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末女真人南遷與金朝國運

郝素娟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 法學與歷史學院，內(nèi)蒙古 通遼 028000)

有金國祚凡一百二十年，作為統(tǒng)治民族的女真人多次遷徙流動，其中人數(shù)眾多、規(guī)模龐大的遷徙有四次，分別在太宗、熙宗、海陵和宣宗時期。前三次的女真人遷徙，學界已有討論。惟對金末宣宗時期的女真人之南遷，論者甚少。筆者擬對金末女真人南遷作一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一、金末女真人南遷

貞祐二年(1214)，在朝野大臣激烈爭論中，金宣宗下詔遷都南京(今開封，國初曰汴京，貞元元年更號南京)(1)(元)脫脫等:《金史》卷25《地理志六》，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87頁。。同年七月，宣宗車駕至南京。關(guān)于金末宣宗遷都，學界多認為是金朝固守河南，戰(zhàn)略收縮的體現(xiàn)。南渡后第二年(1215)，宣宗決定“盡起諸路軍戶南來，共圖保守”(《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2頁)。朝中大臣尤其是漢、契丹族大臣對此事的態(tài)度，《金史》著墨不多，僅見參知政事高汝礪提出“此事果行，但便于豪強家耳，貧戶豈能徙。……此其利害所系至重”(《金史》卷107《高汝礪傳》，第2354頁)。但該奏言并未上報宣宗。另有監(jiān)察御史許古南渡后上書宣宗，提及軍戶南遷問題，言“盡徙諸路軍戶于河南，彼既棄其恒產(chǎn)無以自生，土居之民復被其擾，臣不知誰為此謀者”(《金史》卷109《許古傳》，第2412頁)。從高汝礪、許古的奏言中可推知部分非女真族大臣對軍戶南遷是持反對意見的。

貞祐二年(1214)，宣宗率百官南遷汴京以后，大量軍戶隨之南遷，黃河以北的女真人為了躲避戰(zhàn)禍，也紛紛南遷，形成女真人入主中原后的第四次南遷浪潮。這次女真人南遷，與前三次大規(guī)模女真人南遷相比較，具有持續(xù)時間長、遷徙范圍廣等特點，對金代社會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一)宗室南遷：據(jù)史書記載，天興二年(1233)四月，蒙古大將速不臺兵進青城，金朝崔立出降，“以梁王從恪、荊王守純及諸宗室男女五百余人至青城，皆及于難”(《金史》卷18《哀宗紀下》，第398頁)。遇難的五百余人中，除了梁王從恪、荊王守純以外，還應(yīng)有鎬厲王永中和衛(wèi)紹王家屬，他們初遷鄭州(《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04頁)，貞祐四年(1216)，宣宗命衛(wèi)紹王、鎬厲王家屬徙京師(《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20頁)?！扒喑侵y”的五百余人主要是遷居南京的宗室。其實，宗室除遷居南京外，還有部分皇室疏屬遷居他處者，如宗室完顏思孝，磁州人，南渡后居“開之濮陽。乃易姓王氏，子孫至今因之”(2)(元)黃溍著、王颋校:《黃溍全集》下冊《王府君(思孝)墓志銘》，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16頁。。完顏懷德，上京路人，其高祖為“武元、文烈之從弟刻澈，封國于趙”(3)(清)張金吾編纂:《金文最》卷104《臨淄縣令完顏公神道碑》，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506頁。。懷德南渡后僑居毫州。這些宗室在蒙古攻取南京時，皆幸免于難。由此看來，在金末南遷浪潮中，金朝宗室?guī)缀跞磕线w，少有留居河北者。

(二)官員及家屬南遷：宣宗遷汴，令“百官家屬、親王宗屬皆行”(4)(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證：《大金國志校證》卷24《宣宗皇帝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31頁。，而跟隨的官員主要是朝中大臣及其家屬。如右丞相僕散端，中都路火魯虎必剌猛安人(《金史》卷101《仆散端傳》，第2230頁)。尚書省令史尼龐古蒲魯虎，中都路猛安人(《金史》卷122《忠義傳·尼龐古蒲魯虎》，第2673頁)。兩家族都從中都(今北京)跟隨宣宗遷汴。蒲察元衡，河北西路真定人，泰和三年(1203)策論進士第。貞祐初，從狩汴都，拜監(jiān)察御史(5)《金文最》卷97《蒲察公神道碑銘》，第1408頁。。高嗣榮，貞祐初，其父從沃州寧晉縣(河北西路)跟隨宣宗遷汴，任南京左警巡院使(6)(元)胡祗遹：《紫山大全集》卷18《隱士高君墓志銘》，臺北：商務(wù)印書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6冊，1986年版，第311-312頁。。益都路猛安人烏古論德升，明昌二年(1191)進士?！靶谶w汴，召赴闕”(《金史》卷122《忠義傳·烏古倫德升》，第2658頁)?？芍@些官員來自中都路、河北西路、山東西路。

除中原各路女真官員及其家屬南遷外，同宣宗南渡的還有原籍長城以北的女真官員和家屬。赤盞尉忻，上京人，監(jiān)察御史(《金史》卷115《赤盞尉忻傳》，第2532頁)。上京路牙塔懶猛安人，吏部員外郎、翰林待制納坦謀嘉(《金史》卷104《納坦謀嘉傳》，第2287頁)，雖然反對遷都，但在宣宗決策南遷后，也隨之南渡。劉國傑，上京蒲與路人，“其先，居女真之泰州普一縣”(7)《黃溍全集》下冊《劉公(國傑)神道碑銘》，第660頁；(元)許有壬:《至正集》卷48《劉平章神道碑》，《元人文集珍本叢刊》第七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32頁。，貞祐時，其祖父烏古倫鎬護駕宣宗至河南。蒲察婁室，東北路按出虎割里罕猛安人。貞祐初為吏部主事、監(jiān)察御史，跟隨宣宗遷汴(《金史》卷122《忠義傳·蒲察婁室》，第2669頁)。夾古土剌，世為合賴路人?！柏懙v初，大駕南巡，公以省掾扈行”(8)《金文最》卷97《夾古公神道碑銘》，第1410頁。。烏古孫澤，北京路臨潢府人，其祖烏古璧“從金主遷汴”(9)(元)陸文圭:《墻東類稿》卷12《江東肅政廉訪使孫公墓志銘》，臺北：商務(wù)印書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4冊，1986年版，第675頁；(明)宋濂等:《元史》卷163《烏古孫澤傳》，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3831頁。。術(shù)甲脫魯灰，北京路宋阿答阿猛安，“貞祐二年，宣宗遷汴，率本部兵赴中都扈從”(《金史》卷124《術(shù)甲脫魯灰傳》，2698頁)。石盞德玉，遼東蓋州人，跟隨宣宗遷汴，積勞至武德將軍(10)(元)王惲著，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卷60《共喦老人石盞公墓碣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30頁。。吏部尚書尼龐古海山家族從蓋州遷來(11)(元)李庭:《寓庵集》卷6《尼龐窟公墓志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35頁。。粘割貞，西南路招討司人，戶部侍郎(《金史》卷122《忠義傳·粘割貞》，第2675頁)。這些官員及其家屬都遷往了南京。

(三)軍隊南遷：宣宗南渡，軍人扈衛(wèi)以行。金末軍隊多以女真人、漢人為主體構(gòu)成，因無法確知各族軍人具體數(shù)量，只能籠統(tǒng)述之。史載，金宣宗遷汴后，初以“河朔戰(zhàn)兵三十萬分隸河南行樞密及帥府”(《金史》卷44《兵志》，第999頁)。貞祐三年(1215)，又“增步軍萬人，戍京以西，四萬人戍京以東”。同時選“陜西騎兵二千，增京畿之衛(wèi)”(《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11頁)。又在南京附近的黃陵岡屯兵“二十萬”(《金史》卷119《木華黎傳》，第2933頁)。京南行三司石抹斡魯言“京南、東、西三路，屯軍老幼四十萬口”(《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5頁)。可知，金宣宗南渡后，金朝駐守在南京及京南、東、西路的軍隊就有九十五萬左右。這些地方雖然有原來駐守汴京及其附近地區(qū)的軍隊，且有一定數(shù)量的漢軍，但從相關(guān)史料以及女真人所控制的主要軍隊分析，這些地區(qū)的駐軍應(yīng)還是由南遷的女真軍隊構(gòu)成，女真人不會是少數(shù)。

河南其它地區(qū)也有軍隊駐守。元光元年(1223)二月，宣宗詔徙中京(即洛陽)、唐(今泌陽)、鄧(今鄧州)、商(今陜西商州)、虢(今靈寶)、許(今許州)、陜(今陜西老城)等州屯軍及諸軍家屬赴京兆(今西安)、同(今陜西大荔)、華(今陜西華縣)就糧屯(《金史》卷16《宣宗紀下》，第361頁。興定八年，洛陽升為中京，府曰金昌)。可知中京、唐、鄧、商、虢、許等地，金政權(quán)均布有重兵，其中必有大量南遷女真軍人。此外，江蘇、安徽部分地區(qū)也有軍隊屯守，如海州屯軍五千，邳州屯軍萬人(《金史》卷108《侯摯傳》，第2388頁)。伴隨金政權(quán)領(lǐng)土不斷喪失，陜西、山西、河北等地區(qū)軍人相繼進入河南，如完顏陳和尚，原駐守在山西、陜西一帶，正大六年(1229)，哀宗令陳和尚率“陜西歸順馬軍屯鈞(今河南禹州)、許(今河南許州)”(《金史》卷17《哀宗紀上》，第382頁)，進入河南。完顏陳和尚所率軍隊中女真人比例較大。

由上分析，金末南遷軍人中除漢人及少量契丹等族人外，女真軍人最多不會超過百萬。需說明的是軍人南來有一個持續(xù)過程，因軍人流動性強，加上戰(zhàn)爭中不斷死亡、被俘等，能夠較長時間生活在移住地的雖然不會太多，但也給金朝社會帶來一定影響。

(四)軍戶南遷：軍戶主要指列入軍籍的軍人和家屬。軍人南遷后，金政權(quán)著力組織女真軍人家屬即軍戶南來。貞祐三年(1215)七月，軍戶開始南遷河南，此次遷徙行動相當迅速。八月，女真軍戶開始進入京西路(12)《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10頁。注：金末路制設(shè)置情況在《金史·地理志》中缺少記載。通過相關(guān)史料分析得知，金末以京城南京為中心，在河南、安徽和江蘇淮河以北地區(qū)，設(shè)南京路；山東西部部分地區(qū)設(shè)置京西路、京東路和京南路；陜西設(shè)東、西兩路。。同月，金政府把山東西路女真軍戶安置在歸德府(今商丘)及徐(今江蘇徐州)、亳(今安徽亳州)二州(《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11頁)。九月，河北東路女真軍戶安置在原武(今原陽西南原武鎮(zhèn))、陽武(今原陽)、封丘(今封丘)、陳留(今開封東南陳留鎮(zhèn))、延津(今原陽東北延州村)、通許(今通許)、杞(今杞縣)諸縣(《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12頁)。大名府路女真軍戶安置于柘城縣(今柘城)(《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13頁)。相比于各路軍戶南遷，山東東路軍戶南來時間較晚。興定四年(1220)，山東東路軍戶徙許州(今許昌)，命行東平總管府治之(《金史》卷16《宣宗紀下》，第355頁)。在以上軍戶安置中，未見河北西路、中都路軍戶的安置情況，這兩路軍戶可能都遷往了南京，如丞相僕散端為中都路火魯虎必剌猛安人，尼龐古蒲魯虎為中都路猛安人以及蒲察元衡和高嗣榮，均為河北西路人。至此，黃河以北的女真軍戶盡徙南來，歷經(jīng)五年，金政府對女真軍戶遷徙安置完畢。

金末南遷女真軍戶約有多少人口？由于沒有明文記載，我們很難確知其數(shù)，但從一些官員上疏中，仍可析知一二。貞祐四年(1216)，宰臣曰：“今軍戶當給糧者四十四萬八千余口”(《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3頁)。陳規(guī)上宣宗奏疏中也說軍戶革去冗濫后，“存猶四十二萬有奇，歲支粟三百八十余萬斛”(《金史》卷109《陳規(guī)傳》，第2406頁)。這些軍戶雖然包括原駐河南的軍戶以及漢軍軍戶，但從上述金朝遷徙安置軍戶等史實分析，南遷女真軍戶應(yīng)占四十多萬人口中的大多數(shù)。

(五)普通女真人南遷：金末女真人南遷除軍人、軍戶、宗室、官員及家屬外，還有普通的女真人。夾古之奇，跟隨舅舅從滕州遷往河南(《元史》卷174《夾古之奇?zhèn)鳌罚?061頁)。夾谷思齊，“當金之季年，奮跡行陣，靡有定居，由大同徙南陽之郟縣”(13)《黃溍全集》下冊《上都新軍管軍千戶夾古公(明安答而)墓志銘》，第514頁。。孛術(shù)魯翀，隆安人，金末徙鄧之順陽(今鄧州西三十里)(14)(清)顧嗣立:《元詩選》二集《孛術(shù)魯翀小傳》，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93頁。。也有女真人遷入陜西、山東。李庭，本蒲察氏，“金末來中原，改稱李氏，家于濟陰(今山東菏澤)”(《元史》卷162《李庭傳》，第3795頁)。烏古倫速可，金末避兵，“居富平北山谷中，子孫遂家富平(今陜西富縣)，易姓李氏”(15)(明)喬世寧纂:《嘉靖耀州志》卷5《官師志》，嘉靖三十六刊本。。金末普通女真人的南遷數(shù)量可能要多于南遷軍戶，這從有關(guān)官員上書中可得知。

陳規(guī)在奏疏中曾言：“比者徙河北軍戶百萬余口于河南，雖革去冗濫而所存猶四十二萬有奇”(《金史》卷109《陳規(guī)傳》，第2406頁)。所革去的冗濫之人，當是冒充軍戶的女真民戶。由于南渡后糧食供應(yīng)不足，貞祐三年(1215)，金政府對南遷軍戶進行了整頓和淘汰。宣宗命翰林修撰馮壁“攝檢察御史，汰逐之。公與同官立式：軍戶僑寓民家者，主人具丁口，上之官，冒增偽代，主客同坐?？傤I(lǐng)撒各門冒劵四百余口，刻案以聞，詔杖殺之。故使節(jié)所至，爭自首，減幾及于半”(16)(金)元好問:《元好問全集》卷19《內(nèi)翰馮公神道碑銘》，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519頁。。按陳規(guī)等人所說，在南來河北軍戶百萬余口之中，減去冗濫后尚存四十二萬，可知冒充軍戶者多達五十八萬人。這些冒充軍戶者，多為女真民戶。此外，南遷的女真民戶中一定還會有無法冒充軍戶者，如果加上那些無法冒充軍戶的女真民戶，普通女真民戶南遷的數(shù)量還會更多。

綜上可知，金末南遷各類女真人口約有200余萬，實際人數(shù)應(yīng)大于此數(shù)。高汝礪曾言“河北軍戶徙居河南者幾百萬口”(《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2頁)，陳規(guī)也言“舉數(shù)百萬眾坐糜廩給”(《金史》卷109《陳規(guī)傳》，第2406頁)，所以保守估計南遷女真人口200余萬應(yīng)無問題。另外，金末女真人的遷出地范圍是非常廣泛的，除中都、河北等中原各路外，還遠至東北地區(qū)的蒲與路、上京路、北京路、曷懶路、東京路等。南遷后的女真人主要分布在河南省。首先集中在京師南京，如皇室、貴族和官員等。其次南京周圍的陳留、原武、陽武、封丘、杞縣、許州、歸德府等也是女真人的主遷地。最后江蘇徐州、安徽亳州也安置了女真人。從軍隊駐守地和移民家庭的遷入地可析知，金末女真人南遷，以京師南京為中心，呈扇形向四周輻射。安置地的集中體現(xiàn)了宣宗遷徙軍戶“力圖保守”的目的。

二、金末女真人南遷對金朝國運的影響

金朝末年，數(shù)百萬人口南遷河南，雖增強了河南的軍事防御力量，一定程度上加快了河南經(jīng)濟發(fā)展，但同時也加重了河南等地區(qū)民戶的負擔，破壞了北方抗蒙的軍事部署，對金朝國運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

(一)女真人南遷對金朝國運的積極影響

在蒙古攻金的形勢下，女真人南遷，尤其是女真軍隊南遷，確實體現(xiàn)了金朝戰(zhàn)略收縮、固守河南的意圖。金朝“凡精兵皆置河南”(《金史》卷106《術(shù)虎高琪傳》，第2346頁)，在南京(今河南開封)及京南、東、西路都駐有女真精銳部隊，可以說一定時期內(nèi)增強了拱衛(wèi)京師、防御蒙古的軍事力量。

大量女真人南遷，對于推動河南經(jīng)濟發(fā)展也曾起到一定的作用。金初，河南遭受宋金戰(zhàn)爭摧殘，經(jīng)濟殘毀，人煙絕少，不復北宋時代的繁華盛景。宋金紹興協(xié)議簽訂后，河南是金布置兵力防御宋的重要軍事區(qū)，主要發(fā)揮軍事功能，故河南經(jīng)濟恢復發(fā)展相當緩慢，尤其是河南南部“人煙極凋殘”。直到大定九年(1169)，宋人樓鑰出使金國，仍見“河南之地極目荒蕪”(17)(宋)樓鑰：《北行日錄》，趙永春輯注:《奉使遼金行程錄》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371頁。，即使在金人眼中河南也是“屢經(jīng)兵革，人稀地廣，蒿萊滿野”(18)(金)趙秉文:《滏水集》卷11《梁公墓銘》，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123頁。的寬鄉(xiāng)。

金末宣宗遷汴后，軍國所需皆依河南。金政權(quán)高度重視河南農(nóng)業(yè)發(fā)展，積極鼓勵開墾水旱田，同時大量人口的南遷也帶來了勞動力和農(nóng)業(yè)技術(shù)。興定三年(1219)，尚書右承侯摯言“按河南軍民田總一百九十七萬頃有奇，見耕種者九十六萬余頃，上田可收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4頁)。上、中、下田應(yīng)該是旱田產(chǎn)量，通過折算，可知每畝產(chǎn)糧一石，鼓勵開墾的成效是非常明顯的。政府還通過獎賞地方官吏的辦法來推動農(nóng)田開墾。興定五年(1221)，南陽令李國瑞“創(chuàng)開水田四百余頃，詔升職二等”(《金史》卷50《食貨志五》，第1123頁)，且繼續(xù)募民興南陽水田(《金史》卷16《宣宗紀下》，第359頁)。同時宣宗另敕令“分治戶部按行州郡，有可開者誘民赴功，其租止依陸田，不復添征，仍以官賞激之”(《金史》卷50《食貨志五》，第1123頁)。政策鼓勵和民眾的積極開墾，使河南郡縣所開水田甚多，“收獲多于陸地數(shù)倍”(《金史》卷50《食貨志五》，第1123頁)。元光元年(1223)，宣宗遣戶部郎中楊大有到京東、西、南三路開水田，隨著水陸田的開發(fā)，使開封的糧食存量迅速增加。元光二年(1224)，宰臣奏：“去歲正月京師見糧才六十余萬石，今三倍矣，計國用頗足”(《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62頁)，說明河南農(nóng)業(yè)獲得了極大發(fā)展。

地方官吏在農(nóng)業(yè)開墾中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是推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發(fā)展的因素之一。泌縣，本邊邑之地，趙鵬出任縣令時，“見其土腴而桑鮮，及知玉池、坡等陂，民嘗資以蒔稻，歲獲千萬鐘”(19)《王惲全集》卷52《泌陽縣令趙公神道碑銘》，第2404頁。。劉從益在葉縣時，招歸流民數(shù)千，“歲入七萬余石”(20)《滏水集》卷12《故葉令劉君遺愛碑》，第137頁。。可見，金末女真人南遷，促使金政權(quán)高度重視河南農(nóng)業(yè)開墾，從而推動了河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

(二)女真人南遷對金朝國運的消極影響

女真人南遷，雖具有增強河南軍事防御力量和推動河南經(jīng)濟發(fā)展的積極意義，但其消極影響更不容低估。

首先，女真人南遷加速河北地區(qū)的陷落。《金史》稱宣宗南遷，“置河北不復為意”(《金史》卷106《術(shù)虎高琪傳》，第2346頁)，“方今大兵俱在河南”。金宣宗南遷時，幾乎將金朝的主力精銳部隊全部遷往河南，造成了“河北空虛”(《金史》卷116《徒單兀典傳》，第2539頁)，實際上是一種躲避蒙古進攻、丟棄河北的逃跑行為。宣宗南遷，就是要放棄中都(今北京)，退守黃河一線，以求偏安，但他在南遷之時，為了穩(wěn)定民心，仍然假裝要固守中都，特留太子在中都并布置軍隊防守。但宣宗至南京一個月后，即貞祐二年(1214)八月，便命太子撤離中都(《金史》卷14《宣宗紀上》，第305頁)，同時軍戶開始南遷。可以說女真人南遷極大動搖了北方軍心民心，也導致駐守中都的將領(lǐng)、兵士喪失堅守都城的決心與信心。不久，屯守中都附近的乣軍發(fā)生叛亂，而留守中都的金軍也陷入混亂。

蒙古人在乣軍和契丹人的配合之下，于貞祐三年(1215)再次向金發(fā)起攻勢。駐守中都的將領(lǐng)或逃跑，或自殺，或降蒙，或兵敗被俘，至此，金政權(quán)經(jīng)營60余年的中都城失陷。正如反對遷都的左丞相徒單鎰和完顏宗魯所言：“鑾輅一動，北路皆不守矣”(《金史》卷99《徒單鎰傳》，第2191頁)；“有中京則有河北、河南。無中京，河北不可保，河南豈能獨立乎”(21)《大金國志校證》卷24《宣宗皇帝上》，第327頁。。中都失守，宣告金政權(quán)失去了對河北地區(qū)的控制權(quán)，河南等地也失去了河北屏障，無法長期固守。

河北地區(qū)的喪失，讓金政權(quán)失去了與東北地區(qū)的陸路聯(lián)系，控制東北鞭長莫及，這就為蒲鮮萬奴割據(jù)東北創(chuàng)造了條件。隨著蒙古軍隊的南進，北中國很快落入蒙軍之手，“大河以北，東至于山東，西至于關(guān)陜，不一二年，陷沒幾盡”(22)《大金國志校證》卷26《義宗皇帝》，第360頁。。自此，金朝國勢日衰，加速了滅亡的步伐。

其次，女真人南遷加重了河南等地民戶負擔，激化了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

金朝末年，數(shù)百萬女真人口南遷河南，也就意味著這些女真人放棄了世代賴以生存的土地和家園，失去了生活來源。如何解決這些女真人的生計問題？從有關(guān)史書記載來看，當時金政權(quán)主要想通過括地或“益賦”來解決南遷女真人的生計問題，但大臣們對此看法不一，一直爭論不休。

貞祐三年(1215)八月，大臣們圍繞“益賦，或與軍田”問題，再次進行討論。參知政事高汝礪針對“河南官民地相半，又多全佃官地之家”的實際情況，認為“一旦奪之，何以自活”。同時“小民易動難安，一時避賦遂有舍田之言，及與人能勿悔乎，悔則忿心生矣”。如果采取括地政策解決南遷女真人的生計，就要奪回官家租給佃戶的土地，而這些承租佃戶就會無以為生，很容易走上造反之路，得不償失。因此，高汝礪反對通過括地的辦法解決南遷女真人生計問題，提出“倍益官租，以給軍食”的建議，即主張用國家所收的租賦(官租)來解決。高汝礪的建議，后為宣宗所采納，于是實施“半給糧、半給實直”(《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2頁、1053頁)的政策。

宣宗南遷后，金政權(quán)“國土日蹙”(《金史》卷46《食貨志一》，第1028頁)，僅僅控制河南數(shù)州之地。史載，當時“河南租地計二十四萬頃，歲租總一百五十六萬”(《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2頁)。即使“半給糧”，整頓后的軍戶仍需“歲支粟三百八十余萬斛”(《金史》卷109《陳規(guī)傳》，第2406頁)，超出實際的糧食需求，僅靠“河南一路征斂”(《金史》卷109《許古傳》，第2416頁)，無法滿足軍戶的實際生活需求。金政權(quán)只能采取增益田租的辦法來解決，致使民戶稅租“率常三倍于舊”(《金史》卷107《高汝礪傳》，第2358頁)。而三倍于舊的租稅也無法供養(yǎng)習于游惰、群飲、賭博、不知耕稼的女真人。正如陳規(guī)所言：“致竭一路終歲之斂，不能贍此不耕不戰(zhàn)之人”(《金史》卷109《陳規(guī)傳》，第2406頁)。

除供養(yǎng)軍戶外，民戶還需供養(yǎng)軍隊。金政權(quán)在河南駐守至少百萬軍隊，“今諸帥分兵不啻百萬，一充軍伍咸仰于官”(《金史》卷47《食貨志二》，1054頁)。家中一人當兵，全家老幼皆依賴官食，驚現(xiàn)“百司用度，三軍調(diào)發(fā)，一人耕之，百人食之”(《金史》卷102《田琢傳》，第2250頁)的局面。京南、京東、京西三路屯軍四十萬，“歲費糧百四十余萬石”(《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5頁)。四十萬屯軍費糧一百四十萬石，而百萬屯軍所需，加之供給軍戶，民戶的生存狀態(tài)可想而知，金政權(quán)的“坐食民租”之策，甚非善計。

金末戰(zhàn)亂也帶來了政府的頻繁賦役，“民之賦役三倍平時，飛挽轉(zhuǎn)輸，日不暇給”(《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3頁)，“百姓新強舊乏”，而諸路豪民卻乘機“行販市易，侵土人之利”(《金史》102《完顏弼傳》，第2255頁)。租稅的增加，繁重的徭役，豪族的仗勢欺民，激化金政權(quán)的階級、民族矛盾。

金末河南等地民戶生存艱難的同時，自然災(zāi)害也頻發(fā)，“今河南罹水災(zāi)，流亡者眾，所種麥不及五萬頃，殆減往年太半，歲所入殆不能足”(《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54-1055頁)。在“天災(zāi)人禍”下，民眾紛紛逃亡，地方官吏卻把“賦皆抑配見戶”(《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61頁)，結(jié)果出現(xiàn)民眾用未熟作物交租的情況。興定三年(1219)，戶部令史蘇唐“催租封丘，期限迫促，民有生刈禾輸租者”(《金史》卷15《宣宗紀中》，第348頁)?？芍^“時甫離兵火，遺黎反側(cè)未安，而為長吏者方貪殘”(23)(金)王若虛《滹南集》卷41《王氏先塋之碑》，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0冊，1986年版，第487頁。?！督鹗贰分袑Υ擞涊d更為深刻，“有司不惜民力，征調(diào)太急，促其期限，痛其棰楚。民既罄其所有而不足，遂使奔走傍求于它境，力竭財殫，相踵散亡，禁之不能止也”(《金史》卷47《食貨志二》，第1060-1061頁)。顯然部分官吏的貪暴是民眾逃亡的原因之一，而根源卻是女真人南遷后，“軍國調(diào)度，百色所須悉取辦民間”(24)《王惲全集》卷52《趙公神道碑銘》，第2404頁。。

此外，金末河南因人口逃亡、自然災(zāi)害等因素，缺糧嚴重，再加上蒙古軍隊攻勢日緊，金朝財政幾于崩潰，導致糧價飛漲。金政權(quán)采取納粟補官的辦法來緩解缺糧問題，規(guī)定“司縣官有能勸誘輸粟至三千石者，將來注授升本榜首，五千石以上遷官一階，萬石以上升職一等，并注見闕”(《金史》卷107《高汝礪傳》，第2359頁)。政府的納粟補官規(guī)定雖優(yōu)厚，卻不能從根本上解決缺糧問題，于是加強對人民的掠奪，實施括糧之法?！跋攘罡骷易詫?，壯者存石有三斗，幼者半之，仍書其數(shù)門首，敢有匿者以升斗論罪。京城三十六坊，各選深刻者主之，內(nèi)族完顏久住尤酷暴”。有寡婦訴曰：“妾夫死于兵，姑老不能為養(yǎng)，故雜蓬粃以自食耳，非敢以為軍儲也。且三升，六斗之余。不從，竟死杖下”(《金史》卷114《斜卯愛實傳》，第2515-2516頁)。不難得知，少數(shù)女真豪族的貪婪暴力會使民族關(guān)系更加惡化。可以說南渡后的金政權(quán)“器械既缺，糧備不給，朘民膏血而不足，乃行括糧之法”(《金史》卷44《兵志》，第998頁)。正如許古在南渡后上書宣宗時所說，女真人南遷“既棄其恒產(chǎn)無以自生，土居之民復被其擾”(《金史》卷109《許古傳》，第2412頁)。這種竭澤而漁的掠奪大大加重了河南數(shù)州漢族民戶的負擔，使他們產(chǎn)生了對金朝政府的不滿情緒，加劇了階級矛盾。同時也對依賴政府稅租生存的女真人產(chǎn)生了不滿情緒，又加劇了民族矛盾，致使金末民眾反抗連綿不斷。

元好問記載了金末民眾的反抗情況?！稄埼呢懝竦辣份d：“貞祐之亂，盜賊滿野。向之倚國威以為重者，人視之以為血仇骨怨，必報而后已。一顧盼之頃，皆狼狽于鋒鏑之下，雖赤子不能免”(25)《金文最》卷92《張文貞公神道碑》，第1344頁。。諸多女真人在這場混亂中喪生。當時民眾反抗程度的激烈和事態(tài)發(fā)展的慘烈在《臨淄縣令完顏公神道碑》中記載更為詳細。“中夏被兵，盜賊充斥，互為支黨，眾至數(shù)十萬。攻下郡邑，官軍不能制。渠帥岸然以名號自居，仇拔地之酷。睚眥種人，期必殺而后已。若營壘，若散居，若僑寓托宿，群不逞哄起而攻之，尋蹤捕影，不遺余力。不三二日，屠戮凈盡，無復噍類。至于發(fā)掘墳?zāi)梗帡壓」?，在所悉然?26)《金文最》卷104《臨淄縣令完顏公神道碑》，第1506頁。。不可否認，軍民矛盾的激化是綜合因素的結(jié)果，而金末女真人南遷起到了催化劑作用。同時與金末復雜的社會形勢密切相關(guān)，也是金政權(quán)移民安置政策失誤的體現(xiàn)。

三、結(jié)語

金末女真人南遷，是在蒙古攻金的形勢下，伴隨著金政權(quán)戰(zhàn)略轉(zhuǎn)移所進行的女真移民運動，涉及女真數(shù)百萬人口，是金朝女真人四次大規(guī)模南遷中持續(xù)時間最長、波及范圍最廣、人數(shù)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金末數(shù)百萬女真人南遷，對金朝的國運既具有增強河南軍事防御力量、一定程度推動河南經(jīng)濟發(fā)展的積極影響，也具有加速河北等地區(qū)陷落、加重河南民戶負擔、激化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消極影響?？傮w看，金末女真人南遷消極影響占據(jù)主要地位。女真人南遷，使金朝龜縮河南一隅，僅靠河南數(shù)州之地租賦，難以供養(yǎng)龐大的南遷軍隊、官僚和家屬，出現(xiàn)了巨大的財政危機，金政權(quán)試圖通過“增益官租”的辦法，解決南遷女真人的生計，無疑于飲鴆止渴，進一步加劇了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最終導致了金朝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