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道波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甲申年(1644年),“闖王”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禎帝自縊殉國,標志著明王朝統(tǒng)治的結束。與此同時,明朝宗室在南方建立了一系列政權,史稱南明政權。隨著南明歷史研究的不斷推進,對南明諸政權速亡的原因探討,也日益受到學界的關注。高春平先生從三次火并的角度對永歷政權敗亡的原因展開論述,陳楠則從南明政權“聯(lián)衡”政策考察其覆亡之由。本文擬對甲申之變后,南都迎立新君人選之爭展開論述,并進而分析由此產(chǎn)生的惡劣影響。
甲申之變后,明朝控制的地區(qū)還有南直隸、浙閩、湖廣、兩廣、云貴,整個南方除四川外還都在明朝旗幟下。南京亦有著一套完整的中央機構,且是南方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使得整個南方不至成一盤散沙。
明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以來,江南受兵禍較少,經(jīng)濟依然富庶,且由于明朝統(tǒng)治在北方的覆滅,耗資巨大的漕運自然停止,這使得江南的經(jīng)濟負擔減輕了不少。所以從經(jīng)濟上來說,江南足以立國,也足以支撐起一個志在統(tǒng)一的政權運轉。
從政治上而言,明朝在北方雖然覆亡了,但在南方依然有著強大的號召力。17世紀的中國南部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說是一個士紳社會,地方士紳享受著王朝授予的種種政治、經(jīng)濟特權,擁有很大話語權,關心并積極參與政治,充當著政府與百姓的橋梁和紐帶,對朝廷百姓影響很大,構成了社會的中堅力量。他們深受理學影響,強調華夷之辨和正統(tǒng)觀念。在傳統(tǒng)儒家思想看來明朝無疑是正統(tǒng),南方士紳階層會予以支持擁護。
當然,此時經(jīng)濟政治方面的危機也是巨大的,中央政府被一網(wǎng)打盡對于一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國家是毀滅性的,絕對的權威一旦消失,再次重建就比較困難。且崇禎一朝軍費暴增,國庫空虛,即便在江南富甲天下之地,真正富的也只是士紳與地主罷了。
在江北兩淮一帶,原有總兵黃得功的軍隊;從北方逃來的高杰、劉良佐、劉澤清三支軍隊也駐扎于此,總計十余萬人。黃、高、二劉四位武將都具有一定軍事實力,其中又以黃、高兵戰(zhàn)力較強。
福建則有大名鼎鼎的鄭芝龍,鄭氏有著一支強大的水師,曾縱橫海上,被朝廷招安后逐漸控制了福建軍政大權,成為地方實力派。
云南有黔國公沐天波,沐氏被封黔國公,世鎮(zhèn)云南,與國同休,主要是對付土司的反叛以及緬甸等國的入侵,保持有一定的武備。
湖廣地區(qū)的平賊將軍左良玉麾下更是兵馬眾多,是此時明軍兵力最盛者。左氏與農(nóng)民軍作戰(zhàn)多年,驍勇善戰(zhàn),曾多次擊敗農(nóng)民軍??呻S著農(nóng)民軍的不斷壯大,左氏常遭敗績,在后期逐漸以保存實力為主,不聽號令,不斷招攬潰兵、盜賊,人馬增至二十余萬。但其部軍紀渙散,多為烏合之眾。
此時明朝的軍事力量主要為上述這些,從數(shù)量上看有統(tǒng)一天下的實力,但可戰(zhàn)之兵少,善戰(zhàn)之將稀缺,力量分散在各地,彼此之間鉤心斗角,很難團結,有軍閥化的傾向,若中央政權不加以有效整合,很難抵抗農(nóng)民軍或是清軍,更不用談北伐恢復統(tǒng)治了。
明朝實行兩京制,以南京為留都,并在南京留下一套與北京平行的中央機構,五府六部都察院一應俱全,因此南京依然是全國第二大政治中心,是王朝統(tǒng)治南方的樞紐。從客觀上而言,一旦北方有難,皇帝南遷,馬上就可以在南都重建中央,效仿晉、宋故事,保東南半壁江山以存社稷。故而,甲申之變后,南都一躍成為明朝的政治中心。
此時南都大體有三股勢力:一是以南京守備魏國公徐弘基、提督操江誠意伯劉孔昭為代表的勛臣集團。他們多是開國功臣的后代,地位尊貴但一直沒有實權。崇禎末年,由于思宗逐漸不信任文臣,在一些地方給予勛臣實權,使得勛臣勢力有抬頭的跡象。
二是以南京守備太監(jiān)韓贊周為代表的太監(jiān)勢力。守備太監(jiān)主要負責祭陵,維護宮廟,兼管守備軍務。由于守備太監(jiān)都是從京師派來的天子近臣,其權尤重。不過韓贊周是崇禎十六年年底被派到南京的,根基淺薄,使得在南京的太監(jiān)勢力在定策中發(fā)揮的作用有限。
三是以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史可法為代表的文官勢力。南都的文官以東林黨人居多,如戶部尚書高鴻圖、工部尚書程注、右都御史張慎言、兵部右侍郎呂大器、署翰林院少詹事姜曰廣等人。文官集團人數(shù)眾多,聲望影響大,不過在亂世中缺乏實權。史可法是南京兵部尚書,但他能控制的軍隊少之又少,兵權在統(tǒng)兵武將手中。且文官內部矛盾重重,派別不一,不能完全團結。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思宗自縊,太子及永、定二王被俘。四月初一,史可法與南都諸臣奉詔誓師勤王,十二日,京師兇聞至南京,諸臣為先帝發(fā)喪。南京已經(jīng)成為明朝的中心,議立新君就是接下來南都諸臣的第一要務。
甲申之變中,思宗三子被俘,后下落不明,使得光宗絕嗣,新君只能從神宗后代擇選。神宗子孫在世的主要有皇三子朱常洵之子福王朱由崧,皇六子惠王朱常潤,皇七子桂王朱常瀛。不過國變之時,應當擇近處親王為宜,早定大位安撫人心?;萃?、桂王遠在廣西,距南都千里之遙,道遠難至,“太子,永、定二王既陷賊中,以序則在神宗之后,而瑞、桂、惠地遠”。福王、周王、潞王、崇王自北方南逃,此時都在淮安。福王倫序最親,按照明代宗法制度,立福王并無疑義。
但是東林黨人與福王有舊怨。萬歷時,神宗想立寵妃鄭貴妃之子福王朱常洵為太子,東林黨人強烈反對,與神宗抗爭了十幾年,最終取得了勝利,這就深深地得罪了福王。“先帝兇聞至南京,諸大臣縞衣發(fā)喪,議立君。而福王由崧、潞王常淓俱避賊至淮安,倫序當屬福王。諸大臣慮福王立,或追怨妖書、梃擊等案;潞王立則無后患,且可邀功。陰主之者,廢籍禮部侍郎錢謙益,力持其議者兵部侍郎呂大器,而右都御史張慎言、詹事姜曰廣皆然之。前山東按察司僉事雷 祚、禮部員外郎周鑣往來游說;乃言:‘福王,神宗孫也,倫序當立;而有七不可,貪、淫、酗酒、不孝、虐下、不讀書、干預有司也。潞王,常淓神宗侄也,賢明當立’。移牒史可法,可法亦以為然。”若事情不出現(xiàn)轉折,以朝中東林黨人的絕對優(yōu)勢,潞王就可能登基為新君。
事情轉機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諸史中對此記載不一?!皶r士英督師廬、鳳,獨以為不可,密與操江誠意伯劉孔昭,總兵高杰、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等結,而公致書于參贊機務兵部尚書史可法,言倫序親賢,無如福王??煞ㄒ馕礇Q。及廷臣集議,吏科給事中李沾探士英指,面折大器。士英亦自廬、鳳擁兵迎福王至江上,諸大臣乃不敢言。王之立,士英力也。”“逆案阮大鋮久住南都,線索在手,遂走誠意伯劉孔昭、鳳陽總督馬士英幕中密議之。必欲使事出于己而后可以為功。乃使其私人楊文驄,持空頭箋,命其不問何王,遇先至者,即填寫迎之。文驄至淮上,有破舟河下,中有一人,或曰:福王也。文驄入見,啟以士英援立之意?!薄案M鯌植坏昧ⅲ詴俑呓?、黃得功、劉良佐擁兵協(xié)戴。劉澤清始附潞議,以兵不敵,改計從杰等;四鎮(zhèn)遂與馬士英歃血定盟。史可法知事已決,將具舟啟迎,而錢謙益、呂大器、雷 祚猶呶呶也?!薄爸潦谴筱X與士英謀立福王,以福王與東林有隙,福王立,東林必逐,如此而逆案可毀、己可出也。兵部尚書史可法、詹事府正詹事姜曰廣、兵部右侍郎呂大器遺書士英,言福王有失德,無人君之度,不可立。是時士英兵權在握,與大將黃得功、高杰、劉澤清、劉良佐深相結,諸將皆愿立福王,如士英旨,吏科給事中李沾復從中主其議,于是以福王千廟?!?/p>
由于清朝對南明的歷史比較忌諱,南明具體的史事大多只能見于民間私人著述中,缺乏權威性。綜合以上說法,大概可以得出這樣一個推斷:若潞王得立,則定策功在東林,與馬士英無干,馬自然是不太樂意的。與馬親近的阮大鋮與鳳陽守備太監(jiān)盧九德勸他擁戴福王,既符合倫序大義,又可獨占擁立之功。福王也主動聯(lián)系馬士英、高杰等人,予以許諾。史可法的回書馬士英此時已收到,信中基本上都是對福王的指責,“七不可”也在其中,馬士英已決心擁戴福王,史可法的反對既可以襯托其功勞,日后也可以借機要挾史可法。
馬士英與高杰等各鎮(zhèn)將領帶兵護送福王去南都即位,陳兵江北,大張聲勢。南都朝臣大驚,召開朝會商議對策,在外部壓力下朝臣們同意擁立福王。最后在朝堂起草文書時,掌管禮、兵二部大印的呂大器仍然不肯下筆,不過此時的抗爭已經(jīng)毫無意義?!蔼氄礆v階而上,面折大器云:‘今日之事何事!論典禮則禮莫重于尊君,論典兵則兵莫先于衛(wèi)主,倘有異議者,即以一死徇之?!辈抛罱K走完程序,以福王千宗廟,將新君人選確定下來。
甲申之變后的明朝定策過程實在是糟糕之極,各種勢力懷著私心參與到?jīng)Q策之中,少有人以王朝興廢乃至天下蒼生為念。南都的定策不僅未能將南方的各勢力團結在一起,反而激化了內部的矛盾。
安宗繼位后,馬士英入閣,史可法雖同為閣臣,但處處遭排擠,還不時被馬士英以及勛臣們打壓,在朝中處境艱難。于是,史可法被迫自請赴江北督師,遠離朝廷中樞,試圖整頓江北防務。馬士英援引所親近的“欽定逆案”閹黨余孽阮大鋮為兵部尚書,阮對東林人士攜私報復,極力迫害。而安宗則因為東林人士起初不擁立自己,對阮的行為并沒有過多約束。
于是極具內耗的黨爭在明廷內再次興起了,黨爭的危害是全面性的。呂大器、高弘圖、姜曰廣等一系列東林黨人紛紛被罷免,而代之以親附之人。許多士人慨嘆:“南都之事不可為也!”被打壓的部分東林黨人心懷不滿,借著“童妃案”“北來太子案”,在幕后興風作浪、制造輿論,質疑安宗的真假以及安宗地位的合法性,使得弘光朝廷大失民心。馬、阮更是加緊了對反對派的打壓,黨爭愈演愈烈,嚴重損害了朝廷的形象及內部凝聚力。湖廣的左良玉一向與東林黨人交好,阮大鋮將其視為眼中釘,而左良玉則依仗著自己強大的軍力,專橫跋扈,也不把弘光朝廷放在眼里,雙方勢同水火,矛盾不斷激化。
東林黨人因私怨不以倫序議立新君,定策過程中不乏私心。東林黨人在萬歷朝極力維護皇長子朱常洛,大爭“國本”,所堅持的不就是封建宗法倫理這個道德準則。南都定策時他們卻拋棄了自己當初所堅持的原則,從私心出發(fā)擁立新君,這就開了一個惡例。福王能被擁立靠的不是宗法倫序,而是馬士英的武力。倫理綱常遭到無情的踐踏,皇帝威嚴不再,明代君權自此不復振,受制于權臣。
日后南方各地督撫把立君當成挾天子以令諸侯,將皇帝當傀儡擺布,為自己爭取利益。故在東林黨提出立潞王后,有識之士慨嘆道:“禍從此始矣!神宗四十八年,德澤猶系人心,豈可舍其孫而立其侄?況應立者不立,則誰不可立?萬一左良玉扶楚、鄭芝龍扶益,各挾天子以令諸侯,誰禁之者?且潞王即立,置福王何地?死之耶?抑幽之耶?是動天下之兵也?!?/p>
高杰、劉良佐、劉澤清、黃得功四將的兵力在立安宗過程中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事后都被封以侯伯之爵,甚至裂土分封,復古藩鎮(zhèn)之制,以江北地盡封四人,號稱四鎮(zhèn)。四鎮(zhèn)自以有擁立之功,驕奢淫逸,干涉朝政,索要錢糧,劫掠百姓,動輒為私利互動刀兵,開了南渡之后武人驕扈干政的惡例。“四鎮(zhèn)惟黃得功忠勇奉朝命,而余皆驕悍,不□可法度使。”武人乘著天下動蕩的時機擁兵自重,承平時以文制武的方針被破壞,軍隊軍閥化、私兵化。
定策的參與人員包括南都群臣以及馬士英、高杰等在江淮的將領,上文提到的兵力最盛但遠在湖廣的左良玉卻未能參與。安宗繼位后給左良玉加官晉爵,試圖安撫之,不過很難消解左的不滿之情。隨著清算東林黨的進行,左良玉被當作東林黨的最大外援而被朝廷防范,彼此的隔閡不斷拉大。左良玉部下勸他起兵東下,“諸將洶洶,以江南自立君,請引兵東下。良玉慟哭,誓不許。副將士秀奮曰:‘有不奉公令復言東下者,吾擊之!’以巨艦置砲斷江,眾乃定”。次年,清兵追逐著農(nóng)民軍逼近湖廣,左良玉自知不敵,以保護所謂的“北來太子”為名兵發(fā)下游,逃離湖廣,直趨南京,加速了弘光政權的滅亡。
定策之爭雖然在安宗即位后結束了,但它產(chǎn)生的影響延及弘光一朝乃至整個南明,關乎王朝的穩(wěn)定與安危。弘光朝速亡的原因以及隆武、永歷時的許多現(xiàn)象也可在此找到苗頭與開端。明朝中興大業(yè)最終無望,哪怕是效法晉、宋故事也難以遂愿。弘光朝之后隆武、永歷兩朝的存在,更像是一個近三百年的王朝在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前痛苦而無奈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