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小盾
琉球王國的外交史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其一,是納入以明朝為中心的東亞朝貢體系的階段。洪武五年(1372),明太祖朱元璋遣使賚詔至琉球,琉球國中山王遣使奉表稱臣,此為這一階段的開始。①嚴格意義上的“琉球王國”當指納入明朝東亞朝貢體系的政權,即洪武十六年(1383)以后的琉球政權。此處用寬泛義。元延祐年間,琉球進入三山時代。明洪武五年,中山王察度率先向中國朝貢,其后山南、山北于洪武十六年先后來貢。其二,是成為薩摩藩(又名鹿兒島藩)附屬國的階段。這一階段起于1609—1610 年之間,②1609 年薩摩藩入侵,琉球投誠而降;1610 年“始為賦稅”,“從此每年納貢于薩州”。參見《中山世譜》附卷1“尚寧王”,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 年版,第282 頁。止于1879 年。因此,在琉球王國官修史書《中山世譜》中,有正卷十三卷,主要記載琉球與明、清王朝的交往;又有附卷七卷,主要記載琉球與薩摩藩的交往。全書終于1876 年。
在以上說的第二階段,有一項重要的外交活動,即琉球使者向江戶幕府朝貢,俗稱“上江戶”。歷史上的“上江戶”共有18 次,本文要討論的上江戶使團出使日本的活動是第16 次,發(fā)生在琉球尚育王時期。尚育王于1828 年(道光八年、文政十一年)攝位,頗注意同周邊國家的交往。執(zhí)政當年即遣使至北京、薩州(今鹿兒島)奉表進貢。其后四年,按“間年一貢”之制,兩次遣使進京;又按一年兩次的頻率,八次遣使(年頭慶賀使和稟事使)到薩州。到1832 年,即清道光十二年、日本天保三年,則有以下幾次出使。③參見《中山世譜》卷11“尚灝王”、附卷5“尚灝王”,第224—226、374—375 頁。
(1)朝賀使。派遣耳目官向永昌、正議大夫鄭擇中等,于八月二日奉表進貢至北京,參加清帝的袷祭,并行元旦朝賀禮。
(2)年頭慶賀使。派遣章氏上間親方正延等,六月十四日到薩州,翌年十月二十二日歸國。
(3)謝恩使。為答謝江府、薩州恩準即王位等事,先后以尚氏豐見城王子朝春、贊議官向氏普天間親云上朝典為正使。六月十三日到薩州,十一月(《中山世譜》一作“十月”)十六日到江戶,翌年四月五日歸國。
(4)謝恩使。專謝江府恩準尚灝王歸政于尚育王,以毛氏澤?親方安度為副使。六月十三日到薩州,十月十六日到江戶,翌年三月經(jīng)薩州回國。
(5)稟事使。為稟報進貢事竣回國事,派遣耳目官向氏宇地原親云上朝升,于八月十一日到薩州,后赴江戶,翌年四月初六日歸國。
在這幾次出使當中,人數(shù)最多的是第三次,即往江戶謝恩的那一次,一行共97 人。第四、第五次出使的使者也參與了其中的活動。特別引人注目的是:第三次出使攜帶了一支頗具規(guī)模的樂隊。本文要討論的就是這一次出使。
據(jù)《天保壬辰新鋟中山聘使略》④〔日〕阪宅甫《天保壬辰新鋟中山聘使略》,又名《中山聘使略》,其中有“通信貢使”篇,參見宮城榮昌《〈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載《沖繩文化研究》第3號(1976 年7 月),第9—11 頁。等文獻記載,1832 年派出的這個97 人的使團,包含以下人員。
正使1 人:先是豐見城王子朝春,后是普天間親云上朝典?!吨猩绞雷V》說:朝春到薩州后,因積勞,病卒于八月二十七日。“翌日,贊議官向氏普天間親云上朝典頂其缺為正使?!?/p>
專職音樂人員36 人,即樂正1 人(伊舍堂親云上),儀衛(wèi)正1 人(儀間親云上),樂師5 人(富山親云上、池城親云上、內(nèi)間親云上、具志川親云上、城間親云上),樂正從者1 人(濱元親云上),樂童子6 人(譜久村里之子、濱元里之子、登川里之子、宇地原里之子、富永里之子、小祿里之子)路次樂人22 人。樂正是御座樂隊的指揮,儀衛(wèi)正是路次樂的指揮,樂童子(見彩版圖⑤原件藏在沖繩縣中央圖書館。據(jù)圖注,樂童子是善歌舞的美少年,從未滿18 歲的貴族子弟中挑選。)和樂師是御座樂的表演者?!坝H云上”為琉球爵名,“里之子”則是官名。⑥《琉球國舊記》附卷7“官爵”云:“親云上:無定員,自耳目官至黃冠拜受采地者,但稱‘某親云上’?!陛d《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15 冊,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403 頁?!读鹎驀f記》卷2“官職”云:“里之子(稱佐度內(nèi)使):昔御書院下庫理有此職,然而爵在筑登之下,后有大臣之子弟多加此官銜,即稱‘里主’??滴趿甓∥凑鲁跗呷?,尚質(zhì)王改列筑登之上?!陛d《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14 冊,第371 頁。
在《琉球人來朝關系書類》⑦《琉球人來朝關系書類》第一冊《琉球人音樂》“踴組”,藏琉球大學附屬圖書館,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39—44 頁。等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另外9 個音樂人的姓名。
其一,是本土舞蹈“琉踴”的表演者。除上文說到的樂師城間親云上而外,還有立津里之子、崎山子、渡慶次筑登之、德田親云上、許田親云上等5 人。其中立津里之子、崎山子表演《團踴》《笠踴》《四竹踴》和《柳踴》,渡慶次筑登之表演“麾踴”和“節(jié)口說”,城間親云上表演“御代治口說”,德田親云上參加集體舞《打組踴》?!洞蚪M踴》是四人舞,由德田親云上、立津里之子、崎山子、城間親云上聯(lián)合演出。
其二,是中國戲劇“唐踴”的表演者,表演《打花鼓》《和番》《風箏記》《借衣鞭》等節(jié)目。除上文“琉踴”中的人名外,在這些節(jié)目的表演者中,有譜久山親云上、屋嘉比親云上、瀨名玻親云上、名嘉地里之子等4 人。在《打花鼓》中,德田親云上飾演大相公,城間親云上飾演老公,立津里之子飾演老婆,許田親云上飾演宦官,譜久山親云上則參加三弦伴奏。在《風箏記》中,許田親云上飾演賓相,渡慶次筑登之飾演狀元,屋嘉比親云上飾演正旦,立津里之子飾演小旦,崎山子飾演梅香。在《借衣鞭》中,德田親云上飾演相公,立津里之子飾演娘子,崎山子飾演小妹,屋嘉比親云上和渡慶次筑登之飾演朋友。
關于1832 年琉球謝恩使團的人員構成,《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的研究》有一表,列名98 名,較其他記錄多出“宇地原親云上(向國壁)”一人。⑧〔日〕橫山學《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東京吉川弘文館1987 年版,第505—510 頁。除以上人名外,此書另外列出:副使1 人,贊議官1 人,掌翰史1人,正使使贊5 人(包括上文提到的譜久山親云上、讀谷山親云上),副使使贊2 人,贊渡使7 人(包括上文提到的德田親云上、許田親云上、瀨名玻親云上),贊議官從者1 人,正使小姓43 人(包括上文提到的屋嘉比親云上、名嘉地里之子、立津里之子、崎山子)。從數(shù)量上看,具音樂舞蹈等藝術才華的專業(yè)人員45人,占46%的比重。不過,《琉球人行列記》《天保壬辰琉使諸記》《琉球人音樂》⑨《琉球人行列記》,京都書林天保三年印,藏琉球大學附屬圖書館;《天保壬辰琉使諸記》,載《煝?灺》十集之五,淺草文庫本,藏東京國立公文書館;《琉球人音樂》,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10—11、36—37 頁。等文獻的記錄表明,盡管使團成員都在史籍中留了名,但是人們更關注其中的音樂人。也就是說,在當時人看來,這支上江戶使團是以音樂人為骨干的;它主體上是一支按音樂技術劃分等級的禮樂隊伍,是一支富于藝術特色的隊伍。
據(jù)《儀衛(wèi)正日記》⑩參見紙屋敦之研究室《近世日本における外國使節(jié)と社會變?nèi)荨磧x衛(wèi)正日記〉を読む》,早稻田大學文學學術院2006 年版,第16—80 頁;又見《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第404—412、448—449 頁。,1832 年琉球上江戶使團的行程如下。九月一日從位于今鹿兒島的琉球館(麑府)出發(fā),分別在琉球館、橫井茶屋村入口、伊集院入口展示路次樂。次日,使團到達市來港,在晝食之時以及向田町入口又展示路次樂。其后于十六日登船,二十七日到達高出港,十月二十日到達大阪,二十五日通過淀城,二十八日從伏見出發(fā),均在重要地點展示路次樂。其后于十一月四日到達名古屋,六日到達奧崎,八日到達濱松,十二日到達沼津,十三日通過箱根關所,一一作了路次樂表演。十一月十六日到江戶,休息了八天,便開始操練登城儀式。閏十一月四日、七日分別舉行了一次登城儀式,皆奏樂。其后在閏十一月十二、十六、十七、二十三日分別表演了座樂、歌樂、音樂踴和戲劇。使團于十二月十三日離開江戶,翌年四月五日歸國,每到一處關所,與守官相見,都要表演路次樂。松浦靜山所著《保辰琉聘錄》中有文,記錄了使團在江戶市中行進的情景;小田切春江所著《琉球畫志》中有圖,描繪了使團在名古屋市中展示路次樂的盛況。?〔日〕松浦靜山《保辰琉聘錄》(一、二),載《甲子夜話續(xù)篇》卷87、88,第141—191 頁;〔日〕小田切春江《琉球畫志》,載《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第449 頁。
據(jù)《天保壬辰新鋟中山聘使略》一書記載,1832 年琉球使團在進入江戶之時,排出了很整齊的行列:當先第一騎是儀衛(wèi)正儀間親云上;其次是路次樂,分左右兩列,包括持鞭之人、擎旗之人,也包括鼓吹樂隊,依次為銅鑼、銅角、喇叭、嗩吶、鼓;再次是樂正伊舍堂親云上,率四騎;再接下來是樂童子六人、樂師四人。?《天保壬辰新鋟中山聘使略》之“通信貢使”篇,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11 頁?!读鹎蛉诵辛杏洝芬矊Υ俗隽嗣鑼?,說行列之前有樂器箱,其上用金泥書寫“樂器”二字。其后有人持鞭,鞭用一丈長的大竹制成,涂紅。又有人持牌,牌為朱色,上飾金泥。其后為旗、嗩吶、喇叭、銅角、鼓,分左右二列。其后為樂童子六人,皆是美少年,約莫十四至十六歲,身穿唐織美服,顯示出琉球人的高貴姿態(tài)。其后為樂師五人、樂正一人、樂正從者一人及路次樂人數(shù)十人,皆著琉球服飾。?《〈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10 頁??傊?,使團是作為一支儀仗隊伍出現(xiàn)的,它以種種音樂儀態(tài)表達了琉球國人的高雅。?關于琉球使團產(chǎn)生的影響,參見《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第340、359—364 頁。
琉球上江戶使團的藝術表演有兩大類:一是路次樂,即行進之樂;二是御座樂,即殿庭之樂。二者約略相當于中國的鹵簿鼓吹和朝會燕樂。上文已述及路次樂的行列和表演場合;而更多地見于古代文獻的,則是琉球使團的御座樂,比如以下四次表演。
1.閏十一月七日,在江戶,舉行登城朝見幕府將軍的儀式。據(jù)《通航一覽續(xù)輯》?箭內(nèi)健次編《通航一覽續(xù)輯》卷2,清文堂出版株式會社1968 年版,第33—36 頁。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26 頁。載,登城之后,琉球使團面向?qū)④娮嘘牎R毁箤④娮虾熌痪砥?,便奏響音樂。到音樂結束,琉球人退下,將軍座也垂下簾幕。琉球人所奏為《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樂》《感恩澤》《福壽歌》《慶盛世》《鳳凰吟》《慶皇都》《頌太平》《古啰古啰》等樂曲。據(jù)《琉球國來聘記》和《天保壬辰新鋟中山聘使略》記載?《琉球國來聘記》,琉球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抄本?!短毂H沙叫落u中山聘使略》之“雜事”篇,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37—38 頁。,這一天共使用了以下樂器:三金、三板(插板)、檀板、鼓、銅鼓、銅鑼、金鑼、韻鑼、銅角、鈸子、相思板(四行)、琵琶、胡琴、洋琴、月琴、提箏、二弦、三弦、四弦、二線、三線、四線、長線、擦弦、喇叭、嗩吶、橫笛、管、簫、十二律。
2.閏十一月十二日,受藩主之召,在江戶薩摩官邸表演。據(jù)《天保壬辰琉使諸記》?《天保壬辰琉使諸記》;又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46—47 頁。載,其節(jié)目有四。一為奏樂,樂曲為《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朝》。二為唱曲,由登川里之子、城間筑登之、宇地原里之子、譜久村里之子、富永里之子、濱元里之子、小祿里之子等樂童子表演。三為四人舞(打組躍),由立津里之子、崎山子、城間親云上、德田親云上奏樂。四為戲?。ㄌ栖S),其中《和番》由瀨那波親云上飾國舅爺,名嘉地里之子飾王昭君,許田親云上飾馬夫,崎山子飾梅香;《和番》之前為《打花鼓》,由德田親云上飾大相公,城間親云上飾老公,立津里之子飾老婆,許田親云上飾宦官;《打花鼓》之后由渡慶次筑登之、屋嘉比親云上飾皂隸表演。《翁姓家譜》記載此事說:“十一月十二日,奉太守公之命,從內(nèi)院召奏樂,且有漢踴、球踴?!?參見板谷徹《關于唐躍》,中譯本載《戲劇藝術》2009 年第6 期,第20 頁?!皾h踴”指的是“唐躍”,“球踴”指的是“打組躍”。
3.閏十一月十九日(一說二十五日),在高輪御殿進獻方物,奏樂。據(jù)《琉球關系文書》?《琉球關系文書》第一冊,載《島津家國事鞅掌史料》,琉球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抄本,參見《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第451—455 頁。載,這次表演了10 個節(jié)目。
第一段,(1)奏樂:《鳳凰吟》《慶皇都》;(2)唱曲:《順太平》《古啰啰》《琉歌》;(3)琉踴:《四行踴》《舞踴》《節(jié)口說》;(4)唐踴:《風箏記》《秋余興》。
第二段,(5)奏樂:《萬年春》《賀座明》《樂清朗》;(6)唱曲:《感思澤》《福壽歌》《慶盛世》;(7)琉踴:《團扇踴》《麾踴》《笠踴》《口說》《打組踴》;(8)唐踴:《打花鼓》《和番》《風箏記》;(9)琉踴;(10)節(jié)口說舞。
唐踴是這些節(jié)目的重頭戲,作角色表演。例如,在《打花鼓》中,由譜久山親云上、讀谷山親云上、池城親云上、城間親云上演奏三弦,并由德田親云上飾演大相公,城間親云上飾演老公,立津里之子飾演老婆,許田親云上飾演管家。在《和番》中,由瀨名波親云上飾演國舅爺,名嘉地里之子飾演王昭君,許田親云上飾演馬吏,崎山子飾演梅香,渡多次筑登之和屋嘉比親云上飾演皂隸。在《風箏記》中,由渡慶次筑登之飾演狀元,屋嘉比親云上飾演正旦,立津里之子飾演小旦,崎山子飾演梅香,許田親云上飾演賓相。
4.十二月五日,歸國奏樂。據(jù)《琉球人音樂》?《琉球人音樂》“奏樂儀注”篇,載《琉球人來朝關系書類》第一冊,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36—37 頁。,這一天演奏了以下節(jié)目。
(1)奏樂:《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朝》。由城間筑登之親云上奏嗩吶,登川里之子奏鼓,宇地原里之子奏銅鑼,富永里之子奏韻鑼,小祿里之子奏插板,譜久村里之子、濱元里之子奏笛。
(2)唱曲:《感恩澤》,伴奏樂師為濱元里之子(三弦)、登川里之子(琵琶);《福壽歌》《慶盛世》,伴奏樂師為小祿里之子(瑤琴)、登川里之子(三弦)、濱元里之子(琵琶)、宇地原里之子(胡琴)。
(3)奏樂:《鳳凰吟》《慶皇都》。演奏者與《萬年春》《圣賀明》《樂清朝》等曲相同。
(4)唱曲:《頌太平》,伴奏樂師為宇地原里之子(二弦)、登川里之子(三弦)、譜久村里之子(四弦)、濱元里之子(洞簫);《古啰啰》,伴奏樂師為富永里之子(提箏)、濱元里之子(三弦)、譜久村里之子(月琴)、登川里之子(胡琴);《琉歌》,伴奏樂師為濱元里之子(三弦)、登川里之子(三弦)。
從以上記錄看,琉球使團攜帶的音樂資源十分豐富。樂器有三金、三板等三十多種樂器,樂曲有《萬年春》《福壽歌》等11 曲。另外,有10 種琉踴(又作“琉躍”),即《四行踴》《舞踴》《麾踴》《笠踴》《節(jié)口說》《網(wǎng)打踴》《伊計離踴》《打組踴》,以及《團扇踴》(又名《團踴》)、《御代治口說》(又名《口說》);又有6 種唐踴(又作“唐躍”),即《風箏記》《秋余興》《打花鼓》《和番》《朱買臣》《借衣鞭》(又作《借衣靴》)。
各種記錄在描寫琉球樂童子的時候,曾經(jīng)贊美過他們的儀表姿態(tài)。事實上,六位樂童子都是具有多種技術的表演人才。比如登川里之子,除唱曲以外,他還擅長鼓、琵琶、三弦、胡琴等樂器。其他人也是這樣:除唱曲以外,宇地原里之子演奏銅鑼、胡琴和二弦,譜久村里之子演奏笛、四弦和月琴,濱元里之子演奏笛、三弦、琵琶和洞簫,富永里之子演奏韻鑼和提箏,小祿里之子演奏插板和瑤琴。
除六位樂童子外,參加唱曲的還有城間筑登之。他和樂師城間親云上應該是同一個人,因為在《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所列98 人中并無“城間筑登之”一名,而《琉球人來朝關系書類》則有“城間筑登之親云上”一說。記錄表明,這位“城間筑登之親云上”是最多才之人。他在御座樂中承擔了六項職責:一是唱曲,二是打組踴,三是表演“御代治口說”,四是在《和番》中飾演老公,五是在《打花鼓》時演奏三弦,六是在樂器合奏時演奏嗩吶。不過在琉球使團中,這種一人多職的情況很多見。比如立津里之子和崎山子,既要參加打組踴,又要在琉踴中表演“團踴”“笠踴”“柳踴”“四足踴”,還要在唐踴中分別飾演老婆、娘子、小妹、小旦、梅香等角色;而他們的正式身份是“正使小姓”。類似的情況是:德田、瀨名波和許田等三位“贊渡使”也屢屢作座樂表演。德田親云上不僅參加打組踴、《打花鼓》,表演“口說”,而且在唐踴中飾演相公和大相公;瀨名波親云上和許田親云上不僅參加《打花鼓》,而且在《和番》中飾演國舅爺、馬夫等角色,在《朱買臣》中飾演欽差官、皂隸等角色,許田親云上并在《風箏記》中飾演賓相。[21]《琉球人音樂》“踴組”篇,參見《〈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39—46 頁。不妨說,琉球使團集中了琉球國音樂資源和藝術人才的精華。
現(xiàn)在,為了了解琉球使團所用音樂的意義,我們要考察一下其構成要素的來歷。因為使團音樂代表了一種歷史積累,其結構對應于琉球王國的音樂歷程。
就現(xiàn)有資料看,琉球音樂史可以追溯到14 世紀以前。其時,琉球國已經(jīng)有了宴會音樂和時節(jié)儀式音樂。前者無定制,常法為“一人唱,眾皆和”,“搖手而舞”;后者奏以太鼓,間用其他小型樂器。[22]《中山世譜》卷1“歷代總紀”云:“俗事山海之神,祭以酒肴;或累石擊幡,以為神主……凡有宴會,止以一盞,輪流飲之,共飲頗醉。一人唱,眾皆和,音頗哀怨?;蛄钆訐u手而舞?!保ǖ?8 頁)《球陽》卷1“察度王”云:“自往古時,除夜自五更迄卯時,螺赤頭等有三次吹鼓。”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7 冊,第101 頁。這種歌舞在琉球的民間祭祀舞蹈中有所保留。其主要形態(tài)是:由村落女性實施,舞者圍成圓圈,用鼓伴奏,邊歌邊舞。[23]參見矢野輝雄《沖繩舞踴の歷史》,東京筑地書館1988 年版,第20—25 頁??梢韵胂螅鹎蛉说膬x式感就是通過這些活動建立起來的。
14 世紀后期,琉球開始仿行中華禮樂。琉球史書《琉球國舊記》記載:琉球有元旦、十五朝賀,其時于禁城庭上設儀仗、五色旗、香案,從巳時起舉行“圣主出拜神祇”“長史讀?!薄鞍俟侔荻Y”等儀式。[24]鄭秉哲《琉球國舊記》卷2“朝賀條”,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14 冊,第429—430 頁。另一部琉球史書《世譜》則說:從洪武年間起,“閩人抵國”,中國禮樂便在琉球流行。[25]鄭秉哲《球陽》卷1“察度王”引《世譜》,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7 冊,第101—102 頁。
所謂“閩人抵國”,指的是1392 年明太祖特賜善于造船航海的36 姓閩人移居琉球。此舉有四大意義:一是向琉球輸入了中國的禮儀制度;二是輸入了航海技術;三是輸入了語言、文字、典籍;四是輸入了中國的音樂,包括三弦這種流行樂器。
三弦在琉球稱作“三線”,明代流行于福建沿海城鎮(zhèn),15 世紀起活躍于琉球首都首里。1403 年,琉球船漂流到日本武藏國,日本書《南方紀傳》記載船中有奏樂之聲。[26]近藤瓶城《南方紀傳》卷下“應永十年條”云:“秋七月,澁川左近將監(jiān)滿賴為九州探題。琉球國舟六浦流來,船中有音樂聲云云?!薄妒芳[》第3 冊,東京近藤出版部1906 年版,第40 頁。1533 年,中國冊封使陳侃來到琉球,其見聞錄《使琉球錄》中亦記載了“樂用弦歌音頗哀怨”的場面。[27]陳侃《使琉球錄》“群書質(zhì)異”條,載《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匯編》上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 年版,第72—73 頁。尚永王年間,琉球使者金武大屋子等訪問薩摩。據(jù)《上井覺兼日記》《南聘紀考》等日本書記載,1575 年三、四月之間,這些使者著“大明裝束”,演奏演唱了中國系的器樂曲和歌曲,其時“由兩人彈三味線”,有“管弦樂七人”“大樂四人”。[28]王耀華《三弦藝術論》中冊,海峽文藝出版社1991 年版,第65—69 頁。1579 年,冊封使蕭崇業(yè)和謝杰來到琉球,分別記錄了“樂用弦歌,酒間度新聲,哀怨凄切”的景況,以及久米村人演奏中國音樂和戲曲的禮儀活動。[29]蕭崇業(yè)《使琉球錄》“群書質(zhì)異”,載《臺灣文獻叢刊》第287冊,臺灣銀行經(jīng)濟研究室1970年版,第119頁;謝杰《琉球錄撮要補遺》,載《臺灣文獻叢刊》第287 冊,第278—279 頁。1606年出使琉球的夏子陽,亦說到琉球“樂器有金鼓、三弦等樂,但多不善作”。[30]夏子陽《使琉球錄》“群書質(zhì)異”,載《臺灣文獻叢刊》第287 冊,第264 頁。康熙年間,琉球三弦最為流行。據(jù)《球陽》記載,此時出現(xiàn)了志堅原比屋等著名藝妓,以及南風原等善制器的“三弦匠主”。[31]《球陽》卷8“志堅原比屋死后求看三弦”條記康熙二八己巳年(1689)事,云“昔有一妓女,名叫志堅原比屋,南風原郡宮平邑少年曾攜來此妓彈弦唱歌,晝夜宴游”云云;又卷9“始置三弦匠主取”條記康熙四九年(1710)年事,云“往昔之世,素有三弦,未知何世而始也。至于近世有南風原者,善制三弦”云云,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8 冊,第213、285—286 頁??傊?,琉球化的三弦,曾經(jīng)隨中國音樂的傳入而風靡于琉球各地,先是被士人所熱愛,成為宮廷宴饗音樂的主要伴奏樂器,進而流行于民間——用于伴唱當?shù)孛裰{,稱作“島歌”。三弦的流行,造就了一種富于琉球特色的記錄手段,即用譜字表示三弦演奏指位的“工工四”樂譜。這種樂譜來源于中國的工尺譜,采用以方格為基準的時值標記法,但它增用人體脈搏符號來表示速度,有很豐富的遺存。[32]參見王耀華《三弦藝術論》下冊第二章“沖繩‘工工四’與中國工尺譜”,第24—43 頁。
三弦是琉球使團音樂的核心樂器。三弦的流傳過程,也就是琉球古典音樂形成的過程。不過從樂制史的角度看,琉球音樂史另有一條重要線索,它包含以下幾個重要節(jié)點。
(1)1522 年,明嘉靖元年,琉球使者上里盛里來中國申賀,見到嘉靖皇帝的儀仗樂,不勝感佩,遂購買了龍首、鳳轎和一套樂器帶回琉球。從此琉球國王擁有了豪華的儀仗之樂,[33]參見山內(nèi)盛彬《琉球王朝古謠秘曲の研究》,載《山內(nèi)盛彬著作集》第二卷,沖繩時報社1993 年版。琉球路次樂于是發(fā)軔。
(2)1534 年,尚清王即位第八年,明使陳侃來琉球行冊封禮。除“王出入”所用的鼓吹樂外,他在拂塵宴、禮畢宴上見到三種宮廷音樂:一是奏金鼓笙簫的燕饗儀式樂,即所謂“金鼓笙簫樂翕然齊鳴”;二是由四童子表演的本土歌舞,即所謂“令四夷童歌夷曲為夷舞以侑其觴,傴僂曲折”;三是吟唱中國詞曲的三線歌。[34]陳侃《使琉球錄》“群書質(zhì)異”,第38—39、41、72 頁。琉球御座樂于是有了雛形。
(3)1606 和1633 年,夏子陽、胡靖分別因冊封事來到琉球,見到不同的琉球樂。夏子陽在“金鼓、三弦等樂”外見到“土戲”,即所謂:“皆王宮小從者及貴家子弟習之。登臺戴大笠,加以皁帕蒙面,著彩色夷服。群以二十余輩,傴僂宛轉,同聲而謳,皆如出一人?!盵35]夏子陽《使琉球錄》“群書質(zhì)異”,載《臺灣文獻叢刊》第287 冊,第264 頁。胡靖所見為“梨園諸劇”和“夷戲”,即所謂:“時請?zhí)焓沟桥_,先用隨行梨園雙演諸劇,遂有六龍競渡。潭中每舟置歌童十人,頭戴扇面團,制如金笠,插一金蝶,羽如鷹翅,身披珠瓔珞,飛帶雜垂如仙童樣。各執(zhí)一描金杖支手立舟中,齊唱夷調(diào)……薄暮始散,則匯六舟歌童五十余,高歌低舞,共演夷戲。”[36]胡靖《琉球記》,載《傳世漢文琉球文獻輯稿》第1 輯第25 冊,鷺江出版社2012 年版,第396—397 頁。這兩則記錄說明,在17 世紀前期,“唐踴”已經(jīng)以“梨園雙演諸劇”的名義進入琉球,并且和以團扇、大笠為道具的琉球歌舞同場演出。
(4)1629 年,日本寬永六年,琉球王遣欽德基(城間親云上清信)為音樂主取,率領毛太用(大里里之子盛代)、葉自錦(江州里之子兼益)、紀遐文(大嶺真志金好昌)、候國縫(知名思次良正方)、牧達材(笠里思德宗淳)等樂童子,經(jīng)薩州往江府,在御前宴會中奏樂。[37]《球陽》附卷1“尚豐王”,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13 冊,第48—50 頁。記載中,這是琉球國樂人第一次“上江戶”。
(5)1634 年,日本寬永十一年,琉球王把前往薩州的謝恩使臨時派往江戶。這是琉球國外交使臣第一次“上江戶”,由此開啟了歷時兩百多年的“上江戶”外交史。接下來,1644 年,日本正保元年,琉球國王于1643 年派出的謝恩使和年頭慶賀使,經(jīng)薩州到達江戶。[38]《中山世譜》附卷1“尚賢王”,第292 頁。行列中有步行者二十人、持旗人四人,另有“樂人十六人(奏樂)”,共七十人。[39]林韑《通航一覽》卷5,國書刊行會1913 年版,第42 頁;《中山世譜》附卷1“尚豐王”,第287 頁;《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資料篇第三“琉球國使節(jié)使者名簿”,第473—474 頁;《〈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4—5 頁。此“樂人十六人”,成為琉球史上第一批用于外交的路次樂人。
(6)1653 年,日本承應二年,琉球國王第四次派出使節(jié),經(jīng)薩州往江戶。行列中有表演路次樂的“樂人十二人”,又有表演御座樂的樂人七人(其中樂童子六人),共七十一人。所奏樂曲有《太平樂》,為純器樂曲(“各無言而奏之”);有《萬歲樂》,為人聲伴唱的器樂曲(“發(fā)微聲唱歌”);又有器樂曲《難來郎》。所用樂器則有太鼓、銅鑼、二金、篳篥、半笙。[40]《通航一覽》卷6,第51、52 頁;卷7,第56 頁。又《〈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15—16 頁;《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資料篇第三“琉球國使節(jié)使者名簿”,第476 頁。這一事件表明,在琉球國的外交用樂中,已經(jīng)形成路次樂、御座樂二分的體制。不過,御座樂制度的形成,卻可以往前推兩年——1651 年,為籌備1653 年的“上江戶”,琉球王府設置御樂典官,開始演習《太平樂》《萬歲樂》《難來郎》等樂曲。[41]《琉球來聘日記抄》,明治十二年寫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御樂典官就是御座樂的標志。另外,作為對御座樂節(jié)目的補充,1671 年,第五次上江戶使團增加了唱曲。
(7)1710 年,日本寶永七年,琉球國王第七次派出使節(jié),經(jīng)薩州往江戶。行列中有樂正、儀衛(wèi)正各一人,有路次樂人十六人,又有樂師三人、樂童子若干人,共168 人(一說169 人)。其路次樂使用銅鑼、喇叭、銅角、嗩吶和鼓等樂器,其御座樂使用嗩吶、橫笛、鼓(小銅鑼新心)、銅鑼、三金、三板、管、胡琴、琵琶、三線、長線和四線等樂器,所奏樂曲則有“所望曲”(奉命演奏)三曲,即《太平調(diào)》(又作《太平樂》)、《桃花源》、《不老仙》(又作《不世老》);有“用意曲”(“依御好相勤候樂曲名數(shù)”)五曲,即《長生苑》(樂)、《芷蘭香》(樂)、《壽星老》(明曲)、《正月》(清曲)、《三線歌》(琉曲)。此外有《揚香》(明曲)、《壽尊翁》(清曲)二曲。[42]《通航一覽》卷9,第78 頁;《通航一覽》卷10,第89 頁;《〈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6—7、14、18—19、30—32、38 頁;《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資料篇第三“琉球國使節(jié)使者名簿”,第479—481 頁。《通航一覽》卷九說,寶永七年的出使,意味著“上江戶”的制度得以形成。這話是有道理的。因為在這一年,琉球使團設立三項新體制:其一,設樂正和儀衛(wèi)正,使御座樂、路次樂在組織上有了明確分工,訓練和演出都更為規(guī)范;其二,樂隊編制由1682 年的五人改變?yōu)槠呷耍?guī)模明顯擴大;其三,攜帶“唐踴”,比如據(jù)《琉球使者記》的記載,寶永七年琉球使團中有“手拍子踴,女形二人”“手踴,男形二人”。[43]參見《關于唐躍》,第20 頁。
(8)1714 年,日本正德元年,琉球使團第八次“上江戶”。行列中有樂正、儀衛(wèi)正各一人,樂師五人、樂童子八人,路次樂人若干人,共170 人。其路次樂使用銅鑼、喇叭、銅角、喇叭、嗩吶和鼓等樂器,其御座樂使用嗩吶、橫笛、鼓(小銅鑼新心)、銅鑼(兩班金鑼)、三金、三板、管、胡琴、琵琶、二線、三線、長線和四線等樂器。據(jù)新井白石《南島志》卷下等文獻記載,其所奏樂曲有:《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朝》《喜升平》《永太平》《慶皇都》《鳳凰吟》《飛龍引》《龍池宴》《金門樂》《風云會》等曲;另有明曲《王者國》《百花開》《為人臣》《為人子》《楊香》《壽星老》《上蓬萊》等曲;有清曲《天初曉》《頌皇清》《壽尊翁》《正月》《四季歌》《一年才過》等曲。又據(jù)《有德院殿御實紀》卷七等文獻記載,其唱曲之歌有:《日麗中天》《春色嬌》《乾道泰》《詩歌事》《春霞觴》和《琉歌》。[44]《通航一覽》卷12,第130—131 頁;《〈江戶上り史料〉中の蕓能史料》,第7、19—22 頁;《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資料篇第三“琉球國使節(jié)使者名簿”,第481—483 頁。另外,《翁姓七世盛壽》記載了使團所攜帶的唐俑和琉俑,云:此年五月在琉球,“為賜餞宴事,王子以下在于南風御殿,漢妝禮式及漢戲、球戲恭備圣覽”;八月在薩摩,“王子在于御書院獻膳時,漢樂、球樂及戲恭備上覽”;十二月在江戶,“國妃及世子以下又三郎公傳旨奏樂,此日座樂、漢戲、球戲悉備上覽”。[45]參見《關于唐躍》,第16、18 頁。從第七次“上江戶”到第八次“上江戶”,相隔時間并不長,只有四年。但第八次出使同樣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其一,使團總人數(shù)170 人,達到歷史最高值;其二,唱曲、唐踴、琉踴之事被明確記錄下來,可見已形成制度;其三,所用樂曲由《太平樂》《萬歲樂》《難來郎》的組合(1653、1671、1682、1710 年皆用這一組合),改變?yōu)椤度f年春》《賀圣明》《樂清朝》的組合,后者沿用到1842 年,可見代表了一個新的曲目系統(tǒng)。不妨說,1714 年,是琉球國外交用樂體制穩(wěn)定下來的一年。
(9)1719 年,享保四年,徐葆光作為副使出使琉球,著有《中山傳信錄》一書。書中記載了琉球人為迎接清朝冊封使而表演的樂舞戲劇。其中有八月中秋宴,分三節(jié)。第一節(jié)是宴會開場,有黃發(fā)老人唱《神歌》,有童子數(shù)十人歌《太平曲》,有樂工六人引聲如梵唄,有戴壽星假面者起舞,又有樂工十四人持三弦等樂器曼聲唱歌。第二節(jié)是舞蹈,有八遍舞,即四人《笠舞》、四人《花索舞》、三人《籃舞》、四人《拍舞》、六人《武舞》、兩人《球舞》(獅舞)、三人《金桿舞》、四人《花竿舞》。第三節(jié)是終場表演跑馬燈,其中又有十月重陽宴,包含“演劇六折”:第一是《老人祝圣》,第二是《鶴、龜二兒復父仇》,第三是《鐘魔》,第四是《天孫太平歌》。其中《老人祝圣》之首有“國語致詞”,末有《團扇曲》(六童舞)、《掌節(jié)曲》(三童舞)、《笠舞曲》(四童舞)、《籃花曲》(三童舞);其中《天孫太平歌》包含《五色扇舞》《金交桿》《舞菊》《舞輪竿》等節(jié)目。[46]《中山傳信錄》卷2,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4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463—467 頁;又載《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匯編》中冊,第155—171 頁。從各劇內(nèi)容看,《鶴、龜二兒復父仇》即傳承至今的琉戲《二童敵討》,《鐘魔》即傳承至今的琉戲《執(zhí)心鐘入》;而《團扇舞》《笠舞》等則見于1832 年琉球使團的節(jié)目單,即其在江戶表演的“琉踴”和“組踴”。
值得注意的是,徐葆光所見到的琉踴、組踴和琉戲,是琉球音樂史上的新事物,出自向受祐等琉球藝術家之手。向受祐琉名玉城朝薰,在尚敬王朝任“躍奉行”(又稱“踴奉行”),專司迎接冊封使之責。《向姓家譜·十世朝薰》記載他的事跡說:“康熙五十七年戊戌閏八月二十六日,為冊封天使宴席助興事,奉旨為‘躍奉行’。翌年己亥之夏,冊封天使賁臨中秋宴,照例作躍。自重陽宴后,奉命掇取本國往古之故事,以備戲席。球國以故事作戲者,從此始矣?!盵47]《沖繩縣史料》藝能二《組踴概說と解題》,沖繩縣文化振興會史料編輯室1998 年版,第13 頁。這里所說的“翌年己亥”,即1719 年。鄭秉哲《球陽》卷十也記載了此事,書中“命向受祐始以本國故事作戲”條說:“首里向受祐(玉城親云上朝薰)博通技藝,命為戲師,始以本國故事作戲教人。次年,演戲供興于冊封天使宴席,其戲自此而始”[48]《球陽》卷10“尚敬王”,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9 冊,第62 頁。。這就是說,1719 年琉球國的中秋宴會和重陽宴會,乃標志著“球戲之始”,即藝術新品種的產(chǎn)生。1756 年,清人周煌作為冊封副使往琉球,記載中秋宴所見“夷劇”云:其始有樂工伶童十余人演舞;次有一老人唱神歌;再次為小童齊唱《太平歌》;然后依次為《笠舞》《花索舞》《花籃舞》《竹拍舞》《武舞》《獅球舞》《桿舞》;最后演雜劇,“悉其國中故事。凡舞劇,皆以提琴、三弦、短笛、小鑼鼓和之”。[49]周煌《琉球國志略》卷11,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745 冊,第695 頁下—696 頁上;又載《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匯編》中冊,第1073—1074 頁。同年,王文治作為正使全魁的從客亦到琉球,有詩記錄“中山貴戚子弟皆習歌舞,供奉王廷”,“賢王開宴延嘉賓,宗臣子弟舞羅巾”之風尚,并記觀感云:“驄馬烏衣白面郎,涂脂傅粉學宮妝”,“垂腰散發(fā)亸如云,《白纻》新聲白練裙”;“綺紈隊里行云遏,弦索聲中白雪春,王孫少小諳音律,一曲梁塵有誰匹”。[50]《夢樓詩集》卷2,載《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三編》下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年,第563—564、569—570 頁。1807 年,齊鯤作為冊封使來到琉球,亦有詩記中秋夜宴,云:“歌喉不作鶯聲囀,學步邯鄲更效顰(琉球梨園皆戚臣子弟,未嫻曲調(diào),唯長袖善舞耳)”;“球陽故事演開藩,魔女禪僧梵唄喧,說到神仙還縹緲,君君祝祝溯天孫(是日多演開國故事)”;“天下太平通海外,良宵煙火賽維揚(演劇開場唱《太平歌》,是夕煙火又有‘天下太平’四字)”。[51]齊鯤《東瀛百詠》《中秋宴夜歸口占七截六首》,載《國家圖書館藏琉球資料三編》下冊,第362—363 頁。這些詩文說明了兩件事:其一,在18 世紀,琉球貴族中風行音樂、舞蹈同戲劇表演的結合,為充實外交人才,培養(yǎng)了一批身著綺紈的樂童子;其二,“戲師”玉城朝薰為琉球國所創(chuàng)制的迎賓儀式,乃傳之久遠,成為琉球國外交用樂的重要組成部分。
就1832 年的使團用樂而言,以上九項,是其藝術資源成長的九個節(jié)點。也就是說,到1719 年,琉球國的音樂積累了豐厚的資源。接下來,順理成章地建成1832 年的外交音樂隊伍,琉球音樂史于是進入高光時刻。
綜上所述,1832 年琉球使團之出使薩州、江戶,既是琉球國外交用樂的一個典型,也代表了琉球音樂史的高峰。使團一行共97 人,參加路次樂、御座樂表演的藝術人才45 人,占有近一半的比重。使團所攜樂器,有三金、三板、銅鑼、鼓等三十多種;所演奏的樂曲,有《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朝》等11 曲。另外,使團表演了《團扇踴》《笠踴》《打組踴》等10 種琉踴,《風箏記》《打花鼓》《和番》等6 種唐踴。近百種古代文獻對這一事件做了記錄,特別仔細地描寫了其中儀仗、樂舞、行止等細節(jié)。這說明,在當時人的心目中,使團具有特殊的外交功能,即以行列、儀仗和音樂藝術來表達琉球國的友善和威儀,表達琉球國廣泛吸納中華文化而形成的高度文明。
同中國賓禮以鹵簿鼓吹、朝會燕樂為二分的結構相對應,琉球上江戶使團所用之樂,包含路次樂、御座樂兩個類別。其中,路次樂是儀仗之樂,大約形成于1522年;御座樂是殿庭之樂,其形成經(jīng)歷了較長的過程:大約在1533 年具備“金鼓笙簫樂”的形態(tài),在1633 年前后吸納來自中國的梨園戲,在1719 年產(chǎn)生琉球化的藝術歌舞。而從應用于外交的角度看,琉球使團音樂的體制是經(jīng)由以下步驟而完成的。(1)在早期節(jié)慶活動中醞釀儀式感。(2)因1392 年的“閩人抵國”而建立初步的禮樂制度。(3)通過三弦的流行而實現(xiàn)宮廷音樂的華化。(4)1644 年,在上江戶使團中首次使用由16 名樂人組成的路次樂隊伍。(5)1653 年,建立路次樂、御座樂二分的外交用樂制度。(6)在1710—1714 年間,全面完善外交用樂之制,其措施包括:設立樂正、儀衛(wèi)正二職,使御座樂、路次樂各有專人掌管;完善器樂演奏隊伍,形成七人之制;確立樂曲曲目系統(tǒng),把《太平樂》《萬歲樂》《難來郎》的組合更換為《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朝》的組合;在御座樂中增用琉踴和唐踴,即增加琉球故事舞和中國式的有角色扮演的戲劇。(7)1719年,琉球藝術家玉城朝薰參考日本藝能而創(chuàng)立琉球舞劇組踴,用于迎賓儀式。外交使團御座樂中于是有了彼此相稱的四部分,實行奏樂、唱曲、唐踴、琉踴的組合。由此可見,1832 年琉球上江戶使團所掌音樂,是琉球音樂史的結晶。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以上這部音樂史,其實是琉球主流音樂的歷史。它所關聯(lián)的資料主要是外交史料,因而有明顯的文化傾向。正是這些資料,表明琉球使團音樂的建立過程,是和中國音樂通過冊封、移民、留學等三條途徑輸入琉球的過程相一致的。具體說來,御座樂所唱之曲,多是清代流行于江南地區(qū)的俗曲;所演之戲,是流行于清代民間的戲劇;御座樂所用樂器,除三線外,基本上是中國南方曲藝中的常用樂器;其中琉踴所用花笠、花索、花籃、竹板等道具,常見于閩、浙、贛地區(qū)的民間舞蹈。而御座樂的樂隊編制,與福建鼓吹樂、明代宮廷宴饗樂有一定關聯(lián);“唱曲”的樂隊編制,與福建南音、莆田十音、文十音的樂隊編制關系密切;其樂器持琴法、演奏姿勢,和中國民間樂器尤其是福建南音樂器基本相同。[52]參見王耀華《琉球御座樂與中國音樂》,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44—53 頁。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當然和琉球國外交音樂的特性有關:它們用于外交,首先以明清冊封使為對象,其次以江戶幕府和薩摩藩的首領為對象,再次以參與外交活動的官員為對象——總之,是代表國家形象的音樂,因而具有相當程度的藝術化水平。
由于以上原因,琉球國的外交用樂,從兩個方面對琉球國的音樂史作了反映:一方面,反映了琉球國的音樂資源;另一方面,反映了琉球王室進行音樂選擇的動機和標準。一般來說,琉球古代音樂有三種成分:一是本土音樂,例如,奧摩羅、神游、庫爾納等祭神音樂,以及琉球民俗節(jié)日中的迎神歌、花索舞、籃舞、武舞、球舞、桿舞;二是從日本傳入的音樂,例如佛教聲明、京太郎、萬歲舞、女郎馬、木遣、謠曲、箏曲;三是從中國傳入的音樂,除以上所述外,還有圣廟樂、打花鼓、龍船歌、獅子舞。[53]參見王耀華《日本琉球音樂對中國曲調(diào)的受容、變易及其規(guī)律:以曲調(diào)考證為中心》,《中國音樂學》1991 年第2 期;陳志勇《琉球演劇與明清中國戲曲之東漸》,《文藝研究》2014 年第1 期。顯而易見,琉球使團音樂是經(jīng)過選擇而形成的音樂。選擇的標準,從中秋宴、重陽宴舉辦者的角度看,來自琉球王室的愛好;從其主要素材看,反映了中國江南沿海民眾的趣味;而從不斷更換的節(jié)目結構看,它出發(fā)于儀式的需要。比如,1832 年琉球謝恩使團所使用的《萬年春》《賀圣明》《樂清朝》等樂曲,便是充分儀式化的樂曲?!睹魇贰肪砹弧皹分尽闭f:洪武三年定朝會宴饗之制,“丞相上殿致詞,奏《慶皇都》之曲”;“駕畢,奏《賀圣朝》之曲”;食畢,奏《賀圣朝》《萬年春》等樂。卷六三“樂志”又說:洪武三年定宴饗樂章,“三奏《安建業(yè)》之曲,名《慶皇都》”;“五奏《平幽都》之曲,名《賀圣朝》”;“八奏《大一統(tǒng)》之曲,名《鳳凰吟》”;“九奏《守承平》之曲,名《萬年春》”。[54]《明史》,中華書局1974 年版,第1502—1503、1560—1562 頁。這里提到的《萬年春》《鳳凰吟》《慶皇都》《賀圣明》等曲名,在1714—1842 年十次上江戶使團的曲目表中都能見到。這就表明,從1714 年開始實行,經(jīng)1832 年而沿用到1842 年的樂曲曲目系統(tǒng),亦即以《萬年春》《鳳凰吟》《慶皇都》《賀圣明》為骨干的曲目系統(tǒng),是模仿明代宴饗樂而建立起來的。
由此看來,1832 年琉球謝恩使團的音樂活動的每個細節(jié),都具有文化符號的特性。不光樂器、曲目、儀仗,琉球使團的成員(工)及其服裝(衣)也具有這種特性。據(jù)研究,使團成員大致使用了三種服裝:一是“唐裝束”,往往用于朝見江戶幕府將軍長官的儀式,意在展示琉球使節(jié)作為“異國琉球”之使者的身份;二是琉球冠服,往往用于朝見薩摩藩主的禮儀,意在體現(xiàn)“附庸國琉球”之使者的身份;三是用中國絲綢制成的琉球美冠服,通常用為樂童子的演出服,意在強化藝術的華美。[55]參見《琉球國使節(jié)渡來の研究》,第167—168 頁?;蛘咴谝话闱闆r下,樂正、儀衛(wèi)正著唐裝,其他人著琉裝,樂童子著美服。這種服飾制度有兩方面意義:一是文化身份的意義,即表明出使江戶的琉球人擁有雙重身份,既是來自異國的使節(jié),又是島津氏的家臣;二是等級意義,亦即把唐冠服視為較高社會等級的標志——據(jù)《球陽》記載,洪武癸亥年(1383)通中華以后,“王及百官每逢大朝皆穿中華衣冠以行典禮。”[56]《球陽》卷5,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8冊,第41 頁。壬申年(1392),明太祖賜閩人三十六姓掌貢典,居久米村,以“唐榮”名其地,“其所服皆從明朝制法?!盵57]《球陽》卷6,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8冊,第63 頁。1645 年,“除法司官并唐榮官員外,改定百官士臣皆著球衣冠入見大朝禮?!盵58]《球陽》卷5,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8冊,第41 頁。順治七年(1650),“唐榮士臣衣冠容貌悉從國俗”,“以示心服清朝之意”。[59]《球陽》卷6,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8冊,第63 頁。到1726 年定使者出使日本的服飾,則有制云:“自往古時赍捧國命至日本時,皆服大明衣冠朝見太守公?!庇衷疲骸捌溆嚯s職官員,只服球衣冠?!盵60]《球陽》附卷3“尚敬王”,載《琉球王國漢文文獻集成》第13 冊,第133—134 頁。由此可見,明朝冠服在日本和琉球長期得到尊崇。盡管因為明清易代,服飾制度有所改變,但日本方面仍然重視使臣服飾中的中國元素。從一方面看,這反映琉球人對中華文化的高度認同,亦即以擁有中國的音樂和制度為榮;從另一方面看,這反映了江戶幕府和薩摩藩主的共同選擇,亦即贊同琉球國外交用樂的中國化。
另外有一個情況是:每次出使,花費巨大,需要三方面出資,也需要三方面協(xié)商。由于某種經(jīng)濟或政治的原因,在1704、1709 年,江戶幕府曾兩次拒絕琉球使團的來訪。而出于相近的原因(比如希望通過琉球來擴大同中國的貿(mào)易),江戶幕府在1710 年改變政策,接管了琉球使團“上江戶”的活動,把主導權從薩摩藩手中拿過來,轉為由幕府主導。其中有項措施:對琉球使節(jié)的服裝儀仗加以限制,要求體現(xiàn)異國風采,而禁用日本元素,以表現(xiàn)幕府將軍的國際威儀。[61]參見許櫻睿《琉球王國朝貢江戶的研究》,福建師范大學2015 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3—24、73—74 頁。這項措施,恰好反映了江戶幕府方面對于琉球樂之特性的認識,也反映了他們對使團功能的認識。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琉球國的外交用樂,在1710 年和1714 年發(fā)生了劃時代的變化。
總之,1832 年琉球上江戶使團的音樂活動是一件擁有豐富內(nèi)涵的標本。通過它,可以了解琉球音樂史的梗概,了解琉球王國外交用樂的指導思想和基本原則,了解公元17—19 世紀東亞各政權的復雜關系,了解古代東亞人的文化心理,也了解經(jīng)由朝貢往來而非單純移民這一條文化藝術交流的線索。這是富于深度的課題,值得細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