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亭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重復(fù),是文學活動中常見的現(xiàn)象。 “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fù)現(xiàn)象的復(fù)合組織,都是重復(fù)中的重復(fù),或者是與其他重復(fù)形成鏈形聯(lián)系的復(fù)合組織?!盵1]3文學一再地揭示著一個真相:人的意識驅(qū)使人不斷地選擇當下的生活,并因循此選擇去理解生活,構(gòu)建對未來生活與世界的想象。 “意識如何辨別時間與空間中的世界? 靠辨別重復(fù),重復(fù)是意義的符號存在方式,變異也必須靠重復(fù)才能辨認:重復(fù)與以它為基礎(chǔ)產(chǎn)生的變異,使意義能延續(xù)與拓展,成為意義世界的基本構(gòu)成方式。 ”[2]120與此同時,隨著生活本身的持續(xù)性流變,相應(yīng)的重復(fù)性選擇及其相關(guān)敘述,也必然處于動態(tài)的流變中。事實上并不存在完全的重復(fù),而總是差異性的重復(fù):每個人、每件事和每個事物,既在當下適度敞開自我,又保持著各自過去和未來的獨特性。
就現(xiàn)實經(jīng)驗而言,重復(fù)是同一事物、人物、情景和記憶的變相性再現(xiàn)。實際上,借助主觀意識,文本中符號表意過程中的任一元素,都能成為重復(fù)所獲取的材料印記。 “重復(fù)是一種解釋行為,每次重復(fù)只留下上一次重復(fù)的東西,略去了無關(guān)的變異因素。因此重復(fù)可以逐漸創(chuàng)立一個模式。”[2]121就文學修辭傳統(tǒng)而言,重復(fù)是對傳統(tǒng)的辯證式延續(xù),整個西方文學的延續(xù)性繼承與流變正是源于對二希傳統(tǒng)(《圣經(jīng)》和《荷馬史詩》)與蘇格拉底、柏拉圖哲學的差異性重復(fù)。[1]5
就閱讀認知而言,重復(fù)是縫綴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絲線。 讀者之所以能將《奧德修斯》中珀涅羅珀白天織布、晚上拆布的重復(fù)行為理解成她對奧德修斯忠貞不渝的表現(xiàn),恰恰在于讀者辨認出了珀涅羅珀這種看似重復(fù)的無效編織與拆解行為背后的執(zhí)著與堅韌。 同樣,對狄更斯小說《雙城記》的經(jīng)典性確認,源于讀者對作者小說中重復(fù)性修辭的辨認。 讀者對德伐日太太之所以印象深刻,在于狄更斯對德伐日太太這一底層革命者形象的單一行為的重復(fù)性強化——對其編織行為的重復(fù)敘述,正是編織行為塑造了她立體的形象,暗示了她苦心經(jīng)營的復(fù)仇大計,刻畫了她苦大仇深的革命形象,揭示了她被仇恨扭曲的人性。對德伐日太太編織行為的重復(fù)性敘述,逐步強化了讀者對暴力革命和私人恩怨之間關(guān)系的思考。
美只在重逢與重識中發(fā)生,“美是慢箭”[3]100。 面對文本中的重復(fù)現(xiàn)象,讀者可能會根據(jù)自身的閱歷做出不同的反應(yīng):或者對敘述形式密切關(guān)注,進而對重復(fù)性修辭加以推敲;或者有意忽略形式而將注意力集中在故事層面。因此,“讀者對重復(fù)現(xiàn)象的識別可能是深思熟慮的,也可能是自發(fā)的;既可能是自覺的,也可能是沒有思考成分的”[1]3。 王爾德的《莎樂美》是運用重復(fù)現(xiàn)象的集大成者。 該戲劇的整個形式圖景都建立在對多個意象的重復(fù)運用上。 該劇中常見的意象有“白玫瑰”“水仙花””百合花““月亮”“白蝴蝶”“小鴿子”“酒”(凱撒的紫袍色、黃金色和血紅色三種)……其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是“月亮”,它是貫穿《莎樂美》全劇的核心意象。王爾德對月亮意象的重復(fù)性運用,充分體現(xiàn)了差異性重復(fù)的生成力量?!渡瘶访馈返尼屃x多元性恰恰在于不同人物對同一個月亮的“互不相容的解釋的同時并存”[1]146。
在《莎樂美》中,月亮意象不僅是一種審美上的修辭性重復(fù),而且還使該劇的整個唯美式敘述擁有了一個潛在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不同的人物重復(fù)提及的三種月亮隱喻均扎根在月亮的女性化層面:月亮的愛情隱喻、月亮的貞潔隱喻和月亮的死亡隱喻。三種隱喻之間的關(guān)系是辯證統(tǒng)一的:既是相輔相成的,又是各自獨立的。 月亮女性化的三種隱喻,讓原本停留在表層形式的月亮逐步滲入到敘述內(nèi)容之中,進而成為破解意義之謎的密鑰。
重復(fù)性修辭會對文學風格的形成產(chǎn)生極大影響。 重復(fù)敘述同一件事,會使文學藝術(shù)達到一種重復(fù)性的修辭效果——“事件的多樣性和風格的豐富性”[4]。
月亮意象是劇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愛情隱喻,正是它印證了作者的重復(fù)性修辭給讀者帶來的累加式語義認知。 重復(fù)出現(xiàn)的月亮(愛情符號),不僅強化了敘述者對月亮與愛情之間關(guān)系的同一性釋義,而且還深化了讀者對莎樂美愛情悲劇主題的思考。月亮既是愛情的隱喻,也是死亡的征兆。被云紗遮住面龐的月亮,正如戴著七層面紗的莎樂美,面紗之下是不可遏制的激情和迫切毀滅一切的沖動。 因此,愛情既是美的幻覺,也是死的兇兆。
愛是欲求自己從未擁有和早已喪失之物,源于一種對自身匱乏的心理補償。 一個人之所以愛另一個人,在于他/她缺乏的正是他/她欲求的對象所具備之物。 人總是欲望他者,他者越是不可企及,就越是魅力非凡。 在《莎樂美》中,月亮意象作為愛情的隱喻,主要與兩種單向度的愛情欲求相關(guān):一是敘利亞青年對莎樂美的愛情;二是莎樂美對先知約翰的愛情。莎樂美是敘利亞青年眼中的月亮女神, 先知約翰是莎樂美眼中的高冷而又圣潔的月亮化身。 “人所愛的并不是屬于自己的東西,除非他把好的都看成屬于自己的,把壞的都看成不屬于自己的。 ”[5]60不幸的是,無論是敘利亞青年對莎樂美的一廂情愿的膜拜式戀慕,還是莎樂美對先知約翰的不可遏制的占有式激情,最終都悲劇性地證明了單向度的愛情注定是自食苦果。
敘利亞青年和莎樂美是兩個既平行對照又異質(zhì)同構(gòu)的鏡像。他們追逐圣潔的“月亮”戀人的愛情悲劇,均源于一意孤行的毀滅式激情,但二者又有形式上的區(qū)分——敘利亞青年以自殺的方式,毀滅自我、終結(jié)愛情;莎樂美以殺死他者(先知約翰)的方式,毀滅愛情、終結(jié)自我。 然而,從悲劇的根源上來看,導(dǎo)致二者毀滅自我和終結(jié)愛情的并不是他們自身的性格,而是悲劇的始作俑者——貪戀權(quán)力、金錢和美色的弒兄篡位者希律王。敘利亞青年作為被希律王俘虜?shù)乃麌踝樱瘶访雷鳛楸幌B赏跤J覦的受辱女性,形成了兩個受辱形象的平行對照。 敘利亞青年的命運和莎樂美的命運極為相似,他們各自的父親均被希律王所打壓,敘利亞青年之父被希律王流放他國,莎樂美之父被希律王先囚禁后殺害。
“愛神首先是對某某東西的愛,其次是對他所欠缺的東西的愛。 ”[5]50然而,這種源于自身匱乏并欲求借助他者的豐盈——以完善自身的愛之主體, 通常并不能得到另一方的回應(yīng)。凡人愛上月亮,這是一種非塵世而又不可企及的愛情理想。被希律王俘虜?shù)臄⒗麃喦嗄暝臼且粋€王子,現(xiàn)在卻淪為朱迪亞王國的仆從(“囚徒”),仆從愛上公主,這種愛注定了無法得到公主莎樂美的回應(yīng)。 同樣,莎樂美是塵世王國的公主,但她欲求的卻是神的化身(代言人)——先知約翰,這就變相重復(fù)了敘利亞青年對莎樂美的單相思的愛情欲求,即塵世之人對非塵世“月亮”神的愛情想象。
愛的產(chǎn)生,是對美的自愿臣服,是將自我退出中心位置,自愿讓位給他者的一種自我收回?!耙驗槊赖拇嬖冢黧w退居側(cè)位,它走向一邊,而不是向前突出自己。主體變成側(cè)面角色。為了他者,主體收回了自我。 ”[3]81在戀慕莎樂美的敘利亞青年眼中,莎樂美是他聚焦的中心,月亮是莎樂美的象征。 在他眼中,莎樂美既嬌美動人又潔白無暇,他將莎樂美視為他生命存在的軸心。他就像一個單方面墜入愛河的情癡,以戀人的眼光打量隱喻愛情(愛情對象莎樂美)的月亮。 在他看來,月亮“像一個小公主披上了黃紗,那雙腳卻是銀色的。 它像一個公主長了一雙白鴿般的纖腳。 你看它的樣子就是在翩翩起舞”[6]5。
當一個人將自身全部的精力投射到另一個人身上時,他就不再是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主體,反過來說,他的獨立和完整已經(jīng)不可能從自身獲取,而必須仰仗于另一個人的幫助。 敘利亞青年將莎樂美的形象抽象化為絕對的美與愛的理想,但莎樂美本身卻不具有抽象的絕對性。 “愛主要不是由某一特殊對象‘引起’的東西,而是人內(nèi)在的一種纏綿之情,只有靠某一‘對象’才能實現(xiàn)。 ”[7]當敘利亞青年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莎樂美身上時,當他對莎樂美微妙的表情變化都能產(chǎn)生共情時,他的主體性便不再獨立而完整。 當莎樂美是他生命中所寄托的一切時,之后他所知所見的關(guān)于莎樂美的一切也都是莎樂美的隱喻。
月亮是一個集中隱喻了莎樂美形象的核心意象。 敘利亞青年最初用鴿子、白蝴蝶和小公主來描述月亮的形貌,在見到莎樂美之后,他又用描述月亮的語匯“鴿子”和“白蝴蝶”來形容莎樂美:“公主把臉藏在她的扇子后面了! 她的小手撲棱棱得多歡,像鴿子飛向它們的窩里。 她的手跟白色的蝴蝶一樣。 它們簡直就是白色的蝴蝶呀。 ”[6]8
不難發(fā)現(xiàn),在敘利亞青年眼中,“鴿子+白蝴蝶+小公主=月亮”與“鴿子+白蝴蝶+月亮=小公主”是一致的,如果兩個公式都去掉“鴿子+白蝴蝶”的成分,便能得出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月亮=小公主”或“小公主=月亮”,這就將月亮的隱喻和莎樂美的形貌合一了,正是人的隱喻符號和人的意義同一性,逐步強化了讀者對月亮即莎樂美、莎樂美即月亮的同一性認知。之后,敘利亞青年談及的所有意象,如琥珀眼睛、輕紗后的小公主、小鴿子、水仙花、白玫瑰,都與莎樂美在他心中投下的影像具有認知的同一化關(guān)聯(lián)。
同樣,莎樂美對先知約翰的占有式愛情,最初也定格于她對先知約翰高冷而圣潔如月亮的身心的欲求。之后,莎樂美又運用了大量的意象來描述先知約翰的形貌和氣質(zhì),這些意象如 “憔悴的象牙雕塑”“銀色肖像”“銀色的箭桿”“冰冷的象牙”“晶瑩的積雪”“潔白的玫瑰”“黎明的光”……這些意象均是對月亮意象的進一步詮釋——對月亮那清冷又高潔品質(zhì)的延展。 正如敘利亞青年最終將自己的生命獻給了他心中的月亮女神——莎樂美,莎樂美最終也因不可遏制的毀滅式激情殉葬了她的愛情——把自己的生命獻祭給了先知約翰的亡靈。
在《莎樂美》中,貞潔指的是處女貞潔和隱喻處女貞潔的月亮,二者均指的是一種不受玷污的圣潔。確切地說,《莎樂美》中的貞潔,指的是莎樂美的處女貞潔和隱喻莎樂美處女貞潔的月亮。
對莎樂美而言,莎樂美最初的貞潔代表著她未被玷污的自尊和未被羞辱的人格。 對戀慕莎樂美的敘利亞青年而言, 莎樂美的貞潔是他不再擁有的王子身份的心理補償和他對愛情理想的完美隱喻。 對以希律王為代表的男性而言,莎樂美的貞潔是富有情色誘惑的強力催化劑。 對莎樂美之母希羅底而言,莎樂美的貞潔是制衡第二任丈夫希律王的棋子。 對先知約翰而言,莎樂美的貞潔早已被父輩的惡行所玷污——被她叔父與母親的亂倫之罪所浸染。
在《莎樂美》的語境中,不僅男性將月亮理解為女性的隱喻,而且連女性自身也將月亮理解為女性自身的隱喻。 如果說敘利亞青年將月亮和莎樂美相等同是前者的一廂情愿,那么莎樂美自比為月亮就不再是無稽之談了。 被不懷好意的希律王頻頻窺視,讓莎樂美感到倍受侮辱,她認為自身的處女貞潔和人格尊嚴受到了冒犯,因此欣羨于月亮的圣潔和自愛。
希律王:月亮看上去不是很怪嗎? 它像一個瘋女人,一個到處尋找情人的瘋女人。 它還裸露著身體。 它簡直一絲不掛。 云彩在追著給它往身上披衣服,可是它還不讓云彩給它披。它讓自己赤裸裸地展露在天空。 它在云彩里打著滾兒,像一個喝醉酒的女人……我敢保證它在尋找情人兒。 它難道不像一個醉酒的女人? 它像一個瘋女人,難道不是嗎?[6]21
莎樂美:看見月亮多好啊。 她像一枚小硬幣,你會以為她就是一朵銀色的花朵。 月亮清冷,嫻靜。我敢說她是一個處女,具有處女的美。是的,她是一位處女。她永遠不會糟蹋自己。她永遠不會像別的仙子那樣,心甘情愿地委身于那些臭男人。[6]11
通過對比希律王和莎樂美各自理解的月亮意象可知,莎樂美之所以將月亮作為處子的隱喻,在于她受到冒犯的尊嚴讓她自認為她原本的處女純潔已經(jīng)喪失。同時,莎樂美將月亮等同于處女,也是對希律王將月亮視為瘋女人、醉酒的女人和尋找情人的瘋女人的一種修辭性反擊。 王爾德對月亮意象的悖論式重復(fù),使得莎樂美和希律王兩個人的月亮隱喻形成了尖銳的對立。
莎樂美對先知約翰的毀滅式占有欲,很大程度上也是對叔父希律王的反相復(fù)仇——希律王殺了她的父親、娶了她的母親,還時時垂涎于她的美貌和舞姿。當她得知希律王忌憚于上帝的代言人先知約翰時,她那原本受到損害的自尊心和殺父之仇便再次被強烈地激發(fā)了出來——她要利用先知約翰的震懾力作為反擊和報復(fù)叔父希律王的一把利劍。
莎樂美不僅以月亮自比,還用月亮來形容和贊頌先知約翰的高冷和圣潔,似乎先知約翰的高冷和圣潔,在提示著她早已喪失的精神“貞潔”:“他像一幅銀色肖像。 我敢說他像月亮一樣高潔。 他像一縷月光,又像一支銀色的箭桿。 他的肉體一定像象牙一樣冰冷。 ”[6]16以月亮意象來界定先知約翰的形象之后,莎樂美又運用諸多具體的意象(百合花、玫瑰、白雪、白色墓地、黑葡萄串兒、黎巴嫩的雪松、黑蛇、石榴花、鴿子爪、紅珊瑚、朱砂、)來贊頌和否定先知約翰的品格、聲音、肉身、頭發(fā)、嘴唇,也即在是與否中表達對約翰步步緊逼的占有欲。
愛是一個人欲求他者身上所擁有的那些自己早已喪失的東西。 覺察到受到希律王對自己貞潔之身羞辱的莎樂美,將貞潔的品質(zhì)賦予月亮,繼而又賦予了高冷又圣潔的先知約翰。然而,莎樂美非但沒有在先知約翰那里得到自己貞潔喪失的心理補償,還再次受到了男性(先知約翰)對她貞潔的話語性羞辱。先知約翰不斷以蔑視和詛咒的犀利話語,來貶低和否定莎樂美母親和莎樂美本人。約翰以“巴比倫之女”“罪惡之地之女”“通奸之女”來形容莎樂美,這讓原本就受到希律王眼神羞辱的莎樂美再次受到了先知約翰詛咒話語的毀滅式打擊。
無論洪流還是大水,都不能平息我的激情。 我本是一個公主,你卻敢責罵我。 我是一個處女,你卻把我的貞潔剝奪了。 我靜若處子,你卻往我的血管里填塞了火焰……??! ??! 為什么你不看我,喬卡南?你如果看看我,你準會愛上我,愛之神秘遠比死之神秘更神秘啊。愛才是唯一應(yīng)該考慮的。[6]16
莎樂美對約翰的毀滅式占有,源于對自身貞潔再次受到侮辱的一種激情報復(fù),她借殺死約翰同時報復(fù)了希律王對她的眼神侮辱和約翰對她的話語羞辱,盡管她對約翰的報復(fù)源于一種被扭曲的愛。
王爾德借助多義的月亮意象為《莎樂美》中的各個人物賦形。 不同的人物,因?qū)ν皇挛锏牟煌斫舛鴵碛辛俗约旱男蚊病?“意象常常是外在客觀物象和儲存在記憶中的物象印象共同感發(fā)主體的情懷,由主體通過想象力,取法天地,‘類萬物之情’而創(chuàng)造”[8],主體又因?qū)θf物的情感投射而形塑自身。
在《莎樂美》中,月亮意象的重復(fù)運用,在塑造了立體化人格的同時,也引導(dǎo)著情節(jié)在何處分叉演繹,繼而營造了陰森的死亡氛圍,最終還影響了故事的走向。就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月亮意象而言,雖然劇中各個人物看到的是同一時間和同一地點的同一個“月亮”,但是每個人對月亮含意的理解卻大相徑庭。 然而,正是這種對同一月亮的差異性理解形塑了形色各異的人格類型,進而也影響了故事的發(fā)展走向。
月亮意象不斷寄身在不同的人物話語中,而恰是這些有關(guān)月亮的重復(fù)性話語給予敘述以意義,同時,也促使文本外的讀者賦予月亮及談及月亮的人以相應(yīng)的意義。 故事一開篇,希羅底的小童就看出了月亮蘊含的死亡意義:“快看月亮! 快看月亮多么古怪??! 它像一個女子從墓中緩緩而起。它像死去的女人。你會覺得它在尋找自己的東西?!盵6]5隨著劇情的不斷推進,月亮意象作為死亡的預(yù)言者,在希羅底的小童眼中變得愈加離奇古怪和陰森可怕:“你會以為它是死女人的手,正在尋找裹尸布把自己覆蓋上。 ”[6]14
具象的月亮和抽象的死亡,總是被看出月亮和死亡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的見證者(劇中人)理解成具象的月亮和個體的死亡,盡管見證者并不知道是哪一個體的死亡。 在希羅底的小童表達對敘利亞青年之死的悲痛和悔恨時,便可看出月亮的死亡隱喻,總是關(guān)乎見證者對個體悲劇的喟嘆:
年輕敘利亞人殺死自己了!年輕敘利亞人殺死自己了!我的好朋友把自己殺死了!……啊,他不是早說過會發(fā)生不測之禍嗎?我不是也早說過有橫禍,而且橫禍果然發(fā)生了嗎?哦,我早知道月亮在尋找死物,可我萬萬沒想到月亮是在尋找他啊。唉,我為什么不把他藏在月亮找不到的地方? 如果我把他藏在月亮找不到的洞穴里,那該多好啊。[6]19
當死亡真的降臨到某一個體身上,看出月亮即死亡隱喻的見證者,總是局限在某一個端點。 一方面,通過死亡隱喻,見證者只能看到某一個體的死亡。 把這隱喻只與當下的死亡事件相聯(lián)系,而并不將其與過去和未來之死,甚至更普遍的死相關(guān)聯(lián)。
將月亮理解成是死亡隱喻的見證者,通常只將目光牢牢地投射在當下個別含意的而非更具普遍意義的死亡語境中,如希羅底的小童由月亮洞察的死亡寓意。另一方面,見證者只看到普遍的死亡隱喻,而拒絕將這種災(zāi)禍與自己相連接,如先知約翰就將月亮的死亡隱喻僅僅視為對暴君命運的預(yù)言。 雖然希羅底的小童看出月亮是死亡的象征,但他卻不知道月亮隱喻的究竟是誰的死亡,正如先知約翰也看到血色的月亮背后隱含的死亡暴力,但他并未意識到這死亡暴力是否與自己相關(guān):
到了那天,太陽會變成漆黑一團的,像頭發(fā)上的黑喪步;月亮會變得像濃血,天上的星星會像無花果樹上長熟的無花果那樣,紛紛從天上掉到大地上,地上的國王都會嚇得膽戰(zhàn)心驚。[6]32
希羅底的小童和先知約翰所理解的月亮,實際上隱喻了整個戲劇中的所有死亡——莎樂美父親之死、敘利亞青年之死、先知約翰之死和莎樂美之死。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死亡都與月亮有著直接的隱喻關(guān)聯(lián),比如莎樂美父親之死,便是通過其他三人的死亡一步步被揭示出來的。 這一系列的死亡悲劇均源于希律王不可遏制的權(quán)力欲:朱迪亞王國的上一任國君是莎樂美的父親,希律王是莎樂美的叔父,為了攫取權(quán)力、漁獵金錢和美色,希律王不惜弒兄篡權(quán)。 希律王將兄長囚禁在古井十四年后又派人將其勒死,之后迎娶了兄長的遺孀即莎樂美之母希羅底,并覬覦莎樂美的美貌和舞姿;俘虜了他國王子(即敘利亞青年)并將其父王驅(qū)逐出國、將其母貶為奴隸;因迷戀莎樂美的舞姿而兌現(xiàn)了許給莎樂美的諾言——殺死先知約翰;因忌憚于神的報復(fù)而殺死莎樂美祭神。
當文本中的重復(fù)性修辭——月亮意象成為指涉故事深層意義的符碼,這個符碼就架起了一座連接月亮及月亮所代指的意義之間的橋梁?!渡瘶访馈氛墙栌啥鄠€人物口中的月亮意象,來逐步揭示出死亡悲劇的始作俑者——希律王。
王爾德深諳作者的重復(fù)性修辭給讀者帶來的強烈認知效果。讀者通過閱讀具有大量重復(fù)性修辭的文本,會習得一種記憶式審美經(jīng)驗——源自其不斷地重復(fù)觀察和記憶反復(fù)再現(xiàn)的事物。在《莎樂美》中,王爾德正是重復(fù)運用月亮這一意象,從而重新激活讀者的前閱讀記憶——暫時忘卻的前文中關(guān)于“月亮”的敘述。王爾德《莎樂美》中重復(fù)回現(xiàn)的三種月亮隱喻均扎根在對莎樂美多元形象的塑造中,也即月亮的女性化層面:月亮的愛情隱喻、月亮的貞潔隱喻和月亮的死亡隱喻。
在對月亮意象的不同理解中, 每個人都間接地通過談?wù)撋瘶访琅c月亮之間的隱喻關(guān)聯(lián),既勾勒了自己的形貌,也推進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程,最終引領(lǐng)讀者逐步洞見莎樂美悲劇的真相。 對以男性欲望視角來觀察莎樂美的希律王而言,莎樂美是帶著七層面紗跳舞的性感精靈和男性愛欲投射的對象;對以戀人的眼光打量莎樂美的敘利亞青年而言,莎樂美是嬌柔可愛的、超凡脫俗的月亮仙子,是美和純潔的隱喻,是理想愛情的象征;對王后希羅底而言,女兒莎樂美是她挾制希律王的一枚棋子;對先知約翰而言,莎樂美是背負著父輩亂倫之惡的不潔后裔。
月亮意象的重復(fù)性敘述成為推進故事進程和控制敘述節(jié)奏的遙控器,最終也迫使讀者進入主題闡釋的語境。 修辭性重復(fù)不僅鍛煉了讀者的審美力,而且還影響著讀者的判斷力和對文本主題的闡釋欲。 王爾德提示讀者,作為解釋主體的讀者不是在閱讀文本之前就有穩(wěn)固不變的價值立場。相反,讀者的思想很可能來自于重復(fù)性的修辭藝術(shù),甚至讀者的思想會因一個意象的無限重復(fù)而持續(xù)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