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則誠的“隱士之夢”與《琵琶記》中的“烏托邦”

汪 鵬

（山西師范大學(xué) 戲劇與影視學(xué)院，山西 太原 030000）

一、《琵琶記》中的“隱逸思想”

《琵琶記》一方面是“關(guān)風(fēng)化”的教化戲，這是由高則誠作為一名深明《春秋》大義、崇尚朱子理學(xué)的古儒所決定的。另一方面，《琵琶記》最直接的觀點是抨擊科舉取士的官宦之路及其背后的政治體制。一是劇中蔡伯喈的選擇；二是通過配角的塑造；三則通過對權(quán)貴功名的描寫。自宋以來，批駁科舉的聲音日益高漲，通過高則誠的《琵琶記》亦可窺見一斑，以至于蔡伯喈在高明筆下成為了一個犧牲自己內(nèi)心意志的“違心人”。從作者生平探討《琵琶記》之創(chuàng)作，應(yīng)該是最具說服力的。徐渭《南詞序錄》載：“永嘉高經(jīng)歷明，避亂四明之櫟社，惜伯喈之被謗，乃作《琵琶記》雪之，用清麗之詞，一洗作者之陋。于是村坊小伎，進(jìn)與古法部相參，卓乎不可及已?！?/p>

由是觀之，徐渭對《琵琶記》做出了兩個基本判斷：一是高則誠作《琵琶記》之動機乃為伯喈平雪；二是《琵琶記》遠(yuǎn)“卓”與鄉(xiāng)俚俗曲。按徐渭之言，高明創(chuàng)作《琵琶記》是一種“惜”，此言誠然發(fā)乎徐渭與高明的熱忱之心。高明出生于書香門第，“自少以博學(xué)稱，嘗自言曰人不明一經(jīng)取第，雖博奚為”？少學(xué)《春秋》，深諳孔孟，傳統(tǒng)儒學(xué)應(yīng)是其年輕時的根本思想，這與他入仕之后的思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嘗有詩《賦幽慵齋》言：“閉門春草長，荒庭積雨余。青苔無人掃，永日謝軒車。清風(fēng)忽南來，吹墮幾上書。夢覺聞啼鳥，云山滿吾廬。安得嵇中散，尊酒相與娛?！?/p>

高明這首詩中頗有幾分陶潛之意境：“青苔無人掃，永日謝軒車”，寫出的是詩人淡泊寧靜的隱居生活；“安得嵇中散，尊酒相與娛”，描繪的是詩人志趣只在曲樂之中。按《尚書·舜典》“詩言志”說，此時的高則誠應(yīng)屬于一位不折不扣的隱賢。

元順帝至元六年（1269），高則誠“鄉(xiāng)舉里選”之后，參加科舉，得入官場，《琵琶記》才有隱逸深思。因此，《琵琶記》不可謂沒有“借他人言自己”“借古人言今人”之意。至元六年，科舉恢復(fù)反而徹底打破了原有的儒學(xué)觀念，即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基本人生路線。史料中多記載其仕途不快，如：除福建行省都事，道經(jīng)慶元，方氏強留置幕下，力辭不從。與《琵琶記》中形成照應(yīng)：【宜春令】雖然讀，萬卷書，論功名非吾意兒。只愁親老，夢魂不到春闈里。便教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樹？我這，衷腸一點孝心，對誰人與？⑤依此看，蔡伯喈的處境和高則誠的經(jīng)歷類似?！爸怀钣H老”“難棄椿萱”，正是不惑之年時的高則誠所借言的處境，劇中蔡伯喈因兩難而做了違心人：“子雖念親老孤單，親須望孩兒榮貴。解元，趁此，青春不去，更待何日？”

歷經(jīng)了官場的十年流離，適逢亂世更迭，想必借用一句《馬前潑水》中的“功名富貴多誤我”來闡明心境是恰當(dāng)?shù)?。其轉(zhuǎn)折點是科舉取士。宋代朱熹編寫《四書章句》，但朱熹亦認(rèn)為應(yīng)改革科舉?？婆e作為所謂歷史進(jìn)步的選拔官員的制度卻一直備受儒家的批判，可見兩宋后科舉制的社會影響發(fā)生了改變。從高則誠出發(fā)，第九出下場詩：【生白】名傳金殿換青袍，【凈丑白】酒醉瓊林志氣豪?！灸烤慈f般皆下品，【合】思量唯有讀書高。

錢南揚先生在此注“朝為田舍郎”詩句，指通過科舉能得到的就是父母鄉(xiāng)鄰所期望的功名利祿，而這個功名利祿不論是對于他還是對于其他讀書人來說，自然是名利雙收的。而劇情轉(zhuǎn)向：[北混江龍]官居宮苑，謾道是天威咫尺近龍顏。每日價親隨車駕，只聽鳴鞭。去螭頭上拜跪，隨著那豹尾盤旋。朝朝宿衛(wèi)，早早隨班。做不得卿相當(dāng)朝一品貴，到先做他朝臣待漏五更寒。休嗟嘆，山寺日高僧未起，算來兀的名利不如閑。

這段獨唱反映出，即使高中狀元，位極人臣，在絕對皇權(quán)之下，人身自由受限。且第十五出“辭官辭婚不準(zhǔn)”，可見高明所言之風(fēng)化，并非后世理解中的綱常倫理，而是強調(diào)“孝廉”治天下的孔孟之道。故將《琵琶記》歸于單方面的教化戲有失偏頗。更重要的可能還是“孝”，但“孝”來自功名便無法盡孝，蔡伯喈便是如此。所以《琵琶記》是諷喻隱逸之志，還是有關(guān)風(fēng)化，需要經(jīng)歷與高則誠相似的心路歷程。元明更替，高則誠五十歲作《琵琶記》之前，曾拜會顧仲瑛，文：“遂乃命舟人緩移櫂，且顧且去，意眷眷不能舍也。比至城郭，車馬雜沓，塵氛滃起，慨想昨昔所游，則已疑為夢中所見矣。”

至正九年（公元1349 年）是他辭去福建行省都事前的八年，可見高則誠的退隱之心并非“仕而后隱”，而是從隱士入仕，再回歸到隱士中去。高則誠似乎經(jīng)歷一個“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最后回到“見山只是山”的隱士之路，在他的詩文和戲文之中表露無遺。身為名宦，高則誠作為儒學(xué)信徒，為官在朝也是高風(fēng)亮節(jié)，他與科舉這種外儒內(nèi)法的取士制度之間的沖突依然在《琵琶記》中流露。

雖然《柔克齋集》已散佚，但遍觀高則誠之詩文和戲文《琵琶記》，可知高明的前半生其實是很如意的，是一段儒生文人所向往的、也力所能及的生活，或許于他而言，那種“青苔無人掃，永日謝軒車”的人生境界不是半世浮名能比得上的。這反映在他前半生所度過的那種儒家真正向往的“理想社會”和后半生進(jìn)入官場后，與法家偽惡和功名賞罰占據(jù)社會主流之間，一直存在無法磨合的間隙。

二、《琵琶記》中的“烏托邦”

據(jù)錢南揚先生《〈琵琶記〉作者高明傳》，引《蘇平仲文集》推測出高則誠約生于元成宗大德五年（公元1301 年）。自延祐元年（公元1314 年）恢復(fù)科舉以來，元統(tǒng)元年（公元1333 年）之后，又廢十二年。此時的高則誠作為詩書門第，正是讀書立志之時。至正四年（公元1344 年），已近四十歲的高則誠參加鄉(xiāng)試中舉。一經(jīng)中舉，便遭非議?！遁z耕錄》載：“至正四年甲申，江浙揭曉后，乃有四六長篇，題曰《非程文語》，與抄白榜同時版行。語云：瑞安高明，托館主有堂上之友。紛紛在眼，歷歷難言?！?/p>

意思是高則誠是通過“找關(guān)系”才得以中試的。不管此事真假，但足見高則誠一經(jīng)顯露，便遭到了非議。其后，對于高則誠為官，時人多評價其高風(fēng)亮節(jié)。如《送高則誠歸永嘉序》中言“君亦雅以名節(jié)自勵，公卿大夫咸器君行能”。趙汸提及高則誠是“以名節(jié)自勵”，同時又以“品行”和“能力”在公卿大夫中受到贊賞。

即使如此，高則誠的思想仍然有所轉(zhuǎn)變。至正十三年（公元1353 年），高則誠之友劉基建議朝廷斬殺叛黨方國珍。方國珍即向劉基行賄以求自保，劉基拒絕，不料方國珍差遣人員前往京師行賄省院臺，成功后朝廷便冠以“傷朝廷好生之德，且擅作威?！敝巫飫⒒?。劉基因此反而遭到迫害。而后，方國珍并未被平息，仍在浙東一帶襲擾，逐漸成為元朝覆滅的一顆火種。對此，劉基留有《次韻高則誠雨中》三首其二：“霖雨蕭蕭泥客途，歲華冉冉隙中徂。不知燕趙車千乘，何似蒿邙飯一盂。露冷芙蓉捐玉佩，天寒薏苡結(jié)明珠。東鄰?fù)ё尤缈敖?，去釣松江巨口魚?！?/p>

詩中借言方國珍一案，劉基已經(jīng)顯露出對朝廷的失望之意，又有“官曹各有營身計，將帥何曾為國謀”。同時也可以看出劉基憂國憂民之心，“東鄰?fù)ё尤缈苯琛保H有壯志難酬之感。高則誠與劉基不同，劉基辭官后又跟隨朱元璋從事。而高則誠一是由于當(dāng)時不具備離開朝廷的條件，二是開始對功名產(chǎn)生懷疑。這一點在《琵琶記》中得到了集中反映。早年間積極入世，追求功名富貴最終使得高則誠意識到“功名利祿”實是“憂患之始”。雖然不能倡導(dǎo)如此之志，但試想高則誠在元末明初，朝廷相離，好友也未得善終，從作者本人的角度來看，認(rèn)為功名利祿等是一種“禍患”恐怕實在是在所難免。

因此，《琵琶記》的創(chuàng)作，雖然冠以“教化”之名，更是被明人奉為“教化派”，恐怕存在不妥之處。首先是對作者創(chuàng)作動機的錯誤把握，沒有結(jié)合高則誠的心境去發(fā)現(xiàn)《琵琶記》中的諸多設(shè)定其實本就不是一種“人人皆可為之”的榜樣，如果不是一個標(biāo)榜性人物，那么“教化”又從何說起呢？其二是對戲曲的“教化”功能進(jìn)行了“張冠李戴”，認(rèn)為《琵琶記》中蔡伯喈的人生歷程是對“忠孝”的實現(xiàn)，這一點已經(jīng)有許多現(xiàn)代學(xué)者提出了質(zhì)疑。

那么“隱士之夢”又從何談起呢？黃仕忠先生在《琵琶記研究》“作者篇”中說：“高則誠所能做的便只是隱逸之夢?！贝颂幷f的乃是高則誠本人的仕途變遷，因不能同劉基、宋濂等人一樣另覓明主，只好歸隱。

首先，蔡伯喈的入仕動機不明。古人云：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但是蔡伯喈卻以“椿萱難棄”為由，避而不仕。古代讀書人的出路幾乎就是科舉，或者成為士大夫家族幕僚等，而且家族內(nèi)部極為支持科舉的占比不在少數(shù)，因此讀書人立志科舉入仕應(yīng)是極為正常之事，但蔡伯喈一開始就有抵觸之意。這種腳色性格設(shè)定，恰恰給人以“已知前路非明途”之感，是高則誠故意而為之，好在《琵琶記》中實現(xiàn)一種“避仕—入仕—出仕”的人生旅程，雖然這種旅程并非他本身的“自傳體”，然而恰恰是他漂泊官場后，極有可能達(dá)到的“心境”。因此，蔡伯喈的入仕動機不明朗，就體現(xiàn)出了高則誠希望塑造一個從一開始就能看清官場和政治現(xiàn)實的人物。

其次，朝廷的寬厚大度與即將覆滅的元廷相反。牛丞相和皇帝雖然都極力要求他留朝，但最終并未強迫于他，反而是同意了蔡伯喈回鄉(xiāng)。這與前文中提到的“劉基建議捕殺方國珍”一案有著天壤之別，可以說是恰恰相反，也與高則誠在元廷官場中并非如魚得水相照應(yīng)。這與元廷或者說朝廷在高則誠心中應(yīng)有的形象或許有關(guān)，通過《琵琶記》中寬厚仁慈的朝廷對比出現(xiàn)實的殘酷，恐怕也是其“隱士之夢”的一部分。

再者，二位旦角在劇中都順從了蔡伯喈的回鄉(xiāng)。趙五娘的忠孝和牛小姐的大度，實際上是兩個社會階層之間的差異化達(dá)成了和解，是蔡伯喈能功成身退的前提條件之一。這個“和解”是以趙五娘的“忠孝”牽引而出的。最終《琵琶記》以蔡伯喈?dāng)y趙氏、牛氏回鄉(xiāng)守孝，其后朝廷旌表一番結(jié)尾，可以說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前提條件之上的。這種能夠“出入自由”的朝廷官場正是一個“隱士之夢”的最好寫照。此中，趙氏、牛氏之間的理解，似乎并沒有將封建社會中本來存在的尖銳階級矛盾進(jìn)行批判，反而是達(dá)成了一種和解，所以將《琵琶記》認(rèn)為是一種批判封建社會的作品實在有失偏頗。

正是因為有著這樣一個“隱逸之夢”，高則誠才能完成《琵琶記》中“烏托邦”的構(gòu)建。至于對古代社會中科舉的批判，實際上也是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一種反映和揭露。在任何時代中，人的價值實現(xiàn)都是極其困難的。在原始社會時期，人們?yōu)獒鳙C和食物奔命，疲于應(yīng)付自然的毀滅；在科舉制下，人們?yōu)樽x書和入仕拼搏，甚至窮極幾代人；在現(xiàn)代，人們的價值實現(xiàn)同樣與原始社會和封建社會一樣面臨著幾乎相同程度的困難。因此，高則誠《琵琶記》之所以能給讀者、觀者和聽者以情感共鳴，蔡伯喈、趙五娘等角色固然使人感動，但更多的恐怕是蘊含在劇中的對普遍生命情感和人生價值能夠進(jìn)行自我評判的“烏托邦式”人生。

注釋：

①徐渭.南詞敘錄.歷代曲話匯編本.黃山書社.2009:482.

②④湯日昭.（萬歷）溫州府志:313.

③顧嗣立.元詩選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479.

⑤⑥錢南揚.元本琵琶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6.

⑦⑧錢南揚.元本琵琶記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63+90.

⑨顧瑛.玉山名勝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29.

⑩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四部叢刊三編景元本:218.

?趙汸.東山存稿.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37.

??劉基.誠意伯文集.四部叢刊景明本:308+288.

?黃仕忠.琵琶記研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