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佛教實踐對文學理論學科建設(shè)的啟示

王先霈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星云法師是一位佛教大師，我們也可以說他是一位文化傳播者。作為文化傳播者，星云是非常成功的。他在海峽兩岸和所有的華人世界里面有著十分廣泛的影響。他成功的經(jīng)驗，不但對于佛教的弘法者、對于宗教領(lǐng)袖有示范作用，對于從事各種文化傳播的人們、對于從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也應該有一些參考價值和啟示作用。就文學理論學科建設(shè)而言，這種參考價值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加以探討。第一，學科建設(shè)要以海納百川的胸懷，融合眾說，力求圓通，力戒褊狹，不是一味地去追求“片面的深刻”。第二，人文學科立說應該以人為中心。佛學是神學，神學本來是教導人領(lǐng)悟神的旨意，聽從神的指引。人學的重點是幫助人安頓自己的心靈。星云的佛學具有人學的意味，文學和文學理論更加應該有鮮明的人學性質(zhì)，而不應該一味地去追求技術(shù)化。第三，要注重學理在實際生活中的應用，傳播者所宣說的道理，要能夠溫潤接受者的精神，開啟接受者的智慧，啟發(fā)接受者破除生活中的種種煩惱，提升受眾的心靈，而不必過分專注于構(gòu)建虛玄的、一般人不理解也不關(guān)心的形而上的體系。下面，就這三點，我談談自己的一些體會。

關(guān)于第一點，我們不能夠一般地反對任何片面的深刻。有些學科和學派，很極端很片面，然而確實有它深刻的一面。但是我們還是想強調(diào)，理論工作，要充分意識到學術(shù)共同體里邊不同觀點的存在，意識到自己周圍不同學術(shù)立場、學術(shù)體系的存在，意識到自己的學術(shù)主張，只是學術(shù)共同體里一個細小的組成部分。學術(shù)著述不應該只是自說自話，獨斷排他的學說，不會是長期有效的學說。

這個世界在20 世紀經(jīng)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各種文化傳統(tǒng)都受到了猛烈的沖擊。不管東方還是西方，各個文化之間的沖突也還在加劇。隨著經(jīng)濟和文化交往的深入和頻繁，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階層的群體之間的利益沖突和思想沖突還在加劇和加深。與民粹主義緊密相連的民族主義、激進主義思潮還在不斷地涌起。另外，信息的海量和快速的變化，使得學者的聲音很容易被淹沒。這樣就催生出了一種現(xiàn)象，一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我們的學術(shù)界這些年來，有一種風氣就是劍走偏鋒，以持論的極端來招徠眾人注視。所以許多學者學派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對抗性、排他性。

從歷史上說，世界上各種主要的宗教在其發(fā)展過程中都分化出了許許多多的宗派，各個宗派之間理論思想的分歧斗爭，此起彼伏。不管是佛教、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都是這樣的。從這些教派理論的構(gòu)造，它們立論的基點和論證的方式看，應該說都是各有其偏執(zhí)。教派之間內(nèi)部的斗爭，有的時候比他們和異教徒的斗爭還要激烈。

星云繼承了太虛人生佛教的思想，廣采多納、兼收并蓄，對于佛教、佛學的各種傳統(tǒng)，不管是大乘和小乘，不管是南傳和北傳，不管是密教和顯教，不管是頓悟和漸修，全都加以吸收融合會通。所以他就能夠表現(xiàn)出一種博大的胸懷，也能夠吸引眾多的信徒。實際上，人類思想的發(fā)展通常是螺旋式的，一個一個的學派常常把螺旋的一小段獨立起來，孤立起來，把它拉直了，這就造成了思想上的極端性。星云的做法是把各家各派融合起來，統(tǒng)攝起來，乃至于把佛教和儒家、道家以及從古到今的西方各種哲學也融合起來。

這樣做使他的人間佛教對更多的人產(chǎn)生了親和力，這個是特別對我們有啟示的。星云說他很贊成宗教之間要和諧尊重，彼此要包容交流，宗教之間應該尋求同中存異，異中求同。星云本人和天主教、道教很多領(lǐng)袖都是很好的朋友，都能夠很好的交流。雖然彼此信仰的教義和制度不同，但是宗教關(guān)懷人類的精神是相通的。他還說，這個世界上需要不同的宗教，就像讀書要選不同的科、不同的系一樣，選擇自己想要的就好。按照星云這種邏輯，如果說不同的宗教都可以協(xié)同發(fā)展，佛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可以協(xié)同發(fā)展，那么我們文學理論，我們?nèi)宋目茖W的不同學派，不是更可以，而且更應該協(xié)同發(fā)展嗎？

所以，我們的文學理論要有突破，一定要綜合各家之長。我對于現(xiàn)在學術(shù)界的風氣是有一點感觸的，現(xiàn)在這個極端之論，搞一個新的、好像與大家都不同的東西，以為別人說的全都沒有什么價值。以這個來求名，這不是一種很好的風氣。

關(guān)于第二點，佛學是一門學問，里面包含很豐富的哲學、邏輯學、心理學、語言學、翻譯學等學科的思想。在很長的時間里有不少高僧、佛學研究者思考和探討的是一些深奧的問題，其中很多是有十分重要價值的。但是，我們也看到其中有很多是和普通人的生活缺少直接聯(lián)系的，不能夠引起一般人的興趣。當然，我們也不能夠要求所有的學術(shù)研究都能夠為廣大人群所了解。要知道學術(shù)上有一些東西是很孤獨的，這也是正常的。但是，我們還是要看到我們的文學理論，最近幾十年來，是不是有一種遠離普羅大眾，甚至是遠離人，遠離人生，遠離人性，離開了生與死，愛與恨，歡樂與痛苦這些根本的問題。文學理論批評的文章著作，不能夠使讀者得到關(guān)于人生的啟悟。而星云講佛法，總是讓我們感覺到和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和我們每個人怎樣活，怎樣過好自己的一生息息相關(guān)。

舉個小例子，星云講佛法一個很重要的切入點，是講“舍得”，對此他就講得很好。他說假使一個人懂得了舍和得，就懂得了人生。這個是非常深刻，也是很有現(xiàn)實性的。但是很多人截取星云的一兩個說法加以強調(diào)，我覺得有的地方是走偏了。我看到網(wǎng)上很多聽星云講舍得的體會，只是說“有舍才有得”，這個說法也不錯。但是，這很容易使人誤解為是為了要得才去舍，顯然這是完全走偏了?，F(xiàn)在確實有很多人是為了得而去舍，我捐十塊錢是想得到一千塊錢一萬塊錢，是想讓菩薩保佑我彩票中獎，炒股發(fā)財。如此理解有舍才有得，當然也不能說完全錯，但是只強調(diào)這一點，我認為是很不準確的。星云講得就非常深刻，他講“以舍求得”“以舍為得”，舍就是得。舍的過程就是我們?nèi)松@得幸福的過程，而不是說舍了之后才能換一個得的結(jié)果。這是星云講得非常好的地方。

我們古往今來許多仁人志士舍身求法，毀家紓難，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生命都不顧了，他們希望得到什么呢？我們古往今來的文學，歌頌的就是這樣的人，我們的文學理論推崇的就是這樣的精神。星云可貴之處，就在他提出以舍為得，舍的過程就是得的過程，從舍中已得到快樂，已享受人生。我們應該把信仰建立在舍得上面，真誠的宗教徒是奉獻，真誠的革命者也是奉獻。人間佛教一個特色就是推崇利他的性格。星云說，慈悲喜舍的四無量心，是人間佛教的主要內(nèi)容。佛法是讓我們從法喜、從禪樂、從真理中體會內(nèi)心的自在，內(nèi)心的安樂。如果我們的信仰只是建立在貪利上，向菩薩要平安，要富貴，要家庭美滿，要長壽，這樣一個層次是很不高尚的。

這種精神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神是相同的。儒家孔子以來所講的“樂”，中國幾千年文學所詠歌的快樂，如顏回的快樂，陶淵明的快樂，范仲淹的快樂，他們在追求什么快樂呢？是求學益智之樂，是奉獻蒼生社稷之樂。這樣一種理論，是中國古代文學、古代文論的精髓之處。所以星云人間佛教的理論，是一種人學意味很強烈的理論，對我們文學理論的建設(shè)很有參考意義。

關(guān)于第三點，以前佛學家討論一些問題，尤其是禪宗語錄中的很多問題，“風動還是幡動”，“靜坐求佛、讀經(jīng)求佛是正道還是殺佛”，這其中許多是有深刻含義的，但是也不一定都是現(xiàn)代社會里為生存而忙碌的人所關(guān)切的。

星云常常討論一些非常具體的、人人關(guān)心的問題，比如現(xiàn)在大學生最關(guān)心的求職問題。他就談了怎么求職的問題，這樣就很容易引起他人的共鳴。所以星云的開示常常涉及到日常生活方方面面，他善于從最普通的生活現(xiàn)象出發(fā)來講佛法。如他談微笑，他說他到美國去，發(fā)現(xiàn)美國人有一個習慣，路上即使遇到完全不認識的人，也會跟你說個morning，跟你笑一笑。星云說這也是一種布施，愛的布施。這樣講法，就很容易讓我們理解世間處處都有佛法，都可以學佛。

還有一件很特別的事情，我有一次在網(wǎng)上看視頻，看到星云談籃球，談得很有幽默感。作為一個佛教大師去提倡打籃球，我感到很意外，覺得非常親切，覺得和我們一般人一樣，不是神秘不可測。他所在的佛光山有佛光女子籃球隊，而且還組織有啦啦隊，60 歲的老頭老太太，都去做啦啦隊，所以這使得佛教變得非?？捎H。相反，現(xiàn)在文學理論許多文章，有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作風，拒讀者于千里之外。我們學文學的人，教文學理論教了幾十年的人，現(xiàn)在有些文章也看不懂了。如果連文學理論老師都看不懂的文學理論文章，我在想，這個文章究竟是寫給誰看的呢？現(xiàn)在這種現(xiàn)象確實很多。文學理論的論文著作寫得艱深晦澀，文學理論批評脫離文學文本，脫離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際，脫離讀者的欣賞實際，這樣的文學理論批評怎么能受到讀者歡迎呢？怎么發(fā)生長久的社會作用呢？為什么星云能夠有那么多的信徒，無論是信仰佛教還是不信仰佛教的人，很多都愿意聽聽他的一些教誨。這難道不是我們文學理論以及我們整個人文社會科學可以學習和借鑒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