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世民
(安徽大學 文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魯迅的著作和文章涉及《紅樓夢》的甚多,如《小說史大略》、《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等著作中的部分章節(jié),以及《不是信》、《柳無忌來信按語》、《大觀園的人才》、《致增田涉》等文章,都有對《紅樓夢》的精彩評論和論述。在這些論著當中,1924 年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清之人情小說》對《紅樓夢》的論述最為深入完整,是魯迅紅學研究的主要代表,歷來受到人們的重視。不過,在魯迅寫作該篇之前,關(guān)于《紅樓夢》的研究已如火如荼,如評點派、索引派、新紅學等的研究都影響甚大,而王希廉、蔡元培、王國維、鹽谷溫、胡適、俞平伯等則分別是這些派別的代表人物。在這些研究當中,鹽谷溫、胡適等人的研究對魯迅的研究影響最大,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對他們的觀點多有吸納參考,這為魯迅的寫作提供了不少便利。下面,我們就以《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為研究對象,將其與鹽谷溫、胡適的紅學論著作一比較分析研究,以考察它們之間的異同,從而客觀公正地評價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紅學成就,并從中汲取有益的啟示。
鹽谷溫(1878—1962),字節(jié)山,日本著名漢學家,東京大學教授,曾留學德國、中國,著有《中國文學概論講話》(又名《支那文學概論講話》)等?!吨袊膶W概論講話》出版于1919 年,該書略論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概況,為用西方觀念系統(tǒng)研究中國文學的開山之作,該書第六章“小說”專論中國小說的發(fā)展概況,為后來的中國學者從事中國小說史研究樹立了光輝典范,對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寫作也起到了啟迪和借鑒作用。對于該書的成就,日本學者內(nèi)田泉之助在孫俍工翻譯的該書中文版序言中說:“在當時的學界敘述文學底發(fā)達變遷的文學史出版的雖不少,然說明中國文學底種類與特質(zhì)的這種的述作還未曾得見,因此舉世推稱,尤其是其論到戲曲小說,多前人未到之境,篳路藍縷,負擔著開拓之功蓋不少?!盵1]7這就對該書的成就作了評述,其觀點還是客觀公正、實事求是的。正是由于該書對中國小說史的研究卓有成就,且又較中國學者的研究為早,還是魯迅寫作《中國小說史略》的主要參考書之一,故將其與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作一比較分析很有必要。限于本文的研究對象和篇幅,我們不將兩書作全面的比較,而只考察《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與該書第六章第四節(jié)第三部分即兩書的論紅部分有多少相似性。
首先,從寫作體例上說,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與鹽谷溫著作論紅部分的結(jié)構(gòu)大體相似。為直觀起見,我們將兩書該部分的內(nèi)容列表如下:見表1。
表 1 魯書與鹽谷書論紅部分結(jié)構(gòu)之比較
從表中可以看出,兩書都是先介紹《紅樓夢》的緣起、概要、主旨,然后述及世上流傳的關(guān)于《紅樓夢》所寫為何人何事即《紅樓夢》本事的幾種觀點及自己的評判,最后述及《紅樓夢》的作者及續(xù)書。所不同者,鹽谷書在開頭對清代文學有個總體評價,而魯書則沒有。其次,鹽谷書在介紹完有關(guān)《紅樓夢》本事的幾種觀點后還談到了《紅樓夢》的社會影響及閱讀《紅樓夢》的方法,而魯書則沒有這一內(nèi)容。再者,鹽谷書將對《紅樓夢》作者的考證放在了關(guān)于介紹《紅樓夢》本事的幾種觀點之前,而魯書則放在了此后。此外,魯書在介紹完有關(guān)《紅樓夢》本事的幾種觀點后還增加了《紅樓夢》為作者自敘一說,并作了論證,而鹽谷書則沒有這一內(nèi)容??梢姡瑑蓵慕Y(jié)構(gòu)框架大體相似,略有差異。
其次,關(guān)于世上流傳的《紅樓夢》本事的三種觀點,兩書的說法和敘述次序完全相同,不過文字表述有所差異罷了。如鹽谷書認為世上流傳的關(guān)于《紅樓夢》本事的三種觀點是:納蘭成德說、清之世祖順治帝說和康熙帝底廢太子胤礽說;而魯書則認為是:納蘭成德家事說、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而在具體論述這三種觀點時,兩書除了對第一種觀點的論述完全不同外,對第二和第三種觀點的論述幾乎完全一致。如鹽谷書對第二種觀點的論述:
第二清之世祖順治帝說。在王夢阮、沈瓶庵所共撰的《紅樓夢索隱》之提要里這樣說破過:“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奔础笆雷嬖{冒氏之妾董小宛為妃,因董妃不幸早世(逝),帝傷感不已,遂遁跡于五臺山為僧。這就是所謂情僧,林黛玉不外是董妃底影寫?!都t樓夢》之作,畢竟是諷刺世祖的。”然順治帝與秦淮名妓實際年歲非常相差,(小宛于順治八年以二十八歲而亡,時帝才十四歲)其謬妄不待論。其說在《石頭記索引》底附錄《董小宛考》里詳細地辨明了。[1]480-481
而魯書的論述則是: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王夢阮、沈瓶庵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云,“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倍种付蹂鸀榧辞鼗磁f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于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臺山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宛生于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2]168-169
孟森的《董小宛考》即附錄在《石頭記索引》之后??梢?,兩書所引材料和論證依據(jù)完全相同,不過文字表述有所不同罷了。而對于有關(guān)《紅樓夢》本事的第三種觀點,兩書的論述亦大體相同,不過鹽谷書認為此說陷于傅會,而魯書則依據(jù)胡適的考證認為此說不能成立。
再次,我們將《魯迅全集》所收《中國小說史略》與孫俍工所譯《中國文學概況講話》中的賈氏譜系作一比較分析后發(fā)現(xiàn),兩書所繪賈氏譜系大要完全一致。不過,魯書將鹽谷書中表示男子的黑字和表示女子的白字全用黑字表示;將鹽谷書中表示金陵十二釵的長方形框改用*表示;并將賈府四大小姐下的數(shù)字及迎春、探春和妙玉字下的注釋文字全部刪去??梢?,魯書的賈氏譜系為摘抄鹽谷書中的賈氏譜系而成,不過摘抄時在標記方面作了改動。
由上可見,魯書對鹽谷書確有參考,故魯迅在《華蓋集續(xù)編·不是信》中也說:“鹽谷氏的書,確是我的參考書之一,……還有論《紅樓夢》的幾點和一張《賈氏系圖》,也是根據(jù)它的,但不過是大意,次序和意見就很不同?!盵3]這種說法還是符合實際的。
其實,早在《中國小說史略》出版之前,魯迅即于1920 年起在北京大學、北京高等師范學校講授中國小說史課,其間曾印發(fā)過《小說史大略》的講義。該講義共十七篇,其中第十四篇為《清之人情小說》,題目與后來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的相同,內(nèi)容亦大體相仿,不過論述更為簡略。若將魯迅《小說史大略》第十七篇與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講話》中的論紅部分進行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該講義對鹽谷書的參考顯然要比后來的《中國小說史略》為多。而后來的《中國小說史略》之所以對鹽谷書的參考減少了,可能是因為隨著研究的深入,魯迅發(fā)現(xiàn)了鹽谷書的一些觀點并不正確或表述不準確,于是將它們刪去。而另一些參考鹽谷書的內(nèi)容之所以保留下來,可能是因為魯迅覺得它們依然正確,于是便予以了保留。因此,可以認為,《中國小說史略》是魯迅小說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是魯迅對《小說史大略》的修正與改進,也是魯迅對鹽谷溫著作認識的進一步深化。
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之所以能在印發(fā)《小說史大略》講義后不久即以新的面目出現(xiàn),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魯迅的研究有了深入發(fā)展。隨著多年資料的積累、教學的推進和思考的深入,他發(fā)現(xiàn)了《小說史大略》的缺陷和不足,于是借機對其進行修改補充。二是隨著學界研究小說者日多,小說研究日進,魯迅獲得的資料和研究成果也愈多,故其隨時能借鑒學界的新材料、新見解來豐富自己的研究。具體到紅學研究上,明顯可以看出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還參考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跋〈紅樓夢〉考證》等文章,胡適的這些文章寫于1921 年以后,分別收入《胡適文存》、《胡適文選》等集中。具體說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對胡適觀點的參考有如下幾處:
一、書中對關(guān)于《紅樓夢》本事的第一種觀點即“納蘭成德家事說”的批駁主要參考了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一文。該處除了所引張維屏的《國朝詩人征略》不見于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外,其它所引如陳康祺的《燕下鄉(xiāng)脞錄》、俞樾的《小浮梅閑話》皆見于該文。而該處末尾更是說:“胡適作《〈紅樓夢〉考證》(《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為姜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于寶玉可比;一為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2]168可見,魯迅這里直接引用胡適《〈紅樓夢〉考證》中的結(jié)論來批駁此說的謬誤,并不避諱他所使用的參考文獻的出處。
二、書中介紹的關(guān)于《紅樓夢》本事的第三種觀點即“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雖然主要參考了鹽谷溫的《中國文學概論講話》一書,但該處末尾對此說的批駁則引用的是胡適的考證:“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2]169胡適對《紅樓夢》作者的生平考證主要見于《〈紅樓夢〉考證》一文,其中有云:“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里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當日曹家的影子。”[4]可見,魯迅這里也是直接引用胡適的考證來批駁世上流傳的《紅樓夢》乃寫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的說法。
三、書中所述《紅樓夢》為作者自敘的觀點,也參考了胡適的意見。其云:“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后。……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于榮華,終于苓落,半生經(jīng)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盵2]169依據(jù)的也是胡適的考證。隨后,書中對曹雪芹家世生平的介紹亦明言“詳見《胡適文選》”。而《胡適文選》關(guān)于《紅樓夢》考證的文章有《〈紅樓夢〉考證》、《跋〈紅樓夢〉考證》、《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等,可見魯迅是依據(jù)這三篇文章來總括曹雪芹的家世生平的,故寫得精煉簡潔。此外,書中所述高鶚的生平經(jīng)歷亦是據(jù)胡適《〈紅樓夢〉考證》而來,只是魯迅在引用時去掉了胡適文章中的繁瑣考證,而直接陳述相關(guān)結(jié)果。
四、魯迅《小說史大略》所引的《紅樓夢》原文是依據(jù)程甲本的,而到了《中國小說史略》則改用了戚蓼生序本,這其中的原因何在?筆者以為這也可能與采信胡適的考證有關(guān)。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等文章對《紅樓夢》的版本多有論述,這些文章仔細辨析了程甲本、程乙本、戚蓼生本和脂硯齋重評本的高下優(yōu)劣,認為重評本最早,其價值遠在各本之上。而戚本雖然沒有重評本早,其中的改竄亦多,但戚本比程本早,且又是手抄本,故亦有相當?shù)膬r值。胡適說:“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shù)輾轉(zhuǎn)傳抄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梢杂脕韰⑿3瘫?,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盵5]287這是對戚本的高度評價。魯迅既然多次引用胡適的文章,其對胡適關(guān)于戚本的論述自然心中有數(shù),故其在編寫《中國小說史略》時也就改用了戚本,而不再使用程甲本了。
可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參考胡適的觀點不少,其引用次數(shù)甚至超過了對鹽谷書的引用。此外,魯迅該篇還參考了王夢阮的《紅樓夢索隱》、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和蔣瑞藻的《小說考證》等著作。因此,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四篇可謂是集思廣益的結(jié)果,沒有同時期其他人的研究成果,該篇的寫作是難以想象的。
那么,魯迅該篇是不是沒有自己的觀點,而全是引用參考他人的觀點呢?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魯迅除了引用參考他人的觀點外,自己也有很多獨到的見解,尤其是關(guān)于《紅樓夢》性質(zhì)及人物形象的論述,更非他人可比。如關(guān)于《紅樓夢》的性質(zhì),鹽谷書認為《紅樓夢》是“集古今東西第一的言情小說,……務(wù)在各人各樣地發(fā)揮金陵十二釵三十六美人底女性美,曲盡溫柔、優(yōu)雅、清高、戀愛、執(zhí)著、嫉妒、淺慮、陰險等所有的情海底波瀾,把男女兩性的悲歡離合,嬉笑怒罵底心理狀態(tài),詳細地演述出來了”[1]466,這就把《紅樓夢》說成是描寫才子佳人的言情小說。而胡適則認為“《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的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杰作”,[5]286把《紅樓夢》看成是描寫真實的自然主義小說。
魯迅則認為“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w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qū)憣崳D(zhuǎn)成新鮮。”[2]167-168首先肯定了《紅樓夢》是人情小說。而關(guān)于人情小說,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說(上)”中說:“當神魔小說盛行時,記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猶宋市人小說之‘銀字兒’,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fā)跡變態(tài)之事,間雜因果報應(yīng),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tài),見其炎涼,故或亦謂之‘世情書’也。”[2]125可見,人情小說的內(nèi)涵遠比言情小說和自然主義小說的內(nèi)涵豐富,它也更符合《紅樓夢》的實際情況,因此用它來概括《紅樓夢》的性質(zhì)顯然要比用言情小說和自然主義小說來概括貼切、恰當?shù)枚?。然后,魯迅筆峰一轉(zhuǎn),又說《紅樓夢》“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而之所以不同,是因為“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qū)憣?,轉(zhuǎn)成新鮮”,這就是說《紅樓夢》是一部寫實主義的人情小說,它與先前人情小說的多虛構(gòu)不同,故反而讓人覺得新鮮,能引人入勝。由此可見,給予《紅樓夢》的文學成就以深刻認識和崇高評價的,不是鹽谷溫與胡適,而是魯迅,兩者見識之高下優(yōu)劣一目了然。
再如,對寶玉形象的分析,該篇認為寶玉:“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薄氨瘺鲋F,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lǐng)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盵2]163.165就點明了寶玉的悲劇性格和心中的獨特感受,以及造成這種悲劇性格的社會原因,可謂見解透辟,概括有力。對于《紅樓夢》續(xù)書眾多的原因,魯迅也予以了揭示:“據(jù)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于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常情所怪,故復(fù)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盵2]171這就是說《紅樓夢》因為如實描寫,從而引起了人們的愛重,也引起一部分人的不滿,這導致后來續(xù)書不斷,這就解釋了《紅樓夢》后來續(xù)書眾多的原因,而這是他人很少論及的。
當然,本篇開頭關(guān)于《紅樓夢》內(nèi)容的概括也切中肯綮,要言不煩。而篇中幾處對《紅樓夢》原文的大段引用,也完全出于己選,別有眼光,與鹽谷書所選完全不同。而且,魯迅的概括簡短有力,論述精彩簡潔,也與鹽谷溫的敘述委婉和胡適的仔細推求及小心求證大不相同,表現(xiàn)了獨特的風格特點。此外,除了該篇,魯迅在他處對《紅樓夢》還有很多精彩論述,如果再加上這些,那么他的紅學成就是相當可觀的,其遠見卓識遠非一般人可比。
可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關(guān)于《紅樓夢》的論述確有很多精彩之處,這是魯迅非凡見識和偉大創(chuàng)造力的表現(xiàn),也是他較別人高明的地方。從魯迅該篇的寫作我們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啟示,這對于我們今天的研究不無啟發(fā)指導意義:
首先,在引用別人觀點時要經(jīng)過慎重的選擇與判斷。魯迅對他人觀點的引用是在經(jīng)過一番仔細辨別后作出的,并不是隨意盲從。早在魯迅寫作該篇之前,有關(guān)《紅樓夢》的研究就已熱鬧非凡,而魯迅以犀利的眼光和深邃的思想,批駁了以王夢阮和蔡元培為代表的索引派,放下了以王希廉為代表的評點派,就是對新紅學中的王國維、俞平伯等人的觀點也沒有采納或采納不多,而唯獨肯定了鹽谷溫、胡適的一些觀點和考證,并予以吸納,這種擇善而從的做法顯示了魯迅獨到的眼光和明銳的識斷。而事實證明,魯迅的判斷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被證明是正確的,這是魯迅見識卓越的一個表現(xiàn)。
而魯迅對胡適觀點的引用其實也有一個辨別思考的過程。早在寫作《小說史大略》時,魯迅就已開始引用胡適的觀點,其中提到《〈紅樓夢〉考證》兩次,分別為證明世上流傳的《紅樓夢》乃寫康熙朝政治狀態(tài)說法的謬誤以及《紅樓夢》為作者自敘的觀點[6],而其它則未見引用。可見,此時魯迅對胡適的文章還引用不多,這說明他對胡適的文章還心存疑慮,故使用起來較為謹慎。而此后不久,魯迅閱讀到了胡適更多的考紅文章,并深為同意其中的觀點,于是在寫作《中國小說史略》時便開始大量引用,其中胡適的名字就出現(xiàn)了四次,《〈紅樓夢〉考證》名稱出現(xiàn)一次??梢姡藭r的魯迅對胡適的觀點已是甚為信任,故引用起來毫無顧忌,而這其實是在經(jīng)歷一番辨別思考后做出的,是魯迅慎重選擇與判斷的結(jié)果。
其次,引用和評判要堅持學術(shù)標準。就人際關(guān)系和政治態(tài)度而言,魯迅與蔡元培關(guān)系密切,而與胡適在新文化運動時期關(guān)系密切而后分道揚鑣,但魯迅并沒有因此而采納蔡元培的意見而拋棄胡適的考證??梢?,魯迅并不因為人情和政治態(tài)度而影響他的學術(shù)研究,在治學道路上他是堅持了客觀公正的學術(shù)標準,故在《中國小說史略》出版直至其臨終前,盡管其間該書經(jīng)過多次修訂再版,但魯迅始終沒有刪去其中對胡適觀點的引用和參考,并多次據(jù)胡適的考證修訂該篇[7],這也是其寬廣的胸懷和堅持學術(shù)標準的公正態(tài)度的體現(xiàn)。至于他因研究小說而與鹽谷溫結(jié)下了友誼,那也是佳話,這里就不贅述了。
再次,引用要注明出處,學術(shù)規(guī)范要堅持。對于魯迅的紅學成就,胡適在1928 年的《白話文學史自序》中說:“在小說的史料方面,我自己頗有一點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chuàng)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斷制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jié)省無數(shù)精力?!盵8]這里胡適雖然說的是《中國小說史略》,但其中也是包含第二十四篇在內(nèi)的。而當陳源、顧頡剛、蘇雪林等人指責《中國小說史略》抄襲了鹽谷溫的著作時,胡適曾于1936 年在《致蘇雪林》信中說:“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的早年文字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現(xiàn)今鹽谷溫的文學史已由孫俍工譯出了,其書是未見我和魯迅之小說研究之前的作品,其考據(jù)部分淺陋可笑。說魯迅抄襲鹽谷溫,真是萬分的冤枉。鹽谷一案,我們應(yīng)該為魯迅洗刷明白?!盵9]雖然鹽谷溫的考據(jù)部分未必“淺陋可笑”,但說魯迅抄襲鹽谷溫應(yīng)是不能成立的,當然魯迅借鑒了鹽谷溫和胡適的研究成果則是確鑿無疑的。只是魯迅在引用鹽谷書時如果能注明出處那就更好了,這樣至少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指責,由此可見堅持學術(shù)規(guī)范的重要性。
此外,研究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筆者認為,我們在高度評價魯迅的紅學成就的同時,不應(yīng)否認或忽視他對鹽谷溫和胡適等人論著的參考,正如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一樣,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站得更高,看得更遠,取得出非同一般的成就。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關(guān)于《紅樓夢》的論述正好證明了這點,認清這個史實,對于我們克服當前學界普遍存在的忽視前人研究成果的浮躁學風,或許不無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