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利
(福建省人文社科基地政法輿情治理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000)
股權轉讓模式,即股權轉讓以何為生效要件、股權何時在轉讓雙方之間發(fā)生變動。 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和變動時點,現(xiàn)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未有明確的規(guī)定,審判實踐與學者觀點爭議較大,其核心爭點包括:(1)我國現(xiàn)行立法關于有限公司的股權變動模式,究竟采納意思主義,還是形式主義? (2)倘若認定為形式主義,那么,導致股權變動的形式為何?是出資證明書的交付、股東名冊的修改抑或是工商登記的變更? (3)倘若認定為意思主義,那么,引起股權變動的意思究竟是誰的意思? 是合同當事人的股權讓與合意,還是公司的認可意思? 綜合觀之,學者的意見主要存在形式主義、公司意思主義和當事人意思主義。 最高人民法院于2019 年11 月14 日印發(fā)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下稱《九民會議紀要》)第八條規(guī)定采納了股東名冊登記生效說(即形式主義之一種觀點),該條規(guī)定雖然在審判層面上有助于統(tǒng)一裁判思路,但其內(nèi)容的合理性仍有商榷的余地①《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 號)第八條規(guī)定:“當事人之間轉讓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受讓人以其姓名或名稱已記載于股東名冊為由主張其已經(jīng)取得股權的,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但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應當辦理批準手續(xù)生效的股權轉讓除外。 未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股權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對此,《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一書中指出:“受讓人取得股權是股權轉讓合同與股東名冊變更共同作用的結果,而股東名冊的變更是受讓人取得股權的標志?!眳⒁娮罡呷嗣穹ㄔ好袷聦徟械诙ァ度珖ㄔ好裆淌聦徟泄ぷ鲿h紀要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 年版,第135 頁。。
股權轉讓是一個復雜的現(xiàn)象,在現(xiàn)行法框架下,不僅法律對股權轉讓的要件有直接的規(guī)定,而且法律還允許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要件另行規(guī)定。 股權轉讓分為對內(nèi)轉讓與對外轉讓、一般股權的轉讓和需要審批的股權轉讓,法律關于它們的要件規(guī)定存在差異。 相較于一般股權的對內(nèi)轉讓,股權的對外轉讓、需要審批的股權轉讓,均屬股權轉讓的特殊情形。 因此,如果要研究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模式(或者說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的一般生效要件),那么就應當以一般股權的對內(nèi)轉讓作為研究樣本,此即本文研究的起點。
形式主義認為,股權轉讓應參考物權變動模式,當事人的股權讓與合意不足以引發(fā)權利的變動,必須要結合某種公示方式,才能產(chǎn)生股權的變動。 持形式主義的論者之共識為:股權變動須以“某種形式”為生效要件。 其意見分歧是:股權變動應以“何種形式”為生效要件?
形式主義又存在以下三種不同見解。 (1)出資憑證交付說。 這種學說認為,股權變動以出資證明書的交付為生效要件;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和工商登記變更,分別是股權轉讓的內(nèi)部對抗要件和外部對抗要件[1]。 (2)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 這種學說認為,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是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工商變更登記是股權變動的對抗要件[2]。 《九民會議紀要》第八條規(guī)定采此說。 最高人民法院民二庭釋義指出,股東名冊的登記具有設權性,只有完成了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受讓人才能向公司主張股東權利,此時才取得股權[3]。 (3)外部登記生效說。 這種學說認為,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并不足以發(fā)生股權變動,只有辦理了工商變更登記,股權才發(fā)生變動;未辦理股權過戶登記的,轉讓人仍然是股權合法持有人[4]。
1.出資憑證交付說的商榷。 出資憑證交付說認識到了股權轉讓合同和股權變動的要件差異,應值得肯定。 但交付需要一定的載體,在物權交易中,有物作為交付的載體,而在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交易中,則缺乏相應的載體。 誠然,股票作為一種有價證券,可以使抽象的權利形體化,并因此可以作為股權的載體,通過記名股票的背書或無記名股票的交付,股權隨之發(fā)生變動,但是股票只存在于股份有限公司當中,有限責任公司則缺乏股票這樣的權利證券載體。
有限公司的出資證明書與股份公司的股票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出資證明書的交付并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 首先,股份公司中的股票是一種有價證券,而有限公司中的出資證明書只是一種書證、一種證明股權的文件,它的作用在于“(股東用以)證明自己已經(jīng)履行對公司出資義務的憑證”[5],“書證只有證明作用,與權利本身沒有關系”[6]。 其次,股份公司中的股票具有流通性,可以通過背書或交付予以轉讓,而有限公司中的出資證明書則不具有流通性。 再次,股份公司的股票通過背書或交付轉讓后,受讓人即取得了股票,公司無需對新股東(即受讓人)另行簽發(fā)股票,而有限公司的出資證明書無法背書,受讓人對原股東出資證明書的占有亦無多大意義,因為在股權轉讓后,原股東的出資證明書須交由目標公司注銷,新股東(即受讓人)的出資證明書將由目標公司另行簽發(fā)。 也就是說,有限公司股權受讓人最終持有的出資證明書,并不是轉讓人交付的原有證明書,而是公司另行簽發(fā)的新的證明書。
2.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的商榷。 持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的學者中,有的是通過區(qū)分股權轉讓中的負擔行為與處分行為,來證成其結論的。 其核心觀點是:股權轉讓合同是引起股權變動的原因行為(負擔行為),股權變動即股權處分行為,處分行為以公示為要件,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中,外部登記(即工商變更登記)的效力在于對抗第三人,故而股權變動生效應以內(nèi)部登記(股東名冊的變更記載)為準[7]。 此種觀點認識到股權轉讓中的合同生效要件與股權變動要件存在差異,應值得肯定。 但是,該觀點將公示方式與處分行為的生效要件相“捆綁”,這樣的見解又值得商榷。 并非所有的處分行為都遵循公示公信原則,都以外觀公示為生效要件。 處分行為是以變動某項既存權利為目的,并將產(chǎn)生權利變動效果的法律行為。 物權行為是處分行為的典型卻不是唯一,債權讓與、股權讓與等亦屬于處分行為。 公示原則并不是所有處分行為的共同要件,某一處分行為是否以公示為要件,應視處分對象(即被處分的權利)的性質而定。 “公示原則(Publizit?tsprinzip)僅僅適用于物權法上(des Sachenrechts)的處分行為”[8],債權讓與亦為處分行為,但其僅需讓與人與受讓人達成合意即可,而無公示要件之要求[9]。 因此,僅以股權讓與行為是一項處分行為,而得出股權變動須以公示為要件,此種論斷未免偏頗。 股權的性質與物權存在明顯的差異,后者為對世權,而前者為相對權,故而不宜以物權變動模式來詮釋有限公司的股權轉讓。
持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者,亦有試圖通過對《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①《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規(guī)定:“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可以依股東名冊主張行使股東權利?!钡慕忉?,來證成其結論的。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工作人員編著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理解與適用》一書指出,《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應解釋為,受讓人只有在被記載于股東名冊之后,才能取得股權[10]。 關于前述解釋結論,筆者認為有待商榷。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并非股權變動生效要件的規(guī)定,而是股東名冊權利推定的規(guī)定,難以得出股權變動以股東名冊變更記載為生效要件的結論。 通說認為,股東名冊具有權利推定的作用,憑借股東名冊之記載,股東即可向公司主張行使權利,而不必另行提示出資證明書或股票;股東名冊上的名義股東,沒有義務證明自己是否具備股東資格,公司無權要求其做出這樣的證明[11]。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正是上述法理在我國立法中的表述,它與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無涉。 如果立法有意將內(nèi)部登記作為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那么其在立法上恰當?shù)谋磉_應為“未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不得主張股東權利”或者“只有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才能行使股東權利”。 但是,現(xiàn)行公司立法并沒有表達這樣的含義[12]。
持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者,還有試圖通過對《公司法》第七十三條②《公司法》第七十三條規(guī)定:“依照本法第七十一條、第七十二條轉讓股權后,公司應當注銷原股東的出資證明書,向新股東簽發(fā)出資證明書,并相應修改公司章程和股東名冊中有關股東及其出資額的記載。 對公司章程的該項修改不需再由股東會表決?!钡慕忉專瑏碜C成其結論的。 例如,劉俊海教授認為,《公司法》第七十三條中的“轉讓股權后”是指“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后”,并認為在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后,公司負有修改股東名冊的義務,而在公司修改股東名冊之后,股權才發(fā)生轉讓[13]。 筆者認為,前述解釋結論超越了該條規(guī)定的文義射程,其解釋方法在邏輯上存在問題,在實踐操作上也行不通。 從邏輯層面上講,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認為,公司股東名冊未修改前,股權未變動,當事人間的股權讓與合意只產(chǎn)生債的效力。 但是須注意的是,該項合意的當事人是轉讓人和受讓人,而不包括目標公司。 根據(jù)債的相對性,該項合意只對轉讓人和受讓人才有效力,而對合同外主體(包括目標公司)不發(fā)生效力。 既然目標公司不受當事人股權讓與合意的約束,那么其理應沒有修改股東名冊的合同義務,轉讓股東或受讓人也就因此無權請求公司修改股東名冊。 從實踐層面來看,合同生效不等同于合同履行,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后,轉讓人和受讓人還有可能解除合同,或者發(fā)生一些導致合同無法履行的障礙。 內(nèi)部生效說認為,股權轉讓合同只產(chǎn)生債的效力,而不包含股權讓與的合意。 但如果僅有債的合意而無股權讓與的合意,轉讓股東尚且沒有履行合同的意向,公司擅自進行了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則存在喧賓奪主之嫌。 因此,筆者認為,目標公司修改股東名冊,不是基于轉讓人與受讓人之間的“股權轉讓合同”的債權意思,而是基于他們之間的“股權讓與”這一處分意思。 目標公司不是因為轉讓人負有轉讓股權的義務而修改股東名冊,而是因為轉讓人履行了轉讓股權的義務,應當事人(轉讓人或受讓人)之請求,修改股東名冊以對當事人之間的股權變動進行確認。 目標公司修改股東名冊的義務發(fā)生時點,不是在“股權轉讓合同生效后”,而是在“股權轉讓后”。
在探討修改股東名冊與股權轉讓之間的關系時,我們應當明確修改股東名冊究竟是目標公司的權利還是其義務。 如果是其權利,那么,目標公司就有權決定是否修改股東名冊,修改股東名冊則為股權轉讓生效要件之一。 如果是其義務,那么,目標公司在得到轉讓股東或受讓人的通知時,就必須修改股東名冊,而修改股東名冊則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14]。 如前所述,《公司法》第七十三條明確將修改股東名冊和公司章程定為目標公司的一項義務,因此,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的觀點難以成立。 此外,內(nèi)部登記生效說也不符合我國公司實務。 據(jù)一些學者和法官統(tǒng)計研究表明,我國絕大多數(shù)有限公司沒有置備股東名冊,或者雖然置備但流于形式[15]。
3.外部登記生效說的商榷。 外部登記生效說將工商登記變更作為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此種做法實為仿效《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關于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模式。 筆者亦不贊同此說,理由如下。
一方面,物權登記與工商登記的申請權利人不同,登記申請的目的和意義也因此不同。 以不動產(chǎn)所有權交易來說,不動產(chǎn)登記應由買賣雙方當事人共同提出申請①參見《不動產(chǎn)登記暫行條例》(2015 年)第十四條。,當事人辦理登記的目的在于轉移不動產(chǎn)權屬,他們提交申請材料意味著雙方達成了所有權讓與合意。 在股權轉讓的工商登記中,有權向登記機關提出變更登記申請的主體,既不是轉讓人,也不是受讓人,而是目標公司②參見《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 “公司才是工商變更登記的請求權人、變更登記義務人”[16],但其并非股權轉讓合同的當事人。 公司提交申請材料,其意是通過商事登記對股權變動這一事實進行公示,以取得外部對抗的效力。
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外部登記生效說缺乏解釋論基礎。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有兩句內(nèi)容,第一句規(guī)定了股東信息屬于應登記事項,登記事項發(fā)生變化的,應辦理變更登記;第二句規(guī)定了未經(jīng)變更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 通過對該款文義進行分析,很顯然,《公司法》并沒有將變更工商登記作為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而只是作為“對抗第三人”的要件。 如果《公司法》有意采外部登記生效說,那么第三十二條第三款的第二句規(guī)定就顯得“畫蛇添足”了。 此外,根據(jù)國務院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第三十四條之規(guī)定,亦可以得出“變更工商登記并非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這一論斷。 根據(jù)該條規(guī)定,因股權轉讓而變更股東的,公司應當在變更之日起30 日內(nèi)申請變更登記,提交相關材料。 也就是說,工商登記的變更是發(fā)生在股東變更(股權變動)之后,登記變更并非是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
公司意思主義,又稱“公司認可說”或“修正的意思主義”,這種觀點認為,有限公司股權轉讓不以某種外在的公示方式為生效要件,但轉讓雙方的股權讓與合意尚不足以引起股權的變動,必須要得到公司的認可后,股權歸屬方可變動。 公司意思主義與后文的當事人意思主義,均屬廣義上的意思主義,二者相同之處在于:二者均認為,股權不同于物權,有限公司的股權轉讓不能參照物權變動模式,不以某種外在的公示方式為生效要件。 二者不同之處在于:當事人意思主義認為,股權何時變動以轉讓雙方的讓與合意為準;而公司意思主義認為,股權的變動除了轉讓雙方的讓與合意外,還須得到公司的認可。
持此種學說的學者認為,股權轉讓協(xié)議僅是轉讓雙方間的合意,而股權反映著股東與公司之間的權義關系,只有公司接納了受讓人,股權才會發(fā)生變動,因此,公司的認可具有設權性效力[17]。 股權轉讓涉及交易法與組織法。 從交易法來看,股權在性質上類似于債權,均為相對權、請求權,故而應參照債權讓與;而從組織法來看,股權對應之義務主體是公司,股權轉讓應尊重公司的意思,轉讓當事人不僅要通知公司,而且還要得到公司的認可,而公司的認可方式多樣,包括修改股東名冊、修改公司章程、簽發(fā)新的出資證明書、變更工商登記、通知受讓人開會、對受讓人分配股利等,只要具備上述之一,即可認定得到公司許可[18]。
公司認可主義的核心論點是,股權反映著股東與公司的權義關系,故而股權的變動須得到公司的認可。 然而,我們須注意到,股權法律關系當中,無論是股利分配請求權、剩余財產(chǎn)分配請求權,還是參會權、投票權,都是股東向公司所主張的權利。 易言之,股權所反映的法律關系中,股東是權利受享者,公司是義務承擔人,這與債權的結構近似③通說認為,股東對公司只負有一項義務,即履行出資的義務。 在那些嚴格實行法定資本制的立法例中,只有當全部的注冊資本實際到位后,公司才能注冊成立,在此情形下,股東出資發(fā)生在公司成立之前(也就是出資人取得股權、成為股東)之前,股東在公司成立后對公司只享有權利,而不負有任何義務。 因此,我國學者謝懷栻教授認為,公司的股東對公司不負任何義務。 參見謝懷栻《外國民商法精要》,法律出版社2014 年版,第314 頁。。 債權雖然反映著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關系,但是債權的讓與卻不以債務人的認可為要件,其根本原因在于,債權人有處分其財產(chǎn)權益的自由。 股權同樣如此,股權當中,股東是權利人,公司是義務人,股權是股東的個人財產(chǎn),股東自當有處分之自由。 股權轉讓的當事人為轉讓股東和受讓人,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角色,如同債務人在債權讓與中的地位一樣,只不過是具有一定利害關系的“第三人”,對當事人間的權利轉讓并無“審批權”。 因此,除非公司章程另有規(guī)定,否則,股權的轉讓不需要目標公司的認可。
當事人意思主義認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變動以轉讓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為準,依當事人的股權讓與合意來認定。 股權變動是股權轉讓合同的履行結果,合同當事人是轉讓人與受讓人,故而在滿足法律和公司章程規(guī)定這一前提下,股權何時變動應依照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來判定[19]。 浙江省、江西省、山東省、北京市等地方高級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司法文件采此觀點①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關于商事審判若干疑難問題解答》(浙法民二〔2010〕15 號),《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贛高法〔2008〕4 號)第二十三條規(guī)定,《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魯高法發(fā)〔2007〕3 號)第二十六條規(guī)定,《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試行)》(京高法發(fā)〔2004〕50 號)第十一條規(guī)定,《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公司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2008 年2 月25 日通過)第四條規(guī)定。。 當事人意思主義認識到股權與物權的差異,股權讓與不應遵循形式主義模式;認識到股權與股東資格的關系,股東權屬變動與股東資格變動不應割裂;認識到權屬變動與對抗的區(qū)別,區(qū)分了股權權屬變動、內(nèi)部對抗、外部對抗的要件。故而,本文認同此種學說。
1.股權歸屬何時變動,以轉讓雙方的股權讓與合意為準,與外在公示無關。 有限公司股權轉讓,受讓人何時取得股權,應取決于合同當事人的股權讓與合意。 如果股權轉讓合同表達了“股權即時變動”的意向,那么,合同生效之時便是受讓人取得股權之時。 反之,如果合同對受讓人取得股權附加了義務或條件,那么應該是在受讓人完成該項附加義務或者在附加條件成就時,股權方才變動。 依合同自由原則,當事人亦可約定,股權變動的時點為出資證明書交付之時,或者股東名冊變更之時、工商變更登記之時。 但如果約定股權變動為工商變更登記之時,股權轉讓已變更股東名冊記載而未變更工商登記的,則公司可以股東名冊之記載,對抗真實的股東(即轉讓人)。
2.出資證明書是公司向股東簽發(fā)的股權證明文件,其并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或對抗要件。 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證明書,有別于股份有限公司中的股票,前者只是普通的股權證明文件而非證券,不能作為股權變動的公示手段。 股權轉讓合同訂立后,轉讓人向受讓人交付出資證明書的,固然可以此判定轉讓雙方達成股權讓與合意,進而認定股權歸屬已發(fā)生變動,但股權變動卻不以此為要件。 即便雙方?jīng)]有交付出資證明書,但如果有其他證據(jù)證明轉讓雙方已達成股權讓與合意的(比如雙方共同向公司提交了股東名冊名義變更申請的),股權仍可發(fā)生變動。
3.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內(nèi)部登記),只是股權轉讓的內(nèi)部對抗要件,而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是目標公司對股權變動結果所進行的確認,也就是說,在名義變更之前,股權歸屬已發(fā)生變動,故而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并非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 意思主義認為,正常情形下,股權轉讓得以對抗公司的要件為“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 但是,如果公司無正當理由拒絕名義變更、惡意拖延名義變更或因過失而未進行名義變更,以及公司未依法置備股東名冊的,受讓人提出名義變更申請即可產(chǎn)生對抗公司的效果。
4.工商變更登記(外部登記)并非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而只是對抗公司外部第三人的要件。 根據(jù)目的和功能,登記分為“設權登記”和“宣示登記”。 不經(jīng)登記就不能產(chǎn)生權利取得效果的即為設權登記,登記與否不影響權利取得而只影響對抗善意第三人效果的為宣示登記。 一般的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屬于設權登記,非經(jīng)登記,不發(fā)生物權的變動。 與之不同的是,股權轉讓中的工商登記是一種宣示登記,其公示公信的效力體現(xiàn)在保障外部第三人的權益方面,而無關乎受讓人何時取得股權以及能否對抗公司[20]。
1.股權具有相對權性質。 學界有觀點認為,股權跟物權、知識產(chǎn)權一樣,都是絕對權、支配權、對世權[21]。 另一種觀點認為,股權的性質更接近于債權,屬于對人權、請求權[22]。 筆者認為,第二種觀點更契合股權的實質。 絕對權是“以一般不特定人為義務人,而要求其不為一定行為的權利”,而相對權“僅得對抗特定人,即僅以特定人為義務人,而要求其為一定行為的權利”[23]。 絕對權與相對權的區(qū)別核心:一是義務人的范圍,二是義務的性質。 就義務人的范圍而言,絕對權是以一般不特定人為義務人,而相對權是以特定人為義務人。 就義務的性質而言,絕對權對應之義務人通常只負有消極義務,即“不得為一定行為”,只要義務人“不為一定行為”,絕對權一般能夠自動實現(xiàn);而相對權對應之義務人不僅負有不得侵害對方權益的消極義務,更為重要的是其負有“應為一定行為”的積極義務,只有義務人“為一定的行為”,相對權人的利益才能夠滿足。
從義務人的范圍來看,股權對應的義務人是特定的。 股權對應的義務人主要是公司,個別場合延伸至公司管理層或其他股東。 股東的權利概而言之包括資產(chǎn)收益權和參與管理權兩方面內(nèi)容。 股東的資產(chǎn)收益權包括股利分配請求權、剩余財產(chǎn)分配請求權、股份回購請求權、新股認購優(yōu)先權等,直接指向公司,股東的這些權利都是向公司主張的,并通過公司的給付而得到實現(xiàn)。 股東的參與管理權包括表決權、知情權和股東訴權等,其義務主體也是公司,故而股東表決權或知情權受侵害時,一般是以公司作為被告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四)》(法釋〔2017〕16 號)第三條第一款、第七條之規(guī)定。。 在個別場合,股權所對應的義務人延伸至公司管理層人員或其他股東。 公司管理層人員原則上只對公司負有受信義務,但是在個別情形下也可能對股東直接承擔受信義務,這主要是指,公司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未依法制作或保存公司文件材料,侵害了股東知情權、給其造成了損失的,相關義務人應承擔民事責任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四)》(法釋〔2017〕16 號)第十二條。。 股東也只在個別情形對其他股東負有義務,例如,有限公司股東對外轉讓股權時,負有征求其他股東意見的義務。
從義務的性質來看,股權中的義務人負有積極作為的義務。 公司對股東負有積極的作為義務,不僅是股東的股利分配請求權、剩余財產(chǎn)分配請求權、股份回購請求權、新股認購優(yōu)先權等資產(chǎn)收益權需要公司的積極給付才能夠實現(xiàn),而且股東的參會權、表決權、知情權等參與管理權也須借助公司的積極作為才能得以實現(xiàn)。 由此可見,股權的義務人是特定的,一般而言是公司,而公司對股東應承擔的義務通常是“作為的義務”,因此,股權具有相對權、請求權的特征。
從權能的性質來看,股權的權能在性質上主要是請求權。 請求權即權利人請求他人為特定行為的權利,須有相對人的協(xié)力(或法院的強制執(zhí)行)才能實現(xiàn)。 請求權的目的分為兩種情形:一類請求權在其基礎權利產(chǎn)生時便已存在,請求權的目的旨在實現(xiàn)基礎權利的內(nèi)容(如債權請求權);另一類請求權則是在基礎權利受侵害后才會發(fā)生,該類請求權旨在恢復基礎權利被侵害前的狀態(tài)(如物權請求權)。債權請求權不同于物權請求權等其他請求權在于:債權請求權從債權成立時當然發(fā)生,而物權請求權等其他請求權一般是因為其基礎權利受侵害時方才發(fā)生。 故而常有“債權是請求權”一說,而一般認為物權、知識產(chǎn)權等不是請求權而是支配權。 與債權請求權相同的是,股權請求權也是從股權取得時當然發(fā)生的,任何股東所持有的股權不論源于原始取得抑或繼受取得,都包含股利分配請求權、剩余財產(chǎn)分配請求權等權能,這些請求權權能是股東取得股權之際便已存在,并且均為旨在實現(xiàn)股權的內(nèi)容。與債權請求權所不同的是,債權請求權一般在債權成立時即可行使,但股權請求權雖然在股東取得股權時即已存在,但須具備相應條件才能行使。 譬如,公司成立之際,股東取得的股權當然包含股利分配請求權、剩余財產(chǎn)分配請求權等權能,但股利分配請求權的行使條件必須是公司運營產(chǎn)生了盈利,而剩余財產(chǎn)分配請求權則必須要等公司清算之時,且必須是在公司清償了全部債務之后仍有剩余的前提下才能行使。
2.股權的相對權性質,決定了有限公司股權轉讓應遵循意思主義模式。 股權在性質上屬于相對權,就這一點而言,它與債權一致,故而,有限公司股權的變動模式不應仿效物權變動模式,而應該參考債權讓與的規(guī)定。 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中,股權歸屬何時在當事人間發(fā)生變動,應著眼于轉讓人與受讓人間的股權讓與合意,而不應拘泥于外在的形式。 出資證明書的交付、股東名冊的名義變更、有權機關的變更登記,雖然都可以作為股權讓與合意的證據(jù)材料,但是當事人達成這一合意通常在上述這些“形式”履行之前就已經(jīng)完成。
從比較法上看,我國的有限責任公司制度與德國、韓國的有限公司規(guī)定以及日本的不發(fā)行股票的股份公司之規(guī)定近似,而這些國家和地區(qū)關于有限責任公司(有限公司、不發(fā)行股票的股份公司)股權轉讓遵循的皆為當事人意思主義模式,均不以股權外觀形式(出資證明書的交付、股東名冊之名義變更、商事變更登記)作為股權變動之生效要件[24]。 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也有類似規(guī)定,囿于篇幅,筆者后文僅就我國臺灣地區(qū)“立法”與學說作一簡要介紹。
海峽兩岸的公司“立法”最為相近①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規(guī)定了股份有限公司、有限公司、無限公司、兩合公司和外國公司。 其中,無限公司和兩合公司近似于我國大陸地區(qū)的普通合伙企業(yè)和有限合伙企業(yè),而其股份有限公司和有限公司的規(guī)定與我國大陸地區(qū)公司法之規(guī)定頗為相似。。 我國臺灣地區(qū)通說認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遵循的是民法一般債權讓與之規(guī)定。 也就是說,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關于有限公司的股權變動采取了意思主義,出資憑證的交付、內(nèi)部登記或外部登記等外觀形式并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 (1)股單(股東出資憑證)的交付并非股權轉讓的要件。 股東的出資憑證即“股單”,通說認為其性質屬證明文書,股單不得依背書而轉讓。 有限公司股東轉讓股權,應當交付股單,交付股單是股權轉讓人的一項附隨義務②參見我國臺灣地區(qū)“經(jīng)濟部”1986 年7 月29 日經(jīng)商字第86214002 號函。,但是股單的交付并非股權轉讓的要件,既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也非股權變動的對抗要件。 轉讓人不履行交付股單的義務,應承擔債務不履行責任,但不影響股權轉讓的事實,因為“股東權之行使無須憑借股單,即得為之”[25],易言之,新股東沒有取得股單,亦不影響其股權的行使。 (2)內(nèi)部登記(股東名冊名義變更)是對抗公司之要件,而非股權變動生效要件。 根據(jù)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第一百零四條的規(guī)定,股東名簿上的名義變更是并非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而僅是對抗公司的要件③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第一百零四條規(guī)定:“股單之轉讓,非將受讓人之姓名或名稱及住所或居所,記載于公司股東名簿,不得以其轉讓對抗公司。”。 有限公司股權之轉讓若未踐行股東名義變更程序,“應認為該轉讓行為仍屬有效,僅不得對抗公司而已”[26]。 股東名簿上的名義變更,其目的在于證明股權受讓之合法性與公司送達之憑據(jù),其意義在于股東對公司之資格可賴以確定,目標公司通常系以股東名簿之記載判斷何人為股東[27]。 (3)外部登記是對抗第三人之要件,亦非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 依照我國臺灣地區(qū)“公司法”第一百零一條與公司登記相關法律規(guī)定,股東的信息屬于應登記的事項。 因此,有限公司股東轉讓股權的,原則上應為變更登記。 其第十二條規(guī)定:“公司設立登記后,有應登記之事項而不登記,或已登記之事項有變更而不為變更之登記者,不得以其事項對抗第三人?!睋?jù)此,有學者指出,有限公司股權轉讓未為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但是,變更登記僅具有對抗第三人的效力,并非股權變動之生效要件[28]。
我國現(xiàn)行《公司法》雖然沒有明確規(guī)定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的生效要件和變動時點,但這并不意味著出現(xiàn)了“立法漏洞”,故而無需“法官造法”。 對于立法當中不甚明了之處,法律工作者須借助科學的解釋方法,以探求立法之真意。 “法律解釋,應以文義解釋為先,有多種解釋之可能性時,始繼以論理解釋”[29],而論理解釋之結論一般也不能超過法律條文的文義射程[30]。 《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和第七十三條之文義表明,當事人的股權轉讓之后,公司才負有換發(fā)出資證明、修改股東名冊和申請工商登記的義務,也就是說,當事人的股權轉讓在先,公司辦理相關手續(xù)義務在后,二者為因果關系。 形式主義的見解(包括《九民會議紀要》第八條之規(guī)定)倒因為果,已超越了《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和第七十三條的文義射程。
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模式的解釋亦可以從股權的法律性質著手。 股權相對應的義務人范圍特定,義務人負有積極的作為義務,由此觀之,股權在結構上與債權更為接近,二者同為相對權。 股權的相對權屬性,決定了股權轉讓一般遵循意思主義模式。 作為例外,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并發(fā)行股票后,其股權借助股票得以證券化,故而股份轉讓遵循形式主義。 此外,從比較法來看,海峽兩岸的公司立法最為相近,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模式,當事人意思主義亦為我國臺灣地區(qū)當前的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