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與物理周曉楓創(chuàng)作讀札

王晴飛

倘若不是與作家同代并一起成長或是要撰寫關(guān)于某位作家的評論，我們對他(她)的認識往往是印象式的，一般來說，會停留于作家的若干“名篇”，比如提到史鐵生，我們會想到《我與地壇》、《命若琴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之類的作品。這種印象自然也談不上錯，“名篇”之所以成為名篇，本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與讀者接受之間達致的平衡，自有其微妙而不失準確的合理性。但如果想真正完整地了解一個作家，“名篇”式的印象就不免有失片面。在“名篇”背后往往有著無數(shù)“無名”而并非不重要的篇章，或作為基座默默地支撐起“名篇”的大廈，指示著“名篇”的來路，或恰與“名篇”分道揚鑣，擺放在作家作品天平的另一端，使“名篇”不致因過分偏于一極而失去平衡。

一

書歸正題，說到周曉楓，一般人的第一印象，恐怕多是《有如候鳥》、《離歌》之類有著強烈個人投射和參與感的散文，不過若要從頭說起的話，倒不妨先說說她的一部“非典型”作品《醉花打人》。所謂非典型，指的是它與周曉楓莊重沉思的主體風格不同，屬于“輕”的部分，從中可以看出的是機智、俏皮乃至于有幾分刻薄，但也并不過于違背“禮教”，雖然多有越軌的筆致，但所越不遠，還在“禮法”可以籠罩的范圍之內(nèi)。

《醉花打人》被算作長篇小說，其實文體分類在面對這本書時是有些失效的，它固然有人物有情節(jié)，但作品與現(xiàn)實相關(guān)的真實性或是人物、情節(jié)自身的邏輯性并不重要，也不必過于較真，作者的著力點在于敘述的快感與語言的游戲，真正讓讀者沉浸其中的也正是敘述者“我”的議論，人物與情節(jié)的存在仿佛都是為了引出或襯托這些精彩的漂亮話，產(chǎn)生滑稽俏皮的喜劇效果。

五組十個故事，寫十個男女，每個故事中皆有“我”。不過“我”與故事世界的關(guān)系相對疏離，看似身處其中，其實置身事外，并不與人物世界發(fā)生真正密切的關(guān)系，也無血肉關(guān)聯(lián)，也正因如此，“我”才能避重就輕，毫無負累地嬉笑怒罵?！拔摇钡拇嬖?，并不是對世界的介入，而是在金閃閃、白生生們的世界里，就近安置一個監(jiān)測站，便于及時報道。因此，金閃閃、白生生們所呈現(xiàn)出來的便也總是“金閃閃”或“白生生”的那一面，是某一種特性推到極致的化身，是一種類型的提純。

周曉楓的寫作多有嚴肅、莊重的題旨，《醉花打人》之于她，是一種游戲，也可以說是給自己思想與精神上的一個臨時假期，在這里有不需抑制的牙尖嘴利，有不加節(jié)制的詞語狂歡。在《醉花打人》以外的作品中，這種游戲文字即便偶爾流露一二，也是在原本便有戲謔意味的輕松文本中，比如《夜貓記》中，說到作家劉亮程從村莊經(jīng)過，所有的貓都跟隨且向他跪拜，周曉楓議論曰：“貓到底是出于敬畏，辨識出他有虎之威儀；還是出于好色的求歡，嗅探出他身上有撩動的氣息——如此迷魅，以至于它們不惜降尊以求？”這是那個好戲謔的周曉楓一時興起忍不住要跳出來拿朋友來開個謔而不虐的玩笑。

即便是游戲，《醉花打人》也有著周曉楓一貫的風格特點，就是她對人事、倫理的關(guān)注與敏感，追求極致而爽利的思想與文字表述，將經(jīng)驗與文字濃縮到極致，一針見血。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推己及人的體貼，對認知可能受限于自身處境的反躬自省。當寫到王有蹄這種出身卑微而又不擇手段的“成功人士”時，“我”有著窮形盡相的嘲諷，也有著對他的處境設身處地的理解，認識到自己對落后地區(qū)人們想象的不合理——“他必須自然而然地與淳樸民風相結(jié)合，長著一張結(jié)結(jié)實實種田人的臉，一副老老實實種田人的心腸，才符合我們認可的形象……其實，那將使他在城市文明中永遠抬不起頭來，永遠低頭看管著自己隨時可能遭受踐踏的莊稼般的命運”——由此對自身的立場和位置也就有所自?。骸耙苍S我們無權(quán)過分指責王有蹄，因為我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沒過過那種起得比雞早，干得比牛多，吃的比豬差的日子。”

說周曉楓而先說《醉花打人》，是因為戲謔精神也是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有同時看到《醉花打人》，也才能看到周曉楓內(nèi)在精神的強韌與豐富，看到她對不同向度的世態(tài)人心的深入感知與把握。這樣的周曉楓才不是一個輕重失衡、陰陽失調(diào)的周曉楓。

二

周曉楓的“典型”寫作，也是其著力最深處，有兩種類型，一是人情，一是物理，或向內(nèi)開掘人性之幽微，或向外發(fā)現(xiàn)世界之廣大?！蹲砘ù蛉恕肥降慕篇湹穆斆鞅挥幸馐諗恳种?，敘述者“我”深度參與其中，成為筆下世界的一部分，不再是享有評判豁免權(quán)的置身事外的觀察者?！拔摇痹谟^察、評判他人與世界，也在反復發(fā)掘自己的潛意識，評判自己。

在這類寫作中，周曉楓的文本是開放而有即時性的，她并非是要給出一個深思熟慮的結(jié)論，而是同時呈現(xiàn)觀察、思考的過程與方法。敘述者“我”不是一個真理提供者，而是一個帶有困惑、不停探索的思考者。敘述者“我”的位置也不再固定，而是在不斷流動，隨時變換視角，從各種角度觀察同一事物，使其不同面相與可能性并列，因此文本也不是靜止的呈現(xiàn)，而是在不斷生長。

近年頗受關(guān)注與好評的《離歌》中，也有一個“我”。這個“我”既是敘述者，也是人物之一?！拔摇钡挠邢抟暯?，使得《離歌》帶有一定的偵探色彩，事情的真相隨著“我”的觀察而逐步呈現(xiàn)，“我”對男主人公屠蘇及自己與他的關(guān)系也因之產(chǎn)生新的認識與判斷。在這一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到周曉楓散文中的一個重要特征，即是對自己所做判斷幾乎永不停止的反思。

她的散文寫作常常如同在沙上寫字，寫下一行，就迅速擦去，再寫再擦……每下一判斷，立刻從相反方向做一對立判斷，以后見反駁前見，再以后見之后見反駁后見，往復循環(huán)，層轉(zhuǎn)層深，在各組對立判斷的夾擊中逼出隱藏在人與事物最深處的真相。所謂的“反駁”，其實是一種限定，是將“見解”安置在它合適的位置與空間，防止其過度擴張，成為“偏見”，也防止“見解”固化，失去流動性而變?yōu)椤俺梢姟薄Ｔ谥軙詶髂抢?，正是無數(shù)對立的即時性“見解”，合在一處，相互規(guī)定，才可能構(gòu)成對事物相對客觀而完整的認知。

（g）As we all know，China has the largest population in the world.

周曉楓式的反思，也是對觀察者所處位置和視角的自省——她對個人的有限性有著充分乃至過度的認識，時刻提醒自己要保持謙遜，謹守“一孔之見”的邊界，防止“盲人摸象”式的武斷。當然，如果我們不嫌過度闡釋的話，也不妨將周曉楓式的反思看作是一種自我防衛(wèi)，是出于安全感的需要。她要時刻保證自己處于安全區(qū)，每下一個判斷，同時也防范他人的攻伐，于是搶先自我攻伐，堵住自身言論的一切豁口，提前說完別人可能說的話，讓別人無話可說，自然也無可辯駁，以此使自己在倫理和真理層面都立于不敗之地。

蘇格拉底說未經(jīng)反思的人生不值得過，那么過度反思的人生呢？不得不說，在周曉楓的若干篇章里，反思已成為一種不假思索的習慣性本能，過分求新求深，仿佛是純粹的智力與語言的游戲，后見熱衷于尋找前見的漏洞，而不論其合不合理，有為反思而反思之嫌。這樣的反思，過于輕易與熟滑，有時仿佛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不免流于形式，沉迷于語言的游戲，形式的對稱，抹殺了一切的“平等”，會失去整體感與分寸感；也因過于“流動”而失去相對的標準，流于消泯一切的價值相對主義，“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而實際上，如不能以更高的視角破除二元對立，建立一個自洽的整體性的標準，自顧在兩極之間的反復辯駁，無論羅列多少可能，也未必會有層轉(zhuǎn)層深的思索，而很可能原地踏步，各打五十大板。如《紙藝里的鄉(xiāng)村》一文，對鄉(xiāng)村書寫的質(zhì)疑，繼而又發(fā)起對質(zhì)疑的反質(zhì)疑，試圖在對文藝作品和文人對鄉(xiāng)村想象的美化與理想化、鄉(xiāng)愁與同情、尊重與鄙視之間找到一種平衡的標準，但由于并未提出一種超越于城鄉(xiāng)二元對立之上的視角，所以仍不免被限定在既有的概念與想象里，使兩極的觀念互相攻伐，左右互搏。

三

周曉楓散文有很強的思索性，她的思考多建立在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之上。她迷戀于尋找不同事物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在散文《幼兒園》中，“我”、“關(guān)心一個事物‘像’什么，更勝于它‘是’什么。后者屬于上帝的創(chuàng)造，前者，由我篡改。”“是”什么是事物的規(guī)定性定義，使其與其他事物相區(qū)別，“像”什么則是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或同一性，使其與其他事物相連。由此，“我”借助想象力，根據(jù)“像”給事物重新歸類：隔壁阿姨像尺蠖，法國梧桐果實像過期荔枝，千手觀音像蜈蚣?！拔摇庇绕鋾谙喾匆蚨部此谱畈豢赡芡坏氖挛镏g發(fā)現(xiàn)“像”：“為什么，最神圣的要和最卑賤的相似？！”

正是因為在事物之間找到了聯(lián)系，才會由此及彼，使不同事物相互映發(fā)，產(chǎn)生不同視角，不同的眼光與判斷，尤其是在那些關(guān)于人情的反思，周曉楓常能在不可能中發(fā)現(xiàn)可能，發(fā)出對于人心的洞察，看到常人所不能看到的人性隱秘幽微之處。

通過“像”在事物之間建立聯(lián)系，也是一件有風險的事。相像的兩件事物往往只有部分同一性，所以才只是“像”，而非“是”。周曉楓在寫物時，喜歡用大量繁復熱烈的比喻，不停在相像的事物之間次第建立聯(lián)系，使事物在“像”之間流轉(zhuǎn)，而每一次流轉(zhuǎn)都會有“是”即同一性的損耗，當比喻足夠多，損耗也足夠大，則最后一個喻體與最初的本體之間往往已經(jīng)相隔千里，三豕渡河，魯魚帝虎，大象成了螞蟻，芝麻變?yōu)槲鞴希f的不再是同一件事。

繁復的比喻和豐盛的形容詞的使用，也使得周曉楓的散文在議論說理中有著很強的抒情色彩。關(guān)于這一點，周曉楓頗有堅持，曾至少在兩本書后的跋中為形容詞正名。《巨鯨歌唱》的跋索性名為“形容詞贊美詩”，在這篇文章里她直面自己的“華麗”、“工筆。巴洛克。濃墨重彩”，“它們都是在緩慢中積累足夠的形容詞。是形容詞，帶給我寫作中的安全感”。她認為名詞是公共的，并無個性，而形容詞“包含了寫作者的態(tài)度，使事物漸具私屬的性質(zhì)。反復標記的形容詞讓我心花怒放，有如貪婪的老財主守著他的密碼：我的，我的，都是我的！”這時的周曉楓還只將對形容詞的迷戀視為個人趣味的體現(xiàn)，比如“比之寒光，我更易醉心于刀鞘上的雕花”，或是“我深知，與創(chuàng)作規(guī)律存在出入，我將由此遭遇自有或付出代價”。在散文集《幻獸之吻》的跋“安靜的風暴”中，周曉楓又單列一節(jié)說“形容詞”，對于寫作中修辭上“唯簡是尊”的潛在風氣、簡約對繁復的鄙視鏈，則明確表示了不同意，并提出了自己的“形容詞觀”：“形容詞是導向精確的條件，是對常規(guī)平庸簡化和粗糙表達的一種糾正?！边@樣的修辭觀，證諸周曉楓本人的寫作，自然是可以相互契合的。周曉楓那豐沛而又有著豐富的層次性的情感，正是通過那無比繁復的形容詞得以體現(xiàn)的，正是形容詞，作為一個個限定，將原本空泛的意思逼迫到作者心目中準確的地方去。

周曉楓式的繁復與豐盛，比喻與形容詞，在“人情”寫作中或許導向了個人性與精確性，而在那些著力于闡發(fā)自然萬物之理的“物理”寫作中，則未必盡然，甚至會導向精確的反面。周曉楓的散文也因此給人長于人情而短于物理之感。在“人情”寫作中，事物的聯(lián)系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這種聯(lián)系具有同構(gòu)性，而在“物理”寫作中，事物的聯(lián)系多在人與物之間，兩邊并不同構(gòu)，于是就會有混淆人情與物理之處，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也不免有牽強隔膜之處。周曉楓的寫作有著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感，也有著豐沛的道德熱情——即便《醉花打人》的戲作中的或謔或虐的嘲諷，其實也是出于對倫常的維護——所以在“物理”寫作中，看似是尋找事物的聯(lián)系，其實是以人的倫理來衡自然。

以人觀物，自然難免要有個人獨特情感的滲入，但是在此之先，恐怕還是要先進入到物的世界，求得物的本相，如此才能使“我”與物相互映發(fā)，各自生長。這就需要盡量無“我”的冷靜乃至冷酷的觀察，以物觀物。無論是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還是“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其實都說明“物”的世界自有其法則，人的觀察需要保持慎重的“冷”的界限。過度的善意與熱情，將“物”擬人化，再以人的方式予以理解評判，會在物上投射過多人的情感，賦予物以太多屬于人的意義，這時候那些原應導向準確的形容詞便可能不再準確，反而會使“我”失去對物的耐心體察，破壞物世界的整體性，泯滅了人、物之別?？此剖窃谡f物，其實說的都是人的事，物成為觀察者既有觀念的附庸。

四

周曉楓的寫作具有廣博宏大的氣象，時常思接千載，視通萬里，仿佛她有一只鐵胃，吞得下各種食物，因而可以駕馭多種文體，容納多重事物，理解各種層次的情感。以上所說也只能是她的局部，所遺漏者，比如她以童心寫童話，又有以成年人眼光解構(gòu)童話的“反童話”；再比如，她的寫作有性別特征而又不同于一般的“女性主義”。關(guān)于后者，我以為似乎不必急于給她蓋上該主義的印戳。她的作品并沒有刻意的“女性主義”意識，只是她恰好是現(xiàn)代女性，而又努力誠實地寫出了自己獨特的感受與體驗，便也免不了與該主義有了幾分相通之處。她的個人追求，似乎只是一個作家，或者把范圍再縮小一些，是一個散文家。至于“女性主義”，如果有，也只是寫作中難免生發(fā)出來的“副作用”，原非刻意努力的結(jié)果。而無論是哪一種寫作，不論是那些莊重嚴肅的人情物理，還是戲筆為文的《醉花打人》，于周曉楓而言，都不可謂不重要，只有將這些合在一處，才有可能看到她完整的面目。

? 周曉楓：《夜貓記》，周曉楓、趙荔紅主編：《假如聽到喵喵叫》，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第107頁。

? 周曉楓：《醉花打人》，江西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97頁。

? 周曉楓：《巨鯨歌唱》，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第231-249頁。

? 周曉楓：《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33頁。

? 周曉楓：《你的身體是個仙境》，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34-35頁。

? 周曉楓：《巨鯨歌唱》，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第318-319頁。

? 周曉楓：《幻獸之吻》，中信出版集團，2021年，第326-3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