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故宮博物院 故宮學研究所,北京100009)
2020 年春季,一批吳大澂致韓惠洵、韓學伊父子的信札被發(fā)現(xiàn)。這批信札共有14通,內(nèi)容相對完整,結合其他與吳大澂相關的史料,這批書信對研究晚清的古物流通與收藏、對補充并豐富顧廷龍先生所撰《吳愙齋年譜》的內(nèi)容,均有積極的意義?,F(xiàn)以寫信時間為序,將其整理,并作簡單考釋。
寄信人吳大澂(1835—1902),江蘇吳縣(今蘇州)人,字清卿,號愙齋,同治七年(1868)進士,點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從同治十二年(1873)起,歷任陜甘學政,河南河北道,又以三品卿銜幫辦吉林三邊防務,與俄國談判,會勘琿春邊界。后擢升廣東巡撫、河東河道總督、湖南巡撫等職。吳大澂畢生留心古物的搜集與研究,精篆籀,善繪畫,撰有金石學與古文字學著作多種,是晚清著名的金石學者。
收信人韓惠洵與韓學伊,是一對父子。韓惠洵,號古琴,山西汾陽人,曾任陜西褒城、神木等縣的知縣。韓惠洵是世家子弟出身,他的祖父是韓克均(1766—1840),在嘉慶、道光年間曾先后擔任過貴州、福建、云南等省的巡撫。韓惠洵的兒子韓學伊(1850—?),號繼云,隨父親定居西安,因祖蔭獲得監(jiān)生資格。在光緒朝晚期,韓學伊出任過陜西戶縣與富平縣的知縣。吳大澂任陜甘學政時,與韓氏父子結識,韓學伊也成為他的門生。吳氏離開陜西后,與他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韓家數(shù)代為宦,有收藏的傳統(tǒng),故吳大澂選擇韓學伊為其在西安代購古物。[1]
對韓惠洵韓學伊父子,學界僅有李軍與白謙慎兩位先生給予過關注。李軍在《訪古與傳古:吳大澂的金石生活考論》一書中,敘述了“吳大澂離開陜甘之后,他的訪古活動通過在西北尋找可靠古董商作為代理人,利用信函、器物拓片以及官遞、票號的方式,得以延續(xù)”[2]這一事實。白謙慎在《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以吳大澂及其友人為中心》一書中,分析了吳大澂委托韓氏父子代購古物的原因,并部分引用了吳大澂致韓氏信札。[3]在此研究基礎之上,全面整理考釋吳大澂致韓氏父子信札,可以把吳大澂在西北訪古活動的研究向前推進一步。
吳大澂做事認真,雖是私人性質(zhì)的信札,他也毫不馬虎,這從他存世的信札中,大多有完整的時間落款這一點就可看出。完整的時間落款,為我們考釋這些信札的內(nèi)容提供了極大的方便。
吳大澂致韓惠洵信札,共有4通,主要是交流金石鑒賞經(jīng)驗,委托韓氏代購古物,并應韓惠洵請托,為其父子二人推薦差事?,F(xiàn)以時間為序,逐一進行簡單考釋。
1.代借青銅器,制作拓本
古琴仁兄大人閣下:甘雨暢足,秋景大好。昨攜元仲、農(nóng)山在勤翁處夜話,亦極快也。奉還嚴道《橘園印范》,乞轉繳。近又獲十余方,不敢貪得矣。去年所寄拓本,有巫字者,文劇佳,其器似簋(四行二十八字),未知何氏所藏,如在此間,可否代借精拓數(shù)紙,半日即繳?!跻鸵嗾娑?,其制何似,懇囑令弟圖其形,亦當摹入《吉金錄》也。手泐,敬請臺安,弟大澂頓首。八月初十日。
信尾題跋:吳愙齋中丞光緒元年督學陜甘,乙亥秋,先大夫與方元仲、李勤伯、宮農(nóng)山太守、瞿經(jīng)孳直刺時相聚會,討論金石書畫,訂為知交。(1)此信見于雅昌藝術網(wǎng):吳大澂等書札,網(wǎng)址: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0016955635/。
此信于光緒元年(1875)八月初十日作于西安,主要是請韓惠洵幫忙借用鼎彝,制作拓本。本年七月十七日,在甘肅按試完畢的學政吳大澂返回西安,七月二十九日,又得“銅印十品”[4],此即信中所言“近又獲十余方”。元仲,指方鼎錄,江蘇儀征人,時任陜西鹽法道,好金石,喜收藏。農(nóng)山,指宮爾鐸,安徽懷遠人,當時剛從延安知府卸任,在西安候補,光緒三年(1877)出任西安知府。《橘園印范》,書名,詳情待考。嚴道,其人待考。勤翁,指李慎,字勤伯,漢軍正藍旗人,時任西安知府,后升任西寧辦事大臣,精鑒賞,收藏甚富。瞿經(jīng)孳,指瞿樹鎬,瞿中溶之子,江蘇嘉定(今屬上海)人,錢大昕外孫,當時在陜西以候補直隸州知州(直刺)的身份為幕賓。這些人均是西安喜好金石鑒賞的官員,經(jīng)常在一起雅集?!都痄洝?,指吳大澂所撰《恒軒所見所藏吉金錄》,仿劉喜?!堕L安獲古編》之例,著錄青銅器132件。[5]吳氏請韓惠洵幫忙,代借青銅器,以便制作拓片;還請韓惠洵之弟(下文提及的“壺隱”)幫其摹繪鼎彝線圖,準備將其收入自己編撰的《吉金錄》一書。此信信尾所附題跋,應為收信人韓惠洵之子韓學伊所題。
2.調(diào)任吉林,寄存叔龢父敦
古琴大兄大人閣下:月之十二日,仆人張祥由陜回豫,帶到二月十二日手書,承示白河二敦,已作延津劍合,可喜可賀。惟弟有吉林之役,篋中所攜金石,均寄回家,以后古緣,只得暫為屏絕。叔龢父二敦,現(xiàn)無妥便可寄,存于尊處,與藏于敝笥本無區(qū)別,但求轉囑繼云精拓三四份,由馬封遞至吉林,已極心感。他日得能同官一方,或鄰近省份水陸可通之地,再當專人走領??州氜D相寄,或有貽誤。如此至寶存豈多,未可輕于付托也。本托日升昌匯寄二百金,聞尚未交到,想此時閣下必不肯收價,作為后圖可耳。弟于月朔交卸道篆,奉旨著來京預備召見,已報初九日起程,現(xiàn)由道口買舟赴津,計四月初必可入都。知念附及,手復,敬頌升祺不一,弟大澂頓首。三月十八日大名舟次。(2)此信及下文12通信札,均引自雅昌藝術網(wǎng):中俄戰(zhàn)爭前后(吳大澂)致金石舊友信札冊,網(wǎng)址:https://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169181213/,后文不再一一標注。
此信作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十八日。本年正月二十一日,在河南河北道道臺任上的吳大澂接奉諭旨,以三品卿銜的身份,前赴吉林,隨同將軍銘安幫辦邊務。[6]三月初一日,吳大澂正式交卸,從道口(今河南??h境內(nèi))取水路北上入都。[7]途經(jīng)直隸大名時,作此信給韓惠洵,說明因吉林道遠,暫不能寄收叔龢父敦的情況。日升昌,票號名,總號設于平遙,在西安、北京、開封等處均有分號。張祥,吳大澂仆人,光緒十二年(1886)十月二十五日,吳大澂在吉林給西安楊秉信所寄秦權拓本,亦是由張祥帶去。[8]
3.吉林巡邊,婉拒韓氏請托
古琴大兄大人閣下:去冬十一月十七、二十日,在三姓城內(nèi)連接寄緘,猥以補官仆正,遠承吉語,感愧莫名。弟自九月初出省,周歷琿春、寧古塔、三姓各邊,校閱防軍,至臘月言旋,往返四千余里,風雪馳驅(qū),頗形勞頓。歲晚春初,清理積牘,幕中無代司筆墨之員,公文私札,皆取辦于一手,俗塵積案,難得清閑,金石文字之交,輒多疏闊,都門師友,亦責其懶于酬答也。承拓寄師龢父敦二份,李藏鹵尊拓六紙,感何可言?!酢醍斚怠绊藏悺倍?,乃書冊錫貝之簡文。徐籀莊舊拓且辛敦,潘伯寅司寇藏父辛爵,弟所得父辛敦,皆有“聿貝”二字,疑與鹵尊二事為一人所作。凡土色帶干綠或兼紅斑者,皆豫中所出。虞司寇壺敝處亦有拓墨,□字為人名,不可識,亦不敢強解也。執(zhí)事交卸署篆后,艱窘可知,弟于秦中當?shù)?,熟人漸少,吉公春赴黔中,并寄書亦恐不達矣。前月由省垣移駐塔城,就近整理防軍,兼籌屯墾?;倪h寥廓之區(qū),非三五年不能奏效。惟有盡力,以圖逐漸布置而已,得失毀譽,皆非所計也。手泐布復,敬請臺安,藉璧芳版,愚弟吳大澂頓首。三月初五日。
此信于光緒八年(1882)三月初五日作于寧古塔(信中所言的塔城,在今黑龍江寧安境內(nèi)),《吳大澂日記》當日有“復韓古琴書”的記載。[9]當時,吳大澂以太仆寺卿(信中所言的“仆正”)的身份,駐寧古塔幫辦吉林邊務,訓練邊軍,屯墾守邊。信中在金石交流之外,還婉拒了韓惠洵的請托。光緒六年七月,韓惠洵卸任褒城知縣,[10]新職務一直沒有落定,故請求曾任陜甘學政的吳大澂代他向陜西官員說情,吳氏以人事更替,熟人漸少為由,予以回絕。吉公,指沈應奎,浙江平湖人,光緒六年七月任陜西按察使,光緒七年(1881)八月,升任貴州布政使。[11]除沈應奎之外,其他吳氏任學政時熟悉的官員大多也已調(diào)離陜西。此時的陜甘總督為楊昌濬(湖南湘鄉(xiāng)人),巡撫為鹿傳霖(直隸定興人),布政使為張岳年(浙江鄞縣人),按察使為唐樹楠(湖南善化人),學政為黎榮翰(廣東順德人),與吳氏均不熟識。李藏鹵尊,指李慎所藏青銅尊。徐籀莊,指嘉興人徐同柏,擅于篆刻,是金石學者張廷濟的外甥,撰有《從古堂款識學》十六卷。光緒三年四月,吳大澂曾購得徐同柏的《從古堂款識學》稿本,寄給陳介祺校注。[12]潘伯寅,指潘祖蔭。光緒五年(1879),吳大澂在河南武陟縣從陜西雷姓商人手中曾購買泐聿貝父辛敦等四件青銅器。[13]
4.調(diào)任河道總督,安排韓學伊差事
古琴大兄大人閣下:前月接展來緘,備承眷注,知令郎繼云兄有大梁之游,何以遲久不至?殊深悵惘。過此以往,恐工事將竣,無差可派矣。弟接辦鄭工,倏經(jīng)三月,無日不在戰(zhàn)兢惕厲之中。購料之難,最為棘手,去冬即因此遲誤??滔滦矣蓄^緒,小寒節(jié)后,計可竣事。手復,敬頌臺祺不一,愚弟吳大澂頓首。
芳版藉璧。
此信于光緒十四年(1888)作于開封,主要是催促韓繼云速來河南入職。本年七月初十日,廣東巡撫吳大澂奉旨署理河東河道總督,負責堵塞在鄭州決口的黃河。[14]信中說“接辦鄭工,倏經(jīng)三月”,則此信應作于本年十月。吳氏開府開封,治河急需人手,故應韓惠洵之請,答應讓其子韓學伊到大梁(今開封)河工前線歷練。在吳大澂的督率下,鄭州決口于本年十二月十九日合龍竣工,吳氏還特地篆書勒石,予以紀念。[15]
吳大澂致韓學伊信札,共有10 通,主要涉及托韓氏從西安代購古玉等古物,為韓氏推薦西安電報局差事,與韓氏交流金石鑒賞心得等。現(xiàn)亦以時間為序,逐一進行簡單考釋。
1.返京任職,交流鑒賞心得
繼云賢弟如晤:頃奉手書,承寄鹵拓十份,謝謝。唐志二種,皆所未見。聞勤伯得唐石,是否即此二刻,想系令叔隱壺兄所惠也。兄入都將及四月,畫具尚未取出,惟所見新舊拓本甚多,勾摹得三百余種,今冬或可成編。都中吉金,皆為潘伯翁所得,惜其拓本不精,且多秘吝。兄近得秦詔版尚佳,拓出附覽。又檢所藏所見各種奉贈,續(xù)有所獲,他日再寄。前所得隋虎符文曰:“美政府左御衛(wèi)”,當時因查瞿木夫先生《官印考》,有“相原府虎符(張叔未藏)”,與此同制,知為隋物,不知相原府外,又有永昌府,皆張氏舊藏。此次歸里,二符競歸敝篋,又得一魚符,合計十三符矣。附博一笑。振之在天津縣幫賬房,賤眷已到京,手復,即頌文祉,愚兄吳大澂頓首。八月十四日,丁丑。
此信作于光緒三年八月十四日,主要是交流金石鑒賞心得。光緒二年(1876)底,吳大澂卸任陜甘學政后,先回家鄉(xiāng)蘇州探親,光緒三年四月底才返回京城,繼續(xù)在翰林院供職。鹵拓,指前文提及的李慎藏鹵尊拓本。唐志,指唐代墓志。隱壺,系韓惠洵之弟,韓學伊叔父,名不詳。潘伯翁,指潘祖蔭,京城著名的金石收藏家。秦詔版,指秦始皇統(tǒng)一度量衡詔書的青銅制刻版。光緒二年臘月初五日,從西安返鄉(xiāng)途中的吳大澂寄信給表弟汪鳴鑾:“舟中無事,手拓精品,分貽同好。寄呈秦詔版、神策軍魚符……皆頻行所得,乞?qū)彾ㄖ?。詔版盡萃于簠齋(陳介祺),關中無復出土者,此系舊家所藏,以重值購得之。遍歷秦土而不獲一秦器,未免憾事,得此亦足稱快矣。”[16]瞿木夫,指瞿中溶,撰有《集古官印考證》。張叔未,指嘉興人張廷濟,工書法,好金石,撰有《清儀閣所藏古器物文》等。振之,指陸保善,蘇州人,曾隨吳氏在陜西任職,時任天津知縣王炳燮的賬房,是吳大澂的“至戚”。[17]
2.河督任上,改收古玉
繼云仁弟足下:張祥回汴,得手書,承示布泉拓本二種,莽范之最精者。惟兄近日于吉金不甚著意,鐘鼎大器,既不能與都下士大夫力爭,其零星小品,不足以資考證。因?qū)P脑L購古玉,已編成《古玉圖考》一書,寄滬石印,秋初即可印成,于經(jīng)傳注疏《說文》考核甚詳,實發(fā)漢唐以后諸儒所未發(fā),并以古玉求得周尺度數(shù),多有實在證據(jù),與憑空臆斷者不同。長安市上舊玉偽者亦不少,惟古玉藥鏟無人造假,亦不甚昂貴,無論色澤之佳與不佳,兄愿得之,乞于友人中代為訪求(只看一孔兩面打者,或一面大一面小,中有旋刀紋者,皆三代古物)。如有所得,交楊實齋專人送汴,價亦由實齋代付,此南田不畫山水之意也。手泐,即頌侍安,兄大澂頓首。五月初十日。
此信寫于光緒十五年(1889)五月初十日,主要托韓學伊幫其在西安收購古玉。白謙慎先生曾在《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以吳大澂及其友人為中心》一書中引用此札。[18]吳大澂時任河東河道總督,駐開封。因韓學伊有父親韓惠洵在堂,故在信尾以“侍安”祝福,下文的“侍?!薄笆萄w”也是此意。布泉,系先秦古錢幣;莽范,指新莽時的錢范。因無力與潘祖蔭等京城大藏家競爭,吳氏從收藏青銅器轉向收藏古玉,并以古玉為基礎,相繼撰成《古玉圖考》與《權衡度量實驗考》二書,開古玉研究的先河。實齋,指楊秉信,西安古物商人,與吳大澂聯(lián)系密切,吳氏離開西安后,多托其從陜甘一帶代購古物。[19]南田,指惲壽平,因見王翚在山水方面成就卓著,自己難以超越,遂改攻花鳥,終成一代大家。[20]吳氏亦效仿惲南田,放棄青銅,轉收古玉。
3.開封城內(nèi),廣收古玉
繼云賢弟左右:前有復令尊一函,托楊實齋代覓古玉各器,想關中舊家必有藏者,恐實齋不肯放手代購耳。大梁一隅之地,亦陸續(xù)收得數(shù)十種,且有精品寶器,最可貴者,牙璋及璿璣耳。敝藏各器之精者,遣周仆拓出寄覽。手泐,即頌侍祺,兄大澂頓首。六月初十日。
此信于光緒十五年六月初十日作于開封,主要是向韓學伊通報自己在開封收購古玉的情況,并通過拓片,請其分享自己新收購的古玉。白謙慎先生在《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以吳大澂及其友人為中心》一書中引用此札。[21]開封(大梁)亦是古都,吳氏將自己在開封所購古物,讓周姓仆人制作成拓片,寄給西安的韓學伊鑒賞。
4.利用票號系統(tǒng),敞開收購古玉
繼云賢弟閣下:六月望日手書,直至八月二十日始到,不知西號何以遲延至此,即轉晉達汴,亦不必兩月之久也。承示代購玉鏟十一種,既佳且廉,三十金之一鏟,從來未見此等色澤。無文拱璧,亦系三代物。玉奩一器,制作亦工。又二十四字之白玉珮,雖似唐宋時物,而制作精妙可喜,亦可繪入圖中,務乞代為購定。約計墊款已在百金以外,茲托西號匯寄銀一百五十兩,由楊實齋處轉交,乞察收。手復,即頌侍福,兄大澂頓首。八月廿一日。(鈐“三十六圭草堂”白文方?。?/p>
如再有古玉大器向未罕覯之品,即囑實齋向日升昌取用銀兩,此間見信即可劃還,實緣匯兌太遲耳。玉鏟無論大小,仍乞留意,其大者皆圭也。
此信于光緒十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作于開封,主要是感謝韓氏為其代購各類古玉,并叮囑其繼續(xù)大力收購。白謙慎先生在《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以吳大澂及其友人為中心》一書中,曾部分引用此札。[22]在吳大澂的一再叮囑下,韓學伊在西安敞開收購各類古玉,并通過票號,將所收玉器寄往開封。吳氏則通過票號,直接將現(xiàn)銀匯兌到西安,甚至還委托楊秉信(實齋)在日升昌票號辦理了特別業(yè)務,遇見“罕覯之品”,可先在西安臨時支付大額銀兩,再由開封劃還。這種把票號系統(tǒng)的便捷性利用在古物收藏上的情況,在當時還是不多見的。
5.贈送郢爰拓本,囑托代購墓志
繼云賢弟閣下:今日泐復一緘,由驛遞去,計可先此達覽。茲有解餉委員之便,特檢拓本數(shù)紙奉贈,內(nèi)郢爰為異品,不易得也。手泐,即頌侍福,兄大澂頓首。十月初三日。
秦中如有新出唐石,乞為留意。
此信于光緒十五年十月初三日作于開封,主要是向韓氏饋贈拓本,并委托其收購新出土的唐代墓志(唐石)。解餉委員,押運糧餉等的公務人員。作為河道總督,吳大澂可利用官方的通信渠道(解餉委員、折差等),來為自己的古物收購服務。郢爰,楚國的金幣。
6.代購古物到汴,囑托繼續(xù)收購
繼云賢弟足下:前由陶方伯處飭送一函,計已達覽。昨日華友于回汴,帶到手書。承代購之大小圭十六器(小者非珽即瑁,《相玉書》云:“珽玉六寸,明自照見”。《考工記鄭注》:“今以所得古珽證之,有適合六寸,為天子執(zhí)?!辫K拇?,見《周禮》),玉環(huán)一器(制精似新莽物),拱璧二,圜三,合璧三件(印、珮、璜),玉奩一器,蒼玉宏璧一,圜元玉大珽二器,均已點收。實齋所購各件,亦已一一收明。圭璧之光,爛然斗室,雖魯之璠璵、宋之結綠、梁之懸黎,亦不是過。三代以后,藏玉之富,有非意料所及者。近所得之商瞿,斯為最古矣。謝晉軒所藏郢字殘金幣,如尚在秦中,乞為物色之。續(xù)示商爵及飛龍珮,均乞代留。銀款仍囑票莊書劵排遞,任紫卿轉交,當可速達。電局事已致周守矣,手復,即頌侍祺,兄大澂頓首。冬月廿三日。
此信于光緒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作于開封,主要是感謝韓學伊為其代購古玉,并請其繼續(xù)代購其他古物。白謙慎先生在《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以吳大澂及其友人為中心》一書中,曾部分引用此札。[23]陶方伯,指陶模,浙江嘉興人,時以陜西布政使的身份署理陜西巡撫。電局,指西安電報局,創(chuàng)設于光緒十六年(1890),從其總辦、會辦、幫辦、到局員等人,均由電報總局委派。[24]周守,指西安電報局總辦周少治(一作少彝)。后經(jīng)吳大澂推薦,韓學伊曾出任西安電報局幫辦一職。[25]華友于,其人不詳。謝晉軒,其人待考。
7.推薦韓氏電報局差事,古玉收藏初具規(guī)模
繼云賢弟如晤:臘月廿五日得冬月廿七日手書,承寄李聞禮墓志,向未見過。如晤趙乾生兄,乞為道候。九寸拱璧,以二金得之,亦至廉矣。周太守處薦書,必可得力。盛杏蓀觀察信中,亦為提及。令叔管庫一差,已面囑南道暫勿更換,所寄竹報亦已送去。茲有瞿肇生托寄家信,不知其令弟所在,乞為轉送。昨得楊實齋書,知前匯之款已于十四日寄到。郢爰幣尚未接得,票莊由晉轉寄,最為遲緩。手復,敬頌侍福,兄大澂頓首。己丑除夕。復實齋信乞轉交。
敝藏古玉至富,圭璧琮三者得二百余,雜珮亦幾及二百,可云巨觀。如見圭璧價在十金以內(nèi)者,仍可代收,小品亦多可愛,關中所出者,皆土中原物,價亦最廉,廣搜博采,必有異品也。實齋所寄玉琯,實系三代黃鐘律琯,殊可寶貴。
此信于光緒十五年十二月三十日作于開封,主要感謝韓氏匯寄的墓志,并托其繼續(xù)收購各類古玉。趙乾生,指古物藏家趙元中,渭南人,曾為吳氏代購古物。周太守,指西安電報局總辦周少治。盛杏蓀,指盛宣懷,吳大澂結義兄弟,時任電報總局總辦,吳氏在致盛宣懷的信中,也提到向周少治舉薦韓學伊到西安電報局任職一事。令叔,指前文提及的壺隱。南道,指新任陜西巡撫張煦,號南坡,吳氏托其關照韓學伊之叔壺隱的“管庫”工作。瞿肇生,名光業(yè),前文提及的瞿經(jīng)孳之子,本為嘉定人,以甘肅籍中式舉人。[26]吳大澂利用楊秉信為其收購的玉琯,考察先秦制度,最終撰成《權衡度量實驗考》一書。
8.蘇州守制期間,寄物由京中轉
繼云賢弟閣下:去秋曾接來電,藉稔從公省局,卓著賢勞,以欣以慰。承寄商爵主戈形子甲(□即甲,□,象竹蘭形),陰陽文各半,向所未見。早由德寶齋寄到都中,消息時通,寄物從無失誤也。九寸璧一件、龍珮二件,亦俱領到。茲由容德堂寄來十月初八日手書,詳悉種種。尊公在三河口釐卡,較勝于在省聽鼓,能否補一實缺,至以為盼。子方同年升任新疆,上游少一熟人,不知鹿中丞相待如何也?承示秦權如在楊實齋處,乞即代留,囑其仍寄都門德寶齋李先生轉寄蘇城兄處。只有大權,尚無小者耳。該價便中先行示及(官封遞至蘇州或吳縣,皆可送到),可交日升昌匯去也。年長雙瞽,不能作畫?!豆庞駡D考》(尚未續(xù)刻)附上,手復,敬頌侍福不具,愚兄制吳大澂頓首。三月廿七日。
先慈于去冬安葬。志銘二本,一送實齋。古璽得千余,印成再寄。
此信于光緒十七年(1891)三月二十七日作于蘇州,主要通報自己的近況,問候韓惠洵的供職情況等。此時,吳大澂因母親去世,在籍守制,故自稱中有“制”字。德寶齋,北京琉璃廠古玩鋪,掌柜李誠甫,負責替吳大澂在京收購玉器,[27]韓氏父子的通信,也先從西安寄到北京,再由德寶齋轉寄給蘇州的吳大澂。尊公,指韓惠洵,當時以候補知縣的身份,臨時在三河口(今屬陜西佛坪)釐金局供職,未能謀得知縣實缺。子方,指陶模,當時由陜西布政使升任新疆巡撫。鹿中丞,指新任陜西巡撫鹿傳霖。上海同文書局的石印本《古玉圖考》雖然開本闊大,紙白墨亮,但吳大澂回蘇守制后,還是依照傳統(tǒng)方法,將《古玉圖考》重新交刻工雕版,刷印成書,分贈友朋。[28]古璽千余,指吳氏后來編成的《十六金符齋印存》一書。光緒十六年九月二十七日,吳母正式安葬。吳大澂自撰墓志銘,并篆書銘蓋。[29]贈給韓學伊與楊秉信的墓志銘拓片,即是此時制作。
9.蘇州守制靜養(yǎng),書信往來不斷
繼云賢弟足下:前接五月十八日手書,詳悉一一。楊實齋信亦收到,所寄權符玉印,久存德寶,冬月下旬,始由折差帶回。已由日升昌寄一復函,想年底必可達陜也。兄氣體久虧,加以痔漏,終日與竹榻為緣,不能久坐握管,殊以為苦。幸于八月間就醫(yī)孟河,請馬培之內(nèi)外兼治,靜養(yǎng)三月有余,漸有功效,大進溫補之劑,頗覺得力,交春以后,或可復元耳。秦中當?shù)?,久未通函。與杏蓀通信時,當為吾弟一提。手泐,即頌侍福,愚兄制大澂頓首。臘月初三日。
尊大人前代為候安,實齋信乞轉交。
此信于光緒十七年臘月初三日作于蘇州,主要是通報自己在蘇州的近況。吳大澂因患痔瘡,赴武進孟河找馬培之醫(yī)治。馬培之,指名醫(yī)馬文植,曾在光緒六年應詔進京為慈禧太后看病,著有《紀恩錄》一書,專記其事。吳氏痔疾,由來已久,在光緒十三年(1887)六月初一日致其兄吳大根的家書中就說:“弟患痔瘡,起做費力,半月不出門”。[30]光緒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在給好友常熟人曾之撰的信中,吳大澂也說:“兄為痔疾所累,終日困臥,殊覺悶人,意非內(nèi)外兼治不可?,F(xiàn)赴孟河馬培之家請其用藥敷治,能得腫消濃止,稍有效驗,即解維而歸,重陽計可到家?!保?1]
10.出任湖南巡撫,保薦續(xù)聘電報局職位
繼云賢弟大人閣下:冬月初六日趙、蘇二估來湘,帶到手書,承惠古玉圭及造像墓志各拓本,至以為感。電局如有更動,可望蟬聯(lián)。從前杏蓀頗疑閣下好事而不老成,兄為再三剖白,告以素性謹飭,斷無他慮,意始釋然。代理數(shù)月以來,想杏蓀處必有稟牘往來,益可深信不疑。兄當再為噓拂,可圖常局,藉以補貼家用。尊公精神康疆,得能委署優(yōu)缺,蔗境當可從容也。囑書五聯(lián)一直幅,涂就奉繳。近來賤恙減輕,精神較勝于夏秋,稍可從事筆墨。石刻四種,附呈雅鑒(另備一份,乞代呈鹿中丞處,不及作書)。手復,敬頌侍福,兄大澂頓首。冬月初十日。
尊大人前請安。
此信于光緒十九年(1893)十一月初十日作于長沙,主要通報就韓學伊繼續(xù)在西安電報局任職一事,向盛宣懷等人解釋說明的情況。此時,吳大澂任湖南巡撫。趙、蘇二估,指西安古物商趙元中與蘇兆年、蘇億年兄弟。韓學伊在電報局試用期滿,在吳大澂托盛宣懷(杏蓀)的關照之下,“可望蟬聯(lián)”電報局工作。鹿中丞,指陜西巡撫鹿傳霖。
從吳大澂致韓氏父子的14 通信札的內(nèi)容來看,吳大澂與韓氏父子的交往,主要集中在代購金石古物,交流鑒賞經(jīng)驗等方面,這也正是這些信札的價值所在。信中的一些細節(jié),在其他材料中更是難得一見,如吳氏在第5 通信札中稱“都中吉金,皆為潘伯翁所得,惜其拓本不精,且多秘吝”,對其恩師潘祖蔭的金石拓本與收藏格局多有褒貶。又如吳氏將自己鑒定銅器與古玉的經(jīng)驗和盤托出,在第3 通信中說:“凡土色帶干綠或兼紅斑者,皆豫中所出”;在第6 通信中說:“只看一孔兩面打者,或一面大一面小,中有旋刀紋者,皆三代古物”;又如對自己的古玉收藏,吳大澂在第10通信中認為:“圭璧之光,爛然斗室,雖魯之璠璵、宋之結綠、梁之懸黎,亦不是過”,自負之情,溢于言表。
陜西作為周秦漢唐的故地,是古玉、青銅器、墓志等的集中出土地,比起北京與蘇州,古物價格要低廉得多。吳大澂曾在致蘇州好友徐熙的信中說:“秦中古玉價最儉,大藥鏟不過十余金,南中索值過昂,以后毋須問津。”[32]為此,離開陜西以后,吳大澂一直與數(shù)名陜西官員和古董商保持聯(lián)系,除韓氏父子之外,還有楊秉信(實齋)、趙元中(乾生)及蘇兆年(大蘇、蘇六)、蘇億年(小蘇、蘇七)兄弟等。同樣,吳大澂也與一批其他地區(qū)的可靠古董商保持聯(lián)系,如蘇州的徐熙(翰卿),山東濰縣的裴儀卿、北京琉璃廠德寶齋的李誠甫、含英閣的胡子英等,委托他們打探消息,購買古物。在當時,其他重要藏家,也多與陜西的古董商函件往還,購買古物?!按蠹s愙齋在秦所得之物,多得之楊實齋,簠齋(陳介祺)多得之蘇億年,廉生(王懿榮)多得之孫桂山”。[33]著名的毛公鼎,就是陳介祺從蘇氏兄弟手中購藏的。通過這種異地交流,使文物進入藏家手中。作為收藏家的吳大澂,通過在西北尋找可靠的古董商作為代理人,利用信函、器物拓片以及官遞、票號等方式,使自己的古物收購能得以延續(xù)。這種方式,可以說是那個時代訪古最便捷且有效的途徑。正是作為藏家的金石學者和作為商家的古董商,形成了良好的合作關系,才幫助吳大澂、陳介祺這樣的學者,達成了持續(xù)數(shù)十年,橫跨數(shù)千里的訪古活動。[34]
因吳大澂是篆書名家,他的書法一直為人重視,得之者珍若拱璧,從而使這批信札完好地保存到今天。與之相反,韓氏父子寫給吳大澂的信札,卻未能保存下來。這些存留的信札,對研究西安地區(qū)的古物流通與市場收藏情況,對陜西古物通過票號、驛道、折差等公私各種方式,參與全國物資與信息大交流,具有一定的意義。吳大澂與韓氏父子的交往,對研究外省籍地方大員與本地士紳的交流,也具有一定的價值。信札中反映的山西汾陽籍的韓氏父子在陜西西安的生活狀態(tài),對研究流寓外省的官宦后裔的生活狀況,也有一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