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然深秀 玩賞不暇
——歐陽修散文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新探

卓?；?/p>

（福州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先秦兩漢至唐宋，古文創(chuàng)作在篇章布局、結(jié)構(gòu)安排、行文節(jié)奏、修辭手段等多方面積累了非常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如劉開所云：“故文之義法，至《史》《漢》而已備；文之體制，至八家而乃全?！盵1]卷4在宋代散文大家中，若論敘事水平與能力，當以歐陽修為最，其文結(jié)構(gòu)剪裁有法，多得史傳敘事之長。歐陽修自云：“余固喜傳人事，尤愛司馬遷善傳?！盵2]971自覺以司馬遷《史記》作為創(chuàng)作范本。艾南英云：“傳志一事，古之史體，龍門而后，惟韓、歐無愧立言。觀其剪裁詳略，用意深遠，得《史》《漢》風神?！盵3]卷5認為歐陽修深得《史記》《漢書》等史傳文敘事結(jié)構(gòu)技法之真髓，能做到合理剪裁、詳略得當且蘊含豐富。的確，歐陽修非常重視散文結(jié)構(gòu)與章法安排，目前學界甚少以歐陽修散文結(jié)構(gòu)藝術(shù)作為獨立的關(guān)照對象，或稍有論及，但尚欠具體、深入，學人往往在研究歐陽修散文主體藝術(shù)風格“六一風神”時，間接涉及歐陽修散文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某些方面①如劉德清《歐陽修論稿》概括“六一風神”藝術(shù)風格特征時談及歐陽修散文“紆余委備，頓挫抑揚”的特點（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63-264頁）；韓國學者黃一權(quán)《歐陽修散文研究》一文闡述了“六一風神”在敘事技法上，有裁節(jié)有體、章法巧妙、結(jié)構(gòu)嚴謹?shù)忍攸c（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09-167頁）；馬茂軍《宋代散文研究》認為歐陽修散文“六一風神”內(nèi)涵的呈現(xiàn)，離不開議論與敘事的融化、剪裁，觀點的含蓄表達，章法上的回顧照應，起伏波瀾，敘事人物的賓主搭配等等（中華書局，2008年，第32-43頁）。，這既為本選題的展開提供了研究基礎(chǔ)與前提保障，也為本文之“新探”留下了一定的深入研究空間。筆者梳理歐陽修散文不同文體的創(chuàng)作，探其結(jié)構(gòu)要義：或緊扣“主眼”，凸顯主旨；或虛實相生，手法多變；或抑揚跌宕，迂徐曲折；或?qū)舆f照應，章法謹密。皆可成定法，為后人學習之典范。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作品文本的細讀精析及文獻的爬梳剔抉、參互考尋，以豐富的例證與闡述、細致的文獻梳理與文本剖析，更為具體而充分地予以論證，以期對歐陽修散文相關(guān)研究有所助益。

一、緊扣“主眼”，凸顯主旨

行文緊扣“主眼”，凸顯文章主旨，既是古文家創(chuàng)作之要義，也是歐陽修散文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首要特點，但歐陽修善于結(jié)合記敘、抒情、議論等不同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使其文呈現(xiàn)獨有的個性特點。在記體文寫作中，歐陽修往往圍繞關(guān)鍵字眼，組織篇章結(jié)構(gòu)，寓議論于敘事之中，凸顯主旨。如《峴山亭記》全篇涉及三個人物均圍繞“垂名”來展開，如開篇即以“名”帶出峴山因以得名的羊祜、杜預，寫兩人都汲汲于“名”分，后文又寫到當今襄陽知府史中輝，在感慨嗟嘆中，暗含對史中輝求名的批評之意。全文以“名”作主眼，寫人物之求名與留名，章法有跌宕頓挫處，有從容疏放處，也有翻筆，有呼應，行文宕逸神雋、疏放妍妙。如朱宗洛所云：“通篇以‘名’字作骨，入手從峴山之有名，跌起叔子、元凱，隨把兩人功業(yè)輕輕安放，緊緊將后人思慕兩人意，吊起‘名’字，此行文最緊湊處。”[4]卷下《豐樂亭記》則以“豐樂”為主眼，“鋪張豐樂之意”[5]，也是議論與敘事相結(jié)合。文章以滁地曾遭五代干戈之亂襯顯宋世政治承平、社會安定、百姓和樂的“豐樂”主旨。儲欣云:“此‘豐樂’二字，直以五代干戈之滁，形今日百年無事之滁，是治不忘亂也?！盵6]卷5此外，作于西京留守推官任上的《游大字院記》。全文不記大字院之來歷、風景等，但以“游”為中心，記游時之情景，“通篇章法全在‘游’字，前后布置，層次井然，一絲不亂，一結(jié)尤去路悠然”[7]24?？梢?，在記體文中，歐陽修常將記敘與議論相結(jié)合，圍繞對象的某一主要特點，或以“名”、“豐樂”，或以“游”等關(guān)鍵字眼為主旨，生發(fā)議論，發(fā)表看法，闡述自己對社會人生的理解。

歐陽修序文寫作也常以“主眼”為線索，貫穿全文，將敘事與抒情相結(jié)合，尤其擅長抒發(fā)盛衰聚散之情。如《釋祕演詩集序》，先寫自己游京師，結(jié)交胸懷大志卻不為世用的奇士石曼卿，后因曼卿又結(jié)交遺落世事、隱于浮屠的奇人釋祕演。全文以“奇”為“主眼”，求奇士、寫奇人、高奇品、稱奇行，此外寫山水亦奇特，如此，文章風格自然就顯得疏宕而有奇氣了。儲欣云：“‘奇’字作骨，又用‘盛’‘衰’二字生情?！盵8]卷11朱宗洛亦云：“通篇總以‘奇’字作骨，而奇者必不合于中，故揚中寓抑，此歐陽修最善用意處?！盵4]卷下在寫奇、傳奇之中，歐陽修歷敘人物之盛衰變化，以此興感：“曼卿已死，祕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余亦將老矣”，“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2]611。過珙云：“通篇妙以賓主陪襯夾敘，而以‘盛’‘衰’二字為眼目，映帶收束?！盵9]卷8作者既賞其“奇”，又復見人物之“盛衰”，“奇”與“盛衰”相互交錯、結(jié)合，不斷深化著主旨?！都配浤啃颉分?，歐陽修反復說明銘文、碑碣和法帖得之不易，敘己集古之艱辛過程以及集古之目的、意義與價值。文章以嗜古好古、欲窮力聚之為宗旨，闡發(fā)物好力則聚、不好不力則散的體悟與理解，“通篇以尋“好而有力”四字立一篇之議論……通篇只此四字立論”[10]卷3，“以‘聚’、‘散’兩字為眼”[11]?？梢姎W陽修的贈序和題序都長于在敘述中融入感觸，興發(fā)對人、事、物盛衰聚散的感慨與嗟嘆，“盛”“衰”“聚”“散”等便構(gòu)成歐陽修序文中的關(guān)鍵字眼，這是多于情、深于情的歐陽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自然情感流露。

碑銘墓表的寫作則以關(guān)鍵字眼概括人物生平，以此為中心組織思路，在記敘之外，尚有描寫、議論兼抒情。如《黃夢升墓志銘》記同年進士黃注人生之坎坷與不幸，文章以“意氣”一詞形容摹寫對象，頗見人物風采，何焯云：“尤以文章‘意氣自豪’，通篇以此四字為眼目?！盵12]684《石曼卿墓表》哀悼摯友石延年，文章以“‘負奇’、‘難合’等句作骨”[13]卷62，既寫其“奇”與“才”，又以“與時不合”為文章眼目，圍繞曼卿之有才不遇展開。林紓云：“通篇以‘不合于時’四字為干，唯其不合，故世人不知其才之可用?！盵14]348歐陽修為父作《瀧岡阡表》時，距父歐陽觀去世已六十年。文章開首即言“非敢緩也，蓋有待也”，當謂等待自己功成名就、祖上有了封誥，方作此墓表以慰先人。阡表以“待”字為眼目，為父之待己、母之待己，又以己后之有為有成回應父母之“知”與“待”，林紓云：“通篇主意，注重即在一個‘待’字，佐以無數(shù)‘知’字?！盵14]352唐文治亦云：“此文首段總冒以‘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一句，引起‘能養(yǎng)’、‘有后’二意?！盵15]卷1總之，文章以“待”為主眼，帶出父親生平，記敘兼感慨，盡顯亡父對兒子的深情。綜上可見，歐陽修所作碑銘墓表，或緊扣對象特點，如黃夢升之“意氣自豪”、石延年之“奇”與“不合于時”，或圍繞某一獨特視角如“待”與“知”，形象生動地傳達出墓主的風貌神氣，使人如親眼所見，形象生動而傳神，真可謂得司馬遷史傳人物之風神。

二、虛實相生，靈活多變

歐陽修從長期的寫作實踐當中，掌握了藝術(shù)的辯證法，無論是寫人還是敘事，絕不平均用力，而是充分發(fā)揮虛實相生的妙用，以少勝多，以生化熟，變化無窮。如記體文的寫作，歐陽修有時并未親歷其地，但作者或按圖考言而得其景象，或純憑想象，或故避熟俗，“從虛處生情”[16]卷2，獨出機杼，意在創(chuàng)新。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是避開實景描寫，以客形主，以他物襯起中心景物，以虛生實。如《有美堂記》的寫作即是如此。嘉祐二年(1057)，梅摯出任杭州知州，在山上建造了一座堂，取仁宗賜詩首句“有美”二字為名，梅摯對這座有美堂十分喜愛，離任后仍眷眷難以忘懷，乃派人至京城去請歐陽修作記，“其請至六七而不倦”，終于感動了歐陽修，為之作《有美堂記》。從歐陽修給好友梅堯臣的信中所云“兼以目所不見，勉強而成”來看，他并未到過有美堂，所以在具體寫作中，有意避開對有美堂景物的正面描述，將對象放在五代以來歷史興廢治亂的背景下，巧妙地采用層層襯托、層層比照的寫法，襯托出杭州得天下之美，而有美堂又得杭州之美的主旨。文章書寫靈活、筆法多變、縱橫交錯，橫寫用襯起之法以金陵襯出錢塘，凸顯中心景物；縱寫以往昔之亂與廢襯出今日之興與盛。全篇避開實景描寫，以虛景成文，以虛成實，既給讀者留下了廣闊的遐思空間，又風姿搖曳，神韻滿溢。

二是避開實事敘寫，以議為敘，虛實相合。《釋惟儼文集序》以感慨和議論代替敘事，不敘文集，只敘交游，又不敘交游實事，只發(fā)議論，為以虛運實之法，“皆是無中生有，憑空結(jié)撰出來”[10]卷3。《釋祕演詩集序》則是敘事、感慨相結(jié)合，開篇不直接說作序，也不直接點出詩集作者，而是由友人曼卿之奇，引出祕演之奇，由曼卿之才與不遇，引出祕演之才與不遇。通篇寫交游，卻不實寫其事，重點在抒發(fā)今昔盛衰之感，“一起先作一番虛寫，企想必有其人；第二段方作實寫，先出一個石曼卿，卻是陪引”[10]卷3，皆是以虛入實，融感慨、議論于敘述之中，使行文富于變化，令人回味。《思潁詩后序》中，第一段、第三段是實寫思潁，第二段是虛寫思潁，也是虛實相間，如此“兩番實寫間一番虛寫，便令文字不板重”[10]卷3，而“風韻自在”[17]卷47。有些墓志碑銘略于事實敘述，多于興感，這有時是一種策略，如林紓所云“凡銘志中事實不多，不能不駕空；駕空須就當時全局發(fā)議，出以撫今追昔之語，讀者方不能率然舍去”[14]355。歐陽修為張子野作墓志銘，極少涉及傳主本人事跡，“用駕空，似空中有實”[14]359，即于今昔盛衰之間往復慨嘆，回味無窮。此外，《祭尹師魯文》也略于敘述師魯事跡，而是以哀婉感憤的筆調(diào)，頌師魯磊落之致，抒己悲愴之思，以感慨、議論代替敘事，亦為尚“虛”之典范：“敘事全用議論駕過，筆筆凌空”[18]785，“尤能善用虛字”[19]56?！妒淠贡怼贰皬奶撘妼?，惟永叔能之”[10]卷4。由上可見，或以感慨，或以議論，或以感慨、議論相融，替代敘述，從虛處生情，由虛處傳神，令人遐思，又情韻悠長，確是歐陽修文章富于風神的一大特色。

三是撫今追昔，抒發(fā)盛衰興廢之感，運實于虛。同樣寫山水之景，歐陽修與柳宗元的寫作角度是不同的，柳宗元往往“從實處寫景”，而歐陽修則處處“從虛處生情”[20]516。這當中有由今之興而憶昔之廢者，如《真州東園記》。此為應人請求而作的園林記，與有美堂一樣，歐陽修并未親臨其地，全憑間接材料寫成。文章由東園今日之興盛追溯往昔之荒涼，俯仰今昔之際，情思跌宕，筆法靈動。林云銘云：“不但寫得已畫，并寫得未畫，不但寫得已言，并寫得未言，即躬歷亦不過此，此布局之巧也。”[21]二編卷7有由今治而思昔亂者，如《豐樂亭記》。文中既有簡潔精煉的豐樂亭美景的正面實寫：“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2]575，更有對五代至北宋滁地治亂興廢往事的追憶與議論，以及從中流露出濃重歷史滄桑感，此為虛寫。整篇文章“將實事于虛空中摩蕩盤旋”[22]1623，有實有虛，以虛為主，虛處生情，甚得“風神”之美。再次，也有由今之興而思未來之盛者，如《吉州學記》。作者由吉州今日學風之興暢想未來定當更盛之場景，由今之實想未來之虛，也是運實于虛之法。此外，《秋聲賦》不正面寫“秋”與“聲”，而于想象中形容摹擬：“一起先作一番虛寫，第二段方作一番實寫：一虛一實已寫盡秋聲”[10]卷4，“于空中想象形容，此實中帶虛之法也”[4]卷下，更是一篇著名的以虛生實、虛實結(jié)合的典范文章。

由實入虛、以虛生實、虛實相生、完美結(jié)合，這一手法對于文章創(chuàng)作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首先，它可以使構(gòu)思與章法靈動變化，不板滯。如《思潁詩后序》。有實寫，有虛寫，不同角度的描寫，使文章寫法豐富多變，也更靈活巧妙。另外，墓表碑志及集序的寫作，如果只有墓主事跡或文集情況的梳理與陳列，必然呆板枯燥，引不起讀者閱讀的興趣，此時，或出以感慨，或以議論代替敘事，或感慨、議論、敘事三者相結(jié)合，如此，文章變得靈動活潑。其次，從虛處落筆，以虛生實，則是實際寫作的需要。如《有美堂記》和《真州東園記》都是受人所托而作，歐陽修本人并未親臨其地，山水記文又是以摹狀繪形為主要寫法，以虛生實、虛實相生的寫法是歐陽修避熟就生、揚長避短的創(chuàng)新之處，從中亦可見其巧妙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及杰出的創(chuàng)作才能。最后，運實于虛、虛處生情、虛處傳神，使文章含蓄蘊藉，且空靈幽渺，情韻悠長。如《豐樂亭記》以史事低回唱嘆、望古情深，故“流動婉秀，云委波屬”[21]初編卷5，“褚墨之外，別有一種遙情遠韻，令讀者詠嘆淫淡，油然不能自止”[23]，為人所稱頌。

三、抑揚跌宕，迂徐曲折

抑揚跌宕、回環(huán)曲折是歐陽修文章結(jié)構(gòu)上十分突出的特點，它擺脫平鋪直敘，使文章呈現(xiàn)出一種動蕩之美，在時空中跌宕穿梭，充分體現(xiàn)出搖曳風姿。呂本中云：“文章迂徐委曲，說盡事理，惟歐陽修得之。”[24]600孫琮云：“歐陽修之文，大抵婉轉(zhuǎn)委折，低昂盡致?！盵10]卷1在記體文中，時?？梢姎W陽修行文曲折往復、回環(huán)層深之妙?！秿{州至喜亭記》本為褒揚地方官員政績的應制之文，其間卻凸顯荊江之險、行舟之難，也反襯地方官員為百姓造福的美德，回環(huán)曲折的結(jié)構(gòu)平添文章波瀾起伏之美，“此文字布置斡旋之法”[25]卷18。《有美堂記》以金陵、錢塘兩地相比較，又經(jīng)歷史盛衰，復加議論層折，極迂徐裊娜，“多作曲折而無層累之跡”[5]，所以能筆妙古今?！斗顝R災記》“文不過三百，而十余轉(zhuǎn)折，愈出愈奇，文之最妙者也”[17]卷21。文情起伏頓挫處，行文也隨之回環(huán)婉轉(zhuǎn)、曲韻悠揚。例如，《峴山亭記》是作者應襄陽知府史中輝之約所作，文章入題，不直接提及請寫者史中輝，而從峴山因而得名的兩個歷史人物羊祐和杜預寫起，重點寫其求名，而名實難于不朽，暗喻今日史中輝欲求名之不可為，“抑揚唱嘆”[26]卷1，“行文極宕逸之妙”[4]卷下?！敦S樂亭記》寫一亭而推及一地，又由目前安治之現(xiàn)狀推及五代亂亡之歷史，最后推導出今日天下安定、百姓和樂的原因，行文“由亂到治與由治回想到亂，一波三折”[22]1623，有“紆回百折”[27]卷32的章法之妙?？梢哉f，紆徐抑揚、曲折頓宕的寫作方法及行文特點，使寫景敘事又復抒情的記體文，別有一種搖曳生神的風姿美。

在詩文集序和贈序中，歐陽修或因人發(fā)議、或由事論議，低昂頓折，跌宕伸縮，同樣可見曲折回環(huán)之生花妙筆?！睹肥ビ嵩娂颉方杳穲虺加胁哦挥鲇跁r，提出“詩窮而后工”的觀點。篇首以“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的反問句式開頭，然后闡述“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文章至此，水到渠成地得出“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2]612的結(jié)論。之后方轉(zhuǎn)入詩集序之主角梅堯臣，敘其不得志于時而長于詩，由此與上文“窮者而后工”的命題相應，事與理應，情融其中，“低昂頓折，一往情深”[28]400，“如曲終余韻，一唱三嘆，不知其幾回反復也”[10]卷3?！端托鞜o黨南歸序》意在勸勉徐生修身立行，開頭先擺出儒家的“三不朽”觀，接著駁去“立言”，繼而再駁去“行事”，最后只?！靶奚怼保恼虏⒉徽鎸嵳f道理，而是援引“《詩》《書》《史記》所傳”及顏回為例，又以感嘆之語嗟懷士人片面追求立言以不朽的可悲，“通篇曲折最多”[11]。此外，《釋祕演詩集序》“文境迂回曲至”[29]卷7“跌宕雄奇”[27]卷32，《讀李翱文》“曲折感愴”[21]二編卷7，等等。

關(guān)于歐陽修碑志文抑揚頓挫的特點，錢基博說：“碑傳之文，隨事曲注，而工為提綴，跌宕昭彰?！盵30]635如《江鄰幾墓志銘》，由墓主江鄰幾才華品德之贊引申到江鄰幾與蘇子美的西京交好暢游，至子美貶死，交游零落，盛衰之際，不勝感傷。孫礦云：“只是悼亡意，作感慨調(diào)，抑揚頓挫，便有無限風致?！盵10]卷1《祭尹師魯文》以悲愴之思哀悼尹洙之亡，文章云師魯“辯足以窮萬物，而不能當一獄吏；志可以狹四海，而無所措其一身”，“方其奔顛斥逐，困厄艱屯。舉世皆冤，而語言未嘗以自及”，極言尹洙人品學問志向之高遠，而人生境遇卻極其困頓，但尹洙豁達樂觀，不為介懷。作者有感于師魯之達觀，希冀釋己之哀怮，但終究無法釋懷：“子能自達，予又何悲？惟其師友之益，平生之舊，情之難忘，言不可究?！盵2]694行文曲折頓挫，幾經(jīng)轉(zhuǎn)折，富于變化?！稙{岡阡表》寫父親欲平反死囚冤獄，文中語凡數(shù)折：“求而有得”是一折，“不求而死有恨”又一折，“世常求其死”又一折。一段話語，竟凡三折，層層折進，如此逆折之筆但見父親為吏之恪盡職守、宅心仁厚。《祭石曼卿文》“總在轉(zhuǎn)換處、頓束處及開宕處見精神，故尺幅中有排宕百折之妙”[4]。

歐陽修史論文多學習、借鑒司馬遷《史記》之抑揚動蕩而別具風神，如陳衍所云：“歐陽修敘事……濟以太史公傳贊之抑揚動蕩。”[22]1625關(guān)于著名的《新五代史·伶官傳論》一文，沈德潛云：“抑揚頓挫，得《史記》神髓。”[31]461劉大櫆云：“跌宕遒逸，風神絕似史遷?！盵20]437皆道出此文宕逸搖曳的風神之美。不僅如此，其他史論文同樣在抑揚頓折中寓無限風韻。如《新五代史·一行傳敘》是分合抑揚，“詳寫五人，或合或分，或揚或抑”[10]卷3；《新五代史·梁太祖論》是“議論得大體，而文殊圓轉(zhuǎn)澹宕”[17]卷43?！缎绿茣に囄闹菊摗肥恰耙謸P頓折，無限風神”[31]459?！缎绿茣な池浿菊摗肥恰罢撓?，文亦跌宕”[17]卷43。因此，在歐陽修筆下，記、序、碑表墓志、史論等文體，都呈現(xiàn)出抑揚頓挫的共同特點。所謂“跌宕多姿”[31]399，“揚縱伸縮”[32]，“文情復跌蕩可喜”[33]955，“頓挫伸縮，無不自如”[14]64，“抑揚跌宕，綽有情致”[34]85等評語，難以勝數(shù)。

四、層遞照應，章法謹密

司馬遷“善序事理”的才能也充分體現(xiàn)在章法的層遞銜接和結(jié)構(gòu)的謹嚴綿密上。對司馬遷史傳文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學習，使歐陽修文章“承接變換，渾然無跡”[35]。在序、跋中，歐陽修頻頻使用遞進層深之法，使文章連貫而渾成?！稌肥ビ岣搴蟆肪褪且黄獙訉映薪?、步步遞進的精工文字。文章前幅從音樂或可知或不可知過渡到惟善工能知之，從善工能知轉(zhuǎn)接到世無善工，從世無善工推進到有善詩人，從有善詩人層接到梅圣俞，層次分明又井然。在贈序中，歐陽修也多采用層層轉(zhuǎn)折遞進的方式，引領(lǐng)讀者深入其中?！端完愖勇母敖{州翼城序》以作者見到陳子履的感受為線索，寫到了六年之間的四次相見：“其始也，純?nèi)粴夂投惨?。再見之，則道所學問，出其文辭，煒然有出于眾人矣。又見之，則挾其藝以較于群士，而以其能勝之。今之行也，又曰我將試其為政于絳，而且力廣其學……”[2]967作者每次見到陳子履，對方都有層遞式的進步，進而引出議論，最后以感慨子履前后變化之大“有駭然者矣”作結(jié)。文章如壘塔，以陳子履的“進步”為線索，一級又進一級，緊扣主題，層層轉(zhuǎn)折深入，充分地表達了作者對年輕人的關(guān)愛之情，也為后面議論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夺尩z演詩集序》則從自己引出曼卿，從曼卿引出祕演，也是層層導引。

對寫景敘事之文，歐陽修或?qū)訉永郫B，或?qū)訉愉佌?，或?qū)訉討穑钭x者有似移步換景，應接不暇。如《有美堂記》“看去卻似無數(shù)重階疊級”[13]卷60，“如累九層之臺，一層高一層，真是奇絕”[17]卷20。《偃虹堤記》一篇可分作三段看，前段詳記其作堤之緣由，中段贊美其作堤之利濟，后段冀望其作堤久存而不壞，“層層應答”[13]卷60?！敦S樂亭記》“抉引回環(huán)，一線穿定”[26]卷1，《李秀才東園亭記》“記東園，前幅極力抬出。如說地土僻陋，無物產(chǎn)，無人材，無園囿，皆是形出此亭”[10]卷3，也是層層托出，層層鋪墊。墓表祭文在敘往事、抒哀情之時，也不是將事實與情感一覽無余地直接敘寫抒發(fā)，而是層層遞進、層層相生、層層回應，使感情曲折含蓄、轉(zhuǎn)折回旋。如《祭石曼卿文》就是層層遞進地抒發(fā)情感的：“篇中三提曼卿。一嘆其聲名，卓然不朽；一悲其墳墓，滿目凄涼；一敘己交情，傷感不置”[28]402，文情隨層次結(jié)構(gòu)逐漸加深?！稙{岡阡表》在篇法上也是“逐層相生，逐層結(jié)應，篇法累累如貫珠”[9]卷8。此類文章結(jié)構(gòu)上的層層遞進與哀情悲思的逐步深化，互為表里，令人讀之，感慨低回而不能自已。

《史記》《漢書》都以結(jié)構(gòu)謹嚴綿密著稱，司馬遷《史記》是“曲盡周密”[36]461，班固《漢書》是“極其首尾節(jié)奏之密”[37]494；《史記》以“風神”勝，《漢書》以“矩鑊”勝，但都能做到規(guī)劃布置，嚴謹完密，規(guī)矩法度貫穿其中。歐陽修文深受史傳文章結(jié)構(gòu)謹密特點的影響，也重視篇章內(nèi)容的前后照應，使文章首尾圓合，結(jié)構(gòu)綿密。歸有光云：“凡文章前面散散鋪敘，后宜總括大意，與前相應，方見收拾處。如柳子厚《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歐陽永叔《上范司諫書》皆繳應前意，可以為式?！盵38]雖以《上范司諫書》為例，但實可視為歐陽修散文的總體結(jié)構(gòu)特點之一。章法結(jié)構(gòu)的巧妙安排，前后的呼應照管，也體現(xiàn)出歐陽修構(gòu)思的細致與綿密。歐陽修辟佛崇儒，故為釋作序文如《釋惟儼文集序》《釋秘演詩集序》，皆語不涉浮屠，既為釋者作序又巧妙回避對方身份特點，而且文章主眼突出，線索分明，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構(gòu)思的謹嚴與細密。林紓云：“門戶既嚴，針線復密。”[14]66《送徐無黨南歸序》“步步照管，精神極其完足”[14]236?！兑牧昕h至喜堂記》“文字照應處得大體”[12]690，章法巧妙，渾融有體?！稌冨\堂記》“崇議閎論，堪傳不朽，而結(jié)構(gòu)亦極精密”[39]56?！秿s山亭記》構(gòu)思嚴密，前后照應：“全在埋伏照應上，閑閑布置，忽雙忽單，了無痕跡。末兩句掃舊套作結(jié)，真化工大手筆?！盵21]二編卷7《偃虹堤記》“逆來順往之勢，運用得精密變化，開后人布局無窮法門”[13]卷60?！杜c梅圣俞書》“因泉及山，因山及景，因景及作記作詩……思致周密”[7]24。不僅序記如此，碑志墓表的寫作，也能寬嚴舒緊，嚴整有法，繁簡有度，結(jié)構(gòu)精密?！夺迯剖壬怪俱憽诽岫藁仡?，處處有情，“開合照應，尤極嚴密”[10]卷4。《尹師魯墓志銘》仿《春秋》謹嚴之義例，褒貶善惡，“簡而有法”，詞約而法嚴，用意精深而嚴密?！逗幽细句洀埦贡怼芳葘懳骶┡f游之盛，又收攝通篇，與主旨“表改葬”相應，以見前后照管之周密?！稙{岡阡表》敘細碎之事，卻能熔鑄成片，而不至散漫煩贅。《右班殿直贈右羽林軍將軍唐君墓表》“前后呼應，綿密無間”[19]32。歐陽修書信與議論文章觀點鮮明，持論有力，起伏照應之處亦可見章法謹嚴綿密之妙。具體來看，《上范司諫書》前后收束照應，中間銜接自然，章法謹嚴完整：“前有總冒，后有總束，中有過脈，是其紀律森嚴處?！盵4]卷下《通進司上皇帝書》“行文論事，紆徐詳密”[13]卷57，因此“結(jié)構(gòu)完密，自是經(jīng)濟大文”[10]卷1?！杜簏h論》前有道理闡述，后有史實例證，前后環(huán)抱，照應綿密，論證有力。余誠云：“起伏照應，尤見緊密。”[39]41《論杜衍范仲淹等罷政事狀》觀點鮮明，持論有力，“不特體裁嚴整，亦論事之極則也”[10]卷1。《本論（中）》為辟佛崇儒文章，貴在以理服人，持論得體，“文氣極為完密”[10]卷3。此外，《論江淮官吏札子》是“處處謹嚴”[40]卷1，《論臺諫官言事未蒙聽允書》是“前后關(guān)鎖嚴密”[14]108，《答吳充秀才書》“情文周匝，極謀篇之勝”[10]卷1?！缎挛宕贰せ抡邆髡摗氛摶抡咧?，層層剝?nèi)耄?jié)節(jié)搜剔，又有迥應起筆，所以“章法最為完密”[23]。以上均可見歐陽修散文章法前后照應、渾然一體之妙。

綜上所述，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緊扣“主眼”、凸顯主旨，配合著不同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中心明確，主線清晰，結(jié)構(gòu)形散而神不散。虛實相生，靈活多變的創(chuàng)作手法既符合作者實際創(chuàng)作的需要，也避免囿于單一正面的敘述與摹寫，使行文富于變化，巧妙靈動而不板滯。抑揚跌宕，迂徐曲折，情思意緒隨手法之高低頓挫而委婉叢深、余韻悠長。層遞照應，章法謹密，文章前后呼應，布置規(guī)劃，周全完備，愈顯思理縝密、技法精熟、結(jié)構(gòu)渾融之美。這既是作者有意識繼承傳統(tǒng)史傳文敘事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歐陽修在北宋新時代背景下引領(lǐng)古文運動所作的新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