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露
(寧夏師范學院文學院 寧夏 固原 756000)
吳組緗1908年出生于安徽涇縣,從地理劃分來說,涇縣雖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的徽州地區(qū),但緊鄰徽州,因此受徽州文化的影響深遠。吳組緗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社會剖析小說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相較于其他現(xiàn)當代作家來說并不多,卻極具代表性。短篇小說《一千八百擔》寫于1933年,通過描寫地主鄉(xiāng)紳內部的鉤心斗角,反映出當時農村經濟面臨崩潰的命運。仔細閱讀小說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徽州地域文化已經融入吳組緗的作品中,對他小說的創(chuàng)作題材,人物塑造以及藝術特色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童年經歷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深刻而久遠的,是作家創(chuàng)作靈感的重要來源,古往今來,幾乎每一位偉大作家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其童年經驗的痕跡。吳組緗也不例外,吳組緗來自安徽涇縣茂林,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小說《一千八百擔》中多處展現(xiàn)了徽州地域的自然景致、民風民俗以及宗法制度的崩潰和衰敗的農村經濟,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
不同的地域擁有不同的風土人情,魯迅作品中展示了浙東一帶的風俗民情;沈從文在他的作品描寫了一個獨特美好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的小說散文都流露出醇厚的淮揚文化。吳組緗的童年是在家鄉(xiāng)茂林度過的,了解吳組緗的生平資料及文學創(chuàng)作后,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吳組緗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多處展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自然景致和民風民俗。
茂林依山傍水,風景秀麗,《一千八百擔》開篇就描繪了一幅宗祠雨景圖:七月中旬的天氣悶熱,天空中飄著破舊棉絮似的云,大雨飛速趕來,田禾在雨中千姿百態(tài)。宗祠高大莊嚴的中門兩邊有兩只大獅子,張開大口。村民為祈雨,在祠堂門前的大草場上搭建了龍王臺,一尊菩薩蹲在龍王臺下面,龍王臺左右插著幾個寫有“風調雨順”“沛然作雨”的旗子。這些描寫展示了徽州獨特的自然景致,給小說《一千八百擔》增添了濃郁的地方色彩。
徽州文化中有祈福拜祖的風俗傳統(tǒng)。族人對待祈雨的態(tài)度也十分嚴肅認真,在《一千八百擔》中,農歷七月十五這一天,宋氏宗族在祠堂門前搭建龍王臺,擺神座、放瓦缸、插雨旗,祈求全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雙喜報告柏堂祠堂東官廳漏雨,需要修理,柏堂推辭說沒閑錢,雙喜心想修祠堂也算花閑錢,祖先聽了都要傷心流淚?;罩莸貐^(qū)非常重視祠堂,祠堂被稱為“徽州三絕”之一。宗族觀念深入人心,祠堂也總是修建在“風水寶地”上,對于族人來說,祠堂不只是日常活動的場所,也不只是供奉祖先的宗廟建筑,更是身份傳承的象征和全族的精神命脈所在,關乎全族的大事都需要祠堂的參與,《一千八百擔》就在祠堂門口祈雨,宋氏子弟也在祠堂里商議如何解決這一千八百擔糧食,這些表現(xiàn)都說明了祠堂的重要性。除祠堂外,義莊也是宗族社會中的重要象征,是宗族的經濟基礎,《一千八百擔》中,宋氏義莊開辦了學校,柏堂是義莊管事,松齡想把竹山賣給義莊來安葬祖先。這些描寫將徽州傳統(tǒng)風俗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徽州地域色彩濃厚的生活氣息隨處可見。
宗法制度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形成了以家族為中心,以血緣為紐帶,以等級制度為條框的封建倫理觀念。吳組緗所在地區(qū)的大家族都深受宗法制度的影響?;罩莸貐^(qū)人口是遷徙而來的北方士族,人數(shù)眾多,形成了一種聚族而居的現(xiàn)象,且都是同一姓氏,沒有外姓滲入,族人心中都形成了“家文化”的精神向導。為了團結族人,維護宗族的管理運行,徽州宗法制度森嚴,風俗繁雜,在政治、經濟、文化倫理等方面都有具體的管理措施。吳組緗的家族是涇縣的望族,他就是在宗法社會中長大的,所以他對宗法制度深有體會的,宗族題材也成了吳組緗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之一。
小說《一千八百擔》寫于1933年,這一時期西方國家爆發(fā)了經濟危機,中國被迫卷入這一浪潮中,白銀大量外流,出現(xiàn)貨幣緊縮的現(xiàn)象,農村瀕臨破產,荒年糧食價格不增反降,農民生活苦不堪言。吳組緗自己的家族也破敗下來,靠親友的資助他才得以在清華大學繼續(xù)求學。這種真實的生活經歷成了吳組緗獨特的靈感來源,《一千八百擔》深刻反映了這一時期徽州衰敗的農村經濟和即將崩潰的宗法制度。經濟危機下,百業(yè)蕭條,不只是農民,宋氏地主鄉(xiāng)紳中的不少小工業(yè)者也難以維持生計,如布店老板兼商會會長子壽,豆腐店的老板步青,掌管家族事業(yè)的叔鴻都捉襟見肘,上海的畢業(yè)生松齡更是想到要把竹山賣給義莊來安葬祖先,景元被店里辭退后貧困潦倒,只能靠妻子養(yǎng)活。地主鄉(xiāng)紳尚且如此,農民的生活更不堪言說了。因此,一場旱災讓宋氏祠堂里存放的一千八百擔糧食飽受眾人覬覦,為了處理這些糧食,義莊管事柏堂在宗族成員的催促下召開了會議。宋氏子孫聚集在祠堂里談笑風生,氣氛一片祥和,其實內心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編造著各種借口,想將這一千八百擔糧食據為己有,但最后卻以一場農民搶糧暴動收尾。宗族社會的經濟與農村土地關系密切,宗法制度也在經濟的崩潰中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一方面,小說描寫了宋氏子弟自私自利的丑惡嘴臉,揭露出宋氏宗族雖表面華麗,實際卻敗德辱行,表達了作者對封建地主階級和宗法制度的批判;另一方面,它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時代背景出發(fā),描繪了貧窮、落后、衰敗的徽州農村社會,反映出地主和佃農之間尖銳的階級矛盾。
宗法制度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長期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但隨著農村經濟的衰敗,佃農和鄉(xiāng)紳都遭到了重創(chuàng),這也預示著宗法制度的瓦解,作者在結尾將搶糧這一情節(jié)的發(fā)生地點設置在對徽州族人意義非凡的祠堂頗具諷刺意味,表達了作者對宗法制度的批判和對底層人民奮起反抗的支持。
吳組緗小說中的典型人物塑造極具特色,吳組緗認為寫小說的中心就是寫人,通過人物表現(xiàn)時代與社會。吳組緗是在宗族社會中成長起來的,所以對宗族子弟印象深刻,了解充分。提到徽州,自然就會想到徽商,徽州大多數(shù)經商者的營生與農村土地關系密切,一旦鄉(xiāng)村破敗,經商者也迅速走向破產。小說《一千八百擔》就如實地記錄了這些的破產的宋氏宗族子弟,揭示了他們的自私與丑惡,批判了那個時代宗族內部的腐敗與墮落。
《一千八百擔》中人物眾多,作者采用橫截面描寫的手法,刻畫了作為破產鄉(xiāng)紳的宋氏子弟的丑惡嘴臉。宋氏宗族子弟中有不少經商者:如柏堂經營著茶葉和蜜棗的生意;博學堂步青老有怡昌豆腐店維生;慎思堂叔鴻掌管著家族生意;謙益堂子壽是布店老板兼商會會長……這些人物作為剝削階級的中堅力量,自私冷漠,為了自身利益,全然不顧族內子孫和佃農的困頓生活,想方設法鎮(zhèn)壓佃戶客民,不許退佃,還要持續(xù)加租。小說全都由對話組成,吳組緗通過對話表現(xiàn)了人物的神態(tài)、動作以及心理活動,將宋氏子弟的丑惡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
一場旱災讓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面對這一千八百擔積谷,宋氏子弟虎視眈眈,心懷鬼胎,為分得一杯羹,各方代表輪番登臺表演,丑態(tài)畢露。柏堂作為義莊管事,表面上列舉了還欠款、交糧稅等用途,實際卻是壟斷這一千八百擔積谷來給自己賺錢,連祠堂東官廳漏雨也不放在心上,看似精明穩(wěn)妥,其實貪婪自私,中飽私囊,是個十足的“笑面虎”;訟師子漁一心想瓜分義莊,無時無刻不在打哈哈;叔鴻雖然受過高等教育,從北京的大學畢業(yè),但私心也算計著這一千八百擔糧食做盤川,布置家用;子壽伙同松齡,兩人一唱一和,借稻谷安葬祖先的黃金,想私吞這批積谷;區(qū)長紹軒要拿稻谷辦壯丁隊;培英小學校長翰芝要拿稻谷辦學校,教育宋氏子弟;步青老滿嘴仁義道德,大罵別人沒良心、沒宗旨、“不是個姓宋的子孫”,處處維護著宗法制度的尊嚴,實際自私自利,竟然在最后的農民搶糧暴動中也拿起了籮筐混進搶糧的人群,仁孝良心蕩然無存,實在是諷刺。這些宗族代表人物,表面上他們都有正經的理由,但都一心只為自己,十分冷血,在實際的利益面前,祖宗孝義,仁義道德,都不復存在,長輩為老不尊,后輩肆意辱罵長輩,上演了一場狗咬狗的鬧劇。小說結尾搶糧食的情節(jié)中,所有人都拿起籮筐去祠堂搶糧食,場面十分混亂。這次突如其來的搶糧暴動也意味著被壓迫被剝削的農民不再是敢怒不敢言,而是開始進行各種反抗,祠堂作為宗法制度的象征也化為烏有了,至此,封建宗法制度終于走向崩潰。
吳組緗立足于他的家鄉(xiāng)安徽農村,描述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農村的真實現(xiàn)狀,刻畫出了這些典型宗族人物形象,表現(xiàn)了全面破產的中國農村經濟,以及在這種情況下,鄉(xiāng)紳的丑惡和佃農的貧困,通過這種民不聊生的景象的描寫,揭示了人性的丑惡和制度的黑暗。
徽州人十分重視文化教育,宗族都設置學田供后輩讀書,吳組緗的啟蒙教育就是在家鄉(xiāng)茂林接受的。吳組緗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后棄文從商,在家鄉(xiāng)創(chuàng)辦了兩所學校。受家鄉(xiāng)文化環(huán)境和父親的影響,吳組緗的小說的寫作藝術也具有濃厚的徽州地域色彩。
吳組緗兒時就讀于父親創(chuàng)辦的小學,從小閱讀古典小說,對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從《紅樓夢》中汲取了諸多養(yǎng)分,學習了用白話文寫作?!兑磺О税贀烦ラ_頭的景色描寫和結尾的搶糧情節(jié),全篇都由對話構成,在人物語言方面,呈現(xiàn)出口語化的特點,通俗而不粗俗,并使人物身份與語言達到了高度的和諧。以柏堂為例,柏堂其實急躁不耐煩,并不希望所有人到場,也并不是誠心想開會商討這一千八百擔糧食,但在子壽和松齡到場時,還是假裝高興地喊道:“來得好,來得好”“勞步勞步。濕了你們的腳,濕了你們的腳”。得知松齡想借稻谷時,又哭窮道:“不妨把我荷包里的邋遢在你老弟面前抖一抖?!倍潭處拙鋵υ?,將柏堂的“笑面虎”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
為使表達足夠貼近現(xiàn)實,《一千八百擔》中還運用了大量的方言俚語,吳組緗還特意在小說后做了注釋,如“越活越轉去了”,吳組緗注釋寫道“轉去”就是退回去的意思,這里是罵他年紀越大越糊涂。以及小說第六部分,子壽、叔鴻和柏堂爭論會幾時開得成時,子壽抱怨何必多此一舉開祠堂門,“素雅一塊玉地請月齋老獨斷獨行。”作者解釋“素雅一塊玉”就是“干脆”“老老實實”的意思。再如文中提到的“半更子”是指瘧疾,“祖先的黃金”指祖先的骸骨,“撮棚”指私人開設的斗蟋蟀的地方。這些說法其他地方很少聽聞,如果不加注釋,讀者恐怕難以理解。又如子壽冒雨來到祠堂,抱怨“這場雨,他娘的腰!”不能早下個十天。逸生來時正好碰上點心還有,說道:“我是命里有屎吃,到處是茅坑”,答應把子漁搞蟋蟀,又言而無信道:“我是小狗掉在糞坑里,吃了個飽?!边@些言語十分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性格特征?;罩莸貐^(qū)還有不少富含哲理又通俗易懂的歇后語,如“貓兒耍耗子,制你多受點災難”“火燒紙馬店,遲早是要歸天”等?;罩莸貐^(qū)的稱謂也獨具地域色彩,如柏堂稱松齡為“侄郎官”;六十多的慶甲背后被稱為“肚臍子”,意思是他什么事也不干。這種具有濃厚地方色彩的方言俚語的運用,使得小說的徽州風味更加濃郁。
吳組緗小說的另一個藝術特色就是獨特的悲劇藝術。吳組緗的家鄉(xiāng)景象陰暗,給人以悲涼的體驗,他在小說中就描寫了破舊的房屋、倒塌的墻、鴉片館、賭攤,土匪兵災等。在這樣一種陰森凄涼的地域環(huán)境中成長的吳組緗,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深深地受其影響,所以吳組緗的小說也基本上是悲劇小說。
《一千八百擔》立足于1930年代,取材于吳組緗的家鄉(xiāng)安徽農村,他描寫了家鄉(xiāng)農村的衰敗以及鄉(xiāng)村人的苦難與不幸。宋氏大家族中,一些人另有營生,如柏堂、子壽、步青、紹軒等,雖然他們不完全依賴土地,但在破產的大背景下,也難以維持往日的光鮮,子壽生意失敗,債務滿身,步青豆腐店生意慘淡,持續(xù)虧損,月齋老投機稻價損失慘重,叔鴻合股的幾個店都相繼虧損,還欠下不少債務,大部分的宋氏子孫,都因為天災人禍的而走向了破產,生活窘迫,昔年的宗族繁盛的景象已經不復存在了,一場旱災更是讓地主佃戶顆粒無收,因此面對一千八百擔積谷,宋氏子孫前仆后繼,爭得面紅耳赤,互相辱罵,宗法制度最后的面紗被撕破,進入了茍延殘喘的最后階段。鄉(xiāng)紳的生活都如此困難,那被壓迫的佃農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小說盡管基本內容是以寫窮困艱難的生活為主,但也透露出了一種悲壯美,結尾上演了搶糧的場面,寫出了農民的反抗,在悲劇中顯示出一種抗爭的積極樂觀的色彩,也表達作者對農民翻身反抗的頌揚。
毫無疑問,文學具有地域性,吳組緗生在涇縣,童年在涇縣度過,作品中也流露出對家鄉(xiāng)濃濃的眷戀之前,小說《一千八百擔》在創(chuàng)作題材、人物塑造和藝術個性上都有著明顯的徽州地域色彩,描繪了徽州獨特的自然景致和民風民俗,展現(xiàn)了徽州的神秘魅力。又通過對封建宗法制度和衰敗的農村經濟的描寫,塑造了一批典型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吳組緗對徽州鄉(xiāng)村人民命運的批判與同情,對奮起抗爭的下層農民的歌頌。大白話和方言俚語的運用,呈現(xiàn)出一股濃郁的徽州地域風味,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吳組緗的創(chuàng)作立足于自己的家鄉(xiāng),研究家鄉(xiāng)這片土地,關注家鄉(xiāng)的變化和人民,剖析社會,反思時代,表現(xiàn)了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鄉(xiāng)村,創(chuàng)作了燦爛的地域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