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二

中篇小說 李錦峰

三千二（中篇小說）/李錦峰

燒死那匹馬（短篇小說）/李錦峰

我不是為了講故事（創(chuàng)作談）/李錦峰

1

三千二死的那天，所有人都面色平靜，好似早已預(yù)見了這一結(jié)局。換句話說，它早就該死了。它需要騰出地方，為小城全新的標(biāo)志性建筑讓步，而不再是個破破爛爛的煙囪。何況現(xiàn)在它連滾滾黑煙都不冒了。于是有人說，早些年間，小城空氣污染如此嚴(yán)重全是因為三千二。如同造成人們清晨起來相隔一米都看不清對方的罪魁禍?zhǔn)捉K于被抓獲一般，大家紛紛指責(zé)三千二，為它的覆滅叫好。好像大家都忘了三千二曾直插在小城的心臟中央。

安可，在三千二死的當(dāng)天夜里，我夢見我倆是一束麥穗，在微風(fēng)里沐浴著光。我們何時會被收割呢？混在其他無意識只是生存著的麥子之間。我能夠感受到那種悶熱和窒息的感覺，熾熱的太陽懸在當(dāng)空烘烤著我們，接著我們會被車輪碾平，光滑無比。我們結(jié)的種子在石碾的壓力下剝落，露出白色的粉末。我們的身上會沾滿人們揮灑的汗水和西瓜汁，被叉子叉起，共同組成半圓形的松軟建筑。雨水會將我們沖散沖垮，我們的身子干了又濕，濕了又干，最終被胡亂卷著，塞進(jìn)爐灶里燒掉。

夢炙烤著我，但其實那天夜里一直在下雨，或許是為了平復(fù)三千二喧騰的怨氣吧。第二日清晨時，濕漉漉的水汽穿過空曠的街道和寂然綻放的丁香花紛紛撲來。那是個深藍(lán)色的清晨，天色尚未明朗，小巷里彌漫著濁白的霧，灰舊電線桿上貼著的廣告紙被風(fēng)吹得唰唰作響。你陪著我，走在我的右側(cè)，長長的黑影在橘黃色的路燈下尾隨著我們。我們突然發(fā)瘋似地奔跑起來，街心的出租車，兩側(cè)的梧桐樹，冒著熱氣的早攤鋪，當(dāng)然還有學(xué)校教室里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它們，都被我們拋在了身后。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們要再去見三千二最后一面。我仿佛都能聽到三千二碎裂的骨骼掙扎著縫合，它體內(nèi)的鮮血縈繞在秋實里大道的角角落落，我們循著帶有丁香花氣息的鮮血朝秋實里大道跑去。安可，我看見汗珠沿著你微黃的劉海滴下來，你總是跑得比我快，跑一小段會停下來等我，等我快走到你身邊時，你又像廣場上被驚起的鴿子一樣跑開。我還記得你奔跑的樣子，潔白的棉衣裙兜著風(fēng)，像蒲公英；逆著光時，你的影子會覆蓋我。我猜你肯定是比我更想見到三千二吧。

還記得那些傷口嗎？像繽紛的落花一樣。殷紅的血珠沿著潔白的皮膚往外冒，那樣的夜晚是寂靜的，悄無聲息的。在隔壁房間微弱的呻吟間，在雨水沿著雜亂如黑蛇的電線上吧嗒吧嗒的滴落聲中，在鏡中的你觀望著我的幼稚舉動，你伸出手指著那些傷口，頗具預(yù)見性地說，真丑陋，和毛毛蟲一樣惡心。你這么說時，我想起夏日里洋槐樹上，懸在一條白線末端的蟲子，它們和那些糾纏的蛛網(wǎng)一樣黏人。我們第一次鉆進(jìn)三千二的腹部時，就被它們裹滿全身。安可，你還記得嗎？我們仿佛在穿越黑洞，在找尋有可能逃逸出去的光線，于是我們一直爬，帶著那些惹人厭煩的蛛網(wǎng)一起逃離出去。

那幾年下晚自習(xí)后，當(dāng)我遙望漫天繁星時，我會幻想街心是涌動的星河，一顆顆星星在水浪里游來游去。路過那些將人臉映得時紅時綠的霓虹招牌時，它們都會溫和地與我聊天。好像只有我知道這個秘密，知道它們都活著，會開心大笑，會難過悲傷，它們在白日里沉睡，在夜里生動。我為自己是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而感到激動和惴惴不安。因為我清楚，總有一天也會有人知曉這個秘密。

后來那個人出現(xiàn)了。對，就是安可。我已經(jīng)不記得她是何時來到我身邊的，好像從她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就自然且熟稔地接納了她。安可總能得到大家的喜歡，她比我外向，比我活潑，喜歡笑。晚自習(xí)后我倆總是結(jié)伴而行，我能看出來，大家更喜歡她。其實它們表達(dá)喜歡的方式很簡單——影子。當(dāng)它們喜歡你時，你的影子會被拉得好長好長。我曾親眼見過安可的影子橫貫秋實里大道，和三千二一樣長。它們一直以為我不知道，但是安可立馬就察覺到了，她有意走在我的正前面，這樣她便可以完全覆蓋我。

有時候感覺自己像賊?；丶視r客廳的燈都滅著，媽媽和唐叔早早躺起睡了。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摸索著脫掉運動鞋，換上拖鞋，再躡手躡腳走到沙發(fā)前坐下。一共是6步，我數(shù)過。有天晚上當(dāng)我坐下去時，腰間被一個尖銳的東西戳著，我忍著痛跳起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好讓自己不發(fā)出丁點聲音。等疼痛緩解一點后，我挪了挪位置坐下來。那時候我想，如果坐下去還被扎疼的話，就讓它一直疼著好了。

我一直在等個暗號，有了這個暗號我才會去開燈。那是媽媽的咳嗽聲。我們已經(jīng)達(dá)成某種默契，我知道她在假睡，她也知道我回家后會呆呆坐著，等她的進(jìn)一步通知。聽到媽媽的咳嗽聲后，我只需要4步，就可以打開燈，接著隨意惹出響動。不過我不知道那些聲音究竟算不算大。我曾聽過住樓上的人發(fā)出的聲響，主人回家基本上是夜里兩點左右，首先會聽到衣柜滑動的聲音，接著是挪動椅子的聲音，還有似彈珠滾落的聲響，當(dāng)然偶爾還有聽來讓人面紅耳赤的呻吟。不知道媽媽有沒有聽到過那些呻吟，我猜想她是聽到過的。自從生病以來，大多數(shù)時間她都是在床上躺著，失眠長久困擾著她。但就像我說的，我們之間達(dá)成了某種默契，宛如一紙合約，誰都不會越過自己的權(quán)益范圍，對于她的失眠我也假裝一無所知。我終于看清了扎我的東西，原來是靠著抱枕尖朝上的剪刀。我怎么會這么不小心呢！我哪怕在一屁股坐下去之前能先摸摸有沒有東西也好啊。安可沒有理睬我，她在給魚缸里游來游去的金魚投喂。我拆開偷買的薯片，準(zhǔn)確說不是拆開包裝袋，而是炸開?！班亍?！安可驚訝地回過頭，手上做出“噓”的姿勢。果然媽媽又咳嗽了一聲。我是清楚的，知道這樣做會惹得媽媽不滿，可我還是做了。我只是想讓安可明白我疼，疼痛是不會來無影去無蹤的，它會纏著你，越勒越緊。安可沖我笑了笑，接著投喂金魚。我走到她身邊問她，你喂這么多，不怕它們脹死嗎？它們翻著圓滾滾的肚皮浮在水面上時真的很丑。安可瞪了我一眼，站到陽臺前自個兒生悶氣去了。我的目標(biāo)達(dá)成，接下來就是去衛(wèi)生間洗漱、刷牙，完了睡覺。

臥室里回蕩著一股艾草混合肉體潰爛的特殊味道。我摸索著爬上床，輕輕躺在媽媽右側(cè)。媽媽保持著側(cè)睡的姿勢幾乎不動。我再次適應(yīng)了黑暗。我盡量表現(xiàn)隨意地和媽媽保持一些距離，我害怕自己不小心碰到她那因化療而潰爛的地方。媽媽的呼吸聲在有節(jié)奏地起伏，我聽著這節(jié)奏和著隔壁房間里唐叔此起彼伏的鼾聲，想象著不遠(yuǎn)處工地上，打樁機(jī)上上下下也許是順從了這一韻律。樓上房間里傳來各種凌亂的聲響，嬰兒的哭喊聲打破了這一節(jié)奏。他們今晚為何回來這么早？不知道搖籃曲會是怎樣唱的？那種輕柔細(xì)膩溫和的韻律與此有何不同呢？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對我唱過搖籃曲，那些引人安眠的歌謠會不會從媽媽早已不涂口紅，有些發(fā)黑干裂的嘴唇里跳出來呢？她曾不止一次地說就不應(yīng)該將我生下來，如此她才不至于變成現(xiàn)在這個鬼樣子。每次媽媽這樣說時，我都會想到一個詞——落湯雞，并且將這個詞與她對應(yīng)起來。我想起媽媽確診乳腺癌的那年春節(jié)，親戚們涌到這個不足八十平米的兩室一廳，大家都假裝出輕松的神情，笑著，聊著，吃著，喝著?？墒茄凵耱_不了人。當(dāng)大家投向我的目光帶有憐憫和可憐時，或者竭力避開眼神交匯時，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就像使用了特殊處理方式后才會顯現(xiàn)的字跡一樣清晰可見。我實在受不了了，在飯桌上當(dāng)媽媽喊我敬長輩酒時，我一口氣猛灌了大半瓶哈爾濱啤酒，面色通紅地走回臥室。長輩們攔不住她。她推開門沖進(jìn)來，將我從床上揪起來，狠狠扇了一巴掌。我記得她說，“你沒有心。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是不是巴不得我死？”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窗外的鳥叫聲，聽到樓下安可的呼喊聲。于是我趿著運動鞋，決定出門去找安可，讓所有的嘈雜與喧嘩在這八十平米內(nèi)滾燙。

但安可不在樓下。陽光在沿鐵欄桿上附著的藤蔓緩緩流動，媽媽站在窗口伸出脖子喊，“狗東西，你有種就不要回來?！蔽覒?yīng)該去哪呢？小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我能去哪呢？風(fēng)吹得天旋地轉(zhuǎn)，酒精在腸胃里翻滾著朝上涌，我弄臟了路旁的一些小黃花。吐完之后，我決定去找三千二，我知道三千二的長影會傾灑在秋實里大道上，我可以在他的庇佑下坐到日落黃昏，坐到天色暗沉。只是不知道安可跑去哪了，明明是她喊我的，跑下來卻見不到人。安可曾說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好幾個朋友，她不可能只陪著我。我說是啊，大家都很有趣很好玩。

“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沒睡著嗎？”

“睡著了，剛醒來。”

“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不是。自己醒來的。你吃的什么？”

“烤鴨?！?/p>

“又是秋實里大道街角那家？”

“嗯?！?/p>

“每次都是同一家，他難道就不知道換換嘛?！?/p>

我應(yīng)該說些什么？聊聊那個男人？不?！肮窚?zhǔn)是從腦袋里冒出來的，聽上去也是空洞洞的?！辈挥浀檬窃谀牟啃≌f里讀到的這句話。

“睡吧?！?/p>

“好。”

2

“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家的烤鴨?！闭f這話時，三千二的大半黑影落在他身上。她掏出紙巾遞給他，示意他擦擦嘴角的油。

“在學(xué)校里沒人欺負(fù)你吧？”

“沒有?！?/p>

“誰要是欺負(fù)你就跟我說。老子弄死他?！?/p>

“我說了沒人欺負(fù)我。”

“你媽最近咋樣？”

“還活著?！?/p>

“你就是這么和你老子說話的？真是欠教養(yǎng)?！?/p>

她想笑，低下頭憋了回去。這會，三千二的影子徹底罩住父女倆，看樣子天要黑了?？绝喌昀锘厥幹榘鄣摹独巳饲楦琛罚橹鵁?，玻璃窗蒙上一層熱氣。

她盯著眼前飯桌上冰冷的烤鴨，抑制住因油膩翻涌的惡心勁后，拿起身旁的涼白開一口氣喝光?！拔页燥柫?。沒其他事的話我先回去了?！?/p>

聲音。好多聲音在飛。我在被窩里悄聲對安可說。

我聽得到。聽得到從三千二胸腔里飄來的雨水般潮濕的哭聲。它們飛累了順著秋實里大道上的店鋪卷簾門滑下來，再沿著踢踏的后腳跟尾隨進(jìn)入小區(qū)，竄上三樓?，F(xiàn)在它們正坐在客廳里逗金魚玩。它們聽到了我的呼吸，它們潛進(jìn)魚的身體，呼喚我說，跟我們一起去大海吧，那里有巨大的鯨魚骨架，有銀白色的帆船殘骸，你會看到有人在甲板上跳舞，發(fā)出黃綠色光的螢火蟲應(yīng)和著它們的節(jié)奏。我們不用管它們，當(dāng)然，你要是想看一會也可以，我們會編排出這世上最美妙的樂曲。一曲終了，我們要穿過奔騰的海浪，潛入海底，在兩塊巨石的夾縫中間，我們會像羽毛一樣側(cè)身飛過。穿過巨石，你將看到一個豁然洞開的世界。在那里，你不會再聽到痛苦的呻吟聲，輾轉(zhuǎn)難眠的翻身聲，還有被眾人圍在小巷里拳打腳踢時的哭聲。那些哭聲像凌空的鬼魂一樣輕飄飄地闖入夢中，圍著我嘮嘮叨叨，我撲打著想要驅(qū)散它們，夢就是這樣睜開眼睛的。

你今天干嘛要去見他？你聽到安可用很清晰的語調(diào)講著。

媽媽難得熟睡，屋外滴答著細(xì)細(xì)的雨聲，天色未明，臥室里漆黑一片，安可坐在你上床前不小心撞翻的凳子上。

其實我早就不喜歡吃那家店的烤鴨了。小時候喜歡，不代表長大后還喜歡，會變的啊。

你為什么不對他說自己在學(xué)校受欺負(fù)的事呢？

有什么可說的。再看著他喝的醉醺醺，站都站不穩(wěn)，穿著拖鞋胡子拉碴站在校門前破口大罵么。

做夢時總會見到那些人，還有他們丑陋的刀鋒般的笑聲。我被堵在巷子里，就連夢里也掙脫不開。幾個人壓著我的手，幾個人按著我的腿，有人朝我身上拳打腳踢。

有些傷口不會那么快愈合。那一周我都沒有回家，我不想讓媽媽看見我的狼狽樣?？晌也恢廊ツ?。起先我漫無目的地在小城里走，秋實里大道北邊那片城中村里有條小吃街，好多小攤，我吃了碗酸辣粉，味道還不錯，改天有時間我?guī)闳コ?。穿過小吃街是一排發(fā)廊，一些女人靠在椅子上，在曖昧的紅燈下，超短裙滑到映紅的大腿根部。再往前走是西巖河。兩岸小區(qū)暖黃色的燈光倒影在水面上，我在一條長椅上坐下來，水溫和地流著，它們會流去什么地方呢？

我沒有騙你，那些燈柱真是活的，不然為什么我的影子被拉得那么長。它們讓我的周圍快速竄出一朵朵小花，各種色彩的都有。精靈般的蒲公英飛來飛去。我想起你，安可。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你好奇地盯著我的手指問我，“你是在揪太陽嗎？”

那時候我總喜歡站在國旗臺上，因為我覺得那是學(xué)校里視野最佳的地方。高高的天空有飛機(jī)飛過，一排燕子掠過樹梢飛向蔚藍(lán)的更深處，麻雀在電線桿上站成一排嘰嘰喳喳。還有陽光。光影在嫩綠的樹葉間穿梭，大家好像都很開心，在操場上追來趕去，一串串笑聲穿透圍墻，飄到校園外面。外面的人走來走去，是趕集的日子，熱鬧的叫賣聲推來搡去。

我喜歡聽這些熱鬧的聲音。它們擠來擠去，推搡著填滿空隙，讓人不由地期待些什么。不像夜里空蕩蕩的小巷。偶爾鐵門吱呀推開，某個人從屋內(nèi)走出，朝路面吐口痰，潑出一盆臟水，再端著盆快速閃進(jìn)屋子；嬰兒的哭聲也時不時沿著半開的窗戶爬出來；還有男女的吵罵聲……但它們都是間歇性的，更多時候是寂靜的，黑色的。

然后那些人會從一團(tuán)漆黑中冒出來，將我圍在角落里。如果我聽到那些熱鬧的聲音會期待些什么，他們也會吧。期待著太陽快快落山，夜幕低垂，期待著我如約走入狹窄的巷子，看我像受驚的被困在籠中的小鳥一樣，盡管拼命撲騰著翅膀，卻怎么也飛不出去。

安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總要排斥我？我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可他們就是要將我排擠在外。在我快要坐下去時將椅子抽開；將我的作業(yè)本撕成碎紙條；在我的課桌里放死老鼠，在廁所將我推到坑位上，衣服上沾著尿液和濃痰；將我堵在巷子里……不過現(xiàn)在想來，那些人真是無趣，玩的全是別人玩過的小把戲，就不知道換點新花樣么。

沒回家的那一周，我沒有去上學(xué)。前兩日我一直在小城閑逛，餓了隨便買點吃的，晚上窩在三千二里面?；斡屏藘商旌?，我找了個孤寡老人多的小區(qū)，幫他們大掃除。老人住的屋子里，大多彌漫著一股衰老的味道，像是樟腦丸、紅木、腐朽體味化合而成。我將屋子里里外外清洗得亮亮堂堂，我也給老人們洗頭洗衣服，讓她們變得干干凈凈。她們的兒女大多在外，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老人們總喜歡拉著我說話，留我吃飯。我也樂意陪她們說話，她們不會說我是有爹生沒爹樣的雜種，何況陪著聊天還會多給點零花錢。

那時候媽媽還沒生病，在藥廠上班。有時我隔老遠(yuǎn)就能看到媽媽騎著自行車穿過秋實里大道，烏黑的頭發(fā)被風(fēng)拂起，再徐徐垂落到她肩上。我用公用電話打給她，還沒張口，她便說，“你死哪去了？再不回家就永遠(yuǎn)別回來。”我的嘴里含著一根棒棒糖，含含混混的，她聽不清，氣得掛了電話。我后來的確有想過，如果那時候我真的和班里那些為愛私奔，南下去打工的同學(xué)一樣，沒有回家，媽媽是不是就不會生病，會過得更幸福呢？

可我終究還是不爭氣地回了家。身上的淤青并不會全部消散，傷口也不會很快愈合，但相對而言已經(jīng)好了很多。三樓的聲控?zé)艨偸遣混`敏，要狠狠跺腳或是用力拍巴掌才會知趣地亮起。我拍拍手，不亮。我使勁跳起，燈這才亮。我敲門，很久之后才開。門打開一道小縫，媽媽斜瞥我一眼，她什么話也不說，轉(zhuǎn)身繼續(xù)坐回沙發(fā)上看電視。

閃著晶瑩露水的蛛絲會隨著風(fēng)，隨著聲音的震顫而起伏。那些露水會順著由鼻子、嘴巴構(gòu)成的山谷溝壑蜿蜒而下，聽著胸腔里潮濕的熱氣奔涌顫栗。過了許久，或許也不是很久，畢竟不知所措地呆呆站著時，時間流逝的速率會慢下來。媽媽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電視。從彩色屏幕里溢出來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片黑色的寂靜。

“有本事別回來呀，還回來干啥？不回家我還落得清閑?！?/p>

安可，我怎么今晚話這么多呢。

安可沒有回答我。我以為她睡著了。

她沒有說話，從凳子上站起來爬上床，我稍微朝床里挪了挪，沒有吵醒媽媽。安可蹭過來抱住我，她的臉涼涼的，抱著我時，像只貓，也像一顆露珠。

3

你看過藍(lán)花楹開嗎？在四月中下旬的時候，一朵朵燦然綻放在枝頭，人們在它們?yōu)⑾碌幕ㄓ袄镉崎e地散著步。天空很藍(lán)很藍(lán)，幾乎沒有云，陽光從雕刻著英雄事跡的墻壁上緩緩西移。你確切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孤鷹一般掠過。接著你會想起很多事，它們像炎熱夏天里喘著粗氣的狗一樣，將濕熱的舌頭伸到你的臉上舔吮著。于是藍(lán)色的夢境摻和其中，你漸漸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也許在另一平行空間，你確實曾肆無忌憚地奔馳在高速公路上。

安可，我看到我們駕駛著一輛速度飛快的皮卡車，沿途景物匆匆掠過，我們高聲尖叫，放聲歌唱，絲毫不顧及周遭駛過的車?yán)锶藗儺悩拥难酃?。你說想去看看雪山，可我不想去，我說我們?nèi)タ春０?，去看夜里的燈塔，看潮起潮落。我們就此爭?zhí)起來，你伸手搶方向盤，車子失去方向，我們和迎面而來的貨車相撞。接著我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那些傷痕，你指著它們說，真是丑陋啊，和毛毛蟲一樣。

一頭笨重的大象隔著圍欄和我們相互對視著。我和唐叔坐在長椅上，大象龐大的影子將我們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大象像媽媽。她在圍欄里側(cè)，我在圍欄外側(cè)。大象龐大的身軀走動時一顫一顫地，我莫名想到媽媽身上動過手術(shù)的部位。自從化療后，她總是穿著肥大的睡衣，將自己關(guān)在拉緊窗簾的黑暗的臥室里，衛(wèi)生間里的那面鏡子也在她孤身在家時碎成許多塊。她說是鏡子自己碎的，有天她坐在沙發(fā)上喝熬好的中藥時，突然就聽到鏡子嘩啦啦砸到地板上。她說自己用掃帚掃那些碎玻璃渣時，還不小心被其中一塊劃破了手。她伸出貼了好幾個創(chuàng)可貼的手在半空搖了搖。

其實我能理解這個蹩腳的謊話，并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事實”。唐叔在上班，我在上學(xué)，家里只剩她。當(dāng)她拖著虛弱的身子起床，走出臥室，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派狼藉的客廳。她喝口溫開水，去衛(wèi)生間。蹲在馬桶上時，看到掉落的毛發(fā)散落一地。她閉上眼睛。接著去洗漱臺前洗手，會不小心瞥見鏡中的自己。她低下頭，盥洗池里也有一些未沖干凈的毛發(fā)。她再次閉上眼睛，手扶著洗手臺，擰開水龍頭。當(dāng)她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依然有幾根頭發(fā)固執(zhí)地不隨水流沖走。她站直身子，臉不斷地逼近鏡子。當(dāng)里面浮現(xiàn)出一個臉色蠟黃，眼角有黏液，皮膚松垮，頭發(fā)被剃光，穿著皺皺巴巴睡衣的女人時，她確信自己是撞見鬼了。于是膠貼在鏡子左上角的母女照片，那個有著一頭烏黑秀發(fā)的女人和神色倔強(qiáng)的小孩一定也是鬼魂的杰作，只有燒掉她們，將她們焚燒成灰，沖進(jìn)下水道才得以安心。

即使在動物園也能看到三千二。它總是直直矗立在小城中央。唐叔向來話不多，我們很少交流。當(dāng)媽媽第一次領(lǐng)我見唐叔時，我對他的印象并不深刻。那頓晚飯和后來的無數(shù)次晚飯一樣無趣。所不同的，是初次見面的唐叔，在對面的椅子上動來動去，仿佛搖晃著圓圓的腦袋便可以搜刮出藏在犄角旮旯里的話題；同時他還要時不時給我夾菜，表現(xiàn)出他一定會對我好的。媽媽也一直保持著任誰都能看出來的習(xí)以為常的假笑。

我?guī)缀鯖]見過她哭。在外面，她是一個經(jīng)常笑的人。和別人交談時，往往別人一句話還未說完，隔老遠(yuǎn)都能聽到她的笑聲。即使很多話并不好笑。她以笑為工具，來維持自己的體面。在外人面前，她冷靜，平和，大方，穿著得體，身上穿的每件衣服都熨得平平整整，幾乎沒有一絲褶皺。但她其實很容易激動，隨便一件小事都能讓她跳腳。小時候看動畫片看入迷，超時了會被她揪著耳朵，一路從客廳的沙發(fā)上拖到臥室的書桌前；到了飯點稍耽擱晚去兩分鐘，她會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似乎要把玻璃震碎；寫作業(yè)寫不出來，她也會使勁拍桌子，拍得桌子亂顫，發(fā)出砰砰砰的響聲，接著再擰我的胳膊。其實，她不用吼那么大聲我也能聽見，她拍桌子，桌子不疼，可是她手心都變紅了，多不劃算。

當(dāng)然，她最大的特點應(yīng)該是要強(qiáng)。當(dāng)初，那個男人的母親將我們趕出家門時，她只是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言不發(fā)地搬進(jìn)了逼仄的單人職工宿舍。

宿舍樓看上去灰土土的，窗前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有的還在淅瀝瀝滴水，砸得一樓支出去的鐵皮棚頂砰砰響。走進(jìn)去，樓道很黑，很破舊，好像陽光永遠(yuǎn)都不會射進(jìn)來，只有在拐彎的平臺上，一盞無比昏黃的燈將周遭照的麻麻亮。

宿舍里的燈也是昏黃的。媽媽忙著拾掇垃圾，清掃灰塵，擦拭玻璃，收拾床鋪，給從那個家里帶出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用品找位置。房間太擠，媽媽讓我出去玩會，但不要跑遠(yuǎn)。我不知道去哪，于是從昏暗的走廊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

媽媽叫我一起展鋪床單時，我走乏了，正在靠著墻丟盹。我看見了一片海和一艘船。深藍(lán)色的水面上，船在隨波搖曳。我迷迷糊糊揉著眼睛隨著媽媽走進(jìn)房間。煥然一新。燈管被擦拭得干干凈凈，整個房間變得亮堂堂，暖和和。

我?guī)退伜么埠笞诖惭?。媽媽拉過一把椅子坐我對面。她要我盯著她的眼睛并記住她接下來說的話。她說，你要記得，記得那個你叫奶奶的人，在你出生時，看到你是個不帶把的玩意后，連抱都不肯抱一下就走；你要記得，那個你原來叫爸爸的男人，在外賭博，幾乎輸光了所有錢，喝醉酒會撒酒瘋，會摔東西，會打她；你要記得，遇到事不要只會哭。我點著頭，腦子里浮現(xiàn)出剛才的那片海和那艘船，它們正在樓道里蕩漾呢。媽媽使勁擰了擰我的胳膊，我疼得叫出聲，那片海消失了。

她問我剛才說的話到底聽沒聽到，我說聽到了。她叫我務(wù)必牢牢記住才肯放手，我說我死都不會忘。她終于松開手，我揉著她擰過的胳膊，想哭，又想起她說的不要哭，拼命憋了回去。

但今早她確實哭了。兩行眼淚沿著她青黃的臉頰淌到魚湯里。這一切只因為唐叔說，“吃過飯后，我們一家去動物園玩吧。”起先她疑惑地盯著唐叔，反應(yīng)過來后說，“我不去”。我停下扒飯的筷子，低頭不去看他倆的神情。片刻的寧靜浮在飯桌上空，如同雷陣雨之前不斷積聚的烏云。他倆誰都沒有說話，飯菜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卻。就像下雨之前要趕著收麥子一樣，我想不應(yīng)該讓飯菜晾著，它們在等著我的口張開。我又拾起筷子，繼續(xù)吃飯。一雙筷子在菜里跳了兩下，一塊牛肉蹦起來掉到地板上，一滴油濺到我的外套上，很快洇成一團(tuán)。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平時咋沒見你吃這么多！”

唐叔張了張嘴，又將話咽了下去。那些吞進(jìn)肚子的話語最終變成煙圈，從他的口腔和鼻孔里噴出來。媽媽劇烈地咳嗽幾聲，抖動得桌子也顫起來。“你們是不是都盼著我死？”媽媽捂著臉痛哭。唐叔將煙丟到地上，拿拖鞋踩滅。媽媽紅腫著眼睛回了臥室。

動物園，大象，長椅。由它們組成的畫面構(gòu)筑了唐叔的形象，并一直折疊在我心中。在長椅另一端，唐叔呆呆盯著那頭大象長久地默然不語，我猜想家里的那兩條金魚一定在百無聊賴地游來游去。唐叔說，“累了?！边@倆字他說得極輕微，像枚輕飄飄落下的梧桐葉。我又想起媽媽牽著我離開那個家的下午。我們穿梭在灰暗的天空下，在人流里拖著笨重的行李朝前走去。媽媽的手心冒出一層濕滑的汗珠，我似乎隨時都能被那些汗珠抗拒著反方向滑走，落在媽媽的影子里，消解在漸漸滴落的豆大的雨珠中。

有什么東西在悄無聲息地掉落。道路會突然塌陷，車子會拋錨，梧桐會由綠變黃。夏天掉到秋天，秋天掉到冬天。葉子、花瓣、樹枝、臉頰和時間。唐叔也從白天掉到黑夜。去動物園玩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之后他開始上夜班，白日里呼呼大睡，凌晨四點左右他會擰動房鎖。有時也會聽到遠(yuǎn)方蒼涼的汽笛聲，假如黑夜是一頭沉睡的大象，這些突然自腹部鳴出的響聲會不會驚嚇到它呢？我們都窩在它龐大的軀體內(nèi)，它的口宛如洞穴，等它熟睡醒來，打個哈欠，公雞會最先鉆出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一絲絲光打斷它的睡意，通過它的口齒傳進(jìn)洞穴深處。于是每個人爬起來活動嘎吱作響的骨骼，紛紛從黑暗中走向光亮。但其實大家是在逆向吧。蘋果會被萬有引力吸引著掉落，天空高于大地，濁氣下沉清氣上升。每個人都要奮力爬出去，所以才會那么累。正因此，唐叔才會選擇顛倒黑白吧。

4

你不能反抗蛛絲。當(dāng)它們纏著你時，也許只要受著就好。你越反抗，它們會變得越來越多，裹得越來越緊，直至你無法呼吸。

可問題是，當(dāng)它們已經(jīng)纏著你時，你總會不自覺地想要擺脫。唐叔如此，我也如此。

在媽媽富有想象力的規(guī)劃中，我應(yīng)該品學(xué)兼優(yōu)，被所有人喜歡。會毫無懸念地考上重點高中，理所當(dāng)然地考上重點大學(xué)，然后讀研，讀博，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成為她可以拿來炫耀的資本。但有時候，水澆多了花會死，樹會長歪，路會分叉，晴時也會下雨。我終究沒長成她心目中的樣子。

初三畢業(yè)后，我連高中都沒有考上。

打電話查成績時，媽媽很緊張，我卻是很坦然。因為我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我不知道她到底哪里來的自信，會覺得我讀重點高中手拿把攥。每次考試的成績單她都看過，我永遠(yuǎn)是在中下游徘徊。而普通中學(xué)，除了那些尖子生敢打包票說一定能上重點高中，其他人也只有寄希望于自己能超長發(fā)揮?？沙L發(fā)揮這事，又怎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媽媽黑著臉。她不可置信地盯著我。我縮在角落里，低著頭，數(shù)著腳下跑過的一只只黑蜘蛛，它們吐出黑色的細(xì)密的蛛絲，將地板化成一道道黑線。

她一言不發(fā)。我仍然低著頭。

預(yù)想的吼罵并沒有出現(xiàn)。

重重地摔門聲。

那段日子我很少在家。清晨早早起床，在外面浪蕩到天黑才敢回。很多時候，三千二是我的歸宿。三千二從不嫌棄我。我龜縮在他的軀體內(nèi)，想象他是一艘船，一架飛機(jī)，一只鷹……

待到日落西沉，天色漸晚，我的心會懸起來，像水窖里吊到一半晃悠的水桶。但我不得不回家，只是回去之后也想方設(shè)法盡量避開她。我倆不能出現(xiàn)在同一空間，她在客廳我就鉆進(jìn)臥室，她進(jìn)臥室我就出去客廳，即使不得已共處一室，我也竭力避免與她的眼神發(fā)生碰撞。

最終，媽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現(xiàn)實。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當(dāng)初她是怎么說服自己的。我和千千萬萬的同齡人一樣，沒有擠過那道獨木橋，沒能抵達(dá)橋?qū)γ婺亲拼笸?yán)的“城池”，去讀了中專。唐叔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掌握一門手藝就不會餓死。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也許小彤就不適合讀書呢。”媽媽狠狠瞪了唐叔一眼。唐叔閉上嘴。

中專在市里。盡管媽媽覺得我不爭氣，整日冷著臉，但我很開心。長這么大，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小城。開心的日子里我總是找不到安可，不知道她死哪去了。

走的那天，唐叔揉著睡眼和媽媽站在門口送我。唐叔說要不等等他，洗漱完送我去車站，我說不用，坐個1路公交就到。唐叔又提議說他幫我把行李箱拎下樓，我說不重，就幾件衣服。媽媽說那就快點走。我和他們揮手再見。

該死的聲控?zé)粲植涣?。我怎么跺腳它都不亮。媽媽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

魚高高躍起，快要跳出魚缸，又跌下去砸出水花。我想起一句話，人歡無好事，狗歡一鍋湯?？隙ㄊ俏姨^開心，才會踏空從樓梯上摔下去。行李箱砸在我身上，嘭嘭咚咚的響聲。黑暗的角落里安可盯著我。該死的安可！

媽媽打開門。唐叔不在。燈突然亮起。她盯著我，同時又使勁跺了跺腳。

“死沒死？”

我揉揉屁股。

“沒死還坐地上干啥？”

我抓著扶手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后說，剛才燈死活不亮。你進(jìn)去吧，我走了。

她重重地關(guān)上門，剛準(zhǔn)備暗下去的燈又亮起。

我撿起行李箱，一瘸一拐地下樓。

走吧。我說。

走。安可說。

若是從高處俯瞰，小城的形狀像只大蜘蛛。

最北側(cè)是連綿的西巖山脈主峰，將小城環(huán)抱當(dāng)中。沿主干道——秋實里大道伸展拳腳，一路朝北，靠近山腳下的四周是高矮不齊的城中村，分列在延展的秋實里大道兩旁。接著朝北走，通過幽深狹長的千禾隧道，另一頭是四通八達(dá)的鄉(xiāng)鎮(zhèn)。自秋實里大道伸出的兩條胳膊、兩條腿，分別按照四大神獸的名字來命名——白虎路、玄武路、朱雀路、青龍路，由它們共同組成了小城的交通網(wǎng)絡(luò)。五條路最終在小城南邊收縮成一個口，像是束緊的尼龍袋。從袋口發(fā)射出一道道青灰色的高速公路通向四面八方，通向那些原本只在電視里能看到的大城市。

此外，小城共有四條公交線路。1路公交的行駛路線從朱雀路到白虎路，2路公交從青龍路到玄武路，3、4路公交從不同方向交換著轉(zhuǎn)完小城的幾條道，最終穿過千禾隧道駛出小城，通向鄉(xiāng)鎮(zhèn)。在1路公交車上，她張望著窗外熟悉的街道、商鋪，它們像緩慢的小溪一樣逆流而去?；颐擅傻奶炜?。她想起從那個家中搬出來也是差不多的天氣。過一陣會下雨吧。

三千二還在那里。她在心里說，再見。

和交通網(wǎng)絡(luò)比起來，小城的建筑排列是雜亂的。汽車站在三千二左側(cè)，位于白虎路和朱雀路之間。車站對面是四層樓的商場，和汽車站一樣，商場大門里人流涌動。她想起魚缸里的金魚，大家其實都是在某個無形的容器里游來游去吧。

她走進(jìn)車站，買了去市里的車票。最早的一趟大巴車要半小時后才走，她在司機(jī)的幫助下將行李箱放好，找了個前排的座位坐下后，戴上耳機(jī)開始聽歌。慢慢地座位上坐滿了人。大包小包塞在頭頂?shù)男欣罴苌?。各種氣味的聲音亂哄哄的，司機(jī)打開音響，再過幾分鐘，大巴車要在流行音樂顛晃的旋律中啟程了。

她迫切地期待著車輪能動起來，像小時候玩的鐵環(huán)一樣，一圈圈滾過小城的路面，滾向籠罩在云霧深處的高速公路。

5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提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xué)歸來早，忙趁東風(fēng)放紙鳶。”她第一次從古詩里聽到“紙鳶”這個詞時，覺得真美，比風(fēng)箏更好聽。但其實紙鳶和風(fēng)箏相差不大，只不過人們聽得更多的是風(fēng)箏，正是因為聽得多，所以才會錯以為紙鳶更美。其實，市里和小城有何區(qū)別呢？于她而言，她生活的空間就那么大，圍繞著學(xué)校四周頂多延伸出五六公里，便是她最大的活動范圍。她不喜歡與其他人產(chǎn)生糾葛，大家之所以聚在一起，不過因為都是一群沒有考上高中的淘汰品而已。

在這里，安可第一次碰壁。安可不再像以前那樣活潑開朗，游刃有余。安可說，她們聊的話題她不感興趣，也和她們玩不到一起，她不想談戀愛，不想打臺球，翻墻去網(wǎng)吧，更不想抽煙喝酒，或是出于義氣去打架。我第一次見到安可和我一樣，現(xiàn)在我們只是彼此的好朋友了。

媽媽總在晚上九點打來電話，和新聞聯(lián)播一樣準(zhǔn)時。每次她打來電話時，我都出去到陽臺上，輕輕拉上陽臺的推拉門。寢室里游戲的聲音，打火機(jī)響的聲音，講話的聲音被推拉門降低分貝。我將窗戶打開手掌寬的縫，含著涼意的風(fēng)鉆進(jìn)來。

“天冷了，你要是不想被凍死的話，早點買些厚衣服。”

“好。”

“生活費還有嗎？”

“夠花了?！?/p>

“買點真正保暖的衣服，挑的時候講講價，不要人家說多少你就給多少?！?/p>

“我知道?！?/p>

“你知道個啥，現(xiàn)在賣東西的人都賊鬼得很。前幾天我出去買假發(fā)，一頂假發(fā)要價那么貴，我直接對半砍的。衣服這些東西尤其溢價，你不要覺得是啥子品牌店，不好張口。就是那些品牌店才亂定價?！?/p>

我第一次知道媽媽買了頂假發(fā)。往常，我和媽媽之間其實并沒有什么話說。每次都是固定的問詢，聊聊飲食，聊聊天氣，問問她最近身體怎么樣，她再問問我每天都干了些什么。但我的生活總是那么枯燥，每一次的對話就像是將昨天、前天乃至更久前的每一天復(fù)制一遍。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三點一線的生活，在這些固定的點和線之間機(jī)械地游走，吃飯、上課、發(fā)呆、睡覺。也許我應(yīng)該和舍友她們一樣，趁年輕做些“出格”的事。反正我又不在媽媽眼皮子底下，只要能在她“查崗”時表現(xiàn)好一點，不被她發(fā)現(xiàn)貓膩就好。

第一次看到媽媽戴假發(fā)的照片是什么時候呢？時間總歸不是線性流逝地，當(dāng)我回憶起那張照片時，我最先想到的卻是那個男人的母親。媽媽的樣貌被那個男人的母親所覆蓋。強(qiáng)顏歡笑時嘴角的弧度，眼角的皺紋，法令紋，鼻子，嘴巴，眼睛……都和那個男人的母親出奇地相像。也許連媽媽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在女兒心中的模樣，會是她最討厭的女人的樣子。看著媽媽戴的那頂假發(fā)，我仿佛隱約可以看見一條細(xì)細(xì)的長長的、用一根根假發(fā)串聯(lián)起來的線，懸空在我們之間，我和媽媽各自在這條線的兩端，彼此緊緊控制著彼此。

聊天總是突然結(jié)束。有時候媽媽累了，說“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洗漱睡覺吧?！蔽覒?yīng)和著，她快速掛掉電話。要么我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想象她緩緩從靠著的枕頭上滑落下去，假發(fā)被枕頭擠得歪歪斜斜，瘦得皮包骨的半邊臉頰深埋在枕頭里，沉淀在房間角角落落里的中草藥味化入她的骨骼。

通常掛完電話，我都會在陽臺前呆站一陣，和安可一起呼吸下干冷的新鮮空氣。房間里煙味太嗆，太悶。我和安可望著宿舍樓下掩在道路兩旁梧桐葉里的昏黃路燈，彼此什么話也不說。風(fēng)拂動樹葉沙沙作響。一些梧桐葉在半空打個旋，飛舞著輕飄到不遠(yuǎn)處的草地上。我想起初二那年的秋天，學(xué)校大掃除時也有大片大片的梧桐葉落下來，落到頭發(fā)、肩膀、掌心里。我還記得那枚落在掌心的葉子，清晰的葉脈流淌過生命的痕跡。天很藍(lán)，被風(fēng)攪動的麻雀們飛離枝頭，飛出操場。據(jù)說，狗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是灰色的，牛也是；人眼則能分辨出150萬種顏色，而有一種叫螳螂蝦的生物，能分辨出的顏色要比人多得多。當(dāng)我望著那片葉子時，我確切感受到了水波潮濕的氣息，并片刻變成螳螂蝦。萬般色彩在隨著水波流動，不會有人在意渺小的我，我混在其他魚蝦之間，有光透過水面傾灑下來，我們都趨向光的方向努力游去。

細(xì)想起來，除了剛到市里的前倆月，打電話時會和唐叔簡單聊兩句，之后每次通話，我都感覺不到唐叔的存在，他好像隱身了一樣，總不在家，也許他還在上夜班吧。

我和唐叔沒有過多交流，一般到月初時，唐叔會往我的卡里打500塊的生活費，然后發(fā)消息告訴我，“小彤，剛給你打了錢，你注意查看收沒收到?！蔽颐看位厮南⒍疾畈欢?，無非是收到了，謝謝唐叔之類的客氣話。

偶爾也會接到那個男人的電話，他問我身上有沒有錢，可不可以給他借個一兩百。我通常都會給他。安可罵我傻，安可說你長這么大他管過你嗎？我也知道不應(yīng)該給他錢，那些錢毫無疑問最終都會在賭場上進(jìn)了其他人的口袋?？擅看嗡形倚⊥?，說他連吃飯錢都沒有的時候，我又會忍不住給他。我曾對那個男人說過，希望他不要再賭，好好找份工作，本分過日子不好嗎。每次他都岔開話題，每次他都保證是最后一次。我倆最近一次通電話，他說他瞞著他媽把房子賣了，在外面租了個小單間，500塊。他還說，“反正你奶奶賭氣去你大伯家住，那就干脆一直擱那住著唄。在哪住不是住?！薄霸僬f，倆人住一百多平的房子多浪費，給別人租出去，最起碼還能賺點房租。”他還給我轉(zhuǎn)了800，說是一并還他以前借的錢。

但這樣我著實對不起唐叔。一家人的生活全指望著唐叔那點微薄的薪水，媽媽雖然也有，可那點錢壓根補(bǔ)不齊大窟窿。我想正因此，唐叔才不反對我去讀中專吧。早點畢業(yè)出來打工，多少還能補(bǔ)貼點家用。書讀那么多有什么用，還不都是為了賺錢。唐叔曾對媽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也許小彤就不適合讀書，你非逼她也沒有用。青龍路上那家真小子理發(fā)店你知道吧，老板也沒讀成書，人家就靠理發(fā)這個手藝，憑著一把剪刀，現(xiàn)在房也買了車也買了，還要在朱雀路這邊開分店，在汽車站對面開分店，多賺錢啊。”

唐叔這么說，但我其實壓根不知道自己未來的路是什么。我到底喜歡什么呢？仔細(xì)想想，好像什么都不喜歡。如果每個人注定要走哪條路，也許在他們的想象之中，會出現(xiàn)一條明確的、不會分叉直通遠(yuǎn)方的大道，但我閉上眼睛，想起的是秋實里大道、朱雀路、玄武路，以及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巷，它們相互交叉，雜亂地繞成一團(tuán)。

接下來的倆月我沒有再讓唐叔打錢。唐叔說你不要省著，家里夠花了，你媽看病的錢還有。我說自己找了個兼職，所以攢了點錢，身上還有剩的，真沒錢的時候我會說的。

有天晚上，安可醒來抽噎著說，三千二死了。我撫摸著她的后背，安慰她說，天氣預(yù)報顯示明天會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到時候我們?nèi)ゲ賵龆蜒┌?，堆個小三千二出來。他們會不會又說那種話啊，他們又不認(rèn)識三千二，他們會不會說成是……安可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我知道安可省略的那個詞是“雞巴”。我說隨他們?nèi)フf，我們?nèi)ザ讶Ф?，再過倆月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安可摟緊我，說那我們睡覺吧，希望明早醒來外面就是白皚皚一片。

小城每年都會下雪。雪中的小城是熱的，哪里都在冒著熱氣。房間是熱的，水龍頭流出的水是熱的，早餐鋪前蒸籠里包子、饅頭是熱的，走在街上每個人嘴里都哈出白氣，樹枝、路燈上會窸窸窣窣抖落片片雪花，若是大風(fēng)刮過，會看到西巖山上樹與樹之間又下起了一場雪。雪中的小城也是冷的。結(jié)冰的路面透出濕滑的寒氣，房檐上懸著刺骨的冰棱子，潑出去的水會很快凍結(jié)成冰，西巖河上也結(jié)著厚厚的冰層，開門迎客的商鋪卷簾門附著冰涼的雪絲，大街上行人寥寥，難得出門的人，臉和耳朵也被凍得通紅，經(jīng)常在公交站前能看到等車的人邊跺腳邊搓手。

媽媽還沒生病，我們還沒搬到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的時候，媽媽會在第一場雪來之前，早早準(zhǔn)備好腌菜的缸，拿刷子將菜缸從里到外刷個干干凈凈。然后她會拿上尼龍袋牽著我上街，我們直奔菜市場。棕紅色的大卡車?yán)镅b著滿滿一車新鮮的白菜，媽媽會一次性買好多好多。為了省錢，我們總是走路回去。媽媽在前面背著整一尼龍袋的大白菜，我在后面托著袋子，走一小段路就要坐在馬路牙子上歇會。那段日子，放眼望去，職工宿舍前的那塊空地上，全是晾曬著的去掉爛葉和黃葉的大白菜。之后，媽媽會將晾好的白菜腌進(jìn)菜缸，最上層用大石頭緊緊壓著。再過個把月，白菜就腌入味可以吃了。如果不是做夢，有時候連我都會忘了，媽媽曾是那么精明能干的一人。

6

濃霧。大巴車跑得慢。車?yán)锪鲃又p柔的音樂，絕大多數(shù)乘客在歪著頭睡覺。車駛出暗淡的隧道，高速公路一側(cè)的草地上，幾只黃牛在專心吃草，山頂上還有未消融的雪，一團(tuán)團(tuán)白，融在濃霧里，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幅靜謐的山水畫。安可趴在車窗前，在水霧上畫出一個大大的愛心，將我倆的名字包在中間。一串串水珠順著安可畫出的字跡緩緩滾落，如同一群小小人在沿著斜坡溜冰。

許是因為這是我和安可第一次離家，而且還是好幾個月，安可一路上都很興奮。一些不確定的東西讓我們隱隱期待著，可能是熟悉的氣味，可能是熟悉的街道，可能是其他的任何事物。當(dāng)大巴車匆匆掠過兩側(cè)的電線桿、搖晃的白楊樹，路過離小城最近的土地廟時，我們焦急的心變得更加迫切。

終于，我們看見了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的西巖山輪廓，看見了山腳下鋪開的小城。

如果站在小城最高的樓頂向下看去，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里，污水總是在不停歇地流著，時常會有年輕的小情侶們自巷子里鉆出來，手牽著手，踩過泥濘的污水。秋實里大道朝北那端的道路總是坑坑洼洼，經(jīng)常在修，卻怎么也修不好；灰土土的電線桿之間連接的線路亂七八糟，電線桿上也多張貼著婦科男科的廣告，或是重金求子、尋人啟事之類的信息，像是以前看的《故事會》最后面幾頁，小卡片式的廣告一個緊挨著一個。小區(qū)里老人們圍坐一起，搬著凳子追趕著太陽。那些低矮破舊的小房子——小賣部、書屋、縫紉鋪、精品店、兩元店等，夾在樓與樓之間，在它們高大的陰影下經(jīng)營著糊口的小生意。每周日，學(xué)校門前擠滿了朝里張望的家長，他們穿著樸素，面頰兩側(cè)印著高原紅，等下課鈴響起，一群前襟布滿油漬的藍(lán)色校服飛奔出校門，有的跟著家長去小飯館飽食一頓，有的去學(xué)校對面的小賣部用公用電話和家人通話，再隨便吃碗面回宿舍。更多的則圍在保安室門前，在各種貼著名字的布袋上找尋屬于自己的那份干糧，找到后提著布袋快步走回宿舍，再去食堂里打碗兩塊錢的毫無油水的飯菜，完了洗洗衣服睡睡覺后接著上晚自習(xí)。菜市場里吵吵嚷嚷，大家為一毛兩毛爭得面紅脖子粗。每年春天，慘黃慘黃的沙塵暴滾滾而來，窗戶上全是土黃的風(fēng)沙。穿城而過的西巖河下游淤積著各種垃圾，它們漂浮在黑污發(fā)臭的水面上，雞鴨鵝的尸體被泡得腫脹，各色塑料袋纏著腐爛的樹根、破皮鞋、食品包裝袋……

可同樣，在皚皚白雪底下，在一派枯黃的草木之下，新生的嫩芽在默默地拱出頭，垃圾會被定時清理，道路總還是有修好的一天。小城就是這樣，每天在制造垃圾和清理垃圾中度過。

行李箱滾輪在街道上拖動的聲音。我回過神。我們站在三千二的陰影下，三千二依舊偉岸，高聳入云。我對安可說，看吧，三千二好好的。安可開心地點點頭。安可說，你想不想吃學(xué)校旁那家燒烤啊。我和她對視一眼，我倆拉著行李箱飛快地跑起來，安可依舊跑在我前面，像只蝴蝶。她永遠(yuǎn)都顯得那么輕盈。她沖路過的所有路燈打招呼，沖見到的所有行人熱情地打招呼，并時不時轉(zhuǎn)過身來召喚我快點跟上。在小城，安可變回了原來的她。她活潑、開朗、愛笑，在這里，她有好多朋友，不會覺得孤單。

畢竟吃了點東西，沒剛才的餓勁，我和安可拖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朝家里走。

離開半年，小城看上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路上多了一些綠色的圍擋，烤鴨店不在了，朱雀路和秋實里大道接壤處的那排低矮居民樓被夷為廢墟，不知道原先住里面的人搬去了哪。

來到小區(qū)后，我們站在樓下望著三樓。那兩條金魚是不是還在游來游去呢？

三樓的聲控?zé)暨€是像以前一樣啊。安可狠狠跺了下腳，燈亮起，我敲門。

過了一會門打開。媽媽上下打量著我，“回來了？”側(cè)身讓我進(jìn)去。我彎腰換著拖鞋，媽媽推著行李箱將箱子放到墻角。從后面看，她的后背像是被什么東西吸進(jìn)去，看不清具體的輪廓，松松垮垮的睡衣寬大到可以再裝下另一個她。

“吃過飯了嗎？”媽媽倒了杯熱水遞給我。

“吃過了?！?/p>

窗戶關(guān)著，窗簾沒拉開，顯得房間里有些暗，但房間依然干凈整齊。暖氣烘烤得屋子有些悶，我走過去想開窗，媽媽說不要開，她吹不來風(fēng)。

唐叔不在?！疤剖迥?？”

“你把箱子里要穿的要用的拿出來，一會把箱子放衣柜上?！?/p>

安可偷偷對我說，魚不見了。

我端起杯子準(zhǔn)備喝水，陶瓷杯里映出那兩條金魚。我對安可說，沒有啊，你看它們不是在杯子里嘛。

房間太熱，我實在想透透氣，便將窗戶開了個小縫，冷風(fēng)吹得我清醒許多。安可說她要去找那兩條魚，把它們抓回來。我聽見她騰騰騰跑下樓，漸行漸遠(yuǎn)。只剩下我和媽媽。我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端起杯子又放下。安可其實就是找個借口出去玩，在小城她一刻也閑不住。明明那兩條魚在水杯里，她卻偏偏說它們不見了。我從茶幾上另拿起個倒扣的杯子，接了水，抿了一小口。

“你最近感覺咋樣，好點沒？”

“就那樣?！眿寢尭C在沙發(fā)里，眼皮塌陷著，看不清眼睛里的亮光。

“那你吃過飯沒？”她在愣神。過了片刻后才說吃過了。

不過我猜她肯定還沒有吃飯，昨天打電話時，我說過今天要回家的。我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打開冰箱，里面塞著肉和菜；揭開鍋蓋，竄出一股熱氣，鍋底溫著我喜歡吃的腌菜炒肉。我將菜端出去，盛了兩碗米飯。

“這會又有些餓，果然吃燒烤不管飽?！?/p>

“不是給你說過，不要吃垃圾食品，臟，還不健康。”

“嘴饞嘛。在學(xué)校我就想吃腌菜炒肉，今天我要吃兩大碗。”

“一會記得把行李收收?！?/p>

“吃完就收，先吃飯吧?！?/p>

媽媽吃得不多，隨便扒拉了幾口后在喝水。其實我也已經(jīng)飽了，但是看她一直盯著我，我就又續(xù)了一小碗。

“好撐。”我摸著隆起的肚皮說。

“你在學(xué)校開心嗎？”

“開心呢，大家都挺好玩——也挺照顧我的?！?/p>

“那怎么每次打電話都聽不到你舍友她們的聲音？”

“她們太吵了嘛，我就去陽臺上。”

她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麻利地掀開毛衣，看了看我的手臂后將毛衣拉了下來。

我知道她想看什么。

“你是不是瘦了？”她坐回到對面。

“哪有，我在學(xué)校吃的可多?！?/p>

“你在學(xué)校都干些什么？”

“就正常上下課，吃吃飯玩玩手機(jī)?！?/p>

“沒事可以多看看書，不要老是玩手機(jī)?！?/p>

我原本想說大家都不看書，話到嘴邊又忍了回去?！昂??！?/p>

“周末的時候可以出去玩玩，不要老一個人窩在宿舍。”

“離我們學(xué)校不遠(yuǎn)，有條廢棄的鐵軌，據(jù)說沿著鐵軌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省城，我經(jīng)常和舍友們一起去鐵軌上拍照、散步。”

“有照片嘛，我看看。”

“我一會找找。”

“唐叔呢？現(xiàn)在上白班了嗎？”

“我去洗碗，你把行李收收，衣服拿出來掛到衣柜去，洗漱用的放到衛(wèi)生間，箱子放到衣柜上。”

行李箱沒有多少東西，也不重，無非是幾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以及一條未拆開包裝的紅色圍巾和一雙手套。當(dāng)初在商店里我曾在一頂帽子和這條圍巾之間猶豫不決，價格差不多，相較之下，其實我更喜歡那頂帽子。但是安可說，還是不要買帽子了吧。我明白安可的意思。

“媽，給你?！?/p>

媽媽從洗碗池前側(cè)過頭，手還在繼續(xù)拿抹布擦著碗?！笆裁礀|西？”

“我給你買了條圍巾，要是偶爾出門的話，可以……”

“先找個地方放著吧。”媽媽打斷我。

“嗯。”

“你行李箱收拾好了嗎？”

“差不多了?！?/p>

“那快去洗澡吧，水熱了?！?/p>

路過次臥，我知道里面沒人。那雙手套還在行李箱里放著，我拉上拉鏈，站凳子上舉著行李箱，將其放到衣柜最上層。

“我去洗澡?！?/p>

“哦……好。去吧?！眿寢尡硨χ?，低著頭。鍋早已洗完，不知道她在發(fā)呆想著什么。

冬天的小城到傍晚五點多基本上天就黑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有西巖山連綿的輪廓像擠在一起的羊群跪臥著。媽媽說她累了，早早回屋躺著。安可直到八點多才帶著一身冷氣回來?？蛷d燈滅著，電視明明暗暗的光影在不斷閃爍。安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溫開水，跳到沙發(fā)上，挽著我的胳膊靠著我，一只拖鞋被踢得翻了個身。你在看什么電視??？瞎看。我有些生氣，不想和她多說話。

安可輕輕搖晃著我的胳膊。我下午去找三千二了，她說。我繼續(xù)盯著電視，屏幕里一對男女在吵架。

這幾個月變化可真大，三千二給我講了好多事。

那你找到魚了嗎？

安可沒有回答我。她接著說，住我們樓下的，人家兒子提前保送到清華大學(xué)，他父母現(xiàn)在可神氣呢。樓上的那對年輕夫妻，女人又懷孕了。中學(xué)的一幫小混混前不久打群架，據(jù)說有個男生死在了醫(yī)院門口，都沒來得及搶救。還有啊，城中村里的那條發(fā)廊街，你以前還去過的，說是有天夜里被警察突擊掃黃，全都查封了，拘留了好多人。

我轉(zhuǎn)過頭，安可的臉龐在時明時暗的光影里模糊不清。是不是——唐——叔？

7

任何東西都會過期。

媽媽總舍不得丟掉一些舊物，我小時候玩的玩具車、毛絨熊，小到?jīng)]有人能再穿進(jìn)去的衣服，早就被淘汰的萬能充電器，座機(jī)、傳呼機(jī)，藥丸……似乎所有東西只要有地方放，她都會留下來。這些東西平常不會被注意到，隱在房間的犄角旮旯里，當(dāng)需要清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過期的東西到處都是。

我找了些早已不用的床單被罩將能遮的地方都遮住，媽媽遞給我一個口罩，我搬了凳子站在上面開始打掃墻角的蛛網(wǎng)、落在櫥柜上的灰塵。

灰塵在光線的通道里漂浮著?？爝^年了，要將角落里的蛛網(wǎng)掃除，將衣柜上積著的灰塵抹干凈，將沒用的舊東西統(tǒng)統(tǒng)打包丟掉，以前的課本、試卷可以拿去當(dāng)廢紙賣，過時的衣服想來捐出去也沒人會穿，都一并丟了去。辭舊迎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聽說小城也要轟轟烈烈的辭舊迎新。春節(jié)之后，小城熟悉的“大蜘蛛”形狀會被改造，就像鞭炮噼里啪啦一串接一串地將過去的一年趕走，小城也要在震天響的火藥和挖掘機(jī)、推土機(jī)的走動中改變樣貌。綿延的西巖山脈要炸開四道豁口，緩解原本閉塞的小城現(xiàn)狀，將小城變成四通八達(dá)的核心樞紐。那片城中村要全部拆除重建，要在原本低低矮矮、臟亂破舊的平房或二三層樓的基礎(chǔ)上，變成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在不久的將來，搖身一變，成為高新區(qū)。小城的主干道也不能只有一條，考慮到即使現(xiàn)在不堵車，以后或許會堵，因此要發(fā)展成兩條橫貫?zāi)媳?、兩條縱橫東西的四大動脈，在保留原有“四大神獸”次干道的基礎(chǔ)上，每條再分岔出兩條道來，各自與西巖山新開的“豁口”相連接。秋實里大道中央廣場上的三千二要被拆除，換成全新的標(biāo)志性建筑，具體換成什么，目前還沒有確定，但肯定不能再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大煙囪。現(xiàn)在都21世紀(jì)了，要與世界接軌。汽車站也不能只有一個，在保留目前這個汽車站的基礎(chǔ)上，再新建一座；此外，鐵路也要通到小城。一切將在熱火朝天的大干氛圍下逐步展開。

打掃完后，我和安可準(zhǔn)備去街上買花炮，購置些年貨，順便將清理好的舊物一并丟掉。霧霾很濃，媽媽提醒說出門記得戴上口罩，快過年了人多，盡量早去早回。

安可在聽到三千二要被拆除的消息后，再沒有剛回來時的興奮勁。她看上去很難過，聲音低低地說，原來夢是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說這只是大家傳的，具體是什么樣還不確定。何況真要按這樣的規(guī)劃實施起來，也得很久以后。安可說，可即使再以后，三千二也會消失的。我停下腳步，我們還沒有走出樓道口，我扶著她的肩膀，讓她正對我。我說，其實你我都知道，就像這些要被丟棄的舊物一樣，早晚有一天，三千二會消失的，不是嗎？淡藍(lán)色口罩將飄出來的話截住，久久地縈繞著我們。

安可抬起頭，迎向我的眼睛，她鄭重地說，等三千二消失的那天，我也會走的。

安可會去哪呢？

混淆的記憶如同不斷攀爬纏繞的藤蔓，如同那些煩人的編織成網(wǎng)的蛛絲。隨著時間不斷推移，我不再能分清某件事是否曾真實發(fā)生過，或是潛意識里預(yù)告著終將會發(fā)生的。血液、廢墟、音樂、烤鴨店、三千二、安可……他們碎裂成一塊一塊。在夢的罅隙里，我見證了他們的出逃，三千二長出一雙大腳，如同獨眼巨人在狂暴的雨水中穿行，穿過秋實里大道上的雨簾逃離小城。他的肩膀上坐著赤腳的安可，安可晃蕩著潔白的雙腿，連衣裙被風(fēng)漾起波瀾。三千二和安可都看到了我，可他們像從不認(rèn)識我一樣，徑直走遠(yuǎn)，離開了小城。在他們身后尾隨著行列龐大的羊群，它們撲向綠草如茵的原野，消失在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

我緊緊抓著安可的手，我怕她像脫了線的風(fēng)箏，飛遠(yuǎn)了。

年三十那天晚上，吃過年夜飯后，媽媽和我一同去西巖河畔放煙花。西巖河的水一如既往地流著。河岸兩側(cè)懸著通紅的燈籠，在夜風(fēng)里搖曳。媽媽難得出門，她裹著厚厚的黑羽絨服，脖子上圍著我買的那條紅色圍巾。煙花一顆顆迸射出來，飛速劃過夜空，璀璨的花火在西巖河上空綻放，照亮了兩側(cè)的小區(qū)。媽媽定定地站在不遠(yuǎn)處，她看上去好小，隨便一陣風(fēng)都能將她刮走。

許是夜里受了涼，第二日媽媽有些發(fā)燒。她說不吃藥了，吃太多藥，不想吃。裹著被子睡一覺，出出汗就好了。我不想打擾到她，退出臥室在客廳里待著，上次清理舊物的時候，應(yīng)該將魚缸也丟掉的。

墻上掛著的鐘表發(fā)出一下一下的滴答滴答聲，房間里安靜極了。

我窩在沙發(fā)上，盡量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響，腦中不斷回蕩著安可那天說過的話——“等三千二消失的那天，我也會走的?！?/p>

如果某樣?xùn)|西、某個人注定要失去，會過期，會去往那些陌生的地方，你能做什么？以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想過，只是固執(zhí)地期盼著圍繞自己的一切會一直保持原狀，隨著自己從生到死?？刹恢朗裁磿r候，你隱約感知到某種征兆，某種訊息，某種泛起的悲傷，如同江面上漂浮的水泡，漸漸地癟下去。那些綻放的煙花，那些碎裂的瓦礫，那些被紅圈困住的大大的“拆”字，那些碎石磚塊崎嶇地堆成的一座座小山，那些從水泥里冒出頭的裸露鋼筋的尸體……

還有媽媽時有時無的呼吸聲。

當(dāng)安靜悄無聲息地包圍著我們時，有許多瞬間，我以為媽媽死了。她的胸膛不會再起伏，不會再咳嗽，不會再站起來走動，不會再打我。她消失在一片空白之中，在一派安寧和寂靜中從此閉上嘴巴，沉住呼吸，失去知覺，失足跌落在滔滔江河。她不再重復(fù)絮叨那些聽了耳朵起老繭的往事，她是因我而死。不過原本，應(yīng)該調(diào)轉(zhuǎn)過來，在十幾年前，在我未出生之前，如果時光能倒流，如果一切推翻重來，如果小城在不斷膨脹之初，有過合理的規(guī)劃，做決定的人有認(rèn)真商榷未來，未來會從某一個點，某一刻陡然轉(zhuǎn)向。但一切已然成形，一切紊亂的錯誤矗立著，就像插在小城中央的三千二，人們習(xí)慣性地忽略它，又時時刻刻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它落下的陰影，它曾輝煌時飄散的黑色煙霧，似乎還依然飄蕩在小城上空，不曾消除。

當(dāng)假設(shè)這個未定的可能性事實，行動便隨之跟上步伐。如果真的發(fā)生了怎么辦呢？我是說，如果媽媽真的死了，我應(yīng)該怎么辦？她躺在床上，風(fēng)透過半開的窗戶撩動著窗簾搖晃，可她是靜止的，一動不動。也許我會學(xué)著電視劇里演的那樣，伸手探探她的鼻息。然后呢？我可能會走過去關(guān)上窗，她曾說過自己現(xiàn)在吹不得風(fēng)。再然后呢？我要打開電視，看喜慶的春節(jié)晚會，輕聲笑，仿佛大聲點仍會吵醒她。再之后，也許我會給一些親戚打電話，他們會攜著深冬的冰冷氣息敲門，繼而圍著媽媽哭。

火焰最終吞噬一切。

我們回到家里。茶幾上擺著果盤、花生、瓜子、干果。大家打開電視，磕著瓜子，看重播的趙本山的相聲，聊天、吃飯、打牌，繚繞的煙圈從眾人衣服的空隙里鉆出來，盤旋著上升。

各種聲音。水流聲、說話聲、電視機(jī)聲……

不過我終于有勇氣打開次臥的門，走進(jìn)去，躺下來。墻上泛黃的海報還在，張國榮依舊英俊，神采奕奕，笑靨如花。只要將衣柜、桌子、床上的灰塵抹去，將房間里再度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切都還是原來的老樣子。

其實什么都沒有變，其實沒有什么東西過期。

我搖搖腦袋，站起身，打破縈繞在房間的寂靜。將快垂到地板上的沙發(fā)墊重新鋪好，將物件重新歸位，拖了地，讓腦中的想象退潮。

8

火焰穿過鏡子。火焰是藍(lán)色的?；鹧嬖谥藷岬馗`竊私語。

那是在金黃的銀杏葉紛紛落下的秋天，還是在蟬鳴不休的盛夏呢？我站在宿舍樓外的草地上，望著陽臺上晾曬的各色衣服，陽臺如同被切割規(guī)整的一塊塊豆腐，衣衫下擺垂著水滴，慢悠悠下落。在那些微弱擺動的頻率之間，時間好似慢了一拍，停下腳步，伸伸懶腰，打打哈欠，再快步續(xù)上既定的節(jié)奏。

有很多次我都感受到這樣的時刻。深夜聽著媽媽的呼吸聲時，大街上人們嘈雜地聊著天時，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跑步時，一枚葉子輕飄飄落下時……有一些什么，在嘗試著從這些時刻中逃逸出去。

——如虎的火焰在升騰，在灼熱地竊竊私語。

——如虎的火焰在升騰，隔岸觀望著一座島嶼的沉沒。

先是從中央開始塌陷，繼而下移到腹部，擴(kuò)散到四周。污泥混合著雪水，自山谷傾瀉而下。人們像聚在廣場上的鴿子。液壓破碎機(jī)在圍擋里面啄破鋼筋水泥。時隔多年，因為疼痛，滾滾黑煙再次噴涌，淤積于小城上空。黑的云，黑的雪水，黑壓壓的人群，烏鴉，禿鷲。鏟車、挖掘機(jī)、推土機(jī)搬運著碎裂的骨骼。血腥味混合聒噪蓬勃的聲音在烈火中撕扯。

你拉開窗簾。你再也無法透過這扇窗看見它。

你跑下樓，如同奏響一段優(yōu)美的旋律，炙熱，動聽。沿途的路燈再次將你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你聽到從秋實里大道前方傳來的召喚，于是你一直向前，穿過秋實里，穿過昏黃的千禾隧道，任小城從你身邊不斷后退。你繼續(xù)奔跑，奔跑……

卡車?yán)镅b著那頭從動物園里逃出來的大象。它的眼角有毛茸茸的疤痕，眼睛里含著悲傷的潮濕氣息。我是在去買菜的路上遇到它的。它盯著我，仿佛偶遇了一位老熟人。那眼神讓我想起你，安可。此后還將有無數(shù)次我都會想起你。想起你撫摸著我手臂上如毛毛蟲一樣丑陋的傷疤。

你相信毛毛蟲會變成蝴蝶嗎？

我不知道，安可。很多問題我都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就像隔著一層蒙了灰的鏡子，我總是要先擦拭干凈才能看清。

我聽說，人天然有一種自我保護(hù)的調(diào)節(jié)機(jī)制。不知道旋鈕這個機(jī)制的開關(guān)在哪，是被大腦還是什么所控制。在你離開之后的第三天，當(dāng)我望著天色漸漸黯淡下來，黑暗從小城的底部浮起時，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這個機(jī)制早已發(fā)揮著作用。

遠(yuǎn)在我意識到之前。

我曾預(yù)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如同想象過媽媽會死。

也許在我們第一次相遇時，我就在心里預(yù)演了現(xiàn)在的境況。仿佛自己是個話劇演員，為了準(zhǔn)確表達(dá)出情緒，肢體動作，語言，一遍又一遍地練習(xí)，一遍又一遍地為正式的表演做準(zhǔn)備。我固執(zhí)地以為，彩排到一絲不茍，分毫不差，就一定不會出現(xiàn)意外。然而當(dāng)我真正站在臺前，當(dāng)正式表演開始，我卻只會手足無措地呆呆站著，喉嚨沙啞，面容僵硬，神色凝滯。

蒼涼且遙遠(yuǎn)的汽笛聲，穿過洞穴，穿過耳膜，穿過大腦。

眼角有毛茸茸疤痕的大象。閃著晶瑩露水的麥穗。

破繭而出的蝴蝶。

咕嘟咕嘟冒泡的魚缸。

做圓周運動的鐘表指針。

搖晃的蛛網(wǎng)。

碧藍(lán)的波浪有節(jié)奏地漲落。

我覺得有些冷，冷到牙齒打顫，渾身戰(zhàn)栗。冷是動態(tài)的，冷擺動著，哆哆嗦嗦。

我清清嗓子，屏蔽舞臺下起哄的騷亂，想象自己是在廣袤的原野里，是一棵筆直生長的白楊樹。野火自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一點點竄出頭，一點點靠近?？蔹S的草木畢畢剝剝?nèi)紵缁⒌幕鹧嫱妻冶紒怼?/p>

我調(diào)整情緒，深呼吸，放松。我感受到灼熱的熱浪上下翻飛著驅(qū)逐戰(zhàn)栗的冷氣。軀干上的薄絨白霜在撤退，如玩滑梯般滑落到泥土里。濕濕一片。我捂住臉，竭力避免發(fā)出聲音吵到媽媽。

安可，我終于意識到你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事實。我終于意識到，以后我將再也看不到你，再也聽不到你的聲音，聞不到你身上的味道，感受不到你。我們之間被一塊巨大的幕布隔開，在波浪狀起伏的黑暗里，你奔跑著下樓，跑過秋實里大道，飄向深遠(yuǎn)的大海，身影逐漸變得模糊，變成一顆痣一樣的黑點，直至徹底消失。

碧藍(lán)色的波浪有節(jié)奏地漲落。

沉沒的島嶼。

遠(yuǎn)去的船只。

如虎的火焰嘯叫著不斷逼近?；鹕嗵蝮伦齑?，順著踢腳線，爬上地板，沙發(fā)。

白楊樹倒下去。三千二倒下去。我輕輕躺下來。

臥室里傳來媽媽均勻的呼吸聲。你聽。

火焰在炙熱地竊竊私語。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