亦照此辦理。
1.明確登記記載事項。發(fā)起人申請設立登記,由登記機關進行審核、制作營業(yè)執(zhí)照和股東證明書。股東證明書相較于出資證明書應增加記載股東認繳和實繳的出資額、出資日期、持股比例、權利范圍等信息。如登記事項發(fā)生變更,應同時辦理股東證明書的變更登記。發(fā)生股權質押,登記機關及時予以登記并同時記載于股東證明書,股權質押記載事項完備,可以免除質權人的查詢,降低交易成本。
2.明確登記申請人。在公司設立階段,應由發(fā)起人提出設立公司的申請,由股東申請核發(fā)股東證明書,為節(jié)約程序股東申請應在公司設立登記時一并提交。股權因轉讓、繼承、贈與等而發(fā)生變動階段,由受讓人依據股權變動相關證據向登記機關提出申請,股權轉讓方應予配合并提交股東證書予以注銷。登記機關經審查符合條件即予辦理登記,收回并注銷原股東證明書。
3.明確審查標準。公司登記制度在我國已經比較成熟,有相應的法律法規(guī)予以規(guī)范,股東登記完全可以參照適用。登記機關對這種登記審查的標準應屬于形式審查,且公司登記與股東登記應同時進行,貫穿于公司設立登記、撤銷登記和變更登記全過程。
4.及時辦理變更登記。在公司設立初始登記階段,股東證明書內容與工商登記事項一般可以保持一致。在公司存續(xù)期間,如股東現有登記事項發(fā)生變化應進行相應的變更登記。如股權發(fā)生轉讓、繼承、贈與、根據生效法律文書變更股東等情形,依規(guī)定均需撤銷股東證明書,重新辦理登記并頒發(fā)新證。公司如發(fā)生解散或破產情形,在注銷公司登記時應同時注銷股東證明書。
5.完善糾錯辦法。囿于我國目前工商登記采取形式審查原則,不排除在辦理工商登記時發(fā)生錯誤登記的情形,比較常見或較為典型的是因冒名登記行為引發(fā)的公司糾紛案件。按照現行法律框架,被冒名股東可以提起民事侵權之訴、向登記機關投訴、舉報或者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訴訟。法院因立案登記制的施行對于此類案件的受理不存在障礙,但訴訟程序對于當事人來說曠日持久,非最佳解決途徑,而登記機關因錯案追責制等原因怠于主動糾錯。基于提高維權效率、節(jié)約訴訟成本及司法資源考慮,應加強行政監(jiān)督環(huán)節(jié)登記機關的職責,通過出臺相關行政法規(guī),對錯誤登記乃至違法登記事項及時進行審查。
實踐中,股東名冊存在缺乏法定要素、記載不完整、變更不及時、管理不規(guī)范等諸多問題,法院處理結果不一。①參見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成民終字第3358號判決書、成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川01民終1005號判決書、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12)滬高民五(商)終字第13號民事判決書。此外,關于股東名冊與公司章程的關系問題也值得研究。如果按照現行《公司法》的規(guī)定,股東名冊可以作為股東行使權利的依據,而且股東名冊具有股東推定的效果,公司章程不具有股東推定的效果。但我們發(fā)現,司法實踐中,二者發(fā)生沖突時,股東名冊并不必然優(yōu)先于公司章程。審判實踐中有法院認為股東名冊和股東出資證明書均為公司自行編制,其效力并不當然優(yōu)于公司章程。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4)民申字第580號民事裁定書。實踐中,類似的案例時有發(fā)生,股東名冊的功能有逐步弱化的趨勢。即便如此,本文仍然認為,股東名冊仍然有其存在的價值。鑒于股東名冊由公司設置,屬于公司自治的范疇,行政機關、司法機關沒有強行介入的空間,股東名冊可以限定于公司內部使用。建議把公司置備股東名冊作為倡導性的法律規(guī)范,措辭由“應當”修改為“可以”,即公司在成立后可以依據公司登記事項制作、置備股東名冊。
建議以工商登記作為股東資格認定的唯一標準,股東資格確認糾紛案件的審理應以工商登記為最高效力,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必須依據工商登記進行裁決。如各方當事人對股東證明書的真實性、合法性、完整性不持異議的,股東證明書亦可作為裁決依據。股東證明書的價值還在于,股東以此對外宣示自己的股東身份和持股情況,便于交易對象識別,以降低交易成本,維護交易安全。一旦發(fā)現股東證明書的內容與工商登記所記載的事項不一致或相互矛盾,應以工商登記為準。第三人因股權轉讓、繼承、贈與、執(zhí)行判決、投資關系向公司行使權利,應告知其提起股東確認之訴。股東名冊的意義在于當各方當事人沒有發(fā)生爭議時作為公司處理內部關系的事實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