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高淳花山宋墓出土的絹地星象圖

文 圖/陳欣

元乂墓墓頂星象圖（《河南洛陽北魏元乂墓調(diào)查》）

花 山宋墓位于南京高淳區(qū)花山茅庵山（馬鞍山）南麓，距高淳城區(qū)約12公里。該墓為長方形磚砌單室墓，長3.5 米，寬0.9 米，高度因施工破壞而不明。墓室后部設有磚砌棺床，棺床上的黑漆棺保存較好，漆棺內(nèi)出土52 件（套）絲織品，十分精美。其中1 件繪有星象圖，較為罕見。

星象圖絲織品呈長方形，長3.16 米，寬0.5米，絹地。圖上繪有一條彎曲的銀河，銀河兩側分布著山川、星宿、河流，同一星宿的星星之間以直線相連，星星涂繪成實心，其他圖案用線條勾勒輪廓?，F(xiàn)收藏于南京市博物館。

結合墓中出土絲織品中服飾的款式種類、質(zhì)料及紋樣特征等考慮，花山宋墓的年代當為南宋中期以后，即13 世紀中后期。今高淳胥河以南包括花山在內(nèi)的地域，自宋代端拱元年（988 年）以來就屬建平縣，兩宋時期歸廣德縣（軍）所管轄。

從起源與發(fā)展看花山宋墓星象圖

中國古代星象圖起源于史前，在漫長的發(fā)展演變過程中，表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特征?；ㄉ剿文剐窍髨D中的星象與墓葬古代所屬的廣德縣的分野星宿的星象有一定關聯(lián)，其圖像的形式與表達也基本符合古代星象圖總體的發(fā)展規(guī)律。

“分野論”

星象圖是先民觀測星空的形象記錄，其繪制基于古代傳統(tǒng)天文學知識。古人相信天上與人間是相互對應的，可以通過觀測天象來占卜人間的吉兇禍福，即“天象垂，見吉兇”。為了確定人事兇吉的地點，并建立天上星辰與人世列國或州郡之間相互匹配的穩(wěn)定關聯(lián)，出現(xiàn)了“分野”理論，有了“象天法地、界分山河”，以“分野”為內(nèi)涵的星象圖。分野星象圖常常出現(xiàn)于古代地理著作或文獻中，用不同星宿坐標劃分天下列國、州郡，將天上的星宿分別匹配于地上的不同區(qū)域，或者根據(jù)地上的區(qū)域來劃分天上的星宿。

高淳花山宋墓出土星象圖絲織品

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墓墓頂星象圖線描（《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墓葬壁畫二十八宿星圖考釋》）

明代以前的分野星象圖基本以“三垣二十八宿”來劃分星象及對應的地理區(qū)域，各家雖略有差別，但總體較為固定。《詩經(jīng)圖譜慧解》中繪有《十五國星次紀候圖》，其中有“斗牛分野吳越之地揚州之域”的注解。此外，《淮南子·天文訓》中“斗、牽牛、婺女”對應“越、吳”；《史記·天官書》中“斗、牽牛、婺女”對應“揚州”；《漢書·地理志》中“斗、牽牛、婺女”對應“吳地、越地”；《漢書·天文志》中“斗、牽牛、婺女”對應“江湖、揚州”；《晉書·天文志》中“斗、牽牛、婺女”對應“吳越、揚州”；《乙巳占》中“斗、?！睂皡窃健P州”。從這些文獻記載中可知“斗宿”及“牛宿”與“揚州”“吳、越之地”的對應關系延續(xù)了較長一段時間，比較穩(wěn)定?！短藉居钣洝肪硪话偃涊d，廣德軍置于宣州廣德縣，屬江南西道，是“禹貢揚州之域”?！斗捷泟儆[》卷十八載，廣德鎮(zhèn)舊為“吳地，斗分野”，廣德縣內(nèi)的花山宋墓在分野星象圖中的位置應該就是在斗宿與牛宿間。有學者在《源·流：99 件文物里的南京》一書中提出花山宋墓星象圖中所繪星宿極似心宿、尾宿、箕宿至斗宿，高淳為斗宿，應該也是基于這一分野對應關系得出的?；ㄉ剿文剐窍髨D中可辨別的星宿共7 個，其中3 顆星相連的星宿形似“天淵星”，4 顆星相連的星宿形似“狗國星”，“天淵星”與“狗國星”均是“斗宿”中的星官；另外4 個7 顆星相連的星宿及1 個5 顆星相連的星宿尚未辨出。

分野的目的是星占。官修正史中的觀象占星主要是圍繞“戰(zhàn)爭、年成、治亂”等軍國大事展開的，基本不涉及個人事務。這種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唐宋之際才有了明顯改變，以推算普通個人命運及祈福禳災的星命術開始興起并不斷發(fā)展，最終成為中國星占術史上完整的一個類別及分支?；ㄉ剿文剐窍髨D上只有7 個星宿，并不是常見的全天分野星象圖。只有部分星宿的星象圖常見于星占圖上，但一般會佐以文字進行記錄及解釋，因此花山宋墓星象圖可能不是星占時使用的。

圖像表達

歷史上的星象圖是由“象”圖逐漸向“星”圖發(fā)展過渡的，圖像上的要素也并非恒定不變，從長時段來看，是一個由繁至簡的發(fā)展過程。河南濮陽西水坡45 號墓中，分布在墓主左右兩側的青龍、白虎及腳部的北斗蚌殼圖是已知較早的與墓葬相關的星象圖，表現(xiàn)的就是“象”。到了漢代，墓葬中的星象圖則變?yōu)樾?、象雜糅的狀態(tài)。江蘇盱眙東陽漢墓中出土了一塊置于棺槨之間的木質(zhì)頂板，板上刻有金烏、蟾蜍、玉兔及星點，其中三顆星用雙線連接。西安交通大學西漢墓墓頂除“日象”與“月象”外，出現(xiàn)了以直線連接恒星的星宿示意法。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北魏元乂墓中，墓頂?shù)男窍髨D就沒有“象”而只有300 余顆星點了，但此時墓室四壁仍然有四象圖。同時，“銀河”這一要素也首次在星象圖中出現(xiàn)。發(fā)展到隋唐，星象圖中四象、二十八宿等要素又減少了，章懷太子墓前室穹窿頂星象圖中只有星辰與銀河，星辰滿天分布，沒有“象”，甚至沒有特指的星宿了。

星象圖的圖像表達很有可能是隨著天文認知水平的提高而逐漸簡化的。五代吳越國錢元瓘墓墓室頂部刻有星象圖，圖中表現(xiàn)的星宿位置及距離均相當準確，已經(jīng)有了很高的科學價值。到了宋代，星象圖基本具有了科學化天文星圖的水平。蘇頌的《新儀象法要》中共有5幅星象圖，以實際天文觀測為依據(jù)，是目前我國中古時期最科學和完整的星圖之一。南宋黃裳繪制的平面圓形星圖，如今仍以石碑的形式完好地保存在蘇州博物館，構圖嚴謹規(guī)范，注重天象觀測?？赡芤舱且驗槠浠凇皩嶋H觀測”，與早期墓葬中的星象圖相比，這些星象圖的圖像表達更為“寫實”，形式更加簡潔。

吳越國王錢元瓘墓石刻星象圖線描（《浙江臨安五代吳越國馬王后墓天文圖及其他四幅天文圖》）

吳越國錢元瓘次妃吳氏墓石刻星象圖線描（《杭州、臨安五代墓中的天文圖和秘色瓷》）

吳越國錢元瓘王后馬氏墓石刻星象圖線描（《浙江臨安五代吳越國康陵發(fā)掘簡報》）

江西德安周氏墓出土星象圖線描（《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清理簡報》）

星象圖的繁簡程度有時也能反映階級或是地位差別。其一，星宿及星數(shù)的多少是體現(xiàn)墓主身份的標準。五代吳越國錢元瓘及其王后馬氏、次妃吳氏的墓葬頂部均刻有星圖，但三幅星圖由于墓主地位的高下而完省不一，錢元瓘的最完整，王后次之，次妃最省略。而晚唐錢寬夫婦作為錢元瓘的祖父母，其墓中的星圖較之次妃吳氏的星數(shù)更少，設計更為簡略，反映了墓主身份對星象圖的直接影響。其二，星象圖的物化表現(xiàn)形式，也能體現(xiàn)墓主身份之別。江西德安周氏墓是目前已知的除了花山宋墓外唯一出土了絹地星象圖的宋代墓葬，根據(jù)墓葬中同出的墓志分析，周氏應是南宋新太平洲通判吳疇的妻子，此幅星象圖中的星辰以銀白色金屬片（一說是金箔）作貼飾?；ㄉ剿文刮闯鼋痫棧覠o墓志，根據(jù)其他出土文物推測，墓主可能為南宋中期以后建平縣富有人家的婦女，這幅星象圖上的星辰只是涂繪實心，并無貼塑，亦可見二人身份等級的差別。

中國古代星象圖大致可分為示意性星象圖與寫實性星象圖兩種，前者使用象征性的星象圖形及文字對天區(qū)進行示意或抽象描繪，后者則能夠真實反映星空中所見恒星的實際位置和相對位置。花山宋墓星象圖的構成中有銀河、散星，亦有直線連接的星宿，還繪有山川、水流等要素，應是示意性而非寫實性的星象圖。山川與水流表示分野星象圖中地上的區(qū)域，圖中部分星宿也與花山分野對應的“斗宿”內(nèi)的星象極其相似；并且總體而言星數(shù)不多，設計簡單，亦符合墓主不太高的身份。

從性質(zhì)與功能看花山宋墓星象圖

出土于各類墓葬中的星象圖主要以壁畫的形式繪制于墓室的頂部和四壁，既是當時人們宇宙觀的體現(xiàn)，也反映了古人死后希望升天的愿望。也有部分星象元素會出現(xiàn)在棺槨內(nèi)，如盱眙東陽漢墓的木質(zhì)頂板。此外，還有煙袋山漢墓中女棺棺蓋內(nèi)的北斗七星星象以及固原北魏墓男性墓主漆棺蓋上繪出的日月、天河。巫鴻先生在《黃泉下的美術：宏觀中國古代墓葬》一書中指出，“天界”是人死后理想世界中的一個界域，古人依靠“二十八星宿”“四神”“星官”等傳統(tǒng)天文知識及“牛郎織女”“銀河”等傳說來構建自己死后的理想“天界”，棺內(nèi)的星象元素可能也具有這一功能。

德安周氏墓出土的宋代絹地星象圖，覆蓋于棺內(nèi)表面，圖上繪有銀河、星宿與行云。這幅絹地星象圖在棺內(nèi)最高一層，不管從“人與圖”的相對位置，還是從圖像來看，其都是在構建類似于墓頂天象的靈魂歸處，只是這一功能的承載主體由以前的木制品替換成了絲織品。但特殊的是，同為絹地星象圖，花山宋墓星象圖出土時被內(nèi)折數(shù)道呈窄長條狀披掛于墓主脖頸兩側，并未采用平鋪在上的方式來表現(xiàn)“墓葬宇宙觀”下的人與宇宙關系。

對此，有學者認為其可能是作銘旌使用的。在對著名的馬王堆漢墓帛畫的“銘旌說”與“非衣說”的討論中，余英時先生因帛畫中沒有書寫死者的名字對銘旌說進行了否認。因此，若認為花山宋墓星象圖也是銘旌，恐怕不太妥當。除了書寫死者名諱這一要求，根據(jù)《司馬氏書儀》“掌事者置上服銘旌于柩上”與《朱子家禮》“已下，再整柩衣銘旌，令平正”的記載，銘旌在下葬時會放置在早已封好的棺槨之上，而花山宋墓與德安周氏墓中出土的絹地星象圖卻都是在棺內(nèi)發(fā)現(xiàn)的。這兩幅絹地星象圖應該都不是作為銘旌使用的。另《司馬氏書儀》“小斂”條云“又去枕，舒絹或疊衣藉首，卷其兩端夾首兩旁，以補肩上空虛之處”，《朱子家禮》“小斂”條載“先去枕而舒絹疊衣以藉其首，仍卷兩端以補兩肩空處”；《司馬氏書儀》“大殮殯”條云“即又揣其空缺之處，卷衣塞之，務令充實，不可搖動……令棺中平滿”，《朱子家禮》“大殮”條載“掩首，結絞，共舉尸，納于棺中，實生時所落發(fā)齒及所剪爪于棺角，又揣其空缺處卷衣塞之，務令充實，不可搖動?！蒸溃妊谧?，次掩首，次掩左，次掩右，令棺中平滿?！苏俳臣由w，下釘，徹床，覆柩以衣”。因此，花山宋墓墓主脖子兩側的星象圖可能是“小斂”時補墊在其頭下的物品，或“大殮”時用來填充棺槨的絲織品之一。

雖然不是銘旌，但花山宋墓星象圖上星象要素依舊沿襲前朝，與德安周氏墓的星象圖相比，圖像要素也并沒有明顯不同，應該也有構建死后理想世界及表現(xiàn)升天之意。

由宋人的宗教信仰看花山宋墓星象圖

吳敬在《長江下游地區(qū)宋代葬俗的考古學研究》中對長江下游地區(qū)宋代墓葬進行梳理時提到佛教信仰、道教信仰及儒釋道合流趨勢的幾重影響。宋代的佛教宗派有七，但宋人根據(jù)其修持方式的不同，合并為禪、律、教三大類。北宋時各家由于對佛教經(jīng)典理解不同發(fā)生過各種爭論，到了南宋，隨著佛教世俗化程度的加深，各宗各派間彼此融合，界限不再嚴格，以建康府為中心的江南東路佛教也較為興盛。道教自魏晉南北朝后一直是符箓派占主流地位，北宋后期，符箓派中的上清派以江寧府句容縣三茅山（今茅山）為中心形成了宗壇，南宋后雖逐漸衰微但仍有傳承。兩宋時期還開創(chuàng)了中國古代儒、釋、道“三教合流”的文化格局，大興儒學的同時扶持佛、道兩教，出現(xiàn)了“以佛俢心，以道養(yǎng)生，以儒治世”的“三教合一”局面。

宗教的影響通過世俗化與平民化的過程，實現(xiàn)了普遍的社會化。從墓葬出土器物以及墓主身份來看，江陰北宋孫四娘子墓中出土了10卷佛經(jīng)、1 卷道經(jīng)及四靈木俑，“瑞昌縣君”是其當時的誥封。溧陽北宋李彬夫婦墓的墓志銘中記載李彬“平時誦佛書日書卷”，墓中出有“五星神像”1 套5 尊、“二十八宿”俑中的八宿等器物，墓主家中“累世不仕”，只是個地方富豪?；ㄉ剿文怪谐顺鲇薪伒匦窍髨D，還有多件佛教瑞相“卍”字紋服飾，另有可能與道教堪輿術相關的鐵牛2 件，而墓主本人只是個富有之家的女子。這些墓葬就是宋代宗教普遍社會化后的一種證明。

由于宗教的社會化，宋代的星命知識及觀念普遍流行。如莊程恒在《江蘇溧陽北宋李彬夫婦墓五星鎮(zhèn)墓葬俗考》一文中認為，溧陽李彬夫婦墓中五星俑與兩宋“五星鎮(zhèn)墓”葬俗有關，是在唐宋世俗普遍的星命觀念普及之后的抽象表達。唐宋之際中外交流帶來的域外星命元素刺激了本土星命術及其門類的大發(fā)展，加上天文歷法知識的成熟和普及、傳統(tǒng)軍國星占術及五行理論成熟的理論基礎（宋神秘：《繼承、改造和融合：文化滲透視野下的唐宋星命術研究》，上海交通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 年），星命術以及星象知識在社會中有了廣泛流傳，打破了早期中國的星占術被操控在皇權手中、“貴族化”的特征。在此背景下，花山宋墓中的星象圖應也是天象圖從貴族走向士庶的一種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