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策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徐州 221116)
《漢書·禮樂志》(以下簡稱《禮樂志》)所錄皆為樂府詩,上承《詩經》,班固《兩都賦序》云:“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漢初定,日不暇給。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编嶉浴锻ㄖ尽犯傂颉芬嘣疲骸霸娬?,人心之所樂也……繼三代之作者,樂府也。樂府之作,宛同風雅?!?/p>
西漢樂府詩形式上與《詩經》相似,以四言為主;來源上有二,皆可見承接《詩經》之意。
其一為歌詩成作,樂府直接編入或有所改動。如高祖《大風歌》、唐山夫人《安世樂》(《禮樂志》改題為《安世房中歌》),此外尚有武帝之《天馬歌》《西極天馬歌》?!抖Y樂志》載:
“初,高祖既定天下,過沛,與故人父老相樂,醉酒歡哀,作“風起”之詩,令沛中僮兒百二十人習而歌之。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文、景之間,禮官肄業(yè)而已?!?/p>
“又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也。周有《房中樂》,至秦名曰《壽人》。凡樂,樂其所生,禮不忘本。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p>
《史記·樂書》載:
“又嘗得神馬渥洼水中,復次以為太一之歌。曲曰:‘太一貢兮天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形炯橱鲞M曰:‘凡王者作樂,上以承祖宗,下以化兆民。今陛下得馬,詩以為歌,協(xié)于宗廟,先帝百姓豈能知其音邪?’”
以上諸詩,《大風歌》見于《高祖紀》,《禮樂志》作“風起”之詩,僅存其目;《安世樂》編為《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天馬歌》,《史記》稱為《太一之歌》,與《西極天馬歌》編為《郊祀歌·天馬》二首,變七言為三言,文辭有所改動?,F將《史記》與《漢書》所錄列為表1(見文末),以茲對比。
《詩經》雖以采詩為主,亦不乏歌詩成作,如寺人孟子《小雅·巷伯》、許穆夫人《鄘風·載馳》、尹吉甫《大雅·烝民》、召虎《大雅·江漢》、周公《豳風·鴟鸮》與《唐風·蟋蟀》等??梢?,以歌詩成作入樂,自《詩經》已始,樂府乃相承耳。
其二為樂府所采所作之詩,配之以樂。《禮樂志》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彼^“十九章之歌”,即《郊祀歌》十九章?!安稍姟敝e仿自《詩經》,顏師古注曰:“依古遒人徇路,采取百姓謳謠,以知政教得失也。”《漢書·食貨志》論之甚詳:“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于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窺囿戶而知天下?!?/p>
以上記載亦可見西漢樂府詩乃廟堂政教歌詩,通于“雅頌”?!蹲髠鳌份d季札觀樂,其辭曰: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瓰橹琛缎⊙拧罚弧涝?!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jié)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季札所論側重《詩經》文詞,美其教化,然所觀為樂、為歌,可見《詩經》本廟堂歌詩,以教化為本,為西漢樂府詩之先聲。自東周禮崩樂壞,《詩》不傳久矣,所謂:“周道始缺,怨刺之詩起。王澤既竭,而詩不能作。王官失業(yè),雅頌相錯?!睗h初,高祖命叔孫通制宗廟樂,亦不過因襲秦人。其后武帝尊儒術,立樂府,《詩》之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
《禮樂志》載:
“樂以治內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親和,異則畏敬。和親則無怨,畏敬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二者并行,合為一體。畏敬之意難見,則著之于享獻辭受,登降跪拜;和親之說難形,則發(fā)之于詩歌詠言,鐘石管弦?!?/p>
“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流僻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亂。先王恥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足以感動人之善心也,不使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p>
“詩歌詠言”是為了表現“樂”的“和親”,起到“治內而為同”的功用,而“樂”與“禮”又是一體的,最終達到“揖讓而天下治”的禮樂教化目的?!皹贰笨梢愿谢诵模骑L易俗,作為廟堂之樂的“雅頌”更是如此,故先王以“雅頌之聲”防民淫亂。此雖為樂論,然正所謂“音聲足以動耳,詩語足以感心”,作為“樂”之文本的“雅頌”之詩乃至所有的“詩歌詠言”亦具有感化人心的效果。此處“詩語”與“音聲”并提,當特指詩歌文本。
然而“漢興,撥亂反正,日不暇給,猶命叔孫通制禮儀,以正君臣之位。高祖……以通為奉常,遂定儀法,未盡備而通終?!蔽牡蹠r,賈誼上書興禮樂,“乃草具其儀,天子說焉。而大臣絳灌之屬害之,故其議遂寢?!薄爸廖涞奂次?,進用英雋,議立明堂,制禮服,以興太平。會竇太后好黃老言,不說儒術,其事又廢。”然其時武帝已置五經博士(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竇太后死(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后,武帝又召集各地賢良方正文學之士入京策問(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采納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對策,“罷黜百家,表章六經”。自此,儒家禮樂之學大興。《詩經》作為六經之一,自武帝始,多為朝廷詔令、奏議征引,且以“雅頌”為主,《漢書·紀》引詩可見一斑。茲列下表,以便觀覽:
表2 《漢書·紀》引詩一覽
蕭滌非先生在其《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中亦言:“自秦燔《樂經》,雅音廢絕,漢興,承秦之弊,雖樂家有制氏,然但能紀其鏗鏘,而不能言其義。故多以鄭聲施于朝廷,所謂樂教,蓋式微矣。然如武帝之立樂府而采歌謠,以為施政之方針,雖不足以語于移風易俗,固猶得其遺意。視魏晉以下,徒然愛好于聲調文辭者,要自有別?!彼撾m是漢樂府與先秦樂教之關系,然詩樂本一,亦可見承《詩》之意。
《漢書·藝文志》謂:“自孝武帝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趙代秦楚之謳,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厚薄云。”樂府設立之初便廣采民間歌謠,以補政教,然“觀風俗,知厚薄”之義蓋寡,而“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之義實多,以至于情志放蕩、流宕忘反,勸百而諷一也?!抖Y樂志》載:
“是時,河間獻王有雅材,亦以為治道非禮樂不成,因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然詩樂施于后嗣,猶得有所祖述。……今漢郊廟詩歌,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調均,又不協(xié)于鐘律,而內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p>
故哀帝時以“鄭衛(wèi)之聲興,則淫僻之化流”而詔罷樂府官,然哀帝之罷樂府,不廢貴族郊祀宴饗之樂,只去民間樂府耳。誠如蕭滌非先生所言:“據《禮樂志》所載,當時樂府人員凡八百二十九人,其經丞相孔光奏可罷免者凡四百四十一人。其中如鄭四會員六十一人,秦倡員二十九人,蔡謳員三人,齊謳員六人……則皆當日以為‘鄭聲可罷’者也。其未罷之三百八十八人中,除夜誦員五人外,殆全為從事于郊祀宴饗諸貴族典禮之人員。觀此,則知哀帝之詔罷樂府,非真罷樂府也,特罷樂府中之屬于民間部分者耳?!?/p>
可見,在西漢統(tǒng)治階級眼中,民間樂府與“淫僻”的“鄭衛(wèi)之聲”是等同的。班固受其影響,對民間樂府一概不錄,“歷昭、宣、元、成以迄于西漢之末……民間樂府,實臻全盛?!稘h書·藝文志》雖未存其文,然觀其著錄所自,則有:《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邯鄲、河間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四篇,《齊、鄭歌詩》四篇,《左馮翊、秦歌詩》三篇,《京兆尹、秦歌詩》五篇,《河東、蒲反歌詩》一篇,雜各有主名歌詩十篇,《雜歌詩》九篇,《洛陽歌詩》四篇,《河南、周歌詩》七篇,《周謠歌詩》七十五篇,《周歌詩》二篇,《南郡歌詩》五篇,綜計不下一百六十篇,其地域幾及當日中國之全部,蓋皆出于民間者也?!?/p>
以上諸詩皆民間樂府,而班固《禮樂志》未見其一,雖或散逸,亦不至如此。或曰《禮樂志》當錄郊廟雅樂,民間樂府難登大雅,則其雖為下里巴人,然“在政治上固仍與貴族樂府處于同等之地位,被諸管弦而播之廊廟”,亦當收錄。且班固作為一代大儒,深受儒家樂教影響。所謂“子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凡建國,禁其淫聲”,班固對此應是相當贊同的。他在《禮樂志》中引《禮記·樂記》之語“流僻、邪散之音作,而民淫亂”,并說“先王恥其亂也,故制雅、頌之聲……足以動人之善心也,不使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梢姲喙滩讳浢耖g樂府,應是其在統(tǒng)治階級思想影響下,所做出的主觀選擇。
漢初貴族樂府有三大樂章,即《安世房中歌》《郊祀歌》《饒歌》?!栋彩婪恐懈琛放c《郊祀歌》皆為《禮樂志》全文收錄,唯《饒歌》不著一字?!抖Y樂志》錄《安世房中歌》《郊祀歌》畢,而曰“其余巡狩符應之事,不序郊廟,故弗論”。據蕭滌非先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所考,《鼓吹》《饒歌》本為一體,多用于軍旅、朝會、道路、給賜、游獵、喪葬、祭祀等。郭茂倩《樂府詩集》云:“自漢以來,北狄樂總歸鼓吹署。其后分為二部:有簫茄者為《鼓吹》,用之朝會、道路,亦以給賜,漢武帝時南越七郡皆給《鼓吹》是也。有鼓角者為《橫吹》,用之軍中,馬上所奏者是也?!标惐径Y《漢詩統(tǒng)箋》云:“案《饒歌》不盡軍中樂。其詩有諷有頌,有祭祀樂章……似漢雜曲。”
西漢《饒歌》雖亦有宗廟祭祀之樂,然內容駁雜,多近于風謠雜曲,與郊廟之樂大相徑庭,難登大雅,故不錄。而《郊祀歌》十九章中的《景星》《齊房》《朝隴首》《象載瑜》雖亦屬“巡狩符應”之作,然所占篇幅較少,于大體無礙。且《饒歌》十八曲彼此獨立,而《景星》《齊房》《朝隴首》《象載瑜》則分別編為《郊祀歌》之一章,不便剝離。
表1 《史記·樂書》與《漢書·禮樂志》所錄武帝“天馬歌”比較
①《漢書·禮樂志》載:“《景星》十二,元鼎五年得鼎汾陰作”“《齊房》十三,元封二年芝生甘泉齊房作”“《朝隴首》十七,元狩元年行幸雍獲白麟作”“《象載瑜》十八,太始三年行幸東海獲赤雁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