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容
(莆田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福建 莆田 351100)
朱熹禮學思想兼及古今,注重文本研究與實踐并重,其晚年一方面深感自己以往對禮學的具體的零散的探討不足以表達其禮學思想的全體,另一方面也受唐宋時期編纂大型禮書風氣的影響,故萌發(fā)修纂一部綜合性禮書的想法,而《儀禮經(jīng)傳通解》即是其晚年親自編纂的關于禮學方面的鴻篇巨制。此書既是古代禮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朱熹禮學思想最主要、最集中的代表性著作。清人皮錫瑞言:“三禮本是實學,非可空言。”[1]32禮學因是實學,故宋儒治學雖總體上是以講求義理為取向,但在禮學上仍需平衡虛實,而朱熹如何通過平衡虛實進而實現(xiàn)其重釋禮學并構建禮學思想,這一思想脈絡值得探究。
朱熹認為,禮樂廢壞二千余年,因為禮書不全,許多地方都沒有可稽考處, “大抵存于今者,只是個題目在爾”[2]2876?!肮哦Y繁縟”[2]2877致使“后人于禮日益疏略”[2]2877。但朱熹也認為,如果讓今人行古禮, “亦恐情文不相稱”[2]2877,因此他提出“不若只就今人所行禮中刪修,令有節(jié)文、制數(shù)、等威足矣”[2]2877。朱熹強調(diào)禮要與時俱進,不可拘泥于禮書之內(nèi)容而不知變通,意欲通過重釋古今之禮,刪古禮之繁,修整今禮,以令人蘇醒,并認為“孔子從先進,恐已有此意”[2]2878。而如何刪古修今,朱熹提出:“儀禮,禮之根本,而禮記乃其枝葉。禮記乃秦、漢上下諸儒解釋儀禮之書,又有他說附益于其間。”[2]2888朱熹認為 “惟 《儀禮》 是古全書”[2]2888?!啊秲x禮》 是經(jīng), 《禮記》 是解 《儀禮》?!盵2]2899“周禮自是全書”[2]2888, 但 “周禮只是說禮之條目”[2]2889,朱熹以《儀禮》 為經(jīng),取《周禮》《禮記》及諸經(jīng)史雜書所載有及于禮者,附以《儀禮》經(jīng)下,具列《注》 《疏》及諸儒之說,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①?!秲x禮經(jīng)傳通解》不拘于《儀禮》17篇內(nèi)容,突破經(jīng)傳界限,貫通三禮,融會諸子史書,擴大古禮文獻資料和解說材料的選取范圍,同時廣泛吸收當世禮家的見解,采用以經(jīng)補經(jīng)、以傳補經(jīng)、以經(jīng)補傳、以子書補經(jīng)、以史補傳的方式,以家禮、鄉(xiāng)禮、學禮、邦國禮、王朝禮、喪禮、祭禮的模式進行篇章編排,打破了“禮是鄭學”的傳統(tǒng)認知。
因《儀禮》不全,僅存17篇,為《大戴》《小戴》及劉向《別錄》所載,但次序皆不相同。據(jù)賈公彥所言,鄭玄注《儀禮》,其篇次是遵從劉向《別錄》本。
戴德、戴圣與劉向《別錄》十七篇次第,皆冠禮第一,昏禮第二,士相見第三。自茲以下,大戴即以士喪、既夕、士虞、特牲、少牢、有司、鄉(xiāng)飲、鄉(xiāng)射、燕禮、大射、聘禮、公食、覲禮、喪服為次,小戴則以鄉(xiāng)飲、鄉(xiāng)射、燕禮、大射、士虞、喪服、特牲、少牢、有司、士喪、既夕、聘禮、公食、覲禮為次。皆尊卑吉兇,先后雜亂,故鄭說不從之。唯劉向《別錄》大射以上七篇與小戴同,而其下乃以聘、食、覲禮、士喪、既夕、士虞、特牲、少牢、有司為次,皆尊卑吉兇、次第倫敘,故鄭用之也。[3]29-30
賈公彥認為《大戴》 《小戴》17篇次序雜亂,沒有規(guī)律,因此鄭玄《儀禮》注不采用他們的次序,而劉向《別錄》17篇次第有序,基本依照尊卑吉兇倫敘,先卑后尊,先吉后兇,兇盡而又吉,因此鄭玄注采用其次序。
《儀禮》之次,賤者為先,故以士冠為先,無大夫冠禮,諸侯冠次之,天子冠又次之。其昏禮亦士為先,大夫次之,諸侯次之,天子為后。諸侯鄉(xiāng)飲酒為先,天子鄉(xiāng)飲酒次之。鄉(xiāng)射、燕禮已下皆然。又以冠、昏、士相見為先后者,以二十而冠,三十而娶,四十強而仕,即有摯見鄉(xiāng)大夫、見國君之等。又為鄉(xiāng)大夫、州長行鄉(xiāng)飲酒、鄉(xiāng)射之事已下,先吉后兇,兇盡則又行祭祀,吉禮也。[3]30
而朱熹所修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以家禮、鄉(xiāng)禮、學禮、邦國禮、王朝禮的篇章進行編排,但總體篇第思路也是以尊卑吉兇、次第倫敘而定,不同的是其所纂不止17篇。他講到:
今欲定作一書,先以《儀禮》篇目置于前,而附《禮記》于后。如射禮,則附以射義,似此類已得二十余篇。若其余《曲禮》《少儀》又自作一項,而以類相從。若《疏》中有說制度處,亦當采取以益之。[2]2888
《儀禮經(jīng)傳通解》總體篇目次序依照鄭注,但每個篇目均前置《儀禮》,后附《禮記》,并于其間增定諸多篇目。如清人江永《禮書綱目》序中所言:“朱熹之書以儀禮為經(jīng),以周官戴記及諸經(jīng)史雜書補之……其編類之法,因事而立篇目,分章以附傳記,宏綱細目,于是粲然?!盵4]朱熹所增定的篇目也是按尊卑吉兇、次第倫敘的總則進行歸置。如其在《士冠禮》 《冠義》 《士昏禮》《昏義》之后增《內(nèi)則》《內(nèi)治》《五宗》《親屬》,而后再《士相見禮》等,其基本思路仍是“年二十而冠,男三十而娶”,故冠禮在前,昏禮在后?;瓒Y之后內(nèi)則,為男女居室事父母、舅姑之法,而人君內(nèi)治之法則移入內(nèi)治篇,而后五宗、親屬,為宗子之法治族人者及閨門三族親戚之名號。朱熹按照諸禮在生活實踐中的發(fā)生順序進行排序,將此八篇定為家禮。先家禮,后鄉(xiāng)禮。又以家塾、黨庠、遂序皆為鄉(xiāng)學,因此鄉(xiāng)禮后學禮,而后邦國禮、王朝禮。實現(xiàn)由庶民百姓家庭宗族至王侯貴族、從冠昏喪祭至邦國王朝皆以禮規(guī)范之目的。
學界對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的修撰方法有所研討,但對朱熹通過修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以詮釋其禮學思想的過程甚少進行具體、系統(tǒng)的探討。文本是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而朱熹禮學又是形成于宋代性命之學日興、疑經(jīng)風氣日盛的時期,錢穆先生指出:“經(jīng)學為儒學之主干,自漢迄于北宋無變。理學創(chuàng)興,二程自謂得孟子以來不傳之秘,雖曰反求之六經(jīng),其實二程于漢儒以下之經(jīng)學,殆亦不復重視。此風直至南宋,不革益烈。朱子說之曰:今學者不會看文字,多是先立私意,自主張已說,只借圣人言語做起頭,便把己意接說將去,病痛專在這上。”[5]184-185一方面朱熹不滿于今人只借圣人言語而立私意,但另一方面又認為漢儒只會訓詁而不識圣人意思,致使二程先生不得不發(fā)明道理以開示學者。因此,以今人之言復圣人之意是朱熹治經(jīng)、亦是修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所追求的目標。
如上所述,禮是實學?!叭Y”中,宋儒以《周禮》論政,以《禮記》構建性理之學,而朱熹最重《儀禮》,以修撰《儀禮》為要務。在這一過程中,文本的整理是先務。文本整理首先是對文字進行??迸c訓詁,朱熹纂《儀禮經(jīng)傳通解》,對《儀禮》經(jīng)、注、疏作了校勘和訓釋,其在疏解相關材料時,又以“今按”的方式表明其對某一具體問題的認識。以《燕禮》為例:
燕禮。小臣戒與者。與,音預。小臣相君燕飲之法。戒與者,謂留群臣也。君以燕禮勞使臣,若臣有功,故與群臣樂之。小臣則警戒告語焉,飲酒以合會為歡也。相,息亮反。勞,力報反。使,所吏反。樂,音洛。語,魚據(jù)反。疏曰:王燕飲,大仆相,小臣佐之。此諸侯禮降于天子,故使小臣當大仆之事。留群臣,謂群臣留在國不行者也。今按:留群臣,謂群臣朝畢將退,君欲與之燕,故使小臣留之,疏說非是。[6]
此段中,朱熹先注正文音, “與,音預?!痹僮⑽?,再注注文音,“相,息亮反。勞,力報反……”,再疏文,疏文后再以按語表明自己的見解,如此段中即以按語對疏說進行考辨。朱熹對鄭注、賈疏極為重視,但也并不迷信。朱熹編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的目的在于確立習禮者的權威文本,其對注疏的處理也主要以能否為禮學實踐提供指南為準繩。因此對鄭注、賈疏并未一味遵循,而是有所擇取剪裁并一一考辨。
又如《內(nèi)則》:
后王命冢宰降德于眾兆民。后,君也。德,猶教也。萬億曰兆。天子曰兆民,諸侯曰萬民?!吨芏Y》冢宰掌飲食,司徒掌十二教。今一云冢宰,記者據(jù)諸侯也。諸侯并六卿為三,或兼職焉。疏曰:君謂諸侯,王謂天子。蓋雖以諸侯為主,而雜以天子言之,故又稱“王”及“兆民”也?!癜?注疏言諸侯司徒兼冢宰是也,但此上言后王之命,則冢宰實天子之冢宰耳。蓋《周禮》太宰掌建邦之六典,……故以其重者言之。[7]
其編纂路徑亦是先經(jīng),后注經(jīng),再注、疏,再釋注疏。以《周禮》釋《儀禮》,取《周禮》與《儀禮》相印證,不一味遵鄭賈,亦不一味主張已說。以上僅列舉一二說明,在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中,其詮釋均依此方法。
朱熹除對文字進行??庇栐b外,亦對《儀禮》一書厘析章句,其在每一節(jié)截斷后均題云“右某事”,如《士冠禮》 “右筮日” “右戒賓”“右筮賓” “右宿賓” “右為期”等等,皮錫瑞評曰:“比賈疏分節(jié)尤簡明”[1]178。
清人焦循在總結當時的學界時說道:“今學經(jīng)者眾矣,而著書之派有五:一曰通核;二曰據(jù)守;三曰校讎;四曰遮拾;五曰叢綴。”[8]朱熹纂《儀禮經(jīng)傳通解》,既有以全經(jīng)貫以百氏、協(xié)其言辭揆以道理之通核,亦有固守傳注之言之據(jù)守;有鳩集眾本、互相糾核之校讎,亦有採他籍而聚之之遮拾,博覽廣稽之叢綴,蔚為粲然。
朱熹以 “理”釋 “禮”,提出 “禮即理也”,認為禮與理是緊密結合、不可分割的,“禮”就是以有形的方式將“理”具體化,關于這一點前人所論甚多。但同時需注意,朱熹所論之“禮”非固定不變:
問: “所編禮,今可一一遵行否?”曰:“人不可不知此源流,豈能一一盡行。后世有圣人出,亦須著變。”[2]2886
古代的禮制不可能被原封不動地應用于現(xiàn)世,這是朱熹的基本認識。
(1)朱熹以“文質(zhì)”之別釋禮之“經(jīng)變”,主張釋禮需注重“大本大原”。朱熹提出古禮不必盡用,可將許多瑣細制度視為具文。他以蘇子由《古史》中論忠、質(zhì)、文舉例,指出蘇子由認為 “自夏、商、周以來,人情日趨于文”[2]2878,但卻又說 “今須復行夏、商之質(zhì)”[2]2878,朱熹認為蘇子由的表述前后不一致,既然夏、商、周人情日趨于文,又怎么能復行夏、商之質(zhì)?因此認為蘇子由的本意其實是與孔子的先進之說相似,即禮應重質(zhì),只是辭不達意。又以曾子“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及孟子只說“諸侯之禮”等為例,認為曾子“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即是“大本大原”,而籩豆之事則不必理會。朱熹以“大本大原”為釋禮之原則,一是本原即為根本,朱熹認為釋禮需先立大綱,先端正本領,由“本原”出發(fā),遂將其余事物漸漸貫通,“若不先去理會得這本領,只要去就事上理會,雖是理會得許多古董,只是添得許多雜亂,只是添得許多驕吝”[2]2881;二是古禮本身就不易盡傳, “今日百事無人理會。姑以禮言之,古禮既莫之考,至于后世之沿革因襲者,亦浸失其意而莫之知矣。非止浸失其意,以至名物度數(shù)亦莫有曉者。差舛訛謬,不堪著眼。三代之禮,今固難以盡見”[2]2882。即考禮不易,只能從前人的繁雜著作中依“大本大原”之準則細細整理。
(2)朱熹提出釋禮需在遵古的基礎上進行合乎“人情”的變通。如上所述,考禮要對前人繁雜著作(后世禮書)一一理清,但如何理清,朱熹提出釋禮需合“人情”。以溫公所集禮為例,朱熹評價其太過詳盡。司馬光《書儀》出現(xiàn)于“士禮”向“士庶通禮”轉(zhuǎn)變的時期,《書儀》結合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對傳統(tǒng)“士禮”做了一些變通并進行了部分精簡,朱熹評價司馬光的《書儀》與古不甚遠,是七分好?!芭c古不甚遠”是《書儀》的一大特點,意味著其仍保留了大量古雅復雜繁復的禮節(jié)。以“喪服”一節(jié)為例,朱熹認為為人子者方遭喪禍,怎么會有心情去一一遵循古人制度。古人的衣服冠履等喪服之所以那樣,是因為那是他們的日常。但今人日常并不如此,因此逢喪禍之際,過于講究,勢必難行。由此也可見朱熹釋禮,極重人情,禮需合“情理”,刪繁就簡的目的也正是為了合乎“人情”。朱熹這一思想深受《禮記》影響?!抖Y記·禮運》中言:“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污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于鬼神?!奔炊Y初始于人們飲食等具體的日常生活實踐,在實踐中形成生活體悟,禮“致敬于鬼神”展現(xiàn)了“敬天法祖”的情感和心理體驗?!抖Y記》將“人情”視為禮的主要功能和目的,認為圣人修訂禮樂主要就是為了治理和引導人的情感。朱熹深受這一觀點的影響,因此其在制禮及釋禮中注重以“人情”為立論與評判依據(jù), “禮器出人情,亦是人情用”[2]2962。由此可見,朱熹制禮,既遵循古義,又因時制宜,同時合乎“人情”。
(3)朱熹修禮極為重視禮的可行性,認為“禮即履”也。朱熹對《儀禮》的推崇很大程度緣于《儀禮》注重實踐。朱熹在修禮中從實踐的角度出發(fā),將《儀禮》視為實用禮學的理論,使其在日常生活中具有可行性。如錢穆言:“蓋《禮》之傳世,在上則為典章制度,在下則為風俗教化。朱熹所用力者,實欲匯通義理考據(jù),溯往古之舊文,應當前之實用”[5]179, “朱子治《禮》學,不忘當前,每求參酌古今而期于可行”[5]179。朱熹認為 《詩》 《書》 《禮》與人倫日用的實踐學問緊密相關,而又以《禮》的實踐性最強,“禮獨言執(zhí)者,以人所執(zhí)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也”[9]。強調(diào)學禮者應“切于日用常行者”[10]2940,即以符合日常生活的踐履為準則?;凇翱尚小钡膶嵺`原則,朱熹在釋禮時“以古禮減殺,從今世俗之禮”[2]2886,如“五服之制” “吉服既不如古,獨于喪服欲如古,也不可?!佬酥?,卻于兇服亦仿為之,則宜矣”[2]2890,又“如鄉(xiāng)飲酒禮,節(jié)文甚繁,今強行之,畢竟無益,不若取今之禮酌而之行”[10]2941-2942。在實踐的基礎上,使釋禮的 “本原”與“變”相融合,在堅守根本原則的前提下根據(jù)各種具體情況加以“損益”,于釋禮中有常有變,在“經(jīng)變”中實現(xiàn)內(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
朱熹《儀禮經(jīng)傳通解》對后世的禮書編纂及《儀禮》學產(chǎn)生深遠影響,其禮學體系的建構與其繼承儒家禮樂文化、實現(xiàn)經(jīng)世濟民之理想密切相關。
宋初儒學的發(fā)展及道學的產(chǎn)生,與儒家一以貫之的欲意建立合理的社會秩序這一終極目標息息相關。禮是社會秩序的體現(xiàn),宋儒的目標即是將其所倡導、傳承的禮廣泛實施于現(xiàn)實社會。自漢代,對《周禮》《儀禮》 《禮記》不同評價及相互關系的不同理解已成訟案。至宋代,一方面王安石以《周禮》為中心,存《禮記》廢《儀禮》,以《三經(jīng)新義》促進其變法;另一方面,從歐陽修、蘇軾、蘇轍到胡宏、包恢,不斷質(zhì)疑《周禮》。如此等等,使舊話題增添了新命意,同時也給后起的禮學家設下繞不開的“路障”,使他們必須面對并予以回應[11]。
宋代社會,佛道信仰空前高漲,對抗佛老侵襲是重構儒學的首要任務,而禮則是抵御佛老的重要工具。然而當時的禮制卻“朝廷之上以至天下儒生,無一人識此禮者!”[2]2184另一方面,北宋熙寧年間,王安石改制,在其主導的科舉改革中,廢棄《儀禮》,以《周禮》取士,使《儀禮》的地位下降。朱熹對此極不認同,他指出:“熙寧以來,王安石變亂舊制,廢罷《儀禮》而獨存《禮記》之科,棄經(jīng)任傳,遺本宗末,其失已甚?!盵12]“《儀禮》舊與 《六經(jīng)》 《三傳》并行,至王介甫始罷去?!袷咳俗x《禮記》而不讀《儀禮》,故不能見其本末?!盵2]2187朱熹認為《儀禮》一書情文細密,其以君臣之義舉例,指出宋代君臣死喪之際形同路人,人情之不達,風俗之不存,皆由不知《儀禮》所致。對此,朱熹以《儀禮》為本,會通“三禮”,繼承儒家禮樂文化,以構建新的禮學體系。
禮自宋代起,其功能逐漸發(fā)生變化。特別是經(jīng)過唐末五代大動蕩之后,新興的庶人階層開始崛起,并日益成為社會政治的中堅力量。政和三年(1113)《政和五禮新儀》編定,凡遇民庶之家,有冠婚喪葬之禮的, “即令指授新儀”,充分體現(xiàn)了對“禮下庶人”的重視。朱熹也明確反對“禮不下庶人” “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這事要整頓”[2]2890,且要 “從頭整頓”[2]2890。因此,其所制《儀禮經(jīng)傳通解》 蘊含庶民化這一目的。
今之學者多以朱熹《家禮》為禮儀庶民化的經(jīng)典之作,然事實上《儀禮經(jīng)傳通解》致力于從社會宏觀層面樹立起“禮下庶人”的意識。眾所所知,《儀禮》以習俗起源,記載古代社會人們的思想、生活及倫理道德觀念,體現(xiàn)了古代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是為踐履性活動,這就意味著從天子到庶人皆可行之,使庶人冠昏喪祭也有所依。朱熹在釋《士相見禮》篇名時疏曰:“經(jīng)亦有大夫及庶人見君之禮,亦有士見大夫之法,而以士相見為首,故以名篇?!盵3]33《士昏禮》篇中朱熹釋: “昏禮。下達,納采用雁。”[13]83按語:“‘下達’之說,注、疏迂滯不通,陸氏說為近是。蓋大夫執(zhí)雁,士執(zhí)雁,而士昏下達納采用雁,如大夫乘墨車,士乘棧車,而士昏親迎乘墨車也。注、疏知乘墨車為攝盛,而不知‘下達’二字為用雁一事而發(fā),言自士以下至于庶人皆得用雁,亦攝盛之意也?!盵13]83-84《士相見義》中亦有“大夫以禮相接,士以禮相論,庶人以禮相同?!盵14]《鄉(xiāng)射禮》 《鄉(xiāng)射義》等諸篇中均有提及庶人之禮?!岸Y下庶人”一方面與宋代士庶階層的形成有關,隨著宋代商品經(jīng)濟的空前發(fā)展,士族階層的影響逐漸消退,士庶之間的等級差別雖然仍存在,但在商品社會已趨于淡化,整個社會逐漸演化成帝王宗室、品官與士庶三大階層,士禮也逐漸成為士庶之禮;另一方面,在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下,舊有的家族制度瓦解,宗法關系變得較為松弛,為規(guī)范世俗人心,就有必要由上至下推行禮樂教化,在這種背景下, 《儀禮經(jīng)傳通解》進一步促進了“禮下庶人”的進程。
禮既是道德實踐的行為規(guī)范,亦是政治制度,是禮治與禮制的統(tǒng)一。禮治從具體的道德實踐角度對社會個體的行為進行規(guī)范,禮制則從社會的治理層面制定個體所應遵從的規(guī)范。禮可以經(jīng)國家、定社稷。朱熹是禮制政治的堅定擁護者,他認為:
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辨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涖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15]427
朱熹以呂大臨所言釋曰:圣人因理義之同然而制為之禮,然后父子有親,君臣有義,男女有別,人道所以立而與天地參也[15]427-428。依朱熹之言,禮既是對個人的規(guī)定,亦是對國家的規(guī)定,既是人之為人的根本,亦是國家之根本。個體有禮,能修身、齊家,則國家有禮,可治國、平天下。因此他提出: “人有禮則安,無禮則危?!盵15]428“禮者, 不可不學也。”[15]428
朱熹在維護三綱五常等禮之本原不變的前提下,對禮刪繁就簡,以禮來治國立教,充分體現(xiàn)了其儒家禮治的精神內(nèi)涵以及其治經(jīng)為現(xiàn)實服務的思想?!啊秲x禮經(jīng)傳通解》體現(xiàn)出了儒家一貫的經(jīng)世致用精神,對統(tǒng)治者政治倫理觀念的確立和強化也發(fā)揮了較重要的作用?!盵16]
朱熹禮學思想形成于宋代道學興起與佛、老思想相頡頏的時期,朱熹的禮學詮釋于宋儒疑經(jīng)改經(jīng)傳統(tǒng)中推陳創(chuàng)新,其一面遵依漢唐儒訓詁注疏舊法,逐字逐句加心理會,力戒自立說;一面則要就經(jīng)書本文來析解圣賢所說的道理,承守伊洛理學精神,使理學重復回向于經(jīng)學而得相綰合[17],構建了一套較為完善且具有時代特色的禮學思想體系。
注釋:
①全書66卷,其中朱熹編撰37卷,前23卷經(jīng)朱熹審定,后14卷因未經(jīng)裁定,以《儀禮集傳集注》標識。朱熹逝后,由黃榦、楊復編撰《儀禮經(jīng)傳通解續(xù)卷》后29卷,其中前15卷由黃榦審定,后14卷由楊復審定。為嚴謹起見,本文僅基于朱熹審定部分探討朱熹禮學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