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及其作品研究

時小翠（蘇州工業(yè)園區(qū)職業(yè)技術學院）

柳永身處宋代，朝廷實施重文輕武，柳永的家世顯赫，父兄皆位列人臣，受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及家庭文化影響，柳永自幼對政治官場懷有熱情與向往。自科考屢試不中，后又歷經(jīng)仕途坎坷和生活潦倒，使柳永由追求功名轉而厭倦官場，堅定地走向專業(yè)詞人的道路。正所謂「凡有井水處，皆能唱柳詞」。同時，柳永多流連于秦樓楚館之中，使得他和他的詞作一直在爭議中傳唱著，而柳永詞之于詞的深遠影響卻是毫無爭議的。

一、導論

宋朝成立后，吸取晚唐和五代藩鎮(zhèn)割據(jù)的歷史教訓，采取了重文輕武的政策。同時，擴大科舉取士的規(guī)模，建立了龐大的文職官僚體系。文酒雅集之風盛行。普通百姓，在政局穩(wěn)定，生產(chǎn)力發(fā)展迅速，經(jīng)濟欣欣向榮的環(huán)境之下，按管調弦亦成為風尚，以上種種皆為詞的發(fā)展提供了大量現(xiàn)實的土壤。詞的主要功能即“娛賓遣興”。加上詞人的個人際遇，使得柳永成為北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詞人。

詞起源于隋，詞又稱“曲子詞”。因曲子已失傳，故現(xiàn)存最早的文人詞來自唐民間作品，內容上反應百姓生活，體現(xiàn)下層人們的思想、品格和趣味。作品自然清新，散發(fā)濃郁的生活氣息。到了晚唐，經(jīng)歷了溫庭筠時代，詞從最開始的民間詞，發(fā)展到了狹隘的艷情詞。到了五代十國期間，孕育出“西蜀”和“南唐”兩大詞派?！拔魇裨~派”亦稱“花間派”，其詞作風格繼承溫庭筠，作品以醇酒美人為創(chuàng)作對象。到了宋朝，詞因柳永發(fā)生了一次轉變。長期生活于市井之中的柳永，為了適應歌妓們演唱的需要，制作大量慢詞長調，雖被詬病為“作婦人詞”，但柳永的詞在題材范圍、內容方面和表現(xiàn)手法方面，打開了詞作的新方向。

二、柳永生平思想及創(chuàng)作概況

柳永（官職卑微，生卒年無準確說法），字耆卿，初名三變，因排行老七，又稱柳七。柳永出生在一個典型的奉儒守官之家,祖父柳崇“以行義著于州里”,父親柳宜剛直,不避權貴,受家庭出身及大環(huán)境的影響，柳永自小便立下功名用世之志。

柳永的生平，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期間可以中進士為分界。

第一階段，懷抱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愿望，柳永信心滿滿，相信憑借自己滿腹才情，可以建功立業(yè)，展示自己經(jīng)天緯地之才，與此同時，浪漫與風情的文人柳永恣情游宴，沮喪憤激的他寫下了傳誦一時的名作《鶴沖天·黃金榜上》，一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為宋仁宗所不喜,得了“此人風前月下,好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詞去！”的奉召，此后多次科舉均落第。越發(fā)流連于秦樓楚館之中。

第二階段，改名為“永”，雖中了進士，但仕途并不順利。小官吏的卑微地位，多年漂浮不定的游宦生涯，柳永遍嘗了旅途跋涉的艱辛和處境坎坷的痛苦，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了大量離別羈旅詞。仕途的失敗也讓他對命運悲苦的煙花女子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悲憫之心，故他的詞作中，多以他熟悉的這些城市生活中最底層的女性為描寫對象，贊美她們的才情，同情她們的不幸，也表現(xiàn)她們的歡情蜜意。

三、柳永詞主要內容

作為北宋第一個專心寫詞的詞人,柳永詞作數(shù)量頗豐。據(jù)薛瑞生校注《樂章集校注》所錄,共216 首詞,詞作表達了羈旅斷腸、離愁別恨、宦途想人等中心內容。總體來看,柳永詞作的內容不局限于描寫歌妓，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表達懷才不遇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黃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币皇桩敃r廣為流傳的順口溜，足見柳永在詞曲創(chuàng)作上的天賦和才情。同樣廣為流傳的還有柳永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換回仁宗的旨意“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后又有《醉蓬萊》一詞，本意極盡歌功頌德之心，卻因詞中一個“漸”字終至不復進用。由此可見,柳永確是不得遇的失意形象。然而，縱使無所顧忌地縱游妓館酒樓之間，柳永并不甘心只做“白衣卿相”。

浮名利，擬拚休。是非莫掛心頭。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莫閑愁。共綠蟻、紅粉相尤。向繡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如魚水·帝里疏散》）

要放棄功名，脫離凡塵離，柳永用了一個“擬”字，接下來他又高唱“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莫閑愁”。大似李白“長風破浪會有時”“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氣概。透過一個“算”字，我們可以猜想柳永曾經(jīng)深思熟慮過種種其他活法，“算”的結果是路路難通，因此才不得不如此來活。這實在是柳永的無奈之舉。

其他如《曲玉管》《定風波》《望海潮》等詞作中，也可以感受到柳永雖不得重用,但卻并不甘沉于下僚的心境。

（二）表達羈旅行役，離愁別緒

柳永一生不得志，經(jīng)年輾轉在外，所以，不僅要忍受道途上的奔波，還要忍受別離的傷悲?！懊康巧脚R水，惹起平生心事”，即是他永遠的悲哀。柳永多情，自從“奉旨填詞”后，他變得更加放浪形骸，紅塵滾滾，歡場沉浮，離別就成了柳永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情感。他的《雨霖鈴》和《八聲甘州》是這方面的代表。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開篇直接交代了送別的氣候、地點和時間。一個“念”字由實寫轉入虛寫，道出作者不忍面對離別后的物是人非。下句中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寫出了孑然一身，漂泊江湖的感受。全詞有實寫，有虛寫，有感嘆，有議論，有景物的描寫，亦有心理刻畫?！对V衷情》“一聲畫角日西曛”，首句便暗示天涯征人的離別情懷?！皵嗄c已銷魂”句中“斷腸”和“銷魂”，都是對痛苦到達極點的形容。另有《采蓮令·月華收》：

月華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時情苦。翠娥執(zhí)手送臨歧，軋軋開朱戶。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爭忍回顧。

首二句寫明月欲沉，霜天破曉，點出送別時間，“收”字精煉準確，以極冷靜的筆觸寫月色，渲染出一種凄清的氛圍。下句有人有景，點出離情最苦。后五句寫依依惜別之景：征客欲行，美人執(zhí)手相送，一個“無言有淚”，一個“爭忍回顧”，雙方無言，生動的動作描寫，烘托出離別的愁苦。以反問作結，使離愁更為深沉。

其他如《夜半樂》《塞狐》《古傾杯》等也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三）深入市井，反映底層生活

當柳永的仕途之路已然沒有出路，他選擇“奉旨填詞”，走出一條新的道路。于是，他走入市井，走進歌妓的不幸人生。創(chuàng)作出大量散發(fā)著濃厚平民意識和市井氣息的作品?！侗苁钿浽挕分杏涊d：“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辭，教坊樂工，每得新腔，為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這其中比較有名的作品，如《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描寫了作者要離開汴京去異地漂泊時，與友人難舍難分的情景和痛苦的心情，這首詞不僅有大量的篇幅是景物描寫，而且對景物映襯的離別情景，也刻畫得淋漓盡致，為我們描寫了戀人分別時的場景。長亭外，一對戀人拉著彼此的手含情脈脈，船兒就要開了，不想分別卻又不得不面對分別。這首詞運用情景交融的表達方式，給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斗百花》《錦堂春》《菊花新》等同屬于此類作品。

（四）介紹都市生活

描寫皇都的壯麗、城市的繁榮，也是柳永詞內容的一個重要方面。作為長期的居住地汴京，柳永對這個城市多有描寫，如《二郎神》 《甘州遍》。此外，還有對異鄉(xiāng)景觀的描寫，如《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宇。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華。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整首詞用鋪敘的手法介紹了杭州城的風物、人口、市容建設，字里行間描繪出杭州的富庶繁華，起筆三句擒題，敘述錢塘形勢之勝，俯瞰東南，縱覽今古，從時間和空間兩個角度拓展詞境，氣勢博大開闊。下篇前半段專詠西湖，從湖山全景、四時風光、湖中的晝夜笙歌、湖中人物四個方面寫盡西湖的美景。

柳永詞作包含了不同思想內容，在表達不同主題時，他還善于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各種新形式，新形式之一即鋪敘，如前文《望海潮》中，在介紹杭州城的富庶程度時，分別羅列了城市自然景觀、社會景觀、人口等方面，即是鋪敘手法。所謂鋪敘，即指詞的情節(jié)開展、思路的擴張，通過敘事、寫景、抒情合理的運用，將意象層層推出，構成一個協(xié)調的整體。再如《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jīng)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整首詞共三片，在結構上，以時間為縱軸，上從傍晚寫起、至深夜，直至次日的黎明，層次分明，一氣呵成。在內容的安排上，秉承一貫的先寫景后抒情，情景交融的方式，寫景部分分別從敗葉、衰草、蟬鳴等漸次鋪開，點綴出秋天景物的凄涼，為抒情做準備；由凄景進哀情的過度有條不紊，作者因凄景想到自己孤館度日如年，為名利所困，卻終得“空慘愁顏”。

柳永在寫詞方面的第二新表現(xiàn)，在于白描手法的運用。白描本指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一種純用墨線勾描，不著顏色的技法，現(xiàn)多指一種不設喻、少修飾的文學描寫手法。如《憶帝京》：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展轉數(shù)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

也擬待、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厭厭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

這首詞全用白描。用白話口語把相思者床頭輾轉反側，不知如何是好的情狀毫不掩飾地表達出來，流暢自然，感情真摯。

四、柳永詞的地位和價值

柳永是北宋前期文壇上最負盛名的詞人之一。他的詞影響深遠，流傳極廣，以致有“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盛名在外的柳永，對詞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諸多促進作用：

（一）柳永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慢詞

雖自敦煌曲子詞中可以看出，慢詞早已在民間流行，但文人創(chuàng)作慢詞的較少。慢詞即慢曲子，調長拍緩，在音樂上變化繁復，悠揚動聽。柳永精通音律，同時，得益于歌妓演唱的需要，當時“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

在民間新聲創(chuàng)作的推動下，為了迎合當時的詞調變化，柳永“變舊聲為新聲”，以新的詞風來推動新的樂曲的流行。所創(chuàng)作的詞作極富有音樂性，其流傳之廣、影響之大，在北宋詞人中是少有的。

柳永的慢詞創(chuàng)作現(xiàn)存二百余首，凡用十六宮調，有一百五十余曲，其中，除十余調是沿用唐五代舊曲外，其余都為柳永首創(chuàng)。

另外，柳永除了直接采用當時的市井新聲入詞之外，還經(jīng)常改編前朝的舊曲，極大程度上豐富了詞調。

（二）柳永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手法

在慢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柳永打破了晚唐五代以來的令詞以“深”“細”“小”而見長的局面，在詞調和音律上發(fā)展慢詞的同時，在技巧上也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

自慢詞勃興之后，為適應慢詞龐大的結構、繁復的聲律，柳永創(chuàng)造性地采用賦體筆法，通過“鋪敘展衍”“平敘”“層層鋪敘”展開情節(jié)、擴張思路、開拓意境，將意境層層推出，從而構成整體。同時，在慢詞的創(chuàng)作上，柳永善于將敘事和白描相結合，形成上闋寫景，下闋抒情的規(guī)律化情節(jié)。開辟了詞的發(fā)展道路，為宋詞的昌盛奠定了基礎。他的歌詞不僅被當時眾人注目，而且影響到后代，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巴窦s派之宗”的秦觀、名震一時的周邦彥，甚至辛棄疾的慢詞，都能從柳永慢詞中找到淵源。由于柳永的作品中，多為贈送歌妓之作，宋元以來的小說、戲曲就是以柳永軼事為素材創(chuàng)作而成的。更有陳衍的《閩詞徵序》認為，柳永“開南北曲之先聲，元代傳奇家所當奉為鼻祖也”。

（三）柳永拓寬了詞的題材范圍

雅俗，是詞的格調、風味上的問題。宋人多言柳詞近俗，或謂“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李清照《詞論》），實際上，柳永的詞這種世俗化的傾向，代表一種新的審美趣味和藝術風范，是城市市民階層的生活理想與精神風貌在藝術領域的反映。

實際上，柳永的詞并非一味淺俗，他的一些名作涉及的范圍非常廣泛，雖有花間詞派遺風，但亦標新立異，獨樹一幟，雅俗共濟。在題材方面，既有反映生活處境艱難的一面，包括描寫離別情緒、男女戀情的詞作，又有反映自由放達性格和卓爾不群才情的一面，包括表現(xiàn)羈旅行役的作品，還有展現(xiàn)北宋繁榮富庶的都市生活與多姿多彩的市井風情的作品。他寫的詞來源于生活的各個層面，努力深入生活的細微之處，用通俗化的詞語結構和耳熟之言語，使得大眾接受并喜愛，同時，柳永的詞也有“雅”的部分，可謂俗中帶雅，雅不避俗。使詞境得到了極大的拓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