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門“吃茶”與“吃茶去”源頭考析

舒 曼 張進(jìn)波

“吃茶”和“吃茶去”詞語究竟源于何時(shí)？不得而知，但禪門最早出現(xiàn)“吃茶”和“吃茶去”詞語是源于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佛教燈錄《祖堂集》，這是一部研究禪宗早期的珍貴史料?！蹲嫣眉分髱资?，《景德傳燈錄》問世?！蹲嫣眉吩缬诹硪徊慷U門典籍《五燈會元》約三百余年。

唐代是中國茶文化重要的發(fā)展階段，寺院飲茶之風(fēng)亦極為興盛?！斗馐下勔娪洝酚涊d：“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師，大興禪教，學(xué)禪，務(wù)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zhuǎn)相仿效，遂成風(fēng)俗。”這說明飲茶在寺院和僧人中已是廣為流傳。由于禪宗不斷發(fā)展與興起，作為僧人的一種禪修形式，寺院僧人吃茶之風(fēng)盛行，促進(jìn)了大唐茶文化的發(fā)展。

關(guān)于禪門“吃茶”和“吃茶去”詞語的由來，主要從《祖堂集》《景德傳燈錄》記載而來，后為《五燈會元》所依用。

禪宗傳法世系，歷來是以禪宗南宗為正統(tǒng)，主張自菩提達(dá)摩——慧可——僧璨——道信——弘忍——慧能（一作惠能）六代一脈相承。佛教發(fā)展到了唐代，禪宗六祖慧能門下出現(xiàn)南岳懷讓、青原行思、菏澤神會、南陽慧忠和永嘉玄覺五大宗匠，其中南岳懷讓、青原行思為最，故出現(xiàn)南岳懷讓（南岳第一世）、青原行思（青原第一世）兩大法系。這兩大法系又衍生出禪宗五家——臨濟(jì)、曹洞、溈仰、云門和法眼；而臨濟(jì)又分出楊岐、黃龍兩派，所以禪宗有“五家七宗”之說。其中臨濟(jì)、溈仰兩家屬于南岳法系，曹洞、云門、法眼三家屬于青原法系。

由于有太多禪師涉言“吃茶”與“吃茶去”禪林法語，若從《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的法脈傳承上看，延續(xù)至六祖下十一世均有公案所涉。礙于篇幅，本文限定只錄入和簡要解析六祖下六世之前；至于六祖下六世之后禪師所涉“吃茶”“吃茶去”法語，只列其名，不再作解析。

一、《祖堂集》《景德傳燈錄》中“吃茶”一詞源頭考析

宗門最早“吃茶”一詞在《祖堂集》可追溯到一宿覺禪師在歸房“吃茶”典故，但真正把“吃茶”列入僧人清規(guī)并向叢林推廣的則是百丈懷海禪師。自唐始，寺院“吃茶”逐漸普及，而由僧人“吃茶”之風(fēng)助推了民間的飲茶風(fēng)俗?，F(xiàn)把《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所涉“吃茶”一詞，按六祖慧能門下南岳懷讓、青原行思兩大法系傳承的先后順序排列考析：

《祖堂集》卷三“一宿覺”記：

有一日，廊下見一禪師，號曰神策，年近六十有余，弟姊兩人隔簾見其老宿。姊卻向弟曰：“屈老宿歸房里吃茶，還得也無？”弟便出來，屈其老宿。老宿不欲得入，見其僧苦切，老宿許之。

一宿覺禪師，即永嘉玄覺禪師（665—713），六祖慧能嗣法弟子。

在這則公案里，“屈老宿歸房里吃茶”的說法，是由弟姐兩人因招待神策禪師才出現(xiàn)“吃茶”一詞。這在現(xiàn)存最早禪宗史料總集《祖堂集》一書中出現(xiàn)，再加上一宿覺輩分所在，亦算早期宗門對于飲茶的一種叫法——“吃茶”。畢竟，玄覺禪師是《祖堂集》中第一個(gè)出現(xiàn)“吃茶”的僧人。這僅是一次待客“吃茶”，并無禪機(jī)可言。有云門文偃禪師對一宿覺的這次“吃茶”評價(jià)說：“吃茶時(shí)不是心地印?！保ā豆抛鹚拚Z錄》卷十六）如此評語，直接表明了與禪門心印無關(guān)。

永嘉玄覺禪師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永嘉玄覺。

《祖堂集》卷四“丹霞”記：

又逢行腳僧，與吃茶次，僧云：“秀才去何處？”對曰：“求選官去?！鄙疲骸翱上гS功夫！何不選佛去？”秀才曰：“佛當(dāng)何處選？”其僧提起茶垸曰：“會摩？”秀才曰：“未測高旨?！?/p>

丹霞禪師，即丹霞天然(739—824)，青原下三世。還是秀才時(shí)的丹霞曾在考取科舉時(shí)偶遇一行腳僧人，并與之一起“吃茶”。當(dāng)?shù)は继岢觥胺甬?dāng)何處選”疑問時(shí)，僧人則提起茶垸子（用漆和灰涂抹的茶器）說了句“會么？”這讓丹霞感到迷惑不解，故有“未測高旨”之答。僧人的表達(dá)方法，意涵深遠(yuǎn)。僧人想看看這意圖有沒有把丹霞搞糊涂，也就是看學(xué)人臨門一腳的功夫，是否已經(jīng)進(jìn)入“頓悟”范疇。猶如“茶”是否知道“禪”來過了沒有。

丹霞天然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丹霞天然。

《景德傳燈錄》卷第八“松山和尚”記：

一日命龐居士吃茶，居士舉起橐子，云：“人人盡有分，因什么道不得？”師云：“只為人人盡有，所以道不得?！本邮吭疲骸鞍⑿譃槭裁磪s道得？”師云：“不可無言也?！本邮吭疲骸白迫蛔迫??！睅煴愠圆?，居士云：“阿兄吃茶何不揖客？”師云：“誰？”居士云：“龐翁?！睅熢疲骸昂雾毟尽！焙蟮は悸勁e，乃云：“若不是松山,幾被個(gè)老翁作亂一上?！本邮柯勚肆钊藗髡Z丹霞云：“何不會取舉起托子時(shí)?”

松山和尚，生卒不詳，南岳下三世。龐居士，名蘊(yùn)，字道玄，是中唐時(shí)期的著名居士，有“東土維摩”之稱。

松山禪師與龐居士同吃茶，居士舉起茶橐子（茶托盤）說:“人人都有茶吃，為什么說不得?”松山說:“正因?yàn)槿巳硕加蟹?，所以就不要說?！本邮坑謫?“阿兄為何就說得?”松山說:“總不能不說話吧?！本邮空f:“原來是這樣啊。”松山便自顧吃茶。居士又說：“阿兄吃茶為何不招呼客人?”松山問:“哪有客?”居士回答說:“我龐蘊(yùn)呀!”松山說:“你就不必招呼?”后來丹霞聽聞此事說:“如果不是松山，幾乎被這龐老頭搞糊涂了?！焙簖嬀邮柯牭降は级U師所言，就讓人傳話:“為何不在舉起茶橐子（茶托盤）之前就能領(lǐng)悟呢!”

有時(shí)，禪師通過“吃茶”這一媒介來表明見地，看你怎么去領(lǐng)悟禪與生活的關(guān)系。禪師語言，有時(shí)語為義指，有時(shí)語非義也。松山與龐居士切磋、勘驗(yàn)就在“吃茶”中完成。

松山和尚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松山和尚。

《景德傳燈錄》卷第八“浮杯和尚”記：

有凌行婆來禮拜，師與坐吃茶。行婆乃問云：“盡力道不得底句，還分付阿誰？”師云：“浮杯無剩語?！?/p>

浮杯（盃）和尚，生卒不詳，南岳下三世。浮杯（盃）禪師與凌行婆一起“吃茶”引出這則公案。凌行婆的機(jī)鋒很是出名，與南泉禪師、趙州禪師等均有交集，所以有“凌了浮杯又凌南泉”“凌了南泉又凌趙州”之霸氣而轟動(dòng)禪林，讓這個(gè)凌行婆名動(dòng)千古。這則機(jī)鋒轉(zhuǎn)語饒有趣味，可謂針尖麥芒，浮杯（盃）禪師的回答似乎有些倦意，故曰：我無話可說。實(shí)則正是禪師的高明之處，內(nèi)在含義卻是“沒有剩下的語言”，浮杯（盃）以不變應(yīng)萬變。

浮杯和尚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浮杯和尚。

《祖堂集》卷十四“百丈”記：

百丈和尚嗣馬大師，在江西。師諱懷海。

《景德傳燈錄》卷第六“洪州百丈山懷海禪師者”亦有詳敘，并有“禪門規(guī)式”加以說明。

百丈禪師，即百丈懷海（720—814），南岳下三世。宗門“吃茶”一詞，在其《禪門規(guī)式》（俗稱“百丈清規(guī)”）中有幾十處出現(xiàn)，本文另有考析。

百丈懷海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海。

《祖堂集》卷四“天皇”記：

天皇和尚嗣石頭，在荊南。師諱道悟，未睹行狀，不決終始之要。

天皇禪師，即天皇道悟（748—807），青原下三世。天皇說“吃茶”一詞是在《祖堂集》卷五“龍?zhí)丁敝信c弟子龍?zhí)冻缧藕蜕校?82—865）對答出現(xiàn)：

龍?zhí)叮◣煟﹩枺骸昂翁幨呛蜕兄改臣仔囊帲俊碧旎剩ㄎ虻溃┰唬骸叭昵娌?，吾為汝吃；汝持食，吾為汝受；汝和南，吾為汝低首。何處不是示汝心要？?/p>

擎茶為汝吃是謂“吃茶”，雖為極普通語言，但也道出宗門禪修之“心要”，說明佛法在于生活之日用，在于行住坐臥間，在于吃茶吃飯?zhí)?，在于語言相問時(shí)。

天皇道悟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天皇道悟。

《祖堂集》卷十六“南泉”記：

師與歸宗同行二十年，行腳煎茶次……歸宗把茶銚而去，師云：“某甲未吃茶在?！睔w宗云：“作這個(gè)語話，滴水也消不得。

南泉禪師，即南泉普愿（748—834），南岳下三世。此“吃茶”之說，是否給予其弟子趙州禪師“吃茶去”的啟發(fā)？本文另有專題考析。此外，《古尊宿語錄》卷十二亦有南泉普愿與魯祖寶云、杉山智堅(jiān)、歸宗智常等禪師一起吃茶的記載：“師同魯祖歸宗杉山吃茶次。”

南泉普愿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南泉普愿。

《祖堂集》卷十四“魯祖”記：

師云：“汝口在什摩處？”對云：“某甲無口”。師云：“將何吃茶飯？”自后洞山代云：“他不饑，吃什摩？”

魯祖禪師，即魯祖寶云，生卒不詳，南岳下三世?！皩⒑纬圆栾?？”宗門不僅有“吃茶”一詞，還有“吃茶飯”之說。從“在什么處？”到“將何吃茶飯？”說明吃茶與吃飯具有相同禪機(jī)所在，是與不是，能與不能，魯祖禪師之意參禪亦如“吃茶飯”。后洞山禪師代云所答，亦屬大徹大悟之人。

魯祖寶云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魯祖寶云。

《祖堂集》卷五“云巖”記：

師煎茶次，道吾問：“作什摩？”師曰：“煎茶。”吾曰：“與阿誰吃？”師曰：“有一人要?！钡牢嵩疲骸昂尾唤桃磷约?？”師云：“幸有某甲在?！?/p>

云巖禪師，即云巖曇晟（781—841）。這則公案除了云巖外，還有其兄道吾禪師即道吾圓智（769—835），兩人同屬于青原下四世，同為藥山惟儼法嗣。

云巖曇晟與道吾圓智和船子德誠三人在一起，云巖煎茶，道吾問云巖：這茶煮給誰吃？云巖回答極富禪機(jī)：“幸有某甲在?！贝嗽捈扔凶陂T機(jī)鋒之妙，又有明知故問之意。實(shí)際上這是弟弟在嘲諷為兄的一種說教方式?！昂尾唤桃磷约澹俊闭f明禪是需要親身體驗(yàn)，別人無法替代。

云巖曇晟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藥山惟儼—云巖曇晟。

《祖堂集》卷十六“溈山”記：

有京中大師到溈山。參和尚后，對座吃茶次，置問：“當(dāng)院有多少人？”師云：“有千六百人。”

溈山禪師，即溈山靈佑禪師（771—853），南岳下四世。有京中大師到溈山參拜靈佑禪師，靈佑請大師對坐吃茶。此一“吃茶”是為描述，只是簡單問答，并無內(nèi)在禪機(jī)意涵。

溈山靈佑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獪可届`佑。

《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一“益州大隋法真禪師”記：

問：“生死到來時(shí)如何？”師云：“遇茶吃茶遇飯吃飯?！?/p>

大隨禪師，即大隋法真，生卒不詳，南岳下五世?！蹲嫣眉肪硎拧按箅S”有“將一貼茶來與師僧”記載。在大隨禪師眼中，欲談?wù)撋来笫?，也許“遇茶吃茶，遇飯吃飯”是最好的回答。這一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回答，是諸多禪師主張“任運(yùn)隨緣，不涉言路”的禪修態(tài)度，可謂直下承擔(dān)。禪門認(rèn)為，在你面對生活中的種種煩惱時(shí)，大可不必掛在心頭。所以，這一聲“遇茶吃茶，遇飯吃飯”，實(shí)在是禪門修心養(yǎng)性的一種態(tài)度。

大隨法真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百丈懷?！L慶大安——大隋法真。

《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五“澧州夾山善會禪師”記：

師一日吃茶了。自烹一碗過與侍者。侍者擬接，師乃縮手曰：“是什么?！笔陶邿o對。

夾山禪師，即夾山善會(804—881)，青原下五世。一日夾山寺的善會禪師與侍者吃茶，后自己煎煮一碗遞給侍者，侍者伸出雙手欲接，未曾想善會把遞出去的茶碗忽然又收回來說：這一碗是什么？侍者無言以對。好一個(gè)“這一碗是什么？”大有宗門“以心傳心”的機(jī)鋒所在?！斑@一碗是什么？”是船子德誠禪師對弟子善會描述“猿抱子歸青嶂后，鳥銜花落碧巖前”的禪境所在，是善會把茶吃出了一種夾山禪味。善會此意表達(dá)了禪的體悟之道，貴在了知“自性所在”，讓“自性”生發(fā)起無量妙用的一碗禪茶。

夾山善會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藥山惟儼—船子德誠——夾山善會。

《祖堂集》卷九“涌泉”記：

有康、德二僧來到院，在路上遇師看牛次，其僧不識，云：“蹄角甚分明，爭奈騎牛者不識何！”其僧進(jìn)前，煎茶次，師下牛背，近前不審。與二上座一處坐，吃茶次，便問：“今日離什摩處？”僧云：“離那邊?！睅熢唬骸澳沁吺伦髂ι?？”僧提起茶盞子。師云：“此猶是蹄角甚分明。那邊事作摩生？”其僧無對。師云：“莫道不識?！北闳?。福先代云：“若不與摩，爭識得道者？”又代云：“且座吃茶?！?/p>

涌泉禪師，即涌泉景欣，生卒不詳，青原下六世。涌泉曾請石霜禪師指條心路，石霜?jiǎng)t以“我道三只箸子拋不落”來啟悟他，涌泉禪師默契于心，便安下心來跟隨石霜禪師。

這則公案描述了康、德兩位禪師在路上遇見騎牛的涌泉景欣禪師，于是便有了以牛為話頭的機(jī)鋒問答，后涌泉與之一起“吃茶”。此公案中出現(xiàn)有福先禪師代云：“且座吃茶?！备Ｏ龋锤Ｏ仁〕味U師。這也是晚輩表達(dá)的一種客氣語言?！段鍩魰酚涊d有南岳下五世臨濟(jì)義玄到三峰拜訪三平義忠和尚，對話中出現(xiàn)過“且坐吃茶”這樣語句?！扒易圆琛笨梢岳斫鉃椤扒易圆琛被颉扒易?，吃茶”。涌泉一句“莫道不識”，顯然已從康、德二僧表情上看出端倪，及至福先禪師一句“若不與摩，爭識得道者？”到招呼他們“且座吃茶”，表明當(dāng)下已無須多問。

涌泉景欣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藥山惟儼—道吾宗智——石霜慶諸—涌泉景欣。

《景德傳燈錄》卷十七“澧州欽山文邃禪師”記：

師與雪峰、巖頭因過江西，到一茶店內(nèi)吃茶次，師曰：“不會轉(zhuǎn)身通氣者，今日不得茶吃?！睅r頭云：“若恁么我定不得茶吃也?！毖┓逶疲骸澳臣滓嗳??！睅熢唬骸皟扇死蠞h俱不識語在?！睅r頭云：“什么處去也？”師曰：“布袋里老鴉雖活如死?！睅r頭云：“退后著退后著。”師曰：“奯兄且置。存公作么生？”雪峰以手畫個(gè)圓相。師曰：“不得不問。”巖頭呵呵云：“太遠(yuǎn)生?！睅熢唬骸坝锌诓怀圆枞硕唷！睅r頭、雪峰俱無語。

欽山禪師，即欽山文邃，生卒不詳，青原下六世。欽山與雪峰禪師關(guān)系甚好。一次與雪峰義存、巖頭全奯過江西時(shí)，來到一家茶館吃茶。三人在吃茶過程中互有問答，可謂針鋒相對，一切都為固守本宗禪風(fēng)。欽山禪師怪巖頭、雪峰不識機(jī)鋒話頭，巖頭則反唇相譏，大意是今日只為“吃茶”，別扯得離題太遠(yuǎn)?！安即锢哮f雖活如死”以及“有口不吃茶人多”之言堪為經(jīng)典，以欽山之見，莫怪我多“口”，但有“口”卻也吃不得茶。巖頭、雪峰聽后俱無語。于是一場本為“吃茶”而得不到“茶吃”的“決斗”總算平息下來。其中端倪，三位禪師自有心會，很難說誰輸誰贏。

除上述之外，六祖下六世以下仍有許多禪師沿用“吃茶”用語，譬如：青原下七世云門文偃、齊云靈照、惟勁寶聞、金輪可觀、潮山延宗、嵇山章、保福從展、百丈安。青原下八世報(bào)慈光云、風(fēng)穴延沼。以及青原下十一世龍華慧居、瑞鹿本先等等。此外，像青原下三世天皇悟道禪師“汝擎茶，吾為汝吃”之語，直接指向禪門安心法則。

二、《祖堂集》《景德傳燈錄》中“吃茶去”法語源頭考析

宗門“吃茶去”這一禪林法語，源自于歸宗，成名于趙州，普及于兩宋，流行于元明清，盛行于當(dāng)代。

《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記載有多處“吃茶去”法語，最早出現(xiàn)在歸宗禪師“歸茶堂內(nèi)吃茶去”話語中?，F(xiàn)把禪宗《祖堂集》和《景德傳燈錄》典籍中所記載的“吃茶去”詞語，按六祖慧能門下南岳懷讓、青原行思兩大法系傳承的先后順序排列考析：

《景德傳燈錄》卷第七“廬山歸宗寺智常禪師”記：

僧云：“久響歸宗，元來是個(gè)粗行沙門。”師云：“坐主，歸茶堂內(nèi)吃茶去?！?/p>

歸宗禪師，即歸宗智常，生卒不詳，南岳下三世。有僧暗含貶義地說歸宗禪師原來是個(gè)“粗行沙門”，而歸宗卻笑呵呵地請他到歸茶堂內(nèi)“吃茶去！”歸宗這一句提起話頭的“吃茶去”，不同尋常,充滿機(jī)鋒，極具豐富的想象空間。倒是這位問話之僧，臉紅得不知所云。

從歸宗住持廬山歸宗寺的時(shí)間（806—820）算起，其“吃茶去”應(yīng)該發(fā)生時(shí)間至少早于趙州“吃茶去”四、五十年?？梢哉f，宗門最早“吃茶去”典故當(dāng)屬歸宗禪師。

歸宗智常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dú)w宗智常。

《祖堂集》卷十八“趙州”記：

師問僧：“還曾到這里摩？”云：“曾到這里?！睅熢疲骸俺圆枞ィ　睅熢疲骸斑€曾到這里摩？”對云：“不曾到這里。”師云：“吃茶去！”又問僧：“還曾到這里摩？”對云：“和尚問作什摩？”師云：“吃茶去！”

趙州禪師，即趙州從諗（778—897），南岳下四世。趙州禪師卓然屹立于五家之外而開創(chuàng)“不立一家家譜，獨(dú)來獨(dú)往”的“趙州禪”傳布于天下——人稱“趙州門風(fēng)”，時(shí)人贊趙州“眼光爍破四天下”。趙州除了有“大難得吃茶”及“又須得吃茶”言語外，其“吃茶去”公案最為引人注目。

趙州“吃茶去”的出現(xiàn)，是禪茶文化抑或是茶禪文化形成的標(biāo)志，也是“禪茶一味”（亦即“茶禪一味”）的肇始標(biāo)志。趙州“吃茶去”的誕生，在中國茶文化史上乃至世界禪茶文化史上具有特殊意義。

關(guān)于趙州“吃茶去”的發(fā)生時(shí)間，本文推測應(yīng)有三個(gè)時(shí)間段：第一時(shí)間段約在公元857—858年，即趙州從諗正式回歸駐錫趙州觀音院；第二時(shí)間段約在公元847年左右，《趙州從諗大師傳》記錄從諗曾在趙州觀音院小住，那時(shí)正趕上唐宣宗繼位后宣布禁止各地“毀寺驅(qū)僧”的通令。從諗離開時(shí)與趙王在口頭上有十年后回歸趙州之約；第三個(gè)時(shí)間段是在公元847年前，趙州從諗在游歷時(shí)說出“吃茶去”。但無論怎講，歸宗“吃茶去”出現(xiàn)時(shí)間仍早于趙州。

關(guān)于趙州“吃茶去”禪理，中日韓學(xué)界和禪門諸賢多已有述，在此本文不贅。

趙州從諗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南泉普愿—趙州從諗。

《祖堂集》卷十七“處微”記：

師 （處微）問仰山：“汝名什摩？”對曰：“慧寂?！睅熢唬骸鞍⒛莻€(gè)是惠？阿那個(gè)是寂？”對云：“只在目前?！睅熢唬骸澳悛q有前后在？”對曰：“前后則且置，和尚還曾見未？”師曰：“吃茶去！”

虔州禪師，即虔州處微，生卒不詳，南岳下四世。這則公案是處微與南岳下五世仰山慧寂在一段對話中引出了“吃茶去”這一法語。這說明處微對趙州“吃茶去”內(nèi)在禪機(jī)的重視和運(yùn)用。

究竟是“慧”在前還是“寂”在前，回答“只在當(dāng)下”。處微以為，不必執(zhí)著于“猶有前后在”的關(guān)系。處微禪師的一句“吃茶去”則是對仰山慧寂回答的一種肯定，同時(shí)也讓學(xué)人去領(lǐng)略“趙州一味”境地之歡喜。

虔州處微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南岳懷讓—馬祖道一—西堂智藏—虔州處微。

《祖堂集》卷六“洞山”記：

師問：“從何方而來？”對曰：“從西天來?！睅熢唬骸笆材r(shí)離西天？”曰：“齋后離?！睅熢唬骸疤t生！”對曰：“迤邐游山玩水來?！睅熢唬骸凹唇褡髂ι?？”其僧進(jìn)前，叉手而立，師乃祗揖云：“吃茶去！”

洞山禪師，即洞山良價(jià)（807—869），青原下五世。洞山是禪宗曹洞宗開山之祖。洞山在唐宣宗大中年末（859年）在新豐山建洞山寺，并在此弘法利生，故稱“洞山良價(jià)”。此后，洞山也以趙州“吃茶去”在新豐山接引無數(shù)學(xué)人。后洞山良價(jià)弟子咸啟禪師亦步其師之履，效仿趙州“吃茶去”機(jī)鋒用語（下述）。洞山一句“吃茶去”，同樣是為打破對方的糾纏，截?cái)鄬Ψ降姆欠炙耄寣W(xué)人領(lǐng)悟“即心即佛”的內(nèi)在含義?！疤t生！”“即今作摩生？”洞山回復(fù)學(xué)人問話，往往采取答非所問，以一句“吃茶去！”其中之玄機(jī)，可謂進(jìn)退有據(jù)。

洞山良價(jià)的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藥山惟儼—云巖曇晟—洞山良價(jià)

《祖堂集》卷六“雪峰”記：

問：“古人道‘路逢達(dá)道人，莫將語墨對?！磳弻⑹材?？”師云：“吃茶去！”

另在《雪峰真覺禪師語錄》中有“吃茶去”記載：

問：平田淺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主？師喚全坦，坦應(yīng)諾，師云：“吃茶去”。

雪峰禪師，即雪峰義存（822—908），青原下六世。有僧引五祖的話告訴雪峰禪師：“古賢說，遇到得道高人，萬萬不可以語言文字去賣弄，那么，用什么方法去應(yīng)對呢？”雪峰和尚回答則很干脆：“吃茶去！”雪峰之意明確，禪宗的悟道方式在于自己去體驗(yàn)，唯有親自體驗(yàn)的結(jié)果才是真實(shí)的。雪峰循趙州禪師傳續(xù)下來的妙境涅槃接引學(xué)人抵達(dá)清涼世界的心境中。另外，對于在平田淺草的鹿群中如何射中麈中主之類問話，雪峰依舊回復(fù)“吃茶去”。對于問話者這種想入非非之狀態(tài)，需要從根本上“截?cái)唷?，防止學(xué)人思想出軌，執(zhí)欲執(zhí)念，正所謂“趙州一語吃茶去，截?cái)嗳毫魅侄U”。

叢林有“南有雪峰，北有趙州”之稱，這說明雪峰的禪門功夫十分了得，難怪有“絕世宗眼”之稱。雪峰有一學(xué)僧對他說起趙州對于“古澗寒泉時(shí)如何”之問，是以一個(gè)“苦”字和一個(gè)“死”字回答，這讓雪峰簡直驚訝無比?！吨冈落洝酚涊d：“師（雪峰）聞得乃曰：‘趙州古佛?！b望作禮，自此不答話?！毖┓迓犅勞w州之言，立刻虔誠對趙州遙望作禮曰：“夕陽西下水東流，獨(dú)上高亭望趙州?！弊源艘院笤僖膊换卮鸫祟悊栴}，體現(xiàn)出他對趙州禪師的敬佩和贊嘆。

雪峰義存法脈傳承是：六祖慧能—青原行思—石頭希遷—天皇道悟—龍?zhí)冻缧拧律叫b—雪峰義存。

《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七“明州天童山咸啟禪師”記：

伏龍山和尚來，師問：“什么處來？”曰：“伏龍來。”師曰：“還伏得龍么？”曰：“不曾伏遮畜生?！睅熢唬骸俺圆枞?。”

天童禪師，即天童咸啟，生卒不詳，青原下六世。咸啟于847—859年住持明州天童寺?！蹲嫣眉窡o咸啟入冊，而晚于《景德傳燈錄》二百多年成書的《五燈會元》，則把咸啟“吃茶去”話語寫成“且坐吃茶”。這也有可能是咸啟對待一樣的問話作不一樣的回答。

不曾降伏龍，當(dāng)學(xué)人突然說出遇到那些猶兇暴、厲害之心的人該如何對付時(shí)，咸啟禪師便毫不客氣讓學(xué)人“吃茶去”。咸啟之意，無非想說明禪機(jī)的生動(dòng)活潑，均源于得道者的內(nèi)心世界。而能夠降伏心魔與否，只在安頓自心的瞬間。所謂禪外無禪、心外無求即是。

從法嗣而論，咸啟禪師應(yīng)該屬于南岳、青原派未定法嗣。因?yàn)椤毒暗聜鳠翡洝酚涗浵虇⒌姆}傳承有兩條：一條是南岳一系鹽官齊安到徑山鑒宗到天童咸啟；另一條是青原一系云巖曇晟至洞山良價(jià)至天童咸啟。但咸啟作為曹洞宗傳人，理應(yīng)作青原一系。

天童咸啟的法脈傳承是：青原行思—石頭希遷—藥山惟儼—云巖曇晟—洞山良價(jià)—天童咸啟。

著名佛教研究學(xué)者吳言生在《趙州錄校注集評》（下）一書中把虔州處微、洞山良價(jià)、天童咸啟的“吃茶去”法語均列入對趙州“吃茶去”的“集評”中，這說明“趙州禪”影響面之廣、影響程度之深是前所未有的。除上述之外，六祖下六世以下仍有許多禪師沿用趙州“吃茶去”用語，譬如：青原下七世的羅山道閑、長慶慧棱、化度悟真、永福從徊、小溪行傳、石藏慧炬、資福貞邃、荷玉匡慧、保福從展。青原下八世的福先招慶、山谷行崇、大章山契如、閩山令含。青原下九世的清涼文益、福清行欽，等等。

三、宗門《清規(guī)》中的“吃茶”一詞考析

天下叢林中許多寺院大多落腳在山林深處，其寺產(chǎn)也包括茶園一部分，故有“自古名寺出名茶”之說。宗門最早對“吃茶”一詞的廣泛應(yīng)用，得益于禪門清規(guī)的出現(xiàn)。禪宗有言：“馬祖建叢林，百丈立清規(guī)?！卑僬蓱押４笾嵌U師（720—814）根據(jù)佛教戒律，以禪宗發(fā)展的實(shí)際情況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禮制風(fēng)俗，制定了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shù)膮擦种贫?，可謂佛教中國化的典范。其中把僧人吃茶作為一項(xiàng)僧團(tuán)生活的重要儀軌，這對佛教飲茶產(chǎn)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自此以后，“吃茶”一詞，通過清規(guī)迅速在禪門得以普及。

懷海編寫《百丈清規(guī)》是在唐德宗建中元年（780—781）時(shí)間段。然而，由于歷史上的種種原因，《百丈清規(guī)》在北宋初期已經(jīng)不存，如今最為古老的清規(guī)典籍當(dāng)推宋代宗賾禪師(1053—1106)根據(jù)百丈懷?！抖U門規(guī)式》的內(nèi)容，修訂的《禪苑清規(guī)》，至此，僧人“吃茶”規(guī)式得以延續(xù)。至元代，百丈山住持德輝奉旨重新修定《敕修百丈清規(guī)》。更為重要的是明代洪武十五年（1382）太祖皇帝圣旨榜例：“諸山僧人不入清規(guī)者，以法繩之。”這無形之中把寺院茶禮和僧人“吃茶”納入法律層面來施行。

由于《百丈清規(guī)》在宋初已不存，所以，現(xiàn)有諸多學(xué)者引述《百丈清規(guī)》茶事，惟以元代《敕修百丈清規(guī)》作為藍(lán)本。其實(shí)在年代上，離《百丈清規(guī)》制定時(shí)間最近的則是宋代的《禪苑清規(guī)》?？梢哉f《禪苑清規(guī)》對宗門“吃茶”的傳承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故本文對《百丈清規(guī)》“吃茶”一詞的引述則以《禪苑清規(guī)》為藍(lán)本。

紹圣二年，吏部侍郎楊畏知成德軍（又稱鎮(zhèn)冀節(jié)度使），在真定（今河北正定)恭請宗賾回歸故鄉(xiāng)，出任真定府洪濟(jì)禪院住持，歷時(shí)五年，史稱“洪濟(jì)宗賾”。當(dāng)時(shí)，為了禪宗長遠(yuǎn)的發(fā)展，宗賾決心恢復(fù)《百丈清規(guī)》的基本內(nèi)容。至宋徽宗崇寧二年(1103)，寫《百丈規(guī)繩頌》一文，搜集《百丈清規(guī)》殘存于諸山之行法偈頌，重新編撰一部在禪宗史上具有深遠(yuǎn)意義的禪門清規(guī)在洪濟(jì)禪院晚成。宗賾采用“凡有補(bǔ)于見聞，悉備陳于綱目”原則，完善了《禪苑清規(guī)》文字內(nèi)容，保留了宗門完整“吃茶”儀軌?！抖U苑清規(guī)》僅“茶”字就有210多處，幾乎每一個(gè)章節(jié)都有茶事儀軌出現(xiàn)，而其“吃茶”一詞主要出現(xiàn)在卷一“掛搭”“赴茶湯”，卷二“請知事”，卷五“下頭首”“堂頭煎茶”“僧堂內(nèi)煎茶”“知事頭首點(diǎn)茶”“入寮臘次煎點(diǎn)”“眾中特為尊長煎點(diǎn)”，以及卷六“法眷及入室弟子特為堂頭煎點(diǎn)”等章節(jié)。如：

尋行者報(bào)維那云：“新到相看?！毕嘁姼饔|禮三拜。吃茶罷，起身近前云：“久向道風(fēng)。此者特來依棲左右。且望慈悲?！保⊕齑睿?/p>

吃茶不得吹茶，不得掉盞，不得呼呻（呷）作聲。取放盞槖不得敲磕。（赴茶湯）

先請知事、頭首、前資勤舊吃茶，茶罷，住持人咨聞：某知事告退。（請知事）

以次頭首，合入前資寮抽解。只維那請吃茶湯，相送入寮。（下頭首）

次請先吃茶，次問訊勸茶，次燒香再請，次藥遍請吃藥，次又請先吃茶，次又問訊勸茶。茶罷，略近前問訊，收盞橐。……交點(diǎn)洗元。然后侍者并供過行者吃茶罷，方可隨意。……堂頭非泛請僧吃茶。（堂頭煎點(diǎn)）

茶遍澆湯卻來近前當(dāng)面問訊。乃請先吃茶也。湯瓶出，次巡堂勸茶，如第一翻，問訊巡堂，俱不燒香而已。吃茶罷，特為人收盞?！文诵胁铦矞?，又問訊請先吃茶。如煎湯瓶出，依前問訊，巡堂再勸茶。（僧堂內(nèi)煎點(diǎn)）

然后吃茶。茶罷。(或收盞只收主人盞)。起身問訊，離位燒香，歸位。問訊同前。次藥遍，請吃藥。次請先吃茶，茶罷收盞訖，問訊起，送客至門首。（知事頭首點(diǎn)茶）

如請吃茶，寮內(nèi)眾僧坐定時(shí)，先燒香一炷云：(來日恭請寮主、首座、大眾，特為點(diǎn)茶。伏望慈悲降重)。（入寮臘次煎點(diǎn)）

行茶澆湯，約三五碗，即問訊云：“請先吃茶。”湯瓶出，即於特為人處問訊勸茶，收盞罷?！涡胁铦矞埾瘸圆璨癫?，同前。茶罷，陳謝云：“此日點(diǎn)茶(或云此日煎湯)特為某人某人，茶粗，坐位不便，下情無任感激之至。”（眾中特為煎點(diǎn)）

行茶遍，約澆湯三五碗，近前問訊(乃請先吃茶也)?！胁铦矞s三 五碗(或 自下茶)，又復(fù)問訊(乃請先吃茶也)。湯瓶出，復(fù)近前問訊勸茶，轉(zhuǎn)身依位立。（法眷及入室弟子特為堂頭煎點(diǎn)）

宗門“吃茶”一詞的推廣和吃茶的普及，與其說《百丈清規(guī)》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毋寧說《禪苑清規(guī)》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及至后來百丈山住持德輝奉旨重新修定《敕修百丈清規(guī)》，以《禪苑清規(guī)》為藍(lán)本，繼續(xù)延續(xù)“吃茶”儀軌。如：“揖坐、燒香、揖香、歸位，相伴吃茶。”“燒香吃茶罷，待兩序至，專使起，爐前謝茶?！贝送猓僬蓱押Ｌ岢觥稗r(nóng)禪并重”口號，其實(shí)踐層面影響最大的就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僧人“出坡”（勞動(dòng)）生產(chǎn)活動(dòng)，其中就包括了由“吃茶”衍生出來的種茶、采茶、制茶等僧人生活軌跡。

四、南泉普愿與歸宗智常“吃茶”與“未吃茶”公案考析

南泉普愿和歸宗智常的“吃茶”與“未吃茶”公案在禪宗諸多典籍均有記載，最早出現(xiàn)在《祖堂集》卷十六“南泉”，其后見于《景德傳燈錄》卷第七“廬山歸宗寺智常禪師”。兩處記載除個(gè)別文字有差異外，其內(nèi)容大致相同?，F(xiàn)把這兩處文字記載做一對比：

《祖堂集》卷十六“南泉”：

師與歸宗同行二十年，行腳煎茶次，師問：“從前記持商量語句已知，離此，后有人問畢竟事作摩生？”歸宗云：“這一片田地好個(gè)卓庵。”師云：“卓庵則且置，畢竟事作摩生？”歸宗把茶銚而去，師云：“某甲未吃茶在?！睔w宗云：“作這個(gè)語話，滴水也消不得?！?/p>

《景德傳燈錄》卷第七“廬山歸宗寺智常禪師”：

師嘗與南泉同行。后忽一日相別，煎茶次，南泉問云：“從前與師兄商量語句，彼此已知。此后或有人問畢竟事，作么生？”師云：“遮一片地，大好卓庵?！比疲骸白库智抑?，畢竟事作么生？”師乃打卻茶銚，便起。泉云：“師兄吃茶了，普愿未曾吃茶?！睅熢疲骸白髡趥€(gè)語話。滴水也銷不得。”

這一則宗門公案的故事主角，竟然是趙州從諗禪師之師南泉普愿。歸宗與南泉是師兄弟，都是馬祖道一門下高徒。馬祖門下有百余位高僧，最為出色有三大高徒——西堂智藏、南泉普愿、百丈懷海，號稱洪州門下三大士。而歸宗雖不在“三大士”之列，然名頭卻十分響亮，并得馬祖真?zhèn)鳎峭U師中最為引人注目的人物?！段鍩魰肪硭恼f：“阇黎不見馬大師下有八十四人坐道場，得馬師正法眼者止三兩人。廬山歸宗和尚是其一?！?/p>

歸宗智常與南泉普愿在一起交集二十余年，有一次兩人在一起燒煮茶水時(shí)，南泉突然以試探的口吻問歸宗師兄：“以前與師兄一起商量有關(guān)生死的觀點(diǎn)，彼此都已知曉。但若有人問起如何超脫生死的根本大事，您是如何看待？”歸宗聽后，明知南泉在套話挖坑，便指了指著腳下這片地說：“這塊土地極其適合筑庵舍！”南泉?jiǎng)t不然，繼續(xù)說：“筑庵舍的事情暫且不談，而人的生死是根本大事，該如何回答？”歸宗聞此，立刻打翻了煮茶爐上的茶壺，起身便走開。南泉非常佩服歸宗修行功夫道：“師兄吃茶了，我還沒有吃茶了呢。”歸宗則答：“虧你說出這樣的話，一滴茶水也不讓你享用！”

歸宗禪師明了南泉問話是一種試探，故當(dāng)下“打翻茶銚”來應(yīng)對南泉所謂的“根本大事”，可謂即事即境。而南泉也不甘示弱，以“吃茶”和“未吃茶”說明“虛無”“有無”的關(guān)系，這樣既贊美歸宗超人智慧，同時(shí)也給自己找一個(gè)很好的臺階下。

從歸宗一腳踢翻煮茶壺之作為，令叢林拍案叫絕。然而，南泉與歸宗在當(dāng)時(shí)都是得道高僧，所謂高人與高人之間的較量，常常是火花四射。這段對話，完全是兩人相互說教、互相考驗(yàn)彼此機(jī)鋒“本事”。不過，南泉最后以“吃茶”與“未吃茶”來回答歸宗所為，實(shí)在妙極，堪稱經(jīng)典，歸宗已“吃茶”，南泉還未“吃茶”，暗含著卻是禪機(jī)妙義的傳導(dǎo)，悟者心開意解，沁人心脾。

元和年間(806—820)，歸宗禪師住持廬山歸宗寺。南泉禪師在公元795年駐錫池陽南泉山。從《祖堂集》“師與歸宗同行二十年”之言可以看出，這則“吃茶”與“未吃茶”公案的發(fā)生在趙州禪師游歷之中與歸宗住持歸宗寺之前，時(shí)間應(yīng)在公元806年之前，而且早于歸宗“吃茶去”法語之前。

南泉“吃茶”與“未吃茶”言語，其禪機(jī)不僅影響到趙州禪師的“吃茶去”公案誕生，也影響到保福從展禪師效仿曰：“某甲齋后未吃茶?！币约澳显澜疠喛捎^禪師效仿曰：“我今日未吃茶。”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宗門“吃茶”與“吃茶去”詞語的誕生，其基本順序離不開以下幾位代表性人物——從玄覺禪師說“吃茶”到百丈懷海禪師制定“吃茶”儀軌，從南泉禪師“吃茶”與“未吃茶”到歸宗禪師“吃茶去”，從趙州禪師“吃茶去”到后續(xù)禪師們紛紛云“歸堂吃茶”“且坐吃茶”“參退吃茶”“巡堂吃茶”等機(jī)鋒用語。能夠傳承至今、為今日所用的唯有《百丈清規(guī)》中“吃茶”儀軌與趙州“吃茶去”公案。其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趙州三稱“吃茶去！”在晚唐以后直到今天，但凡天下禪師高喚“吃茶”，似乎都帶著一種對“趙州古佛”的特殊情結(jié)，尤其至宋代，高僧大德若論及“吃茶”與“吃茶去”淵源時(shí)，無一例外都指向趙州“吃茶去”這樣一個(gè)事典掌故，這也使得趙州禪師連同他的“吃茶去”公案迅速廣布天下。就連日本茶道、韓國茶禮等，都把趙州茶作為含有直指人心深刻意蘊(yùn)的一種禪修“坐標(biāo)”。

宗門“吃茶”的出現(xiàn)，當(dāng)初僅限于僧人解渴、卻瞌睡、待客，后為僧人“過午不食”而“皆許飲茶”所用。及至《百丈清規(guī)》“吃茶”儀軌和南泉的“吃茶”出現(xiàn)，成為一種禪修悟道的重要手段，深得禪師們賞識。后來趙州“吃茶去”公案的出現(xiàn)，使“吃茶”成為接引學(xué)人走出心靈迷惘的應(yīng)機(jī)妙方，進(jìn)入到“功夫在茶外”的禪境之地，成就一種特有的禪茶文化符號，被賦予深刻的哲學(xué)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