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都
提要:皮爾士聲稱自己的實用主義哲學以奇怪的方式復興了黑格爾哲學。通過對皮爾士的實用主義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聯(lián)系(同異)的澄清,為理解前者的內(nèi)涵提供了一個有益視角。二者共享了兩個基本立場:世界之可理解性的基礎是思維與存在同一的觀念論,以及世界的發(fā)展過程是借由某種中介而產(chǎn)生的連續(xù)進程。但皮爾士的實用主義拒絕第三性(黑格爾意義上的精神)足以構成世界,而與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拉開了距離。與黑格爾哲學相比,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在承諾世界具有的可理解性基礎的同時,對絕對理性的范圍加以適當限制,并對理性和世界的發(fā)展持更開放的態(tài)度。
在談及皮爾士與德國古典哲學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時,普遍的觀點認為在古典實用主義陣營中,皮爾士繼承了康德,尤其關注理性-認識論問題,杜威則繼承了黑格爾,聚焦于歷史-經(jīng)驗整體論。國內(nèi)著名實用主義學者陳亞軍對這種觀點的表述是具有代表性的。(1)陳亞軍:《要康德還是要黑格爾?——鳥瞰實用主義的路徑分歧》,《北京師范大學學報》 2016年第3期。阿佩爾對皮爾士實用主義哲學的先驗解讀也使得將皮爾士視為康德陣營的觀念得到更多的支持。(2)K. Apel, Charles S. Peirce: From Pragmatism to Pragmaticism, trans. Michael Krois,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p.ix.皮爾士的文本和相關理論表述也都支持這一普遍看法。然而,皮爾士又不止一次說過這樣的話:“我的哲學復興了黑格爾,盡管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盡管穿著奇怪的服飾)?!?3)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1,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p.18.“實用主義與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是緊密的聯(lián)盟?!?4)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5,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4, p.289.鑒于我們當下對皮爾士實用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學理上的理解,皮爾士的話似乎會讓我們陷入這樣一種疑惑:難道我們誤解了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如果我們嚴肅地對待皮爾士自己的陳述,那么重新考察一下他的實用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之間的關系就是澄清這種疑惑的最好方式了。因此,本文試圖通過討論皮爾士的實用主義與黑格爾的觀念論哲學之間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來進一步理解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的真實意蘊。
皮爾士對黑格爾的親近或許首先始于他們哲學中的觀念論傾向。這一點將在我們對皮爾士的觀念論內(nèi)涵的澄清中逐漸得以顯明。在皮爾士學界,皮爾士對觀念論的主張一開始被認為與其實用主義哲學并不一致,隨后又被認為是從唯名論發(fā)展到實在論的過渡狀態(tài),直到最近一個世紀,學者們才慢慢接受,觀念論至始至終都是皮爾士哲學的底色之一。(5)M. H. Fisch, “Peirce’s Progress from Nominalism Toward Realism,” The Monist, Vol. 51, No. 2, 1967, pp.159-178. Lane, R., Peirce on Realism and Ide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59-83.皮爾士曾在前后提出過兩種不同觀念論論述,二者都與皮爾士所提出的實用主義準則(Pragmaticism Maxim)息息相關。而黑格爾的觀念論將為理解皮爾士對觀念論的不同論述之間的融貫性,提供一個關鍵性解釋。
首先,實用主義準則是一種方法論原則,目的是澄清一個概念的涵義;該方法同時也是皮爾士所致力于的科學探究(或真理探究)的方法論原則。人們所熟知的實用主義準則被表述為如下形式:
考慮一下,我們構想的概念的對象可能有什么可構想地實際后果的效果,那么我們對這些效果的構想,就是我們對這個對象的所有構想。(6)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5,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4, p.258.
皮爾士在時隔30多年后解釋,為何要在該定義中多次使用“構想”(他用了5個concipere的派生詞)一詞:(1)他的實用主義方法所運用的涵義對象被限定在“理智意旨”上,(2)為了避免試圖用知覺、圖式或任何概念之外的東西來解釋概念。皮爾士的解釋強調(diào)了實用主義方法所關注的是可理解性問題,而不是經(jīng)驗證實性問題。此外,皮爾士在后期一再強調(diào)一個概念的涵義不在于它現(xiàn)實的效果,而是在于我們對這個概念的可構想的可能的效果。他將意義的效果由“現(xiàn)實”變?yōu)椤翱赡堋保瑢⑼瓿蓵r變?yōu)閷頃r,這一點將成為皮爾士實用主義哲學的關鍵特征之一。
當我們把實用主義方法運用于“實在”這個概念上時,就得到了皮爾士對觀念論的第一個主張:實在作為一種獨立于認知個體或群體的存在,它事實上就是所有的探究活動無限持續(xù)之后所達到的終極意見的對象。(7)C.S. Peirce, Writings of Charles S. Peirce: A Chronological Edition, Volume 3,1872-1878, ed. C. J. W. Kloesel, M. H. Fisch et al.,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7, p.58.這就是萊恩(R. Lane)所謂的皮爾士的“基本觀念論”(basic idealism)。(8)R. Lane, Peirce on Realism and Ide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60.對皮爾士來說,只要我們的探究活動持續(xù)的足夠久,最終的實在總會被我們的認知所表征;只要我們對所有實在之效果進行探究,我們終究可以得到關于實在本身的知識。并不存在完全無法被表征的現(xiàn)象背后的“實在”或物自體。皮爾士說到:“這種實在理論立刻就拒絕了物自體這一觀念——一種獨立于心靈對其概念的所有聯(lián)系而存在的事物?!?9)S. Charles Peirce, Writings of Charles S. Peirce: A Chronological Edition, Volume 2,1867-1871, ed. C. J. W. E. C. Moore et al.,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469-470.就此而言,皮爾士的觀念論不是別的,就是主張實在或所有實在之物都是可思的、可為認知所把握的。康德那不可知的物自體和某種先驗的范疇,在此被拒絕了;實在并非不可通達,我們通達實在的方法是采取實用主義式的經(jīng)驗探究方案,即通過實在所產(chǎn)生的效果來認識“實在”。
而皮爾士對觀念論的第二種論述來源于實用主義方法對“信念”這個概念的運用,以及他宇宙論學說的部分洞見。皮爾士說到:
……實用主義教導說,任何信念作為心靈表象的‘涵義’,都在于它所隱含的行為習慣的特征。(10)C.S. Peirce, The Charles S. Perice Papers, mircrofilm e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hotographic Service. With the reference numbers by Richard Robin, Annotated Vatalogue of the papers of Charles S. Peirce,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67, MS [R] 318:10-1. (因其文獻的特殊性,以手稿編號進行引用;下同。)
其中“習慣”一詞是皮爾士對實用主義內(nèi)涵之闡釋的另一關鍵。實用主義作為一種澄清概念之涵義的方法,強調(diào)從“可能的效果”來理解某個概念的實際涵義。而所謂的“可能的效果”事實上暗示某種一般傾向(tendency):當某些條件滿足時,某個結果就會發(fā)生。在皮爾士的宇宙學理論中,作為一般傾向的習慣不僅體現(xiàn)在人類的行為上,還普遍地體現(xiàn)在所有自然物的領域:
我用“習慣”這個詞,……指任何持續(xù)的狀態(tài),不管是人的還是一個物的,這種狀態(tài)在于這樣一種事實——任意一種特定的時刻,人或物都會,要么是肯定會,要么僅僅是可能會,以特定的方式表現(xiàn)。(11)C.S. Peirce, The Charles S. Perice Papers, mircrofilm e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hotographic Service. With the reference numbers by Richard Robin, Annotated Vatalogue of the papers of Charles S. Peirce,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67, MS [R]673:14-15.
從皮爾士對習慣的闡釋中,我們可以看出“習慣”概念有兩層含義:一是人的行為習慣,二是物的行為習慣。而這兩個含義背后蘊含的觀念是,習慣是一種活動的普遍模式。實用主義方法正是基于這種普遍模式,才能提出通過效果去理解概念的涵義,或根據(jù)行為去理解行為的動機或信念,更進一步地,才能用實用主義的方法去探究自然界中事件發(fā)生的原因。因為不光人具有習慣,所有自然物也具有相應的“習慣”——即它所遵循的自然法則。在一份手稿中皮爾士寫到:“只要自然過程是可理解的,自然的過程就等同于理性的過程,存在的法則和思想的法則就必須實際上被視為同一個?!?12)C.S. Peirce, The Charles S. Perice Papers, mircrofilm e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hotographic Service. With the reference numbers by Richard Robin, Annotated Vatalogue of the papers of Charles S. Peirce,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67, MS 956.心靈和物質本質上是一元的,這就是被皮爾士稱為的“客觀觀念論”:“關于宇宙的一個可理解的理論是客觀觀念論,物質是退化的心靈,根深蒂固的習慣則成了物理法則。”(13)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6,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pp.20-21.
那么,皮爾士關于觀念論的兩種表述(基本觀念論和客觀觀念論)有何種聯(lián)系呢?一方面,有人認為這是兩個相互矛盾的立場,基本觀念論與承認獨立于心靈而存在的實在論是一致,但客觀觀念論與這種實在論并不融貫。另一方面,有的人將二者視為完全不相關的立場,基本觀念論是皮爾士對待認識論的一貫立場,而客觀觀念論是他宇宙論中泛神論的體現(xiàn)。(14)R. Lane, Peirce on Realism and Ideal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7, p.60.
本文認為黑格爾的觀念論哲學關于“存在與思維的同一性”原則恰好為理解皮爾士這兩種表述不同的觀念論,提供了一個邏輯融貫的解釋。實在本身的可認知性或可理解性正是“存在與思維的同一性”這一命題在認識論上必然推論。黑格爾的觀念論正如泰勒指出的那樣,不是“笛卡爾主義或經(jīng)驗論者的‘觀念’,即作為心靈的內(nèi)容的觀念;而是指同柏拉圖的理念形似的東西?!?15)泰勒:《黑格爾》, 張國清、朱進東譯, 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168頁。這意味著黑格爾的觀念論并不限于人類認知心靈,而是使人類心靈得以認知的可能性條件。用黑格爾的話來說,觀念論是這樣一種科學,它是“精神的現(xiàn)實,是精神在其自己的因素里為自己所建造的王國?!?16)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冊),賀麟、王玖興譯,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6頁。這其中有兩層意思:一是就認識而言,是承諾這個世界具有可理解性,或者說承諾一切都是“理性的”;二是就本體論而言,認為世間的一切存在都是理性(精神)自身發(fā)展的中介或過程,是理性認識自身、實現(xiàn)自身的環(huán)節(jié)。黑格爾的觀念論所做的最大努力就是通過辯證法闡明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并以此駁斥現(xiàn)代哲學的二元分裂。“這種最高的分裂, 就是思維與存在的對立, 一種最抽象的對立;要掌握的就是思維與存在的和解。從這時起, 一切哲學都對這個統(tǒng)一發(fā)生興趣”。(17)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賀麟、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1978年,第6頁。黑格爾的辯證法所揭示出來的世界理性形式,既表現(xiàn)在大自然中,也體現(xiàn)在人類活動中(即歷史中)。而實用主義方法闡釋的“習慣”,也不僅在能動的主體中,也在被動的自然中。因此,皮爾士的兩種觀念論不過是“存在與思維的同一性原則”在認識論和形而上學層面的不同表述罷了。
皮爾士的實用主義方法預設了思維與存在(心靈與自然)的同一性原則。而正是基于該原則,皮爾士和黑格爾的觀念論都拒斥了康德那不可知的物自體。因為對康德來說,理性只是人類的認知能力,而對皮爾士和黑格爾來說,理性同時也是世界本身的結構。在這樣的觀念論體系中,不可能存在不可理解的事物自身。而觀念論的本質便是認為這個世界歸根到底是可理解的,也必然是可理解的。對皮爾士來說,實用主義便是理解這個世界的最有效的方法。
觀念論表明了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與黑格爾哲學在宏觀上的親和性,而通過對比黑格爾的辯證法思想,我們會發(fā)現(xiàn)實用主義和黑格爾觀念論的一個微觀且至關重要的共識,也即世界的發(fā)展過程是借由某種中介而產(chǎn)生的連續(xù)進程。這一發(fā)現(xiàn)會揭示出皮爾士實用主義另一個不為人重視的特征——對中介性的強調(diào),同時也將揭示出皮爾士的實用主義與連續(xù)論(synechism)的緊密聯(lián)系。
有趣的一點是,黑格爾和皮爾士對中介原則的闡述都與其對直接認識的批判有關。黑格爾在《小邏輯》中闡述思想對客觀性的第三種態(tài)度的時候,分析了各種形態(tài)的直接知識:對天主的直觀認識(耶柯比的信仰),對真理直接的、清楚分明的觀念(笛卡爾的我思)等。在黑格爾看來,這些持有直接知識的觀點的根本特征在于其只堅持孤立的直接知識,而否認任何中介性也能包含真理。但這應該被斥為一種片面的、有限的關系。因為不管是數(shù)學理論的產(chǎn)生,還是宗教信仰的擁有,這些過程的“知識的直接性不但不排斥間接性,而且兩者是這樣結合著的:即直接知識實際上就是間接知識的產(chǎn)物和成果”(18)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61頁。。真理雖是真的,但它也需要證明自己是真的,真理證明自己的方式便是以自己為中介,而達到自己。這樣一種被中介過的真理才是黑格爾的絕對真理。
類似的,皮爾士對直接知識的批判始于對笛卡爾式的直觀認識和直觀能力的批判。在1868年的“對幾種所謂人類具有的能力的質疑” 一文中,皮爾士細致地審查了人類是否可以擁有直接的知識和直觀的能力這兩點,并給出了否定的回答,提出“除了借助符號,人無法思維”這一貫穿其整個哲學生涯的觀點。
在之后,皮爾士基于對符號的理解,給出了一個符號學的實用主義定義:
實用主義最初是以格言的形式被宣布的,……這次則是以直陳語氣表述:任何符號的整個智性要旨就在于理性行為的所有一般模式的總和,該理性行為會由于對該符號的理解而發(fā)生,并有條件地依賴所有可能不同的情景和欲望。(19)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5,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4, p.293.
這意味著,實用主義不僅可以理解為闡釋“對象-概念-涵義”或“信念-習慣-行為”之間關系的原則,甚至可以表述為“符號-一般模式-效果”之間相互關聯(lián)的原則。而無論哪一種都暗示了與黑格爾相同的一個洞見:中介化。對此,皮爾士明確地說到:
實用主義將概念視為一個心靈符號,或在其塑造的對象與涵義之間的中介,或該對象通過概念所能產(chǎn)生的效果之間中介。(20)C.S. Peirce, The Charles S. Perice Papers, mircrofilm e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hotographic Service. With the reference numbers by Richard Robin, Annotated Vatalogue of the papers of Charles S. Peirce, Amherst, MA: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67, MS [R] 320:5-7.
實用主義的三種闡釋都包含一個中介化的三元結構:就概念的涵義而言,有“對象-概念-涵義”,就信念的內(nèi)容而言,有“信念-習慣-行為”,而就符號而言,有“符號-一般模式-效果”。所有三元結構都揭示了實用主義的更根本的觀念:意義的闡釋、行動的實施以及符號的意指活動都需要“中介”的參與,沒有哪一種活動是一種直接被給予的。
實用主義方法指出一個符號的涵義是該符號所造成的所有行為或后果,這事實上也就是皮爾士對符號本性的定義——符號總是指向自身之外的東西,而符號指向他物的方式是通過作為中介的詮釋項來實現(xiàn)的。用實用主義的術語來說,就是符號通過某種一般模式來產(chǎn)生特定效果,這種一般模式可以是人的習慣或自然的法則。在這符號三元結構中,符號本身就相當于黑格爾的直接性,其自身不包含任何實質的內(nèi)容;而行為或效果就是黑格爾的否定,它是對直接性的現(xiàn)實化或否定;習慣或法則就是符號和效果的合題,前兩者在此得以統(tǒng)一。也正是在這種中介化的三元結構中,黑格爾和皮爾士同時看到了世界、意識或精神持續(xù)發(fā)展的不斷進程。
在此的連續(xù)性不是指黑格爾在談連續(xù)與離散的辯證關系時的連續(xù)性,而是其整個哲學所呈現(xiàn)出來的連續(xù)性。這種連續(xù)性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統(tǒng)一性,另一個是整全性。統(tǒng)一性體現(xiàn)在黑格爾對各種二元對立的綜合:精神與物質、信仰與理智、自由與必然、存在與非存在、有限與無限等等對子,在黑格爾那里都成了同一主體的不同階段。就它們屬于一個主體而言,是同一,就其本身是對立的而言,是差異,最后統(tǒng)一起來的便是有差異的同一。黑格爾會認為絕對地說來只有一個主體,那就是“絕對”;而其他具體的主體都不過是絕對的不同階段,這便是整全性——它之外再無他物。而達成這種統(tǒng)一性和整全性的主要手段便是中介化過程,即不斷自我揚棄、不斷自我發(fā)展的過程。通過揚棄的中介活動,使簡單的直接性變成了包含間接性的直接性,使得靜止的實體成為一個活動的主體;總之,中介性使自我意識得到了發(fā)展。而這種發(fā)展的因素在“在一切地方、一切事物、每一概念中都可以找到”。皮爾士曾經(jīng)評論到“宇宙每一處都滲透了連續(xù)性的生長”這一點就是黑格爾的秘密,也正是皮爾士贊賞黑格爾的地方之一。在皮爾士自己的哲學中,致力于在不連續(xù)中尋求連續(xù),在二元關系中尋求三元關系的就是連續(xù)論(synechism)。
而對皮爾士來說,連續(xù)性與一般性是同一個東西。(21)例如他說:“真正的一般性就是一種基本的連續(xù)性,而連續(xù)性無非就是一種完美的關系法則的一般性”。 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6,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p.117.在連續(xù)性內(nèi),不同的部分和個體因某個因素(通常是規(guī)律性)聯(lián)結成一個整體,例如“地球上的所有事物都受重力影響”這一觀念就將植物、動物和無機物這些不同的個體聯(lián)系起來了——它們都受重力影響。因此,在一定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皮爾士的連續(xù)性是對離散的個體起規(guī)范作用的東西。也正是因為有一般的規(guī)范法則,實用主義原則才可以起作用,我們才可以通過某個概念產(chǎn)生的行為或效果去理解該概念的涵義。皮爾士關于連續(xù)性的論述還揭示了它另一個特征:流動性。在連續(xù)性的關系中,一個東西可以脫離它原來的規(guī)定,而進入另一個規(guī)定。例如原來我們認為地球是太陽系的中心,但現(xiàn)在我們認為太陽才是。正如黑格爾所主張的一切具體事物都是絕對發(fā)展的某個階段,沒有任何一個具體之物可以靜止地保持自身?;谶B續(xù)性的這種特征,皮爾士會說:“可錯論是連續(xù)性原則的客觀化。因為可錯論是這樣一種學說,即我們的知識從來都不是絕對的,而總是在不可靠性和不確定性連續(xù)統(tǒng)一體中游動?!?22)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1,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p.70.與黑格爾的想法一樣,皮爾士也并不將這種流動視為絕對地分裂,而是作為一種向實在(或絕對)的推進。這一進程以皮爾士的符號學術語來表述就是:一個符號帶有一個詮釋項,而每一個詮釋項本身也是一個符號,并以另一個詮釋項而指向另一對象;由此,這個意義的鏈條就可以無限延伸下去,并且最終形成一個網(wǎng)絡,直至達到一個終極的詮釋項,也即一個絕對心靈(Absolute mind)??梢哉f,皮爾士是以符號過程來闡述黑格爾用概念辯證法所闡述的進程。
從以上的分析來看,不難理解為何皮爾士會被黑格爾吸引。觀念論是二人哲學理論共同的底色,而中介性是他們哲學主張的共同洞見。而在實用主義的符號學定義中,實用主義與黑格爾的辯證法具有一致的洞見和異曲同工的效果,都致力于揭示一種自我發(fā)展的連續(xù)進程。當然,值得一提的是,皮爾士和黑格爾哲學在形式上還有著巨大的相似性,即三合一的結構。黑格爾辯證法正反合三一結構與皮爾士的符號三元結構如出一轍;皮爾士本人也明確地將黑格爾思想的三個階段對應于他的三個范疇。(23)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8, ed. W. Burk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 pp.170,194.
不過,我們也必須注意的是,皮爾士在贊賞黑格爾的同時,也有意地強調(diào)他的哲學與黑格爾哲學的不同之處,并且在他看來,這些不同之處足以將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與實用主義區(qū)分開來。
事實上,就在皮爾士對黑格爾觀念論表示青睞的下一刻,他便說到:
然而,它(實用主義)通過嚴格拒絕第三性(黑格爾將此降級為不過是思維的一個階段)足以構成世界,或甚至認為第三性自我就足夠這一點與絕對觀念論切割開來。要是黑格爾堅持前兩個階段是三合一之實在的獨立的或獨特的元素,而不是對前兩個階段持有輕蔑態(tài)度,那么實用主義者可能已經(jīng)將他視為其真理的最大的維護者了。(24)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5, ed.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4, p.289.
皮爾士這里所說的三個階段,也即他的三范疇:第一性、第二性和第三性。皮爾士從不同方面闡述了他的三元范疇,其中,從本體論上說,皮爾士的第一性指的是可能性或潛在性,第二性指的是個體性或現(xiàn)實性,第三性指的是結合了二者的一般普遍性或必然性。它們可對應于黑格爾邏輯學中的無規(guī)定的存在(純存在),有規(guī)定的現(xiàn)實存在(定在),以及具有無限規(guī)定的觀念或理想存在(自為存在),或者是對應于個體性、特殊性和普遍性;以及辯證運動的正、反,以及合題的三個發(fā)展階段。也就是說,皮爾士是在指責黑格爾忽視了他的第一性和第二性范疇,或者說,忽視了理念辯證運動,忽視了初始的可能性和過渡的現(xiàn)實性階段。
如果說皮爾士與黑格爾在觀念論和中介性概念上的共識,揭示出實用主義對世界之理性基礎和中介化連續(xù)進程的承諾,那么皮爾士所認為的與黑格爾的分歧又會揭示出實用主義的什么特征呢?
在皮爾士的哲學體系中,第一性、第二性和第三性是三種不可彼此化約和還原的基本范疇。它們之間具有不斷演進的關系,但是在本體論上,它們具有同等地位。首先,在皮爾士看來,黑格爾對第三性(即概念)的闡述已經(jīng)非常好了,“但第二性的要素,即硬事實,在他的體系中沒有得到應有的位置”。(25)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1, ed.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0, p.277.皮爾士的第二性范疇指的是蠻力作用、實存的個體和事實。表面上來看,皮爾士那作為第二性的個體與黑格爾作為否定的特殊性具有相似的特征:(1)都是某種現(xiàn)實化的東西;(2)我們對個體認識都只能是從外在行為或效果而來。黑格爾甚至說出過一段極具實用主義的話:“其實,說個體自在地是什么,不外乎指它的動作行為是什么,而個體所面臨的外在環(huán)境,也不外乎是它所作所為的后果,并且可以說就是個體自身?!?26)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下冊),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32頁。就在這相似性中,卻隱藏著二者對個體性認識的根本區(qū)別。
黑格爾對個體性的看法有兩點值得注意:(1)個體性是普遍性的現(xiàn)實化;(2)個體化的原則是規(guī)定性(或否定性),而規(guī)定性本身又是普遍性的。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對個體性的理解,特殊性(即個體性)和普遍性在黑格爾那里才得以統(tǒng)一。因此,按黑格爾的個體性,決定一個個體的是其所具有的規(guī)定性,例如決定蘇格拉底的是,“男人”“生活在希臘”“善于辯論”“塌鼻”等等一系列屬于蘇格拉底的屬性。但皮爾士并不認為決定個體是其各類一般屬性。因為對他來說,一般的規(guī)定性是屬于第三性(當規(guī)定是潛在的時候就是第一性)的,如果個體是由其屬性決定的話,那么這相當于說第二性可以還原為第三性;同時,這也將導致三個基本范疇中的第二性范疇變得不再是基本的。而皮爾士的整個范疇理論都建基于三個范疇的基本性和不可相互還原性。如果將規(guī)定性視為個體性原則不為皮爾士所接受,那么皮爾士是如何理解作為第二性的個體呢?
皮爾士繼承了鄧·司各都關于此性的分析。(27)J. F. Boler, Charles Peirce and Scholastic Realism, 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63, p.52.決定一個個體的不是其屬性,而是個體獨有的此性(haecceitas或thisness)。此性最根本的特點是不可分性和單一性,從認識論上來說,我們甚至可以說它是不可被概念所把握。同時,皮爾士更清楚地指出了個體另一特征:“它的實存,就其存在而言,不在任何性質中,……人們并不是在對其性質的知覺中認識它,而是在觸及其此時此刻的堅持(insistency)中認識它,這就是鄧·司各都所說的此性;要是他沒說的話,那這也是他一直摸索的東西?!?28)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6, ed.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pp.216-217.可是,這樣理解的個體(第二性)會給皮爾士造成嚴重的困難:個體性似乎從根本上來說成了無法認識的某種東西,或成了物自體。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談到過皮爾士和黑格爾的一個共識之一便是摒棄康德物自體,現(xiàn)在皮爾士自己似乎又將之召了回來。皮爾士要回答的是這樣一個二難困境:如何在保持第二性或個體的獨立性的同時,又承諾一種普遍的可理解性。
皮爾士的實用主義的符號學闡釋對解答該問題提供了一個關鍵的洞見。符號可分為基本的像似符(icon)、指示符(index)和象征符(symbol),每一種符號都可以以一種特定的方式表征對象。象征符是一種規(guī)定,而指示符卻不是一種規(guī)定,而只是對一種現(xiàn)實存在的不可回避的承認?,F(xiàn)實個體之存在可以通過指示符被表征,而不必被象征符的概念所表征。正如波蘭學者歐勒斯基(Mateusz Oleksy)所闡釋的,“在皮爾士事業(yè)的晚期,不可知個體的困境被這一理論所緩解了:一個個體的此性(thisness),不同于其是性(whatness),它是某種我們可以指示,卻不能描述的東西?!?29)M. Oleksy, Realism and Individualism- Charles S. Peirce and the Threat of Modern Nominalism, Netherland: John Benjamins, 2015, p.50.因此,皮爾士通過符號的指示作用保留了對個體獨特性的通達方式。皮爾士堅持個體的絕對不可分性和單一性,我們普遍的概念并不能完全穿透它,因為它的此性只可指示,不可描述。個體屬于指示符的領域,而不是象征符的領域。而這種只可指示的此性就現(xiàn)象學上而言,就表現(xiàn)為一種獨立于任何規(guī)定性的蠻力或抗力。對皮爾士來說,普遍的概念(第三性)所無法穿透個體性的存在(第二性),盡管概念可以以一種中介方式連接不同的個體,但它永遠也不能吞并或組合而成一個個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皮爾士指責黑格爾沒能給第二性(特殊性或個體)一個獨立于第三性(普遍性或精神)的地位。
通過對第二性范疇的強調(diào),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相對于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哲學來說,似乎在有意的限制概念或理性本身的范圍。盡管一切都是可知的,但是并非一切都是通過概念而得知的。另一方面,將現(xiàn)實個體與普遍概念等量齊觀,也讓實用主義方法在概念分析之余,更加重視經(jīng)驗性分析,這也即皮爾士一直提倡的科學探究之路。
對皮爾士來說,除了來自個體的頑強抵抗,概念或精神的自我發(fā)展還有來自偶然性的挑戰(zhàn)。第一性范疇所蘊含的絕對偶然性或純粹可能性使得概念的自我發(fā)展過程充滿了不確定性。而皮爾士對黑格爾忽視第一性的指責,首先明顯地體現(xiàn)在他對黑格爾自由概念的不滿上。
黑格爾說“概念是自由的原則,是獨立存在著的實體性的力量。概念又是一個全體,這全體中的每一環(huán)節(jié)都是構成概念的一個整體,而且被設定和概念有不可分離的統(tǒng)一性。所以概念在它的自身同一里是自在自為地規(guī)定了的東西?!?30)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第302頁。由此,黑格爾賦予了概念三個根本的特征:(1)概念發(fā)展完全是自己的辯證運動,并遵循自己的辯證邏輯;(2)任何事物的生存與毀滅都是絕對自身發(fā)展的環(huán)節(jié);(3)概念絕對地包含一切在內(nèi)。這其中蘊含著黑格爾對自由的理解——“自在自為地規(guī)定”就是概念的自由原則。如果一個東西它包含一切存有,在它之外別無他物,而在它在內(nèi)又不無任何一物,這樣的一個東西難道會不自由嗎?從它不可能遭受任何阻礙來說,它當然是自由的;但另一方面,這種自由又是被自身規(guī)定的,被其自身發(fā)展所規(guī)定的,任它無限發(fā)展,它還是它自己,它所能達到的最大的成就也就是自我同一?!白杂烧窃谒镏屑词窃谧约罕旧碇小⒆约阂蕾囎约?、自己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31)黑格爾:《費希特與謝林哲學體系的差異》,宋祖良等譯,商務印書館, 1994年,第77頁。起點和終點早已給定,途徑如何只不過是一個時間的問題,或歷史的問題。這是自由的,但這同時也是必然的。早在黑格爾的同時代,謝林就曾表示過黑格爾的那種自由——自由即必然——不可能是真正的自由,概念的外化如果這么順利成章(這么符合邏輯),那么這根本不是自由。(32)王丁:《論晚期謝林“啟示”概念的三重內(nèi)涵》,《同濟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5期。
對皮爾士來說,那個“純零”(pure zero)不是那全然沒有任何否定的東西,而是一種無限自由的狀態(tài),沒有個體,沒有主體與客體,也沒有規(guī)律,更重要的是沒有任何東西必然地被產(chǎn)生。(33)C. S. Peirce, The 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eirce, Vol. 6, ed.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5, pp.148-149.這樣一種狀態(tài)是在邏輯之外的,是在理性的辯證運動之外的。正因為如此,它才能為之后的概念的發(fā)展提供機會(chance)或可能性(possibility)。這樣一種完全偶然的領域也被皮爾士稱為偶發(fā)論(Tychism)的領域。根據(jù)皮爾士的理解,黑格爾的邏輯盡管是一種包含內(nèi)容的邏輯,但是就其本質還是一種演繹的必然邏輯;但皮爾士的邏輯強調(diào)一種開放的、猜想的邏輯。邏輯的起點不是一個確定的命題,也不是一個自身就包含結論的前提,而是一個猜想。雖然猜想可以被邏輯所包含,但其本身的存在卻是在邏輯之外,或說理性之外。跟黑格爾一樣,皮爾士也堅持這個世界是理性的,并且終將被理解;但與黑格爾不同的是,這種理性的發(fā)展不是通過辯證邏輯達到的,而是通過經(jīng)驗的探究。在皮爾士的形而上學中,世界從起點來看,是始于偶然性,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機遇;從終點來看,朝向未來,充滿了期待與希望。與黑格爾絕對精神的自我發(fā)展的圖景相比,皮爾士的探究邏輯顯得更加開放和自由。
其次,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對自由和開放性的強調(diào)也注定會導致對創(chuàng)造性的重視,而這與黑格爾的絕對觀念論強調(diào)統(tǒng)一性或同一性又構成一個差別。當黑格爾表示“實體也是主體”這個想法的時候,他似乎就回答了各種對“黑格爾的秘密”的猜測。誠如黑格爾學者們所指出的,黑格爾對各種現(xiàn)代性的二元論思維方式有著深刻的洞察,并認為哲學的目的就是對這種二元分裂的克服和整合。因此黑格爾的概念辯證法所致力于的是從事物本身的同一與差異來展現(xiàn)事物以及思維的統(tǒng)一。辯證法確實為差異性和同一性提供了很好的統(tǒng)一方案,但是皮爾士看來,這一方案忽視了生產(chǎn)性或創(chuàng)造性。這種生產(chǎn)性不是正反運動就可以達成的,正反運動最終不過達到的是真實的同一(包含差別),但并沒有產(chǎn)生真正新的東西,因為一切都不過是精神自身的自我認識過程。而實用主義所持有的開放未來讓皮爾士不得不將探索新事物視為哲學的重點,哲學不光要邏輯一致的理解整全,還要致力于去拓展所理解的整全。實用主義的符號觀賦予了符號以生長的特性,符號不停地謀求詮釋而指向對象,詮釋本身作為符號再尋求詮釋,如此延伸下去。在這一過程中,創(chuàng)造性便是最核心的動力——任何詮釋的拓展都預示著新事物和新理解的誕生。
如果黑格爾的絕對理念的自我發(fā)展是一個必然過程,那么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所承諾的世界之發(fā)展就是由不確定性驅動的開放過程,因為它不光受到現(xiàn)實個體的蠻力抵抗,還有偶然性的意外參與。對皮爾士的實用主義來說,“絕對”并非是某個圇于邏輯(理性)的東西,而是使一切理性探索得以可能,并自身無限開放的過程。
綜上,我們可以說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分享了黑格爾的觀念論和中介化的連續(xù)性哲學,以及黑格爾哲學中的普遍三元結構。這一系列的特征使得皮爾士的實用主義與黑格爾哲學表現(xiàn)出極大的親和性。如果說世界的可理解性、精神的發(fā)展過程(自我意識)和宇宙的生成是所有偉大哲學家的共同事業(yè)的話,“謝林認為這一切都是通過中立的點之間的顛倒而得來的,而黑格爾認為這是通過辯證法而來的”(34)平卡德:《觀念論的遺產(chǎn)》,馬肖、陸凱華譯,《世界哲學》2015年第5期。,那么皮爾士就是借由實用主義方法,讓科學探究持續(xù)進行,以及符號的無限生長來實現(xiàn)的。
皮爾士深受黑格爾哲學的吸引,并且他最終的哲學旨趣與黑格爾也基本保持一致。但實用主義畢竟不是絕對觀念論;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內(nèi)涵在與黑格爾哲學的對比也更加明確。在關于自由和未來發(fā)展的趨勢等論題上,實用主義通過對特殊性或個體性地位的強調(diào),以及對世界之發(fā)展的未來持開放態(tài)度而與絕對觀念論拉開了距離。這種距離一方面展現(xiàn)出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哲學雖承認世界本質上的可理解性,但并不認為理性本身就可以述說完一切。理性的界限一方面在于承認第二性范疇之現(xiàn)實個體的蠻力存在,另一方面展現(xiàn)在實用主義對邏輯必然性之外的偶然性的強調(diào),這讓實用主義擁抱一個更接地氣的(可經(jīng)驗的)、開放的、不確定的未來。如此看來,相對于杜威對黑格爾歷史主義的內(nèi)化吸收,皮爾士的實用主義確實僅僅是披著黑格爾外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