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軍(中國音樂學院,北京 100101)
簫在中國,除了具有樂器的功能,還與優(yōu)秀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形影不離,水乳交融。多管稱排簫,單管稱洞簫。單管的洞簫晚起,實即漢代以降的豎吹之笛,本文這里探討的簫主要指多管的排簫,作為參照,歷史上的單管簫,也會有所涉及。
中原漢民族的排簫形制以漢代出土文物為例全是單翼式[1],少數(shù)民族和域外民族則多雙翼式。豎吹,所用既可獨奏,亦可伴奏、合奏。
從文獻記載和已出土考古材料看,中國很早就使用樂器,比如距今8000年的舞陽骨笛和距今5000年的鼉鼓等。簫也是華夏古老樂器中的一分子,由于它的制作材料多屬竹制(少許有玉制、瓷制),不易被保存,故至今未見更早些的實物簫。但有關它的文獻記載,可謂不少,涉及的年代也很久遠。據(jù)說人類尚未進入階級社會時就有。據(jù)說伏羲和舜都曾制作過簫,舜在演繹其代表性樂舞《韶》(《尚書·益稷》)時,用的伴奏樂器就是簫,所謂“簫韶九成,鳳凰來儀”。由此看,簫的傳說歷史悠久。實際之用,從《詩經(jīng)》②《詩經(jīng)·周頌·有瞽》中有“既備乃奏,簫管備舉”。和《周禮》③《周禮·春官宗伯·瞽矇》載:“笙師掌教吹竿、笙、塤、簧、簫、篪、笛、管、舂、牘、應、雅,以教祴樂。”的歷史記載看,當在西周或稍前。
簫在古人眼里,是怎樣的一件樂器?簫聲靜謐,卻不怠惰;內(nèi)蘊張力,不屑花哨;處幽,無孤寂之感,又可于天幻中縱情率意,在天籟間絕然塵世。此恰與古代文人所追求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孟子·盡心上》)的精神追求吻合,而被歷代文人青睞,成為其氣質(zhì)表征。
《管子·地員》篇中,古人將宮、商、角、徵、羽對應著牛、羊、雉、豬、馬之鳴叫,旨在說明樂音的音感效應有不同,人們會有不同的聽覺反應。再聯(lián)想到《釋名》對簫聲為“清”和《溪山琴況》“清遠淡逸”構(gòu)成雅之詮釋,可知簫聲乃雅音之屬,必對應、塑造出高雅的人格舉止。反觀文人與簫的諸多不解之緣,可知簫的音樂尚雅,實則必然也。
中國古代的簫多為竹、木材質(zhì),偶爾有骨、玉、石材質(zhì)制作,竹木材質(zhì)的簫,地下不易保存,但考古學家還是在一些考古文物中,發(fā)現(xiàn)了能與文獻記載及實際應用完全對應起來的簫。
可以和現(xiàn)行簫對應起來的、迄今簫的最早實物,是河南省考鹿邑縣太清宮遺址出土的5件骨排簫[1](圖1),系由禽類腿骨制成。專家從同墓出土的其他物件明顯體現(xiàn)商代特征,判斷該簫系商代遺物,距今3000余年。
另外一件是20世紀80年代黃國國君墓中出土的一件竹制排簫[2],此系春秋時期早期遺物(圖2)。
再就是石排簫[3](圖3),1978年發(fā)現(xiàn)于河南淅川,春秋晚期前遺物。它是除少數(shù)管破損不能發(fā)聲外,迄今尚能發(fā)聲的最早的簫的實物,但也有專家認為它不是樂器,是明器。[4]71
圖1.
圖2.
圖3.
另外,馳名中外的曾侯乙墓中也出土有排簫,該排簫按半音關系十二個依次排列,六聲音階結(jié)構(gòu),[5]96與淅川下寺石排簫相似,也是三角形。
以上是幾個比較重要的簫的考古發(fā)現(xiàn),另外,畫像中的簫及其演奏畫面也應該給予重視,因為它們也可能會程度不同地反映著簫的歷史存在、延續(xù)情況,比較典型的有:成都天回山東漢時期吹簫俑[5],坐吹,三角形;河南偃師南蔡莊北魏吹簫俑[6],站吹,梯形;陜西北周夏侯董祭樂照像碑中的吹簫人[7]132,坐吹,梯形,樂人中有胡人吹笙,一胡人跪舞;河南隋代張盛墓奏樂俑[8]中的吹簫俑,坐吹,三角形;1973年陜西三原縣唐李壽墓樂舞圖中吹簫俑[9],坐吹,梯形;1952年出土的唐蘇思勖墓壁畫《樂舞圖》中的吹簫人[10],站吹,梯形;西安紅旗鄉(xiāng)宋代樂舞磚雕五件之一,吹簫俑[7]136,站吹,梯形;河南焦作西元代馮封散曲吹簫樂俑[11],站吹,梯形,等等。
從這些可見的實物、畫像可知,簫作為中國古代音樂不可或缺的重要載體,幾乎貫穿中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始終,但是,我們也注意到,實物、畫像中的簫都是排簫,獨不見單管的簫的存在。這或許能從歷史文獻中找到答案。
在歷史文獻中,單管簫(也即豎笛)的起源一說是由人類初期燒火時,吹風助燃的送風管衍生而來。①老子《道德經(jīng)》曰:“天地之間,猶橐龠乎。”宋人范應元《老子道德經(jīng)真經(jīng)古本集經(jīng)》云:“囊?guī)自婚?,竹管曰‘龠’。冶煉之處用龠以接囊橐之風,吹爐中之火?!痹藚浅巍兜赖抡娼?jīng)注》云:“龠橐:冶鑄所用,吹風熾火之器也。為函以周罩于外者‘橐’也;為轄以鼓扇于內(nèi)者,龠也。”《說文解字》中的字,從“炊”、從“龠”,解釋為“吹音律,管塤之樂也”,也即是單管簫本于古管樂器龠,而龠的產(chǎn)生按照樂器發(fā)生學原理,當與人類先期的日常生活有關,抑或是食肉時對骨管能發(fā)聲的偶然的發(fā)現(xiàn),漸漸地以之為娛樂工具,再后來發(fā)展演變成樂器。
以上無論是哪一種,可以肯定的是,人類的樂器最早都與生產(chǎn)、生活工具有關,且也一定是單管。因為社會的發(fā)展總是由簡單到復雜,初民時代限于生產(chǎn)力水平,不會一下子生產(chǎn)出多音排序、多管一體的樂器來。
劉正國考察傳統(tǒng)“龠”字之說,立足對歷史文獻中的文證,如運用劉勰《文心雕龍·聲律》、蘇軾《日喻》等文論推敲,并結(jié)合相關古籍中的圖證材料(如圖4、圖5)等研究認為,古龠即單管樂器,后世的笛、簫、管、嗩吶等管類樂器,均由其發(fā)展而來,單管之龠在后來的發(fā)展中,破口變革為豎吹的笛,這就有了后世單管的樂器簫。至于多管的排簫,在古代文獻和畫像中,展示的管數(shù)并不一樣,從16管到23管各種形制的都有。
圖4.
圖5.
《爾雅》《隋書·音樂志》《樂書》《續(xù)文獻通考》文獻中均有記載。前述圖片中也多是三角形、上大下小的梯形、偶爾有上下一樣寬的方形排簫。
簫的“今生”尚可,前世的來龍去脈,歷史上一直有分歧。歸納起來說法有四。
1.古龠即排簫
古人認為:古龠就是簫,名異而實體,或就叫龠。此在清人王漁洋的《香祖筆記》、毛奇齡《竟山樂錄》中都有明確記載。 不過他們說的簫,并不是排簫,而是指單管的簫,也就是漢魏時期的豎吹笛。
真正說龠是排簫的是郭沫若②《 甲骨文字研究·釋和言》中有“龠字象形,象形者,象編管之形也”。、楊蔭瀏③楊蔭瀏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序論”認為,龠,卜辭中作像,編管吹奏樂器之形,可能是后來排簫的前身。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出版的音樂大百科、有關中國音樂的“詞典”,包括《辭?!穂12]也都說龠即是古代的排簫,甚至說為《大夏》樂舞的伴奏樂器用的就是龠。
劉正國洋洋40萬字的《中國古龠考論》,則重磅考證古龠絕非排簫,乃單管樂器篴(笛)之祖。[13]
2.篴(笛)即簫(單管)
有專家認為,古代簫多稱為“笛”或“邃(豎吹)”,尚沒有嚴格的橫吹、豎吹之分,唐代的尺八亦屬簫類樂器。簫實指為排簫,唐以后改稱簫。或說唐以前的單根竹管的簫稱作“邃”或“笛”[14]?!昂a(豎吹)實為今之簫?!盵15]
古今學者都謂今簫者實乃古之篴。在古代持此說者有朱熹,[16]今者有劉正國[13]136和剛出版不久的《音樂百科全書》[17]“簫”詞條。就現(xiàn)在看,笛、簫有別,不但是形制、吹法,尚有音色、音區(qū)的不同。
3.籟即簫(編管)
傳統(tǒng)文獻《莊子·齊物論》《淮南子·齊俗篇》《漢書·音義》《廣雅》皆曰,籟即簫,簫即籟。
裴龍駒為《史記》作注,涉及籟時云:“籟,簫也?!薄霸S慎以為籟,是不知符如龠而三竅,未嘗比竹為之。”[18]
杜佑《通典》說:“凡簫,一名籟”。不僅如此,《莊子》《廣雅》《文獻通考》《清史稿·樂志》還進一步說明,簫之籟名,即指籟就是排簫。今有研究者認為,籟不是某一樂器的特指,而是就古代吹管樂器的通稱來說的。[13]173
4.簫(單管)是舶來品
此說,稍早的有田邊尚雄,他認為三孔短龠,在中國周代比較流行,這種樂器與古代的管為同一譜系,皆是古代從西域入傳來。[19]這便構(gòu)成了中國簫是古代從域外傳來的所謂“西來說”。
這種觀點一時間還很有“市場”,成為研究笛簫起源的主流思想,接著楊蔭瀏①“羌笛,漢時簡稱為篴(笛),豎吹,是現(xiàn)在簫的前身?!盵20]127、文音②“洞簫,簡稱簫,起源于漢代西部少數(shù)民族羌。”[21]、伊鴻書③“羌笛,漢時稱作篴(笛),豎吹,是現(xiàn)在洞簫的前身。”[22]皆認為中國簫來自羌笛[23]。總之,中國古代的單管簫或來自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或現(xiàn)在西邊的域外國家。
關于編管排簫與單管簫分于何時,歷來說法不一。有說者認為:宋以前都稱簫,之后才有區(qū)別,[24]這與認為宋以后,人們對古龠的錯誤認識,導致了單管洞簫的出現(xiàn)能對接上。[13]26另有一說認為:唐時二者都已有,排簫即是簫,單管簫被稱作“篴”或“笛”[14]。“簫、笛的區(qū)別,唐代是一個分水嶺?!盵25]郭沫若也曾提及排簫至單管簫在隋唐的分野④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釋和言》:“說者謂排簫至單簫之變當在隋唐之際,此事余尚未深考。”之事,但未予考證。郭氏雖未深考,卻說明隋唐分野說之流行。
然考古材料顯示,漢代已有編管與單管的簫(豎吹之笛)同時使用的情況,從西南四川的資陽天臺山到東北遼陽的棒臺子屯(圖6、圖7),許多地方都有豎吹單管樂器的畫像發(fā)現(xiàn)。由此看,這種形象相似的吹奏樂器漢代還比較流行,應劭在《風俗通義》中稱其為“管”, 故本文認為,漢代已有單管的簫, 只是以管名之爾。至于編管的簫名后來為什么不提了,本文認為,這是漢代等級制的淡化和人文主義精神提升、個體意識表達的需要使然。
圖6.
圖7.
從上述有關簫的不同觀點中,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中國古代音樂的漸變思維對樂器演進的影響。管樂器的產(chǎn)生一如其他樂器一樣,都與一定的社會生產(chǎn)、生活,社會發(fā)展的大背景、具體的音樂審美觀念息息相關。龠、簫、管、笛這類形制相近、演奏方法相仿,又都以竹為主要制作材料的管樂器,其發(fā)展也必然受這漸變思維的歷史河床制約蜿蜒前行,即或是外來的、面對海納百川的中國文化,也會一定程度上做中國化的改變,這符合歷史唯物主義,一如梅蘭芳講京劇的發(fā)展一樣,“移步不換形”[26],即在保持傳統(tǒng)中,漸進式地改變。
樂器承載音樂,音樂承載文化,中國樂器簫就是反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面鏡子。
1.軍旅之用
這方面的既有文獻記載,也有考古畫像佐證。見于記載的文獻有:蔡邕《禮樂志》⑤蔡邕《禮樂志》:“鼓吹,軍歌樂也,謂之短簫鐃歌?!薄稌x書·樂志》⑥《晉書·樂志》:“漢時有短蕭鐃歌之樂,其曲有《朱鷺》……《釣竿》等,多敘戰(zhàn)陣之事?!薄哆|史·樂志》⑦《遼史·樂志》:“鼓吹樂,一曰短簫鐃歌樂,自漢有之謂之軍樂?!薄?/p>
這種用于軍樂的排簫演奏,在成都羊子山東漢1號墓的畫像磚上有清晰的表現(xiàn),全然一幅軍隊行進模樣:莊重嚴整,氣勢威武。在軍隊的音樂中簫是不可或缺的,在軍事上,除了“威武”之用,它還有別的用處,實例有楚漢相爭里的“四面楚歌”,正是利用了洞簫的凄楚、悲涼的音聲,演繹了一幕瓦解楚軍的攻心劇,中國古代軍事史上的絕唱。
2.儀式典禮之用
簫也用于朝廷儀式典禮,文獻記載舜時期簫就用于典禮樂舞的伴奏之中。①《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彼稳斯辉凇稑犯娂肪?1中說,鼓吹有樂器簫和笳,就意味著這種鼓吹樂是用于涉及“朝會”“道路”“給賜”之類的儀式活動的。之后在隋唐宋“大駕鹵薄前后部鼓吹”(《隋書·音樂志》《大唐開元禮》《宋史·樂志》)、唐宋金皇族僚臣的鹵薄鼓吹后部[27]、元代鹵薄鼓吹[27]、明大駕鹵薄鼓吹[28]、清代祭孔盛典用樂[29]里,都有樂器簫的使用。
佛教儀式中也有許多是少不了簫樂器的,有專家就對敦煌石窟壁畫做過統(tǒng)計,其中隋至晚唐的洞窟壁畫里,有洞簫主奏的畫面32個,[30]如果加上合奏的,簫用于佛教儀式的畫像還會更多。
歷史上的道教儀式活動也使用簫,此見于北武當山、蘇州玄妙觀、上海白云觀的齋蘸儀式中。[31]
3.社會生活的枝葉
簫作為樂器,上自達官貴戚、下至黎民百姓,“達者”“窮者”皆垂青之,那種月下林中獨自吹的境界,總能給人以不同的感受。
一般而言,簫使用最多的還是在社會日常生活中。郭茂倩在《樂府詩集》里說,漢代舉行宴會時也用簫演奏音樂助興。在漢代,簫服務于相和歌的表演,之后用于各類歌舞的伴奏。文獻有記載,考古實物中也有呈現(xiàn)。如下圖(圖8):
圖8.
這是1975年出土于西安市西安市長安區(qū)隋墓中的三個樂俑。一人為女性舞俑,另兩個中,有一個就是吹排簫者。她通體著束腰長裙,發(fā)髻高盤,跪地表演。
從前述所舉文物、壁畫中,依稀看到,隋、唐、宋、元時期的宮廷、民間用樂,無處不有簫的存在,或獨奏、或伴奏、或與其他樂器合奏,顯然這是娛樂。除此,還有用演奏簫乞食要飯的,如伍子胥落難于吳市;有用吹簫辦喪事的,周勃是也。這些在《史記》中都有記載??梢哉f,在中國古代除用樂器有要求外,正常情況下,鮮有不用簫的。
現(xiàn)在的傳統(tǒng)樂種泉州南音、十番鼓、十番鑼鼓、陜南安康地區(qū)鼓吹樂、寧夏民間鼓吹樂、蘇南十番吹打、鎮(zhèn)江鼓樂中的細吹樂、宜興絲弦、泓口絲弦②參見《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粵樂名曲集》等。中,都有單管豎吹的簫。
古人時常賦予簫音的美妙,以神來之說。在志怪小說《列仙傳》里說有個善吹簫者,名字叫簫史,據(jù)說他能通過簫聲招來孔雀和白鶴,秦穆公女兒很是喜歡,穆公遂嫁女于他,后人便做鳳女祠以示紀念,祭祀時簫聲不斷。
簫聲之妙,其蘊含的厚重文化備受古人青睞,被譽為是最好的音樂,所謂“天籟”(《莊子》)者,音樂也因此有了天樂、地樂、人樂的次第等級之分。
歷史上簫與文人的感情糾葛也是研究簫文化、音樂史繞不開的話題?;实壑袝岛嵉挠袞|漢靈帝劉宏③謝承《后漢書》曰:“靈帝善鼓琴、吹洞簫?!?。人臣中會吹簫的一定很多,比如楚國宋玉,他在其名作《笛賦》④朱載堉釋此“笛賦”之笛,系后世單管簫。(參見朱載堉.律呂精義[M].馮文慈,點注.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645.)里,先是頌揚笛子制作之不凡,聲音清麗脫俗,后則表露心聲:寄望來者有志復興楚國。
漢王褒的《洞簫賦》無疑是一篇以悲為美的好文章,至今為文學愛好者誦之不倦。歷代寫簫的詩句那就更多了,唐代的李白、袁枚,元代的倪瓚、張弘范,他們的詩作中都有對簫的描寫。⑤李白《鳳臺曲》中有“人吹彩簫去,天借綠云還”;另《宮廷行樂詞八首》中有“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袁牧《隨園詩話》中有“簫來天霜,琴生海波”。倪瓚《憑闌人·贈吳國良》中有“客有吳郎吹洞簫,明月沉江春霧曉”。張弘范寫有“玉簫明月空閑”詩句。
古代文人還將簫與琴牽合,構(gòu)筑深具文人氣息的音樂演奏,所謂“琴簫合鳴”。專家根據(jù)出土文物中的雕塑和畫像判斷,這種形式漢代就有。⑥查阜西在《介紹“古琴獨奏”和“琴簫合奏”》一文中說:“最近古琴家們從今年所發(fā)現(xiàn)的漢代文物當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琴簫合奏的雕塑和繪畫,他們才興奮地研究琴簫合奏的演奏形式。”[32]清代《琴譜協(xié)聲》中的《秋塞吟》《滄海龍吟》等5首傳統(tǒng)樂曲,就是琴簫合奏譜,不過這些合奏譜中的簫,卻都是單管簫。
有關的圖像也不少,山東嘉祥武氏祠琴簫合樂的漢畫像石(圖9)、宋《九歌》圖卷[33]、明代《葫蘆青花瓷瓶》[7]《麟堂秋宴圖》和清代的《東山絲竹圖》中,都有琴簫合奏的畫面。
圖9.
漢初張騫出使西域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一件大事,之后中原與西域間的音樂文化交流源源不斷。據(jù)《漢書·禮樂志》記載,漢代靈帝時,社會上下、朝野內(nèi)外胡風彌漫,蔚然成風。中原的傳統(tǒng)樂器簫也由此遠播西域各地,成為中原音樂文化外傳西域的見證。
1.排簫在西域的傳播情況
在中國開鑿最早的新疆克孜爾石窟群中,有6個石窟壁畫內(nèi)容涉及吹排簫的表演,它們畫面清晰、惟妙惟肖。比如第8窟(圖10)。
此外,在新疆開鑿于另一地區(qū)魏晉時期的蘇巴什佛寺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木質(zhì)舍利盒,蓋子和盒身均繪有精美樂舞圖案(圖11)①1903年日本大谷探險隊的渡邊哲信與堀賢雄,在西大寺遺址獲得一具舍利盒,并與其它文物一起劫往日本。,上排8人演奏樂器,其中就有一吹排簫者,圖案清晰可見:排簫12管,前短后長,兩端各有一道篾箍。
這樣的畫像、圖案在今新疆很多地方都有,它們大都能與隋唐文獻記載對接。因為隋唐是西域文化根植中原的重要時期,以上壁畫中的排簫與異族樂器同奏,可能與古龜茲國特殊的歷史文化有關②《隋書·音樂志》中載:“龜茲者,......其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笛、簫、篳篥、毛員鼓、都曇鼓、答臘鼓、腰鼓、羯鼓、雞婁鼓、銅鈸、貝等十五種”?!杜f唐書·音樂志》中載:“龜茲樂......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橫笛一、簫一、篳篥一、毛員鼓一、都曇鼓一、答臘鼓一、腰鼓一、羯鼓一、雞婁鼓一、銅鈸一、貝一。毛員鼓今亡?!薄缎绿茣ざY樂志》中載:“龜茲伎有彈箏、豎箜篌、琵琶、五弦、橫笛、笙、簫、篳篥、答臘鼓、毛員鼓、都曇鼓、侯提鼓、雞婁鼓、腰鼓、齊鼓、檐鼓、貝、皆一,銅鈸二。”《唐六典》卷14中載:“六曰龜茲伎。豎箜篌、琵琶、五弦、笙、簫、橫笛、篳篥、各一,銅鈸二。答臘鼓、毛員鼓、都曇鼓、羯鼓、侯提鼓、腰鼓、雞婁鼓、貝、各一。”《通典》卷146中載:“龜茲樂......樂用豎箜篌一、琵琶一、五弦琵琶一、笙一、橫笛一、簫一、篳篥一、答臘鼓一、腰鼓一、羯鼓一、毛員鼓一(今亡)、雞婁鼓一、銅鈸二、貝一?!薄?俗螤柺吆吞K巴什佛寺現(xiàn)在的位置,恰是漢唐時西域綠洲王國龜茲的轄境,歷史上這里曾是聯(lián)系東西方的重要通道和集結(jié)地。
圖10.
圖11.
排簫與外族樂器合用,就現(xiàn)有文獻看,記載最早的是漢班壹避戰(zhàn)亂于樓煩,出入弋獵中所用笳與簫結(jié)合的鼓吹樂。龜茲樂中簫的記載多,這可能與龜茲王國絳賓聘娶漢朝公主弟史,獲賜“歌吹數(shù)十人”(《漢書·西域列傳》)有關。
排簫在中原與西域音樂文化交流中,確實扮演著重要角色,聯(lián)系著更寬更廣的排簫傳播實際,研究者們就周邊國家和地區(qū)疑似排簫樂器的稱謂、讀音,探討它們與中土排簫可能有的親緣關系。
2.排簫在周邊國家的傳播情況
中國古代的排簫,戰(zhàn)國時一度稱為“籟”,有專家認為新疆及域外國家中的與“籟”音接近的樂器,都可能與中國的排簫有關。最早提出這種觀點是陰法魯,在20世紀50年代,他懷疑“納伊”可能是“籟”的音譯,推測西方的排簫可能是從中國傳去的。[34]到了80年代,他再度重申,認為羅馬尼亞等東歐國家的編管樂器被命名為“奈伊”,此“奈”與漢語中“籟”相諧,他們的“奈伊”很可能就是中國的排簫。[35]
之后學者們發(fā)表的學術觀點,都基本認可古代排簫曾西傳、南傳域外這一說法。 周菁葆考察先秦西域樂舞,結(jié)合中國古代的“簧”“缶”“龠”等樂器在南亞、西亞、歐洲音樂中出現(xiàn)、并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的事實,認為是先秦西域的羌、塞民族和之后的匈奴西遷傳播了它們[36]48-65。
這些異地簫管樂器形制上與湖北隨縣出土的戰(zhàn)國排簫很接近[36]65,但從《爾雅》《隋書·音樂志》《樂書》的記載看,中土排簫的管數(shù)多少相差很大,從10管、16管到23管等多種形制的都有,與前述石窟中簫的管數(shù)不一樣,比如柯爾克孜石窟第8窟的是13管、蘇巴什佛寺舍利盒上的是12管,異于漢籍文獻記載。這說明不了問題,中原地區(qū)本身也都不一樣,壁畫中的未必是一對一的寫實,寫意的成分可能性更大,意在折射歷史。
文化交流附屬于經(jīng)濟交流。從日漸增多的考古成果看,西域與中原的文化往來歷史悠久,最有力的佐證是:考古學家在德國斯圖加特古墓里,發(fā)現(xiàn)了2500年前的中國絲綢殘片[37];在新疆哈密市發(fā)現(xiàn)了公元前1500年的半坡型“黑陶器”[38]。更深入的還有:公元前1200年—前700年是中國青銅時代晚期,對應著中亞歷史上的“卡拉索克文化時期”。在中亞米努辛斯克的卡拉索克河、貝加爾湖、齋桑湖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來自中國的殷商青銅器。這說明殷周時期,已有一定數(shù)量的中國部落沿草原絲綢之路到達過南西伯利亞,他們把中國的青銅鑄造技藝傳到了歐亞草原[39],之后又陸續(xù)把中國的絲繡織物帶到俄羅斯阿爾泰烏拉干區(qū)巴澤雷克,把春秋戰(zhàn)國時的漆器帶到新疆吐魯番盆的托克遜阿拉溝,把戰(zhàn)國時期的銅鏡帶到阿爾泰的克木齊等地區(qū)。
這都客觀地說明,中國與這些地區(qū)在公元前2500年以前就有聯(lián)系[40],之后的春秋、戰(zhàn)國也一直沒中斷聯(lián)系,時間上遠早于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的時間。
聯(lián)系到排簫,漢族的嗩吶在新疆稱“蘇爾奈”,其與古代管樂器“籟”之“籟”音必存有聯(lián)系,是中原管樂器對他們影響的寫照。[13]191
文化交流的雙向性原則啟示人們,交流不只是由一方流向另一方,同時還有回流或交流的可能。檢閱歷史,中國對外文化交流又何嘗不是如此。據(jù)《史記》記載,秦國國君曾將26個女樂送給西戎。這是見于記載的,未被記載的西流樂人應該還有。此外,還有成型的音樂流向域外的地區(qū)和國家。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漢武帝下嫁劉戊女兒給烏孫國王時,就帶去了琴、箏、筑、箜篌等樂器([晉]傅玄《琵琶賦·序》)。烏孫公主弟史下嫁龜茲王絳賓,念其思鄉(xiāng),抑或是中原漢族音樂文化的優(yōu)秀,漢庭賜以中原音樂,聊以撫慰。這些遠嫁的漢家公主帶去了中原音樂和樂器,[41]41-46必對烏孫和龜茲音樂文化產(chǎn)生影響無疑。
而一定時期音樂的流向,又會反哺回到出發(fā)地。漢魏鼓吹樂中的“橫吹”,其樂器組合主要是笳和排簫,夏野認為“橫吹本于‘鳴笳以和簫聲’的北狄樂”[42],這說明中原排簫在為西域民族接受之后,又會被帶回中原。
在兩晉南北朝及隋唐時期,外來文化大量涌入并根植中原,對中華音樂文化影響深遠。據(jù)《隋書·音樂志》記載,來到中原的外來音樂主要有天竺樂、龜茲樂等七部樂,它們的樂器組合里,就有來自中原的漢民族樂器排簫。以龜茲樂為例,黃翔鵬認為古龜茲樂中有漢公主下嫁時帶去的中原音樂,它北朝時來到中原,在中原產(chǎn)生很大影響,黃先生遂將此形象地比喻為“龜茲音樂回娘家”[43]。
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有排簫,西域、世界其他地區(qū)也有,形制、發(fā)聲原理也大同小異,如此就有了這么一個問題:簫這種樂器是同源異流,還是社會進化、發(fā)展中多元文化的體現(xiàn)?
在與中國接壤的印度,稍遠的非洲、歐洲、再遠點的美洲大陸都有簫的存在。
印度刻鑿于2—3世紀的石窟壁畫中,有不少排簫吹奏者(圖12)。在泰國排簫被稱為“woht”,主要用于伊桑地區(qū)的民間音樂中。歐洲的排簫在古希臘和古羅馬時代就有,普遍為放牧人所用。法國在一次考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只具有古羅馬特征的青銅排簫,在歐洲排簫也主要在古羅馬人的后裔羅馬尼亞人中傳播。美洲的排簫集中在中、南美洲的印第安人中。世界200多種排簫,有近一半在危地馬拉、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哥倫比亞和古代秘魯(圖13)。在今天的大洋洲、西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亞島、非洲的東部和北部等地都有形制不同排簫傳播(圖14)。
圖12.
圖13.
圖14.
問題來了,排簫世界各地都有,它們之間有沒有關系,什么關系?有學者主張排簫的源頭在中國[44],認為歐洲的排簫可能是公元前六世紀從中國引進絲綢時引進的,或前四世紀希臘遠征軍來到中亞和印度之后帶入歐洲的,或漢時與中國交往中帶去的。美洲的排簫是15000年前(亦說35000年前)亞洲人類通過白令海峽來到美洲傳去的中國排簫,或由歐洲移民帶入。亞洲人從南中國海乘船出發(fā),先是到達非洲東海岸的馬達加斯加,經(jīng)過當?shù)貍鞑チ酥袊呐藕?、銅鑼、木琴、竹筒琴等許多樂器,或漢代古埃及人在與中國的交往中獲得。至于大洋洲地區(qū),它們的排簫不多,稱謂上與歐洲某些地區(qū)的排簫相同,認為可能是從歐洲傳去的。
總之,由于中國出土了目前來看世界上最早的排簫標本——河南長子口排簫,為公元前16世紀—前11世紀中期遺物,屬商代晚期,故得出世界各地的排簫都是由中國傳播過去的結(jié)論。
俾認為,世界各地的排簫,相鄰地區(qū)可能或多、或少互相影響,之外更多的還是文化多元的呈現(xiàn),不太可能是同源異流。
如前所說排簫是由中國傳出去的,中國的樂器不只是排簫,為什么其他樂器沒有傳出去,唯獨是排簫?中國古代的代表性樂器鐘、磬在與文明國家的交往這么多年,為什么沒有傳過去、融合到異族的音樂中?如果是因為復雜,那笛子簡單,一如之前所說,中國人或中國文化到了哪里,中國的排簫也就到了哪里,笛子也應該是這樣,為什么至今沒有說中國的笛子在世界各地如何呢?
當下有海外學者,通過對《山海經(jīng)》中所記部族、山河、地貌、礦物、神獸以認真考察,認為古代中國人的足跡曾遍布世界各地,甚至成為某一文明的先驅(qū)。[45]對《山海經(jīng)》的這些認識,還只是推斷,要做實并成為理論依據(jù),學術上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尤其是像中國排簫輸入世界各地非常具體的文化傳播,必須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的治史原則,有理有據(jù),決不能做現(xiàn)象的、孤立的、脫離歷史條件的牽強論斷。有時候有歷史記載的還未必是,而何況什么都沒有呢!
這樣的例子在中國音樂史中有很多,此舉一、二:人們都說中國的十二律(十二個半音)來自古代巴比倫(李約瑟的觀點)[46]、古代中亞細亞(王光祈的觀點)[47]或古希臘(郭沫若的觀點)[48],依據(jù)是《呂氏春秋》中黃帝令伶?zhèn)愖髀傻囊欢挝淖钟涊d。此說法一直延續(xù)多年,后馮文慈在撰寫中外音樂交流史時,依據(jù)歷史唯物主義,認為黃帝時期尚不具備穿越國界去取律的物質(zhì)條件,文獻中的“大夏”“昆侖山”其實就是我們今天的甘肅省酒泉一帶,[41]12而非王光祈等所說的今天阿富汗北部的什么地方。
第二個例子是周穆王西巡。郭沫若、楊蔭瀏等很多學者都認為,穆天子西行是中國古代第一次對外音樂文化交流,說穆王帶著龐大的樂隊,其中就有本文所說的排簫,到達了西亞的一些地方,在那里舉行盛大的音樂會等。[20]40其實這些都是后人的附會。關于穆天子西行的記載出自《穆天子傳》,《穆天子傳》早在清代編《四庫全書》時,就已經(jīng)被列為小說家類,所謂“其言不典”“恍惚不征”,按照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思考,距今3100年前左右的西周穆王,如何有能力和財力帶著樂器和一干眾人翻越鳥都飛不過去的昆侖山去與外國交流的?這很令人費解。
這都是學界一直以來的慣性思維,所謂“文化中心論”理論,即認為人類文明是以某一個地方或某一文化因子為元素,傳播到另一地區(qū)成為其文化發(fā)展的基礎,其余地方的優(yōu)秀文化也是由它而來。這種理論存在嚴重缺陷,為二戰(zhàn)之后文化價值相對論的產(chǎn)生提供了前提。文化價值相對論強調(diào)文化間成果的“不期而遇”和文明源頭的多元化。
說到不期而遇,中西方文化中的例子并不少見。希伯來人在《舊約圣經(jīng)》的開篇“創(chuàng)世紀”里說:上帝在空虛混沌中,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中國的《莊子·內(nèi)篇》“應帝王”稱“中央之帝為混沌”,二者都有一個“混沌”的存在。西方在講到人與世界關系時提出的大宇宙與小宇宙之同一性認識,又頗同與中國“遠法諸物、近取諸身”(《易經(jīng)·系辭下》 )的哲學命題,等等。
的確,中國作為四大文明古國,它的樂器簫可能早于域外其他國家和地區(qū)出現(xiàn),但不能僅憑這個,就把分布于世界各地的排簫說成是從中國傳去的。
簫作為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承載與普通樂器不同,它不僅歷史悠久,還深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nèi)涵,是可以與琴媲美的中國樂器。
作為音樂,古人的斑駁感情讓人心揪、遐想綿綿;作為文化,人們會不斷地思考,在古今、中外、宮廷民間、文人藝伎、宗教世俗的統(tǒng)一體中,它是怎樣的存在。
簫無論是多管,還是單管,天然的竹質(zhì)或是玉銅精雕,在它嗚嗚然、柔中見剛的音樂里,無一不外化著人的行為、思維、觀念,如果以它為素材,似可書寫一部頗具中國特色的音樂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