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及性別與政治之關系"/>
◎黃可馨
(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民族學院 重慶 400715)
在近代,花界被視作娼妓業(yè)的代名詞。然而,“花界”一詞在“花禪”盛行前原指佛寺?;ǘU即尼姑娼化?!肚灏揞愨n》記載:“泰山姑子,著稱于同、光間……客至,主庵之老尼先出,妙齡者以次入侍,酒闌,亦可擇一以下榻?!碧扉L日久,“花界”竟成為娼妓業(yè)的代稱,對近代娼妓業(yè)的剝削性質進行了美化和矯飾。從“花界”一詞可以看出,即使近代娼妓從社會的邊緣群體逐漸走向大眾視野的中央,人們對娼妓的態(tài)度也從未逃出獵奇桃色的窠臼,娼妓自身更難以發(fā)出真實的聲音?;诖?,本文擬探究娼妓在近代背景下的“被凝視”與失語狀態(tài),討論社會對性別塑造的期待和邊界,以期對處理當代性交易問題提出歷史學方案。
青樓筆記小說自唐傳奇發(fā)端,而至清初大興。余懷《板橋雜記》中記:“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也”,將家亡國破、天崩地解的亡國之悲,懷才不遇、遺民無依的身世之嘆結合起來,著力突出青樓筆記“借得群花當史修”的文化功用,也奠定了“是古非今”的行文基調。
在晚清相似的社會背景下,士人觸動了同前代文人相似的慨嘆。此時,士人狀態(tài)可分為三種:被動的懷念者、憤恨的抨擊者和保守的同情者。
在三類人群中,懷念者占據(jù)相當?shù)匚?。是古非今,必有所懷。妓女的文、色、貞、義、技無疑是最被懷念者強調的品格。在前人的勾勒中,名妓清冷絕塵、神韻天成,從而深刻影響了后代的審美傾向?!栋组T新柳記》中描寫大文寶“獨敬禮文士,視彼市儈蔑如也”“故知書,楷法妍雅”“標格自矜,非其意所屬者,雖以厚幣招之,不肯赴”,無疑符合士人對名妓的全部想象。晚清青樓筆記的復興,最終回歸到清初“撫今思昔,寫怨言愁”的基本基調。
對名妓氣質和品格的格外標榜暗含著作者對物欲橫流、豎子成名的社會深感失望。長久以來,近代娼妓業(yè)“情感商品化”幾乎成為社會共識。《竹西花事小錄》記載:“廣陵為鹺運所在,雖富商巨賈,迥異從前;而征歌選色,習為故常;獵粉漁脂,浸成風氣?!比欢?,士人所懷所感與所鄙所嘆過于斷裂,所褒所貶亦過于明晰,使人不得不懷疑有過度文學化的嫌疑。事實上,在清初青樓筆記中,不乏對名妓的負面描寫:前期“娟娟靜美,跌蕩風流”的寇白門憤恨韓生調戲婢女,“咄咄罵韓生負心禽獸行”,至老年時仍與少年廝混,與“重情輕利”四個字毫不相關。況且,娼妓業(yè)作為集拐賣人口、賣淫、虐待等非人行徑于一體的黑色產業(yè),商業(yè)性質勢必高于情感表達,將其過渡美化為才子佳人吟詩答對之地、溫柔纏綿之所,無疑是士人的一廂情愿。
然而,晚清士人忽略過往娼妓業(yè)中的負面記錄、執(zhí)著地表達“今不如昔”的情感傾向,這種行為本身就值得深思。青樓筆記的作者多為風月場上的老手,他們既是憐花惜花的文人,更是一度尋歡作樂的嫖客。清初文學性的描繪賦予后人以天上人間的想象,變成嫖客心中與世隔絕的溫柔鄉(xiāng)。而“警醒世人”的主旨卻僅以“銷金”二字蔽之,反而助力了后人今不如昔的感嘆。更重要的是,在西學思潮的沖擊下,中國傳統(tǒng)世界觀正在緩慢且殘酷地與社會相剝離。明遺臣顧炎武有言:“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痹趹?zhàn)爭頻仍、政局混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亡國滅種的時代憂思和革故鼎新的精神流浪使得傳統(tǒng)士人的人生軌跡愈發(fā)無所依靠,從而進入愈行愈深的精神流浪?!栋组T新柳記》曰:“歡場之寇卞全非,剩有偎花蝶冷。誰能遣此,吁可悲夫!”可以說,當晚清士人追憶佳人時,更多是在追溯自我的憐惜和肯定,追溯自我所熟悉且擅于把握的安樂窩,追溯自身所應有卻逐漸流失的社會地位。
失落的士人在時代落差下,一部分轉為對妓業(yè)最憤恨的抨擊者,青樓警世小說由此復興。青樓警世小說有三類模板:第一類是“癡才子+騙人妓”,重點突出妓女重利輕義的狡詐手段。如《海上繁華夢》主角杜少牧墮身花界、大灑銀錢,最終惡婦斃死、才子回頭。第二類如《九尾狐》,是單以“騙人妓”為主角,演繹現(xiàn)實中赫赫有名的妓女,而嫖客退居至次要位置。此類小說文筆香艷,為達“警世”目的不惜揭露后文走向,因此戲劇性和文學性大打折扣。第三類是“亂嫖客+騙人妓”,如《九尾龜》《海天鴻雪記》。此類小說集青樓之大惡:尋歡作樂的文人爭風吃醋,行事荒唐,習得一身煙酒之氣;青樓妓女花言巧語,朝秦暮楚,騙盡人間造孽之錢。總之,青樓警世小說旨在打破才子佳人的幻想,轉而對娼妓業(yè)的憤怒批判。然而,其批判重點并沒有延伸至對婦女生存環(huán)境的同情,更沒有觸碰到近代社會“吃人”的本質,而是局限于青樓情事之中,更像是受騙者對騙子的憤恨和咒罵。
在以上二者的對比之下,保守的同情者顯得彌足珍貴。韓邦慶所撰的《海上花列傳》著眼于城市內部的社會底層,描繪趙樸齋、趙二寶兄妹來到上海后漂泊伶仃、被迫墮落的社會悲劇,文筆格外樸實。美國學者盧漢超在《霓虹燈外》中提道:“即使當城市看上去比農村更宜居時,許多人(不僅僅是農民和居住于農村的鄉(xiāng)紳)仍然痛恨城市,認為城市是無理性的、危險的?!痹凇逗I匣袀鳌分?,不難看出韓邦慶對城市、城市生活乃至城市精神的排斥。樸實的青年和老年人一旦踏足上海,便不再遵守傳統(tǒng)社會中的道德倫理綱常,而是轉向追求物質享樂的瘋狂之中。這并不是建立在獵奇和抨擊的基礎上,而是以同情的心態(tài)書寫“欲的悲劇”。這是極為難得的。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道:“作者對于妓家的寫法凡三變,先是溢美,中是近真,臨末又溢惡,并且故意夸張,謾罵起來;有幾種還是誣蔑,訛詐的器具?!笨梢钥闯?,在近代,妓女與文人的相處模式已經發(fā)生速變,“才子佳人”的風月佳話轉為幾近對立的客妓關系。士子文人不滿于妓女的不解風情,憤恨于妓女對金錢和情感的欺騙,而妓女也不愿意為文人學習詩詞曲賦,更不將其作為終身歸宿的最佳選擇。因此,與其置身于青樓筆記作者的立場上,譴責近代娼妓業(yè)“情感商品化”的特征趨向,不如說是在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的浪潮下,被士人風月粉飾的娼妓業(yè)被撕下遮羞布,露出寒氣森森的血淚和銅臭。
花界不僅僅是士子文人寄托風月幻想的溫柔鄉(xiāng),也是革命者倍加關注的解放領地。與普遍婦女相比,妓女的形象無疑更加典型,有關妓女形象的討論亦更容易形成公共化的規(guī)模。從風月佳人到“惡疾”與“解放”的雙重代言,妓女在男性的凝視下,集“被厭惡”和“被同情”于一身,卻始終難以從事自身人格與形象的塑造。
在漫長的娼妓史中,青樓雖經常被賦予浪漫色彩,但花柳病始終被視為道德疾病,而妓女被視作性病的源頭?!逗Z钜庇武洝酚涊d:“富商傾其橐,昏夜袒敗絮,毒被體,遭街子訶罵。訊之昨翩翩裙屐流也,一念及此,熱念都消?!彪S著國內的民族矛盾愈發(fā)尖銳,對個體的規(guī)勸逐漸延伸為對“亡國滅種”的憂思。一方面,各類關于治療花柳病的藥物廣告甚囂塵上,“根治花柳病”的宣傳語充斥著報紙角落;另一方面,有識之士指出,“保國保種”的重點根本不在于治療花柳病,而“亡國滅種”之災必有妓業(yè)出力?!稙I江塵囂錄》辛辣地指出:“彼輩每借口包治花柳,專打藥針。一面娼窯日益發(fā)達,一面庸醫(yī)日益牟利,于是尋花問柳者,有恃而無恐,蓋雖貽害子孫,尚可自保身命,因而繁華社會,流毒無窮,瞻望前途,曷勝浩嘆!”然而,這類認識仍沒有跳出“紅顏禍水”的窠臼,反而將妓女本身等同于“無毀譽可言”的“流毒”。其對尋花問柳之男性抱有“豪杰壯士”的幻想,對淪落青樓的妓女卻只有貞潔和婦道上的關注,并沒有關心女性之新良業(yè)、新出路?!案锩倍质沟酶锩哧P心則亂:以急迫之心欲解放娼妓,卻將國家衰弱之因擲于女子身上,從而解放之法未行,譴責之語未休。更有甚者以女性千百年來被男子所塑造之形象進行抨擊,稱女性“蠢如鹿豕,呆如木石,安怪人之呼為下等動物也”。如此心態(tài),何談革命!
但是,高亢的譴責畢竟代表了廢除妓業(yè)、解放婦女的呼聲。1912年,《婦女時報》發(fā)表《論娼妓之有百害而無一利》,以“廣興女學、厲行法律、籌畫生機”為重點,系統(tǒng)提出廢娼原因和具體方法。1920年12月21日,上海正式實行“搖珠禁娼”;1923年,《婦女雜志》發(fā)表《天津廢娼運動宣言》,稱“我們是奔著人類社會進化的原則,自覺的精神,信現(xiàn)在的娼妓是女權運動者應負的責任;而更是社會改造者所不能袖手旁觀,任其靡亂?!贝藭r的革命者,無疑希望將男女平等之思想、女性解放之事業(yè)、社會革命之命運、人類進化之前途集于禁娼運動一身,以此一役解決中國千百年來的苛病。然而,直至新中國成立,各大報紙始終存在號召禁娼的版面,禁娼政策始終沒有得到徹底貫徹?!稄V東禁娼之新政策》提道:“凡非領有執(zhí)照之明娼,一律嚴查重罰,并指定卜街一帶,為明娼之住處,并規(guī)定服裝之標識。一方面可以興起其羞恥之心,一方面默示良娼之別……一時妓女大起恐慌,并由小靈珠等具名呈請省政府,取消此例,為省政府斥□。妓□遂紛紛托□客向廖市長疏通,亦無效果。故現(xiàn)下□口妓女多已他遷?!?/p>
從這段文字中,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妓女“被厭惡”和“被同情”的處境。政府對所捕的私娼,不僅沒有將妓女改造為“良婦”,反而在妓女內部區(qū)分“良娼”,試圖通過增加道德恥感來達到禁娼目的,并對違規(guī)者從嚴論罪,以此作為禁娼的成就。然而,此舉非但不能使妓女思想得到大解放,反而以推行男女平等之名劃分新的階級。對于深受妓業(yè)所害而懵然不知的妓女來說,新政策的劃分,與娼妓業(yè)固有的等級制度,又有何異呢!如此,政策中情感傳遞的方向始終是由上到下,其本質是如父對子、如夫對妻的“傲慢”?!顿Y本主義的禁娼》一文諷刺道:“嗜好惡癖可以禁止,饑寒無可禁止?!痹诓僦^急的政策施行中,政策制定者想當然地對妓女形象進行新的塑造,從而陷入傳統(tǒng)“貓與鼠”的思維中,更不存在足以稱為“革命”的關懷??梢哉f,近代禁娼運動體現(xiàn)了革命者改天換地的迫切愿望,卻并沒有尊重妓女人格,更沒有教育妓女如何探究、樹立自身的品格,反而因其自身革命之政策,使“革命”走向必然的不徹底了。
弗洛伊德曾提出,男性是人類先天的標準模式,女性不過是被閹割了的男性。這種荒謬的觀點卻真實地存在于以男女平等為目標的革命者的潛意識之中。男性在謀求妓女解放的同時,以男性道德或者說以男性所支持的女性道德為標準,為女性打造了新的德行。在“我是誰”的哲學命題下,妓女乃至絕大部分女性,都被迫成為永恒的弱者。
美國學者約翰·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提道:“一個人的職責和義務預先假定了一種對制度的道德觀,因此,在對個人的要求能夠提出之前,必須確定正義制度的內容。”在近代啟蒙思想在中國傳播之時,娼妓業(yè)作為舊社會物化女性的惡地,反而迎來前所未有的盛況。而妓女為保生存,反而利用男性的想象和塑造,在因非法賣淫而被捕后以“被脅迫”為由引發(fā)政策執(zhí)行者的同情,借此逃脫懲罰,而后再次營業(yè)。無論是士子文人所懷念的佳人神女還是所唾棄的銷金魔窟、性病源頭,抑或是革命者眼中最受壓迫、故而最能革命的革命領地,妓女始終處于失語的地位。因此,清末民初的社會政治施加于妓女乃至于所有女性的幻想和期待,與古代社會并沒有質的區(qū)別。妓女在被塑造的同時使得自己更易于被塑造,從而與女性真正的解放漸行漸遠。
近代禁娼運動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娼妓改造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和教訓,也為中國男女平等事業(yè)埋下一顆種子。社會政治對社會性別的塑造是迅速、迫切而不徹底的,但其打造的“制度尊重”畢竟為社會性別平等提供了法律上的依靠。從“制度尊重”到“人格尊重”,不僅需要社會政治穩(wěn)定且冷靜的引導作用,更需要社會政治審慎地為個體自身的覺醒與塑造留下余地。唯有實現(xiàn)宏觀與微觀上所共有的獨立、覺醒和塑造,才能為人類社會的平等與進步做出可持續(xù)性的貢獻。這亦是近代風起云涌的花界境況留給今人的一點余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