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靜文
先秦時期,人們在外交場合常常通過引詩來委婉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即賦詩言志。人們引詩來規(guī)勸君主,諷刺對手,小國的大夫更通過引詩來討救兵、解糾紛,向敵國示威?!墩撜Z》云:“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雖多,亦奚以為[1]135?!笨鬃右舱J為,學(xué)習(xí)《詩經(jīng)》如果不加以運用,那么學(xué)再多也是沒用的。這些都直接肯定了《詩經(jīng)》的實用價值,尤其是在政治外交方面的論辯價值。
先秦時期,引詩現(xiàn)象十分普遍。無論是歷史敘事散文,還是諸子說理散文,都引用了大量《詩經(jīng)》原文?!墩撜Z》云:“不學(xué)詩,無以言[1]178?!笨鬃诱J為,《詩經(jīng)》對于言語的表達非常重要,尤其是在重要的外交場合,《詩經(jīng)》成為外交官們普遍使用的“語言密碼”。李春青在《論先秦“賦詩”“引詩”的文化意蘊》中提出:“觀《左傳》等史籍引詩,盡管引者所要表達的意思與詩句本身固有的意義往往風(fēng)馬牛不相及,往往極為隱晦難測,但聽者卻從不錯會其意,……這說明‘詩’在當(dāng)時的確是一種在貴族社會中具有普遍性的交往話語系統(tǒng),每首詩,甚至每句詩都有某種不同于其原本意義,但又較為固定的交往意義[2]。”
由此可見,引詩在先秦時期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普遍存在的行為,尤其是外交行為。在一些重要的外交場合,外交家們出于種種原因,無法直言自己的觀點和目的,只能通過引詩或者吟誦《詩》來隱晦地傳達自己的思想,而聽的人不僅能夠聽懂對方的“詩”外之音,還能夠繼續(xù)從《詩》中選擇合適的語句與之對應(yīng),這說明外交家們對《詩》十分熟悉,甚至《詩經(jīng)》有可能就是外交家們必修的教科書。因為只有這樣,引詩這一行為才能在各個諸侯國顯得如此普遍且游刃有余。
《詩經(jīng)》之所以作為權(quán)威存在,有以下幾個原因。首先,人們對古籍文獻非常重視,尤其是儒家對古籍文獻的重視?!墩撜Z·八佾》云:“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1]26。”朱熹解釋說:“征,證也。文,典籍也。獻,賢才也。言二代之禮,我能言之,而二國不足以取證,其文獻不足故也[3]?!敝祆湔J為正是因為文獻的缺失與不足,才導(dǎo)致二國的歷史無法證實。雖然孔子所說的“文獻”包含“典籍”和“賢才”兩部分,但是也說明“古籍”具有很強的實證性,是可以被信賴的歷史材料。另外,《國語》中也指出,天象是神人的指示,而古籍則是先賢的智慧,所以作者認為任何事情,如果大的方面不遵從天象,小的方面不遵從古籍,必然會遭致禍患??梢哉f,人們對古籍的重視加深了《詩經(jīng)》的權(quán)威性,也促使人們愿意通過引詩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其次,“詩言志”是古人對詩歌本質(zhì)的一個基本認識,《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4]6-7?!被谶@樣一個認識,詩歌從一開始就是作者內(nèi)心真實的寫照,尤其是對理想抱負的呈現(xiàn),而不是簡單的聲樂享樂。因此,人們十分重視“詩”這一表達形式。而且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賦詩被廣泛運用于各種社交場合,人們不僅通過賦詩來表達自己的觀點,還通過賦詩來考察他人的修養(yǎng)與志向?!蹲髠鳌ふ压耆隆吩疲骸靶釉唬骸诱埥再x,起亦以知鄭志?!淤x《野有蔓草》……子產(chǎn)賦《鄭之羔裘》……子大叔賦《褰裳》[5]1376?!边@是一則關(guān)于賦詩言志非常典型的例子,韓宣子通過鄭國大臣賦詩,來了解鄭國意圖,說明“詩言志”在當(dāng)時具有合理性與普遍性。
《詩經(jīng)》的產(chǎn)生并不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而是“為現(xiàn)實而藝術(shù)”的,它不僅僅是文學(xué)作品,更有很強的社會功用和實用價值。早期的“頌”本身就是祭祀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正所謂“古之大事,在祀與戎”,所以人們非常重視祭祀時演唱的“頌”,“頌”也因此象征著高貴與嚴肅。先秦時期,詩、樂、舞三位一體,詩歌的出現(xiàn)必定伴隨著一些儀式化的過程,這就使得詩歌的地位更加重要。“風(fēng)”和“雅”雖然出現(xiàn)的時間較“頌”晚一些,但也承擔(dān)著重要的使命?!对娊?jīng)》的編輯主要是通過采詩和獻詩完成,貴族社會希望通過“詩”來了解風(fēng)土民情,進而達到諷喻的目的,所以“風(fēng)雅”不僅反映了社會現(xiàn)實,還具有極強的針對性。孟子曾經(jīng)說過:“王者之跡熄而《詩》亡”[6]209(《孟子譯注》),如果貴族階級采詩的事情廢止了,《詩》也就不存在了?!睹姶笮颉芬仓赋?,《詩》是先王用來經(jīng)夫婦、成孝敬、美教化、移風(fēng)俗的,所以聞一多在《神話與詩》中提到過:“詩似乎沒有在第二國度里像它這樣發(fā)揮那樣大的社會功能。在我們這里一出世,它就是宗教,是政治,是教育,是社交,是全面的社會生活[7]?!?/p>
除了《詩經(jīng)》的社會功用外,《詩經(jīng)》的實用性還體現(xiàn)在具體論辯過程中。上文說道,賦詩言志是先秦時期一種普遍行為,人們通過引詩來抒發(fā)情感、說明問題、論證觀點。但是《詩》又不僅僅是引文或論據(jù)這么簡單,《詩》在言志的過程中承載著其他功用,尤其是在外交場合與他人論辯的時候,《詩》能夠幫助論辯者準(zhǔn)確、生動地表達觀點、擺明態(tài)度,使論辯話語既符合外交禮儀,又能有力辯駁與回擊。尤其是對于周旋在各個大國之間的小國而言,引詩更是一種說話藝術(shù),巧妙的引詩可以幫助小國化解大國的言語挑釁,《詩》的暗示性和留白感更是為小國爭取了一絲生存和喘息的時間。這都說明了《詩經(jīng)》有一定的論辯價值和意義。
古人在進行論辯的時候,常常會借助《詩經(jīng)》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耙姟辈粌H提高了論點的可信性,也使抽象的問題變得生動可感、易于理解。
墨子在《明鬼下》說:“子墨子曰:‘《周書·大雅》有之,’《大雅》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若鬼神無有,則文王既死,彼豈能在帝之左右哉?此吾所以知《周書》之鬼也[8]?!蹦诱J為古代先王是承認鬼神的存在的,為了能夠讓后世子孫知道,他們就把鬼神之事寫到書上。然而后人有人懷疑這些書究竟是否存在,于是墨子就直接引用《大雅》原文,用文王死后伴隨上帝左右的故事來證明鬼神的存在。
《詩經(jīng)》的作者在表達某個觀點的時候,有時不直抒胸臆,而是用比興的手法隱晦地說明問題。比如《碩鼠》一詩中,人民把貪得無厭的統(tǒng)治者比作老鼠,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的貪婪;《甘棠》一詩則把茂盛的甘棠樹比作召公,體現(xiàn)了人們對召公的贊美和懷念。比興手法的廣泛使用,說明《詩經(jīng)》本身具有很強的象征性或暗示性。論辯者正是利用了《詩經(jīng)》的暗示性,使他的觀點既含義深厚,又委婉深曲。
《魯語·諸侯伐秦魯人以莒人先濟》曰:“豹之業(yè),及《匏有苦葉》矣,不知其他[9]125。”《匏有苦葉》云:“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4]190”,《毛傳》解釋說:“以衣涉水為厲,謂由帶以上也。揭,褰衣也。遭時制宜,如遇水深則厲,淺則揭矣[4]190。”關(guān)于《匏有苦葉》的主旨,歷來眾說紛紜。《毛詩序》認為是:“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4]190?!爆F(xiàn)代學(xué)者則更傾向于這是一首描寫女子在濟水邊等待未婚夫的詩。然而不論《匏有苦葉》的作者真實的意圖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這首詩表達的是一個過河的含義,所以叔向向管理船只的官員說:“夫苦匏不材于人,共濟而已。魯叔孫賦《匏有苦葉》,必將涉矣。具舟除隧,不共有法[9]125?!?/p>
此外,《魯語·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曰:“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饗其宗老,而為賦《綠衣》之三章[9]139。”文伯的母親為了給文伯娶妻,為此宴請了主管禮樂的家臣,并且吟誦了《綠衣》第三章的內(nèi)容?!毒G衣》第三章曰:“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讠尤兮?!编嵭J為:“女,女妾上僭者。先染絲,后制衣,皆女之所治為也,而女反亂之,亦喻亂嫡妾之禮,責(zé)以本末之行[4]163?!?《毛詩注疏》)此種說法值得討論。因為《魯語·公父文伯之母欲室文伯》又云:“師亥聞之曰:“善哉!男女之饗,不及宗臣;宗室之謀,不過宗人。謀而不犯,微而昭矣。詩所以合意,歌所以詠詩也。今詩以合室,歌以詠之,度于法矣[9]139?!睅熀フJ為,古人有賦詩言志的傳統(tǒng),詩可以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志向,所以他借吟誦前人的詩來表達對婚事的態(tài)度,并促成婚事,是符合法度的。這進一步說明,《詩經(jīng)》在具體使用上具有某種暗示性。
論辯作者有時候想要提出他的論點,會先通過引詩來引出他的問題,然后再進行具體論證。比如《孟子·萬章章句上》云:“萬章問曰:‘《詩》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6]228?’”楊伯峻《論語譯注》解釋說:“詩見《齊風(fēng)·南山篇》,舜時自然無此詩句,萬章說:‘信斯言也,宜莫如舜’,不過以為舜時當(dāng)時也有此禮而已[1]230?!比f章對于“娶妻必告父母”這一傳統(tǒng)存有質(zhì)疑,甚至是舜本人也沒有做到這一點。雖然舜在那個時期不可能看到《詩經(jīng)》,但是萬章通過引用《齊風(fēng)·南山》中的詩句同舜聯(lián)系起來,以引出這一話題。
有時候作者往往不在論辯之中引詩,而是在結(jié)尾的時候引,達到提綱挈領(lǐng)、總結(jié)全文的效果。
春秋時期,周王室逐漸衰微,各諸侯國內(nèi)部統(tǒng)治階級之間爭奪權(quán)勢,《鄭伯克段于鄢》講的就是一個母子兄弟反目的故事。鄭伯的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所以憎恨鄭伯,與鄭伯的弟弟共叔段聯(lián)合起來背叛鄭伯。于是鄭伯打敗共叔段,放逐了他的母親。后來鄭伯十分后悔,在潁考叔的幫助下又和母親和好如初。《左傳·鄭伯克段于鄢》在最后說:“《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涫侵^乎[5]15-16?”作者在前面寫了許多不孝之事,又在最后點出了他的主題,即突出一個“孝”字。雖然《左傳》在思想內(nèi)容上主要反映了儒家的倫理道德觀,但是這則材料所反映的是作者意識到引詩的位置不同,其最后達到的效果也不同。
《論語》記載: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1]9?!敝祆浣忉屵@段話說:“詩衛(wèi)風(fēng)淇澳之篇,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復(fù)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復(fù)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子貢自以無諂無驕為至矣,聞夫子之言,又知義理之無窮,雖有得焉,而未可遽自足也,故引是詩以明之[9]58?!弊迂暡粌H熟知《詩經(jīng)》,而且能夠舉一反三,靈活地運用《詩經(jīng)》。他通過引用《衛(wèi)風(fēng)·淇奧》中的句子來對之前的提問進行總結(jié),正是孔子想要的正確的學(xué)習(xí)態(tài)度。這也從側(cè)面說明,引詩對于論辯雙方確實具有總結(jié)與升華的作用。
在論辯過程中,作者常常通過對比不同事物的相似點,或者相同事物的不同點,來論證自己的結(jié)論?!睹献印る墓戮渖稀罚骸敖褚材闲U鳥夬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xué)之,亦異于曾子矣……《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芄角意咧邮侵畬W(xué),亦為不善變矣?!盵6]133對于楚國這樣的國家,孟子沒有直接鋪陳闡述其不好之處,只是通過引用《魯頌》來與陳相做對比,認為像周公這樣的圣人都要攻擊楚國,可陳相卻背叛了自己的老師向其學(xué)習(xí),這只能是越變越壞。
《孟子·告子章句下》云:“《凱風(fēng)》,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6]305?!薄秳P風(fēng)》與《小弁》兩首詩都是與親情相關(guān)的,《小弁》有怨而《凱風(fēng)》無怨,公孫丑對此并不理解。孟子在這里引用這兩首詩,實際上想說明白一個問題,那就是親疏之間的關(guān)系。孟子認為《小弁》之所以有怨,是因為對父親的過錯大,過錯大而不怨,是疏遠父母的表現(xiàn);《凱風(fēng)》之所以無怨,是因為母親的過錯小,過錯小卻抱怨,反而會激怒自己。孟子抓住了兩首詩的相似性,并進行類比分析,終于得出他的觀點,即孝順父母要像舜一樣,要一直依戀他們。
綜上所述,《詩經(jīng)》具有重要的實用價值,人們通過引詩來論證自己的觀點,不僅因為《詩經(jīng)》具有普遍性和權(quán)威性,更重要的是因為《詩經(jīng)》的論辯性意義。在交際過程中,人們可以通過引詩來例證自己的觀點,或者委婉暗示,或者類比不同。論辯人正是利用了《詩經(jīng)》的論辯性意義,使他的論辯既生動活潑,又鞭辟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