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國志》所記巴蜀地區(qū)神話鉤沉

◎劉坷鑫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225）

東晉常璩所著的《華陽國志》是我國現(xiàn)存的一部最早的、較為完整的地方志，記載了公元4世紀中葉以前巴地、蜀地、漢中、南中的歷史、地理，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對神話傳說、民間傳說的廣泛采納是《華陽國志》的重要特色。

我國的神話學學者袁珂在《中國神話研究的范圍》中提倡“廣義神話，廣義神話就是放開眼光，探索神話在整個歷史行程中發(fā)展狀態(tài)的神話”。本文基于袁珂先生的廣義神話，對《華陽國志》所記巴蜀地區(qū)神話進行分類與研究。

一、始祖神話

始祖神話是任何神話體系中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關于一個族群，或者一個民族自身起源與發(fā)展的神話傳說?！度A陽國志》所記巴蜀地區(qū)的始祖神話主要是關于蜀國起源與蜀國幾位開國帝王蠶叢、杜宇的神話傳說。

《華陽國志·蜀志》中記載了古蜀國的起源與更迭：“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魚鳧。魚鳧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边@一段記載了古蜀國起源于蠶叢，其后分別是柏灌、魚鳧。古蜀國關于始祖的神話傳說與許多民族的始祖神話一樣，往往是真實的歷史和虛幻的神話的結合與雜糅。有學者認為蠶叢、柏灌、魚鳧是三個傳說中的古蜀人首領，分別是三個氏族的總稱，代表的是三個不同的時代，并非三個人的傳承。

《華陽國志》記載了蠶叢的縱目形象，被認為是縱目人的祖先，而供奉為神靈。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青銅縱目人面像，也證實了《華陽國志》所記蠶叢縱目的形象并非虛構。柏灌上承蠶叢，下啟魚鳧，但關于蜀王柏灌的記載或傳說鮮有記載，常璩在《華陽國志》中也一筆帶過。其后的“魚鳧”的名稱來源也眾說紛紜，有人釋為魚鷹，或者分解為

魚類與野鴨，表示魚鳧時代是漁獵與農耕并重的社會?！度A陽國志》記載蜀王魚鳧最終在湔山得成仙道，百姓為他建立祠堂以供奉其靈。

魚鳧之后蜀王有望帝、叢帝、盧帝、保子帝、開明帝，其中望帝是比較重要的蜀王?！度A陽國志》描述了望帝杜宇教民務農、納朱提女為妃、治理水害以及禪位于開明的事跡。杜宇有效的治理和教化，使得巴人和蜀人能夠專心務農，農業(yè)生產與生活有了保障，于是杜宇成為巴人和蜀人感念與崇拜的明君和神明。

《華陽國志》中的祖先神話是對古蜀歷史文明記載資料的補充，其對古代君王的記錄源于現(xiàn)實，又進一步對人物形象進行具有神秘色彩的加工創(chuàng)造，在古蜀先祖描繪以及相關重大事件的敘述中賦予其一定的古怪與奇特，將神話和歷史政治相交融。依靠傳世文獻中記載的神話傳說，再綜合出土文物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也許我們才能從中窺探先秦時期巴蜀文化的脈絡，從而為其后繁榮的巴蜀文化尋找可靠的歷史連接點。

二、英雄神話

英雄神話是關于歷史上真實人物的神話，他們?yōu)槊褡?、國家做出了重大貢獻，而被史書或民眾夸張渲染，而被神話化。在《華陽國志》中巴蜀地區(qū)的英雄神話主要是大禹治水和李冰治水的神話，在這些神話中，充分體現(xiàn)了巴蜀地區(qū)鬼神崇拜的原始文化。

關于大禹的英雄神話傳說主要記載在《巴志》：“及禹治水，命州巴、蜀，以屬梁州。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啟，呱呱啼，不及視，三過其門而不入室，務在救時?！贝笥碇嗡纳裨拏髡f家喻戶曉，其疏道江河的治水思路和三過家門而不入的事業(yè)精神一直為后人所稱道?！度A陽國志》沒有對大禹治水的具體方法和具體地點進行具體描述，僅僅記載了他“導江疏河，百川蠲修，封殖天下”的功績，并稱贊他“務在救時”的出發(fā)點，世人為大禹建立廟堂，以歌頌大禹治水的豐功偉績，祭祀大禹的神靈。

大禹治水的功績和迎娶涂山氏女的事跡在巴蜀大地廣為流傳，《巴志》：“江州縣郡治。涂山，有禹王祠及涂后祠?！苯菘h為死后的大禹和涂后建立祠堂，順應民眾崇拜心理。

蜀守李冰是《華陽國志》中具有英雄神話意義的典型人物?！度A陽國志》對其主持修建的舉世聞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做了詳細記載：

周滅后，秦孝文王以李冰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謂汶山為天彭門;乃至湔氐縣，見兩山對如闕，因號天彭闕。仿佛若見神，遂從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跬璧沈瀆。

神，是指江神。蜀守李冰在天彭闕建立神祠，用豬、牛、羊三牲祭祀，祭祀時將珪璧沉入江中。李冰任蜀守后，準備大興水利，并將這種祭祀江神的儀式帶到了蜀中，為修建水利工程而安撫蜀人?！度A陽國志》還記錄了李冰與江神的要約盟誓：“于玉女房下白沙郵作三石人，立水中。與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沒肩?！庇纱丝磥恚敃r蜀中的江神崇拜已經開始盛行，李冰治水的功勞和成效也要與虛無的江神相結合，才能安撫民眾之心。對李冰治水的描寫是史實與神話雜糅，充分展示了李冰在成就沒有饑饉的“天府之國”中的重要貢獻。

英雄神話反映了巴蜀地區(qū)民眾在生產力較為落后的情況下, 有著征服自然、戰(zhàn)勝自然的大無畏精神，像大禹、李冰這樣的英雄人物通過改造自然的方式，拯救百姓于水火，正因如此，他們被人民所敬仰和崇拜，人格逐漸被神化，進而產生了鬼神崇拜。在英雄人物死后，將他們死后的靈魂神化，為他們設立祠堂，以求禱告。鬼神崇拜是超越自然崇拜的更高的階段，根源于先民對生死的思考，對族群延續(xù)的思慮。

三、風物神話

“風物傳說”一詞出現(xiàn)得較晚，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民俗學家鐘敬文開創(chuàng)了地方風物傳說的類型化研究，他給風物傳說下了一個定義：“所謂的‘風物傳說’主要是指那些跟當?shù)刈匀晃铮◤纳酱?、巖洞到各種特殊的動植物）和人工物（廟宇、樓臺、街道、墳墓、碑等）有關的傳說?！俗匀晃?、人工物外，還有一些關于人事的，如關于某種風俗習尚的起源等。這些傳說，也應當包括在內。”

總結來說，風物傳說是關于特定地理與自然空間內的風俗、物產、地名、形貌、古跡、遺址等的由來、命名、變遷及其特征的解釋性故事。風物神話傳說是《華陽國志》所記巴蜀地區(qū)神話傳說中最豐富的一類，涉及武擔山、五婦冢山、溫水穴等山川；白虎、靈龜、龍骨、天馬、九禾之穗等動植物；農作物、橋、祠堂等人工物，皆被賦予了一定的神話色彩。

關于山川的風物神話傳說是與當?shù)氐母呱胶恿饔嘘P的傳說。這一類傳說很大程度上記錄了巴蜀地區(qū)的地名、地貌、古跡、遺址的由來和有跡可循的解釋性故事。如《蜀志》：“武都有一丈夫，化為女子，美而艷，蓋山精也。蜀王納為妃。不習水土，欲去。王必留之，乃為《東平之歌》以樂之。無幾，物故。蜀王哀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擔土，為妃作冢，蓋地數(shù)畝，高七丈。上有石鏡。今成都北角武擔是也。”武擔山，在今成都城西北角，北較場東南角。據(jù)《華陽國志》記載，武都（今綿竹市境內）有一山精，從男子幻化為美艷的女子，蜀王娶之為妃，愛之深切。愛妃亡故后，蜀王哀思愛妃，于是派遣五丁去武都擔土至成都，為其建造宏大的墳塋，后世把這座墳冢稱為“武擔山”。《華陽國志》記載了“五婦冢山”的來歷，秦惠王使五位美女嫁與好色的蜀王，蜀王派遣五丁力士相迎，到了梓潼一山中，遇見大蛇，五丁力士奮勇拽蛇出穴，致使山崩而壓死五丁力士與五女，于是此山分為五嶺，蜀王為此感到傷痛，因命之“五婦冢山”，登高憑吊的堠望處名為“思妻臺”。因揪蛇而山崩之事充滿了神話色彩，但常璩記載的地名來歷卻是史實，或是因一場因山體崩塌或泥石流引發(fā)的地質災難。

關于氣象的風物神話是與當?shù)厍缬旰禎车淖匀粴庀笥嘘P的傳說?！栋椭尽罚骸坝钟袧伤?，天旱，鳴鼓于旁即雨也。”左思《蜀都賦》：“潛龍蟠于沮澤，應鳴鼓而興雨?！眲㈠幼⒃唬骸鞍蜄|有澤水，人謂有神龍，不可鳴鼓。鳴其傍即便雨矣?！睋?jù)《華陽國志》所載，魚復縣有澤水神，在其旁擊鼓則能降雨。先民無法理解此類自然氣象，于是歸功于神明，奉之為神跡。再如《蜀志》：“聞惲無罪冤死……為蜀侯惲立祠。其神有靈，能興云致雨。水旱禱之?！笔窈類翢o罪枉死，亡后有天氣異兆，古蜀人認為蜀侯惲的靈魂有神靈，所以為之建立祠堂，能興云致雨，無論是雨是旱都向他禱告。政治人物深受百姓愛戴，死后百姓為之立祠，認為“其神有靈”，能夠呼風喚雨。將自然氣象歸功或者祈求于政治人物，這是先民思維的局限性。先民的農業(yè)生產生活依賴于氣象，靠天吃飯，于是對與農業(yè)生產相關的自然現(xiàn)象，如日升月落、風雨雷電、旱澇陰晴都加以崇拜。

關于動植物的風物神話是與自然界的動物、植物以及地區(qū)物產有關的傳說。《蜀志》：“江原縣……文井江上有常堤三十里，上有天馬祠?！薄皶o縣……有天馬河，天馬日千里，后死于蜀，葬江原小亭，今天馬冢是也?？h有天馬祠。初，民家馬牧山下，或產駿駒，云天馬子也。今有天馬徑，厥跡存焉?！币陨蟽蓜t涉及動物“天馬”。江原縣轄今崇州市以及都江堰市岷江以南以西，會無縣轄今會里縣北部及會東、寧南、米易縣等地。會無縣所在地自古產馬，是與中原地區(qū)交易的著名土產，因為生產良馬，所以有了“天馬”的神話，更有天馬河、天馬徑、天馬奔死而立祠的傳說。

先民真誠地與大自然對話，把一切自然客體視為和自己一樣有感情、有靈氣的對象，把日月風雨雷霆山川草木動物都人格化，這種原始思維就是神話思維，其積淀物就是上古神話和傳說?！度A陽國志》中的風物神話，包羅萬象——山川地理、風俗人情、花草植物……常璩在記錄的過程中保留了這些流傳在巴蜀地區(qū)的事物的神話色彩，展現(xiàn)了巴蜀地區(qū)的民族風貌。

以鬼神崇拜為核心，以山川、動植物等自然崇拜為羽翼，構成了《華陽國志》巴蜀地區(qū)神話的原始崇拜，這是巴蜀地區(qū)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是維系社會秩序和民族體系的精神力量，是慰藉巴蜀地區(qū)各民族的精神源泉。

四、《華陽國志》所記巴蜀地區(qū)神話的文化價值

（一）傳承巴蜀民族文化

神仙信仰是巴蜀民族文化中十分重要的特點，《華陽國志》中的神話傳說體現(xiàn)了巴蜀文化的神仙信仰?！妒裰尽吩疲骸棒~鳧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薄度A陽國志》關于古蜀國的歷史本于《蜀王本紀》?！妒裢醣炯o》言：“魚鳧田于湔山得仙，今廟祀之于湔?！毕鄠鳛槲鳚h揚雄所作，可以得知魚鳧升仙之事至少在漢代就在蜀地廣為流傳了。巴蜀地區(qū)是神仙信仰的流傳之地，《蜀志》記載了司馬相如離鄉(xiāng)入京的故事：“蜀郡……城北十里有升仙橋，有送客觀。司馬相如初入長安，題其門曰：‘不乘赤車駟馬，不過汝下也?！睋?jù)此可知，西漢漢武帝時，“升仙橋”的名稱就已經出現(xiàn)了，說明至少在西漢早期，神仙升仙的思想在蜀地已經深入人心。除了濃厚的神仙信仰的文化氛圍，巴蜀地區(qū)巫術的風俗習尚，禁忌巫術、祈雨巫術、祭祀巫術等風尚，這些都是“五斗米教”在巴蜀之地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的文化基礎。《華陽國志》記載了五斗米教的起源。《漢中志》：“漢末，沛國張陵，學道于蜀鶴鳴山，造作道書，自稱‘太清玄元’，以惑百姓?！薄捌涔┑老蕹鑫宥访?，故世謂之‘米道’”。五斗米教利用當?shù)爻缟泄砩竦娘L俗信仰在巴蜀地區(qū)傳播教義，得到了民眾的擁護。

巴蜀之地多名山大川，與水的和諧共生是巴蜀民族文化的突出特征。大禹疏導河水的治水思路和鍥而不舍的治水精神為巴蜀文化乃至華夏文化深深打上烙印?！度A陽國志》用整段篇幅詳細記載了李冰興修都江堰水利工程的過程，其中摻雜的李冰與江神盟約、李冰斗水神、石犀壓水精的神話傳說，使得整個治水過程充滿了神話色彩?！度A陽國志》還提到了蜀地的橋文化，“江上多作橋，故蜀立里，多以橋為名”，因為蜀地江多，所以橋多，逐漸形成了橋文化?！妒裰尽分杏涊d的“李冰造七橋，上應七星”，至今依舊有跡可循。橋文化也是與水和諧共生的體現(xiàn)，直到今天，也是巴蜀民族文化中熠熠生輝的一部分。

（二）構建巴蜀地域文化空間

《華陽國志》所載風物傳說負載了民眾對故土風情的情感取向和心理歸屬，并建構出屬于巴蜀地區(qū)獨特的自然空間與人文空間的闡釋體系。

《華陽國志》風物傳說的文化價值在于大家能在多元化的文化世界中構建特定的巴蜀地域文化空間。文化空間不是簡單的空間概念，而是某一地方的共同文化的形式及氛圍，兼具了時間性、空間性和文化性。事實上，風物傳說是先民在認知自身生存空間時，物我不分、萬物有靈思維影響下的結果?？梢哉f這些始祖神話、英雄神話、風物神話共同構成了巴蜀地區(qū)的獨特的地域文化空間。

《華陽國志》所記巴蜀地區(qū)的始祖神話、英雄神話和風物神話對于研究巴蜀地區(qū)早期歷史、文化、風俗有著重要意義，其中體現(xiàn)出來的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圖騰崇拜是巴蜀地區(qū)民眾的群體記憶和文化闡釋，負載了巴蜀地區(qū)各民族的情感取向和心靈歸屬，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民眾。在神話傳說的構建下，這片土地上的山川風物便與土地上的人民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故土不再只是科學主義筆下冷靜的數(shù)字和平面圖，而是世世代代的人民在“萬物有靈”“天人合一”的文化投射下，通過主觀的文化賦予，為這片故土增添的特有的浪漫和傳奇。

①袁珂：《袁珂神話論集》，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60頁。

②③④⑤⑦⑧⑨⑩?劉琳：《華陽國志新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99-100頁，第3頁，第29頁，第111-112頁，第105頁，第48頁，第110頁，第132頁，第172-173頁。

⑥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浙江分會：《浙江風物傳說》，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王文才：《蜀志類鈔》，巴蜀書社2010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