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楚
多年來,我在生活中很少見到對吃這么講究的朋友。這也許跟我的家庭有關系。關于食物的記憶總是不可避免地與年代勾連。小時家在冀東農村,父親當兵母親務農,每日吃食無非是玉米面窩頭,玉米渣粥、高粱粥,烀紅薯,冬天唯一的蔬菜是大白菜,過年時媽媽會興高采烈地燉鍋豬肉,炸鍋油炸糕。我對食物的欲望向來只是填飽肚子,從不挑食,即便是隔夜麥子粥也能呼嚕呼嚕喝三碗。對我來講,精美食物和粗糙食物的最大區(qū)別,只是在入口一瞬間:味蕾全部感官被打開,而后,萬千感慨隨著食物的咀嚼吞咽消弭不見。我對美食家的印象,也完全來自于小說或電影,比如《美食家》里的朱自冶,《棋王》里的王一生,《射雕英雄傳》里的洪七公,《食神》里的周星馳。我可能永遠也理解不了那些在飯店門口邊等位邊做美甲、一等就兩個小時的人。對我這種不挑食的人來講,那種等待比等待戈多更荒誕。
十年前,曉楓請我和另外一位朋友吃飯,我坐在副駕駛。她先叮囑我系好安全帶,然后從包里掏出一個老式手機那么長的黑色錢包,在等紅燈時慌亂著打開。說實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家的錢包里掖著這么多卡,仿佛一個窮人終于知道了地主家到底藏著多少糧食。她在四五十張卡里挑來挑去,口中念念有詞,仿佛只有念誦她才通曉的咒語,那張飯店的會員卡才會跳出來。而那頓海鮮自助大餐,讓我這個來自海邊的人也有些驚訝。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正餐結束時,她極力懇請廚師一定要來那道“火焰冰淇淋”。廚師仿佛一只蚰蜒伸展著無數條手臂忙活,大概有些疲累,沒有吭聲。她小聲地說,你們一定要嘗一嘗這道冰淇淋。當火焰裹卷著冰淇淋飛旋起來時,她像個小女孩那樣歡快地鼓起了掌,然后滿懷期待地注視著我們,仿佛一位帶著弟弟妹妹去看馬戲團表演的姐姐,終于等來了壓軸的蟒蛇纏美女——在她看來,所有的鋪墊、前戲,似乎都是為了最后這個莊重的儀式,至于火焰冰淇淋是否甘甜、蟒蛇又是如何被美女征服的,都是次要的了。
我還記得十六年前第一次請她吃飯時,服務員將菜肴隨意擺放在餐桌上。當我們正要夾菜時她說,等等,然后她站起來,將菜品重新小心著擺放,她凝神屏氣的模樣讓她猶如一位正在壘墻的泥瓦匠。當她微笑著坐下,我才發(fā)現菜肴是這樣放置的:涼菜、熱菜、涼菜、熱菜、涼菜……看來在她享受美食時,跟美食相關的一切——盤子的顏色、蘭花或蘿卜花的大小形狀、涼拼的位置,都成為了美食和宗教般的儀式感的一部分。
沒錯,她是個純粹的、高尚的美食家。那些造型精美、散發(fā)著油脂光澤和糧食芬芳的食物在被她吞入口腔的剎那,她的味蕾肯定被炸得失去了知覺,當然,這只是一個糙人貧瘠的想象,真實的情形可能如此:她的味蕾被食物宛若天籟的味道麻醉,在由口腔滑入喉嚨最后在胃部安全著陸時,她感受到了天地萬物的美學原理,那就是:這個世界上,只有頂級美食才是人類幸福的最終歸宿。
一個喜歡美食的人,最關心的當然是北京城里又開了什么新館子。有一次她聽說某胡同開了家監(jiān)獄餐館——我懷疑在她聽到這個名字時肯定猶豫過:監(jiān)獄里能有什么特色菜呢?可是,對未知美食的好奇和熱望還是驅使她偕同友人興沖沖鉆進胡同按圖索驥。最后,她和朋友們在一個生銹的鐵籠子里站著吃了頓飯——好吧,我似乎是有些夸張了,按照我的想象,犯人應該是沒有椅子坐的,不過,美食可能是沒有嘗到,當我問她有什么難忘的菜品時,她有些迷惘地搖搖頭,甚至遺忘了那家店的位置。當然,偶然的探店失誤并不能妨礙一個美食家匆忙而激情的腳步,作為一名作家,她最關注的不是各類文學榜單,而是“黑珍珠榜”。那些躲避在未知之地、散發(fā)著誘人味道的店名和花里胡哨的菜名讓她仿佛一個等待著拆盲盒的小女孩。她曾經對一家米其林餐廳贊不絕口,并應我的請求發(fā)來了一份價格不菲的套餐菜單(繁體字):
頭盤:新西蘭鰲蝦配卡露伽熏魚子醬
湯品:霸王花燉白鳳
主菜:濃汁脆皮參 厚切澳洲M9(100g) 金湯花膠 夏日蘑菇
主食:陜北油潑面和牛酥餅
甜品:晴王葡萄雪葩配桂花烏龍茶凍
我又看了看標價,詫異地問,就……這點東西嗎?感覺不夠塞牙縫的。她的杏仁眼放射著光芒,說,好吃。我馬上意識到了我跟她的本質區(qū)別:我關心的是能不能吃飽,而她關心的是食物的滋味。我說,蘑菇跟油潑面有啥好吃的?她舔著嘴唇說,好吃,陪我爸我媽一起去的。這樣我又難免猜疑起來:到底是真的好吃,還是因為陪著父母前往,滋味才變得特殊?然后我驟然想起朋友提及過她把房子賣了,而且賣給了第一個來看房的人。這讓我隱隱擔心起她是否被人家騙了?在我印象中她根本不是個會砍價的人。我問,你真把房子賣了?她鄭重地點點頭說,嗯,好吃。我連忙問道,賣房的錢不會都下館子了吧?她羞澀地笑了。事后我覺得自己挺油膩的,因為接下去我頗為認真地叮囑她,一定要把錢存到銀行,存三年定期的,不要炒股票買基金。
這個酷愛美食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其實以伶牙俐齒而聲名在外。很多時候,她活在傳說里。據說連馬小淘都不敢跟她對陣。她呢,最喜歡調侃老朋友,調侃的時候喜歡用跳脫的比喻句,用比喻句的時候,喻體多為食物和動物。有回她哀嘆一位年輕時貌比潘安的男作家時說:哎,你現在的臉都腫成泡芙蛋糕了。談及她母親擺放衣物沒有條理時,她說:我媽就是個蜈蚣媽媽,有好幾百雙襪子;我媽屬蛇的,拉開抽屜全是圍巾。形容一名空姐時則說:走起路來,她有儀式感的優(yōu)雅,像水母的慢芭蕾……
她碾壓銀河系的通感能力讓我懷疑自己其實只是一根粗大的單細胞末梢神經。我在閱讀她的散文時,常常陷入一種不公正的絕望——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名語言巫師呢?她是如何想象出那些精妙絕倫、猶如宇宙飛船的零部件那般咬合度完全契合又散發(fā)著鈦合金光澤的句子呢?那些本體和喻體、形容詞和名詞,是如何在她的左腦迅速勾連并且以一種從來沒有被詩人、小說家和散文家呈現過的方式重新命名呢?的確,那些被我們漠視的名詞形容詞,被她重新刷洗、翻新、創(chuàng)造過后,散發(fā)著硅基生命的詭異光芒。閱讀她的散文時,我時常沉浸在她的句子中難以自拔,那感覺應該跟她咀嚼美食時的感覺并無二致,有時候,我甚至久久地盯著她的一個句子,不愿意再往下行進,這多多少少影響了我對敘事速度的判斷,而事實是,作為敘述者的她很輕易地就跨越了壕溝,并且以閃電的速度和亮度敘述著讓她感喟的人物與事件。我只有望文興嘆,用鋼筆將那些散發(fā)著參宿四光芒的句子輕柔地勾勒出來——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你在羞怯地探索朋友的腦電波時,頗為不甘心地用鐵絲將那些肉眼難窺、卻異常清晰的痕跡紋路標注、加固起來。
當然,她讓閱讀者迷戀的不單單是她奇妙、充溢著迷幻色彩的句子。多年前閱讀她的《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巨鯨歌唱》、《有如候鳥》時,她對女性本我的懷疑、執(zhí)拗的追問,對人性層巒疊嶂的四維(她將長、高、寬之外又加入了時間的維度)剖析,讓我很難將這位饕餮難慰、爽直聰慧的美食家和作為文體家、思考者的她重疊到一起,并在深夜里黯然神傷—— 必須承認,一方面我享受了一個天才最美妙的文字,另一方面,我被那些文字原子彈般的爆發(fā)力炸得面目全非。愚鈍的我曾一度懷疑,是否那些精美的食物讓她對世界保持著一種敬畏,從而賦予她文本與眾不同的辨識度?
在她的新作《幻獸之吻》中,她講述的動物故事再一次讓我傷懷、感喟,并對這個世界的最終真理抱以一種樸素的懷疑主義。多年前的海邊,她跟我說過在長隆動物園領養(yǎng)了一只叫小彈簧的銀白色長臂猿,她定期探望它,陪它玩耍、給它喂食,抱之以懷。為何對她描述的這些細節(jié)印象深刻?我稅務局的同事也養(yǎng)了一只金絲猴,常帶它去單位玩耍。在《幻獸之吻》中,她既是觀察者,也是一位操碎了心的母親。《野貓記》里每只擁有自己名字的野貓,無論是“夢露”還是“警長”,更像是她的親人。她貌似漫不經心地窺視著它們,內心里卻充溢著柔情蜜意和近乎強迫癥患者的自省……當宴會結束時,野貓散盡,只有“大花生”站在空調金屬外機上,在雪色中向她靠攏,而“這個世界,有多少愛以傷害的方式進行”。《男左女右》里的土撥鼠左左和右右,無疑就是她的一雙兒女,她以科學家用顯微鏡觀測切片的嚴謹態(tài)度記錄著它們的成長,同時以一名母親的寬容、偏愛與耐性感知著它們可能尚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靈魂,她毫無保留地、坦誠地愛著它們,理解著它們,猶如天上的神靈護佑著我們。你能感知體味到她內心的倉皇與恐懼,因為她知道,“改造野生動物的任何一點點成功,都鼓勵我們作為主人的信心,并且鞏固這種剝奪自由的改造?!彼诜词≈鴮櫸锏拿\,而作為高級動物的我們,是否也可能是高級文明飼養(yǎng)的星際寵物呢?
我似乎明白這些年來她為何癡迷書寫童話故事了??赡苷撬曫B(yǎng)的這些親人般的小獸,讓她書寫出了《小翅膀》和《星魚》。據我所知,她還在書寫一系列低幼童話,并且會以繪本方式出版。她給我講過里面的一則小故事,說的是一只蝸牛想當快遞員,在即將抵達送餐終點時,一個好心的小朋友怕它被人踩到,將它小心地安放到一棵大樹上,蝸牛的心都碎了。當她講完時,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她說,我也干過這樣的事情,有一次,我見到一只懷孕的大肚母螳螂趴在草叢里,怕它被行人踩踏,忙將它放到灌木叢,沒準,母螳螂也在送快遞呢。說完我跟她不約而同地笑了。她笑聲爽朗,臉上蕩漾著一種豁達的、嬰兒般的光澤。
我當時有種錯覺,仿佛她本人就是那些童話里的人物,純粹,透明,奇麗,不可避免地擁有一種超自然能力,揮舞著掉熒光粉的指揮棒、穿著珊瑚絨的睡衣(這是她形容別人的一句話),在叢林和天空飛來飛去,為懦弱貧苦的人捎去美的訊息。這時的她,與現實生活中的她產生了某種斷裂剝離,我想到了她的一些舊事,這些舊事無疑印證了她與常人迥異的思維方式:有個文學愛好者來編輯部送稿子,閑聊時她得知這位文學愛好者還是位室內裝修高手,當時剛買了新房的她正躍躍欲試地想裝修,二人談得頗為投機。后來,稿子沒有采用,為了安慰這位失落的文學愛好者,她邀請他幫忙裝修新家,于是,這位有生以來從沒摸過圖紙的文學青年開始了他漫長艱難的裝修工作……可以猜度到,裝修過程險些將曉楓逼瘋……還有一次,她的牙齒犯了毛病,她母親本來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領導,她卻偏偏不愿去從小就熟悉的醫(yī)院就診,而是經人介紹找了位江湖醫(yī)生,據說這段就診經歷是她最痛苦的人生經歷……有年夏天,她去韓國旅行,帶了不少喜歡的衣服,結果翌年夏天來臨,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些衣服,思來想去,卻是全部遺落在韓國的賓館里了……我難免又想到她的某些俠義之舉:為一位優(yōu)秀導演抱不平,作為文學策劃的她頂著巨大壓力寫了一部非虛構作品以正視聽。我知道她當時做了最糟糕的打算——這時,她不再是童話里的精靈,而是人世間義重凜然的俠女——這種身份的多重性,讓她與她的作品具有了多維闡述和引申的可能性。
好吧,這位嚴謹的美食家、這位修辭達人、這位新文本創(chuàng)作者、這位小獸之母以及童話締造者,在俗世生活中以踉蹌的姿勢跨過一道又一道溝坎,然后,我們再聽她以極快的語速和自嘲的口吻講述出來,以安慰我們這些摯愛她的親人和朋友。我平時都喚她曉楓姐,不過說實話,我覺得自己更像是她兄長,總是莫名其妙擔心她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些普通人一眼能看穿而她偏偏要蹦跳著踏入的陷阱……不過還好,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歡樂地寫作、旅行、品嘗美食,并沒有發(fā)生我這樣的悲觀主義者臆想出來的傷心往事。
這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