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
走在修繕拓寬了的街道上,有些茫然地望著街道兩旁裝修一新、風格一致的店鋪。在記憶里,這條全城最破舊的街道,卻是最有煙火氣的。從街口第一家羊肉湯館算起,一千多米長的小街上擠滿了各類小吃鋪,餛飩、水餃、拉面、油饃、牛肉湯、麻辣燙,還有烤魚店、火鍋店、酸菜魚店以及開了幾十年的老館子。憑著記憶去找小時候最常光顧的那家牛肉湯店,卻迷失在一間間被改造得整齊劃一的店門外。一直走到十字街口,也沒能找到記憶里的店鋪。
這時,我卻看見了朱迪。雖然那頭齊耳短發(fā)掩住了半邊臉,仍能一眼認出來。她穿著一件霧霾藍的毛線開衫和一條黑色長紗裙,在黃昏的光線映襯下,樣子定格成了復古風的剪影,像看老電影一般令人懷舊。我從角落里蹦出來,“朱迪”,我在心里大聲喊她的名字,正要過街奔向她,卻又定住了。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她,裙擺下面露出一只鞋,另一只沒穿鞋的腳上打著石膏夾板。推自行車的人,卻是他!
我站在暗處,望著他推著她漸漸走遠。
這些年,我很少回來,即便回來也都是窩在家里,很少出門。爸媽都為我成年后性格的改變感到詫異,他們有時會在飯桌上以玩笑的口吻提及我過去的種種,我總是不予回應。我不喜歡父母在親朋好友面前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他們真沒什么可得意的。如果他們知道自己學有所成、在廣州一家上市公司工作的兒子其實已經(jīng)失業(yè)了,全家湊錢為我買下的那間小公寓正作為二手房在中介掛著出售;如果他們知道,他們同樣引以為傲的未來兒媳已在一年前向我提出分手,現(xiàn)在已成為別人的太太——他們還會得意嗎?
這些日子,我每天除了和父母一起吃飯外,便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四處投簡歷,甚至還在網(wǎng)上買了國考的網(wǎng)課。我在想,也許像我父母一樣,當個小公務員,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生,也不失為一種選擇。只是,我怎樣才能對他們說出自己的這種選擇呢?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們有個在廣州一家上市公司工作的兒子,有房有車,馬上要娶一位大學教授的女兒……
而朱迪就像夢一般,在我眼前繞了一圈,又消失了。我站在路燈下,想起奶奶安葬后的那個黃昏,我們一家還沉浸在哀傷里,電視沒有打開,家里也沒做飯,我們一家三口沉默地坐在一樓客廳里,各自看著手機。突然,一陣刺耳的歌聲從隔壁傳來,我被嚇了一跳。我爸起身打開燈,對我說:“那是隔壁老頭的鬧鐘。他真慘,都快七十歲了,癱在床上的老婆子全靠他照顧。聽說他們家還有個女兒,因為感情問題,這里出了毛病,也需要照應?!蔽野种噶酥缸约旱哪X袋。他在機關(guān)里待了一輩子,臨退休,也沒能升上正科級,心里為之不平時,便會很阿Q地拿我來跟別人家的孩子比?!案舯诶项^,過去還是一個單位的頭頭呢!”他不無得意地說。我壓制住內(nèi)心的不快,“哦”了一聲。
推著朱迪的就是租住在我家隔壁院子里的那個“慘”老頭。他是朱迪的父親嗎?
當年,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們舉家歡慶。我趁大人為此喝得酩酊大醉之際,揣著錄取通知書跑了出去,我是去找朱迪的。我知道她很難受,我也難受。原本,她是優(yōu)等生,我是個學渣,但不知怎么,和她好上以后,我漸漸成了優(yōu)等生,高考我又超常發(fā)揮,取得了令人瞠目的好成績。朱迪也考了令人詫異的分數(shù),那分低得離譜,甚至沒能達線。那晚,我計劃當著朱迪的面撕掉錄取通知書,然后和她一起復讀。
來到朱迪家屋后,敲她的窗,沒有回應。我把耳朵貼在窗上,屋里沒一點兒動靜。我在屋后等到半夜,直到他們家樓上有人拿手電筒對著我照,我才離開。我一路小跑,翻墻回到家,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還是我媽把我喊醒的,說是有個女生來找我。我一骨碌爬起來就往樓下跑。來找我的不是朱迪,而是低我一級的學妹,找我借書來了。
我上樓翻了幾本書給學妹后,靈機一動,讓她和我一起去找朱迪。有學妹一起,這一次,我沒有鬼鬼祟祟地敲朱迪的窗子,而是讓學妹去敲門。學妹敲了半天門,始終沒有人應。
接連好幾天,我每天都去朱迪家,開始敲窗,后來敲門,一直沒人。那天,我在敲門的時候,住在她家樓上的警察正好下樓,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問我找誰,是不是天天都來??!我說我是朱迪的同學,找她有事。他說,朱迪家沒人,不要老來敲門了。
學妹又來我家兩趟,一次是借書,一次是問我題目。我媽八卦地跟我打聽學妹的家世,我說我不知道。我媽說,找對象要找門當戶對的。呵,原來她把學妹當成我對象了。我沒有解釋,解釋也沒用,她永遠會按照自己的推理去想象。
學妹說,她有辦法,她可以找人幫忙查到朱迪爸爸的手機號碼。我怎么沒想到這一招呢?連聲向她道謝。她問我:“怎么個謝法?”我說:“如果查到了,我請你吃牛肉湯?!彼么邕M尺,說:“不行,我要吃火鍋?!蔽掖饝恕5诙?,學妹就拿著一張寫著一串號碼的紙片到我家來了。我怕我媽又逮住學妹問東問西,忙拉著她出了門,半道上,我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了,聽到很沙啞的一聲“喂”之后,我有點語無倫次地說:“叔叔好,我想找朱迪?!睂Ψ街蛔治创?,便掛斷了。
那段時間,我被無法聯(lián)絡上朱迪折磨得什么事都做不了,直到我去了廣州讀大學,直到接到學妹的電話。她告訴我,高復班開學了,她特意去打聽,仍然沒有朱迪。我再沒有聽到過朱迪的消息。
失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一家藥房門口時,我扭頭向左看了一眼,馬路對面裝修一新的店鋪之間,那截小路居然還像狗舌頭似的伸了出來。我徑直踏上那條逼仄曲折的小路,這條被稱作“一人巷”的小路,夾在樓屋之間,僅容一人穿行。往上看,有點“一線天”的意思,但行路者一般不會抬頭看天,因為地上是參差不齊的石塊、磚頭與瓦片,有的地方還漫著污水,稍不留意,都有崴腳與摔傷的危險。
那是一個高二剛開學的晚上,下晚自習出校門的時候,我照例聚焦目光,鎖定目標朱迪。高二分班,我發(fā)現(xiàn),我們班有那么一位美女,名字也好聽,叫朱迪。她的出現(xiàn),成了我每天上學的動力。那天晚上,我目送她騎著自行車出校門時,發(fā)現(xiàn)從學校對面的合歡樹下突然沖出來一個女的,一把抓住她的自行車,她險些摔倒。我忙跑上前去,很自然地從她手里接過自行車,對她說:“走吧。”那個看上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但是打扮入時的女人看了我一眼,退讓到一旁。我讓朱迪在后座上坐穩(wěn)后,騎上車便走了。
路上,朱迪向我道謝,說這個女的已經(jīng)攔過她一次了,幸虧她爸出現(xiàn),她才跑了。朱迪說:“我不認識她,她說的人我也不認識,但她非要攔住我說些奇怪的話?!蔽艺f:“別管她,也許她精神不正常。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朱迪遲疑了下,便告訴了我她家的地址。
我打開手機電筒,照亮了腳下的路,小城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但走在這一人巷里,卻如同穿越回了過去,它沒有任何改變,包括巷子拐角處那戶人家門前的水井蓋板,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匆姛艄饩褪窍锟诹?。巷口那家網(wǎng)吧改造成了一間小超市,我走進去,買了瓶水。收銀的是張陌生面孔,而不是過去網(wǎng)吧的主人,對哦,沒有那么多人會待在原地。我去買水,原本是抱有一絲遇故人的期望的。
從這間小超市往前走一百步,左轉(zhuǎn),第三個樓道口,右邊那道門。我不僅走到了那門口,還敲了門。
門內(nèi)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怎么又不帶鑰匙!”
門開了,我們相互尷尬地對視了半秒,我開口:“請問朱迪在嗎?”
“朱迪是誰呀?你找錯門了吧?”女人說著便要關(guān)門。
“我是朱迪的同學,以前常來這里的,沒走錯?!蔽覔尨鹚频脑谒P(guān)門之前快速迸出了這句話。
她在一條窄窄的門縫后說:“我不認識你說的人。”說罷,門“咔嗒”一聲關(guān)閉了。
我站在門外,那感覺就像多年前送朱迪回家后,我站在這里,對門內(nèi)的世界一無所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一扇朝外開著的窗是朱迪的,每次送她進門后,我總要站在那扇窗下,看著屋里的臺燈將她的影子投在窗簾上。我有時會吹聲口哨,與她告別。她聽見口哨便會隔著窗簾對我比個剪刀手。她那間據(jù)說是由廚房改造的閨房,讓我生出許多美好的想象,但同時,我又有點擔心她的安全,怕會有不安好心的人偷窺她。
一開始,我就是她的偷窺者。剛和她同班的時候,她的座位在我的左前方,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發(fā)現(xiàn)這女生好看。每當我上課犯困的時候,就扭頭偷看她,她聽課時眉頭緊蹙的樣子都比那些女生花枝亂顫的笑顏要美上百倍,我在課本上、筆記上畫滿了抽象的側(cè)顏美女頭像。有一天,我那該死的同桌瞎鬧,把課桌撞倒了,桌上的書本文具撒了一地。好心的同學在幫我撿書本的時候,看到書上的畫像后,夸張地驚呼:“哇,真有你的,朱迪被你畫神了哈,朱迪快看,鹿鳴畫的你,簡直和你真人一模一樣哎!”朱迪沒有扭頭,但我看見她的側(cè)臉突然間變得緋紅。我的同桌以及幾個平時和我玩得好的男生見狀,便一起起哄。
從那以后,朱迪就開始對我刻意保持距離了,直到遇到那個攔住她的女人,才讓我有了騎車護送她回家的機會。那晚我送她,不小心跌倒了,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摔花了臉,第二天便沒去上學。一周后,我臉上的傷結(jié)了疤,我才去了學校。剛進教室,我看見朱迪猛然抬頭,對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當即心花怒放,覺得那一跤跌得太值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人生所遇之人,經(jīng)歷之事,都像是提前寫好的腳本一般。就像今天,我突發(fā)奇想要去吃牛肉湯,卻遇見了她,并且,她的父母居然與我父母比鄰而居。這一切,勾起了我無邊的回憶。原以為,那些幾乎被時光殺死的往事,早已成為了過去,但當我看到她坐在自行車后座,在黃昏的光影下定格成一幅剪影,我才明白,往事沒有被殺死,只是被掩埋了,像一顆種子,無論被埋藏多久,遇到契機,便會重生。
回到方才朱迪隱身的路口,探身往里看,那是一條死胡同,被早年開發(fā)的住宅樓封鎖了出口。不知老頭兒推著朱迪到這里做什么。我站在路口,突然想抽支煙。煙已經(jīng)戒了半年了,這會兒無端生出對煙的欲望,令人感到無奈。我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十字街口有家煙酒商店,于是快步走過去,還沒走到街口,就聽到我媽大聲喊我名字,原來她和我爸就在超市門口,手里拖著一只裝滿東西的購物車。
原本計劃的堵守行動,被他倆打破了,抽煙的欲望也消失了。我從我媽手中接過小拉車,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上了車,我媽剛對司機說出我們家所在的位置,司機就說:“哦,那地方,我曉得。你們家是住巷子最里頭,旁邊有三間瓦房的那家?”我媽點頭稱是。司機又開口說:“你們隔壁那家現(xiàn)在是租房子住那里的吧?家里有個癱瘓的老太太,老頭每天出去撿破爛,為供養(yǎng)一個在國外留學的孩子,把家里房子都賣了,可憐吶……”
出租車停在我家門口,我付了車費下車。出租車在隔壁家門口的空地上倒車時,我的腦海里還在反芻剛聽到他說的那番話。
我父母想把爺爺送到康養(yǎng)中心去。爺爺今年九十歲了,過去二十年,他和奶奶一直常住我們家,奶奶病危時,姑姑把爺爺接到了他們家,奶奶才去世,他們就要把爺爺送到康養(yǎng)中心去,我為爺爺感到難受。我告訴父母,我得先去康養(yǎng)中心看看那里條件怎樣,如果好,我才放心爺爺去。
我媽說:“條件不錯的,我們今天已經(jīng)陪爺爺在那里適應了一天,他在那里蠻好的?!?/p>
原來她已經(jīng)把爺爺送進康養(yǎng)中心了,那還跟我“商量”什么呢?我一路來到由當年的政府招待所改建的康養(yǎng)中心。這里門禁森嚴,我對門衛(wèi)說要去看爺爺,他從開了一半的玻璃窗口送出話:“按照規(guī)定,沒有出入證,外人不能進?!蔽野逊e攢許久的憋屈聚集在右手,猛地一拳,砸碎了那半扇玻璃窗。很快有人從那棟過去是貴賓樓的辦公樓里走過來。我站在原地,任鮮血爬滿手背再跌向地面。
來人中那個穿白大褂的女人(誰知道她是不是醫(yī)生)見了我,“呦”的一聲,讓保安給了我一只口罩后,讓我趕緊戴上,二話沒說,便讓我跟她一起進了主樓。在一樓那間淺藍色的診室里,她熟練地給我的傷手做了沖洗、消毒與包扎。做完這一切,她摘下了口罩。
“你!”我驚呼。居然是當年的學妹!
“行呀你,這么多年,居然還這么豪橫!”她轉(zhuǎn)身從飲水機里倒了杯水遞給我。
她嗔怪我說:“當初打你手機被告知號碼已停機,第二年我高考后去你家還書時,阿姨告訴我,你和女朋友旅游去了。好家伙,沒想到你移情的速度這么快,這樣看來,我好不容易刺探到關(guān)于朱迪的消息就成多余的嘍!”
正說著,從走廊最里的房間里出來一個人,居然是我家隔壁的老頭——朱迪爸!我的心狂跳起來,我和學妹異口同聲地和他打了招呼,學妹突然望著我說:“咦,你認識他???”
我答非所問:“朱迪在這里?”
學妹說:“朱迪怎么會在這兒,人家在美國呢,這兒住著的是她姐姐?!痹瓉砦以诮稚峡匆姷氖侵斓系慕憬?,對哦,朱迪說過,她有個姐姐的。
告別學妹,走出康養(yǎng)中心,就是亂哄哄的街道。我不想馬上回家,而是朝東城門走去。記得高三下學期的一個黃昏,朱迪讓我騎車帶她去東門外的水庫。東門外的水庫是大人口中的禁忌地,我對朱迪說:“我媽說,前兩天那里又撈出一個溺死的。”她什么也沒說,一直默默地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我們繞著水庫騎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
我走到東門口,踏著臺階走上城墻,往東門外望去,過去水庫的位置,聳起了一棟棟燈火通明的住宅樓。我遠遠地望向那些燈火時,看見一輪將圓的月亮正緩緩爬上樓頂。我突然想到這么一句話:時間帶不走的記憶,現(xiàn)實也會將其埋葬。這時手機提醒,郵箱里來了新郵件。打開郵箱看,居然是一封面試通知。這些日子,雖然我一直在投簡歷,但并未抱有希望。能收到這家跨國公司的通知,我感到很意外,更為意外的是,郵件上聯(lián)系人的名字居然叫Jude,朱迪的英文名也叫Jude啊!
我走下城墻,穿過不再熟悉的街道,回到了巷子深處的家。爸媽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我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便上了樓。拉窗簾的時候,我往窗下看了眼,隔壁三間破舊的紅磚藍彩鋼瓦頂?shù)闹魑菡?,一扇老式防盜鐵門緊閉著,從鐵門內(nèi)敞開的木門投出電視里含糊其詞的對白。月光落在院子里,將那張裸露著木質(zhì)原色的舊椅與一只歪歪斜斜的矮木凳照得更顯凋敝。這些物品都來自朱迪過去那個我從沒進過的家嗎?我知道,明天黃昏,隔壁的老頭兒在鬧鐘響起后,就會推著那輛叮當作響的自行車出門。我很想仔細地辨認一下,他的車是不是很多年以前,我曾騎過的那一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