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秋寒
許多人以為茶歇的前奏是一小段吉他曲。
這天,谷光到樓下來找人,恰逢茶歇時分。他側(cè)耳聆聽了一會兒。琴聲好像促進了周身的風(fēng)的流動。谷光說這不是吉他,是班卓琴吧。在場的人都不懂。這段琴聲對他們來說只起到了提示的作用,比起當天有哪些點心可供挑選,日復(fù)一日的提示音并不重要。一些彈撥樂器也只有在演奏非它不可的曲目時才能凸顯出具有辨識度的音色,遙遠地聽著往往無甚分別。那么,是吉他或班卓琴也就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事。谷光這樣想,覺得有些興致索然。
前奏過后是其他音樂。為了滿足不同的口味,有時是民謠,有時是爵士。也會輕輕地放搖滾。
飲品區(qū)的梨汁和綠茶看起來不受歡迎。
谷光很少到樓下來,長期不能融入這些年輕人是他的一種失職,貿(mào)然接近又會徒添旁人的壓力。他走過去,沏一盞茶,隨手取了本雜志到遠一些的角落里坐下。
Q:首先要感慨的是,你真的非常難約。
A:不是難約,只是不習(xí)慣。我在“幕后”待得太久了。“臺前”是屬于明星的。像閃光燈啊,話筒啊,包括你手里的錄音筆,明星能拿捏得很好。我不行。面對這些東西,我總擔心自己會撒更多的謊。
雜志上的這篇訪談名為《你允許我虛構(gòu)多少》,受訪者是個叫“歸人”的作家。谷光沒聽過她,更沒有讀過她的作品。訪談旁所配的唯一一張個人照片還是背影。她的頭發(fā)松松地潦草地挽著,長而潔白的脖頸略朝一側(cè)偏去。身形瘦削,衣服不像穿著,像籠罩著。一只菜籃子挎在臂彎上。照片下有一行小注:2010年。在老家。準備去掐點菊花腦燒湯。
注釋是作家本人的口吻,要是旁邊沒有人向他打招呼,這口吻本可以讓谷光想到什么?!半y得在這看到你?!惫裙馓痤^?;萘岢种坏案怦厚坏卣驹谒媲啊K婚_始還有些驚訝,但很快就像漣漪一樣散去了。她畢竟是惠玲,別的女子做不到的事,惠玲可以做到。
谷光無地自容地笑了笑,笑容也很快就散去。他還記得惠玲的告誡:“你不妨少笑一點,你的笑容特別容易叫異性誤會。你適合做一個冷酷的人。我當然沒有權(quán)利叫你一定得這么做,但這樣的話你也會少惹點麻煩不是嗎?”
惠玲有一晚發(fā)現(xiàn)谷光直到她駛離車庫才從電梯那里走出來。谷光不太記得了,而惠玲既然這么說,應(yīng)該就確有此事。之前搭惠玲的車,是因為他的車被一盆從天而降的花砸碎了擋風(fēng)玻璃。事發(fā)后,天臺上的壇壇罐罐都無人認領(lǐng)。惠玲問谷光是怎么想的,認定這是風(fēng)的所為,還是有人恨屋及烏?谷光說你相信嗎,拋開保費漲價不提,我沒覺得這事有多不利。甚至還有點有趣?我以后走路會時不時地抬頭看看天,沒準能治好頸椎病?;萘嶙〉帽裙裙膺h,每次到了谷光的寓所樓下,她都是看著谷光下車,并在他堅定的目送中緩緩開遠。事情在那時就已經(jīng)初露端倪,谷光卻對她的期待一無所知。
甜品臺那里有人叫著惠玲的名字。
惠玲過去了。年輕的女子們順勢圍成一圈,竊竊地笑著,輕倩地拍一下對方的肩頭或胳臂?;萘崤紶栠€會向他這里看一眼。谷光決定繼續(xù)看雜志。
Q:我還沒打算采訪你的時候就讀過這本書里的幾篇小說了,有了采訪計劃之后我又讀了一遍,在你拒絕采訪的過程中我讀了第三遍。雖然每一次的感受都不盡相同,但有一點一直沒變,你的生命體驗一定很豐富。
A:干嗎讀那么多遍呢?沒意義的。時間用來放空、創(chuàng)造、感受新的東西多好。我曾經(jīng)到山里去學(xué)習(xí)制茶——這個當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學(xué)會的哦。它是很多人傾盡一生的事業(yè)。不過我多少也學(xué)了點三腳貓功夫,尤其是殺青。以前我總是看到這個詞,現(xiàn)在親自上手試過了,再看,就有種會心的意思。但我不可能就此寫一個跟制茶有關(guān)的故事。偷懶不說,也太唐突了,好像是利用它一樣。
半年前聽到“殺青”這個詞時,谷光正在島上參加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活動——一群人每天開開會,聊聊天,更像是療養(yǎng)。會間茶歇,兩個從北京來的嘉賓在他近旁聊彼此的工作。聽起來,一個在展覽館工作,一個是拍電影的。拍電影的那個說:“夏天就殺青了,現(xiàn)在還在剪吧。不剪不太好弄。具體我也沒問?!?/p>
兩人各自端一杯熱茶邊說邊走,一直走到落地窗邊坐下。窗外還在下雪,室內(nèi)卻很溫暖。人們都只穿著單衣。谷光看著飄飄的雪,就那么忘記了時間。原先侍立在一旁的服務(wù)員收拾杯碟發(fā)出叮叮的聲響,他才發(fā)現(xiàn)與會的那些人都已回到會場,落地窗下說話的兩人也不見了。眼前空空蕩蕩,窗外一片白雪茫茫。
“夏天外面的風(fēng)景更好?!?/p>
窗玻璃本身有顏色,一種介于藍色和綠色之間的隱隱的青。除了煌煌的吊燈,內(nèi)室得以明亮,更多是借助了雪光的輝映。樹高及三樓,木葉葳蕤的夏日,不僅會遮擋視線,連周圍的環(huán)境應(yīng)該都是幽沉寂寥的。谷光不清楚服務(wù)員為什么會這么說,更不理解她丟下手里的活計跟他說話是出于什么目的。他聽說過高級酒店的服務(wù)員會暗中物色財力雄厚者這種具有偏見的論調(diào)。他自認為遠遠沒有達標,服務(wù)員也不像是那樣的人。谷光僅僅朝她點個頭,就走向了會場。但次日茶歇,他們又一次見面了。此時下了一夜的雪停了,濃云卻不曾消退。太陽只偶然露出來一絲絲,很快又藏了進去。
服務(wù)員說:“雪停了,你們就可以去泡溫泉了。來這一趟,不泡溫泉太可惜了。其實昨晚也有人去泡的。大概夜里十點多的樣子,那時候雪小了。”她的胸牌上有工作號和名字。難怪剛才那個年輕些的服務(wù)員叫她“樹子姐”,原來她是這場會議的服務(wù)組組長。她看起來在三十五歲左右,也許更大一些,具備領(lǐng)導(dǎo)一個小組的能力。
谷光想說的是,人在優(yōu)美的環(huán)境里工作恐怕不會太過疲累,可有些詞不達意,以至于樹子曲解為酒店的從業(yè)者都像前來度假的賓客那樣悠閑。“完全不是這樣。比如你手中的這個杯子,是要經(jīng)歷很多道程序才能出現(xiàn)在這里的?!蹦┝?,她強調(diào)了一下“這還只是一個杯子”。
樹子沒怎么化妝,只用了少許增白霜,唇膏也是裸色的,頭發(fā)梳得整齊得像每一根都有編碼。她從容地走到一旁,雙手交疊著放在腹部,微笑地看著兩三個組員穿梭來去地忙碌,適時給他們一些提醒或指導(dǎo)。
散會后,天已黃昏。走到半路上,谷光發(fā)現(xiàn)鋼筆落在了會場。待他折返回來,場內(nèi)的燈關(guān)得差不多了。昏沉的光線里,忙于收拾的服務(wù)員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只顧著向前排的同事抱怨:“瘋女人什么時候走?不是老早就說要辭職?!薄霸賮韨€說不定還不如她?!笨諘绲沫h(huán)境把話語烘托得很悠長,像電影里用帶有回聲的音效去表現(xiàn)記憶中的交談,這詆毀便顯得蓄謀已久。視線范圍內(nèi)沒有樹子的存在。手機上顯示有新人加入工作群組。大家次第發(fā)出鼓掌、鮮花、愛心、握手之類的表情。翻到最上面是新人的自我介紹:
“大家好,我是企劃部的惠玲,以后請多關(guān)照?!?/p>
谷光和企宣這個工種沒有太多交集。他對此也缺乏關(guān)注。公司最經(jīng)典的那一版廣告在地鐵和公交站密集地投放了半月之久,他才從別人口中得知。惠玲說各司其職,這沒什么。她還很誠懇地把大學(xué)教授的肺腑之言分享給了谷光:“我們的工作,就是盡量把真的東西說得假,把假的東西說得真。”
惠玲也會光顧樓下的那家料理店,這使得她和谷光午餐時相遇的概率大大提升。從六年前到公司起,谷光的午餐基本都在這里解決?;萘釂査袥]有發(fā)現(xiàn),她每次來吃都是雨天。谷光搖搖頭?;萘嵴f味道并不是很特別,何至于在這里吃這么久。帶著她的疑惑,谷光認真地品嘗了一勺:“不是挺好吃的嗎?”
“這么平庸,居然開了六年沒有倒閉?!?/p>
“主要也是不想走太遠。午飯嘛,飽了就可以?!?/p>
像抓住一個大把柄一樣,惠玲的音調(diào)立刻揚了上去,如同周圍并沒有其他顧客:“所以啊,還是因為省事,因為習(xí)慣了。男人總是要到最后才說實話?!?/p>
谷光沒說什么,低下頭吃飯。一般情況下他可以吃完整份,他也不喜歡浪費,但碗里還剩一半時,他就匆匆告辭了。午后,他在房里用碎紙機清理文件,聲音大了些,不曾聽見惠玲輕細的敲門聲。她帶了兩個黃桃蛋撻來:“茶歇,你不去嗎?”
“我手里還有點事?!惫裙獠]有停下。碎紙機這時像臺絞肉機?;萘岚ぶ谧肋呎玖艘粫骸K龁査?,中午她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冒犯到他了?谷光本來已經(jīng)平息,她的造訪馬上叫他心里又有些發(fā)作,但是,當著她的面葬送著那些廢棄的文件,快樂又像香水的后味一樣,很快尾隨著先前的不悅而來。“只會把人分為男人和女人——我不打算你也是這種人?!边@因由似乎與惠玲料想的有些出入。她也算有備而來,但這下,她的解釋就完全不對口,成了無用功了:“這么說,我讓你失望了是嗎?”
“言重了,我們還是可以聊點有趣的事的?!?/p>
沒過多久,“天花亂墜”一事發(fā)生?;萘嵯掳嘁姽裙庠诼愤叺瘸鲎廛?,硬生生讓他取消了訂單:“要是你把每天打車的錢省下來請我吃午飯,我大概可以挑戰(zhàn)一下,像你一樣一直吃那家,吃成慣例?!?/p>
“我那天可能有點神經(jīng)過敏,你還是把這事忘了吧?!?/p>
“不,你說得對。人是不應(yīng)該只分男人和女人,這太膚淺了?!?/p>
越過幽暗隧道,迎面呼嘯砸來的城市的燈火像發(fā)光的鐵。它們洞穿人類的身體繼續(xù)遽速前進,最終如鯨群般擱淺在海岸線上,甚或成為另一顆星球上的隕石。
開起來不覺得,車子一旦停下,靜默就被放大。紅燈長達兩分鐘,惠玲不得不找些話來說說。她問谷光那么出神是在想什么。谷光說他想起了前段時間在島上一家酒店的見聞。一個服務(wù)組的成員公然頂撞她的組長。組長讓她取一些茶點送進會議室給腿腳受傷不便出來的客人,她回答說“我還有點別的事,要去你自己去吧”,就咯噔咯噔地踩著高跟鞋揚長而去。茶歇上聽到這段對話的客人不禁側(cè)目。組長沒有臉紅,也看不出絲毫慍色。她選取幾樣小食,盛了兩杯檸檬水,用托盤捧著送入會場。谷光在下半場會議中途出來上了一趟洗手間。樹子正帶著兩個人撤條桌。先前的那個組員不在其列。谷光走過去,樹子以為他需要什么服務(wù),丟開手里的事恢復(fù)標準的站姿。谷光說年輕人自以為是,沒必要計較。樹子笑笑,說是啊。這樣,就又過了一天。繼續(xù)開兩天會,再按照日程安排上說的乘船出海去附近的一個小島上游覽一番,活動就結(jié)束了。谷光只當會一切如常,但翌日他再次走進會議室時,原本空著的鄰座迎來了新的嘉賓?!霸绨?。今天是周四,早餐不錯吧。應(yīng)該有海鮮粥?!睒渥有断滤蔁熒难蚪q披肩擔在椅背上,寬松的淺鹿角棕的粗針毛衣隨之顯露出來。她的頭發(fā)也披著,蓬蓬的駱駝刺般的一大把。這和她前兩日整飭的裝束判若兩人。
谷光尚未來得及和她說上話,主席來了?!拔覄偛鸥鸫逭f的,我說‘還是你跟江樹交情深,她到底肯進來坐坐了’?!睒渥訑n了一把頭發(fā):“沒有。我跟葛教授也就有過一面之緣。他講話很好玩,他的課我一定要聽的?!?/p>
姓葛的教授開講沒多久,服務(wù)員進來倒茶。一開始谷光還沒注意,直到她越過樹子去為下一個客人服務(wù),谷光才發(fā)現(xiàn)她就是昨天那個自以為是的年輕人。樹子還是一副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谷光忍不住了。他端起樹子的空茶杯往桌上一蹾。和他們一排的人都感到了震動,年輕人卻裝作沒有聽到,往另一側(cè)依次倒茶。谷光起身而出,回來時身后跟著一位負責(zé)客戶投訴的部門經(jīng)理。
年輕人終于返至樹子的座位前,面無表情地揭開杯蓋。
待她要倒熱水時,樹子輕聲地說了一句話:“我不喝茶葉,請你把茶葉倒掉再倒水?!?/p>
Q:制成一批茶葉是不是就像寫完一篇小說?會如釋重負嗎,還是悵然若失?
A:不像。茶葉做出來,自己好像變得富有。小說寫完沒什么太大的感覺。大概是知道這是沒有盡頭的,還會有下一篇。哪天真的不準備再寫了,才會如釋重負或悵然若失吧。
Q:有停筆的打算?
A:現(xiàn)在沒有,但人是不能代表將來的自己的。
Q:你喜歡探討個體與時空的關(guān)系。我記得這本書里有一篇你寫到一名樵夫,他只是在松樹下睡了一覺,醒來就不可遏制地沉浸在想象里,自認為是一個消失的古國的王儲,而且堅信故國會在不久的將來光復(fù)。從此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參照宮廷儀制,比如要求他的妻子稱他為“殿下”。這個事件本身是很滑稽的,但是可以看出你對他充滿了同情。
A:我同情我寫的所有人。樵夫這個故事沒什么好說的。前面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寫結(jié)尾的那個場景。就是夕陽西下,他在妻子的目送中背上行囊出發(fā),從此人間消失。你可以理解為他在另一個時空中找到了故國。
Q:“出發(fā)”也是你經(jīng)常提到的詞。你現(xiàn)在還是會不斷地換城市居住,換新的工作嗎?
A:會啊。你看看我這里。我是真的家徒四壁。你去別的作家家里做客,人家一般有個寫作的地方,有個書架什么的吧。我這里,吶,你看到的,蜘蛛都沒有藏身之地。我現(xiàn)在看書一般都是看完就扔。以前也會留很多,像蠶繭一樣把自己包起來,好像有種安全感——其實很少會看第二遍?,F(xiàn)在一直留著的只有這本綠皮書。
配圖中,綠皮書是商務(wù)印書館第四版《古漢語常用字字典》。包括它在內(nèi),帶走作家的全部家當僅需一個拉桿箱。她退掉房子,辭去工作,即可出發(fā)前往下一站。北方,南方,都市,邊陲,內(nèi)陸,海島。輕裝上陣的日子里,唯有一次例外。那時,她來到一座古都,在郊外找到了一處十分中意的庭院。院中有棵蒼翠的紅豆杉,樹齡近百年,俊秀珍貴。她把院子租下來,用將近半月的時間去裝修布置,添了刺繡古董燈、留聲機、垂帳白橡床等她一向視為累贅的物品。她在那里住了一年,只寫了一篇叫《必需》的中篇小說。剩下的時間,她教幾個學(xué)生吹笛子。學(xué)生們也不常來。她讓他們在家練習(xí)基本的指法,等有露水的早晨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再來,說這樣學(xué)起來會事半功倍。
很早之前,谷光也想居無定所地漂泊。他單純認為這樣一種流徙的方式可以擺脫貸款和高昂的生活成本,人會過得輕松點。直到葛教授在上面談“生活在別處”這個老話題時,樹子悄悄地向谷光述說了發(fā)生在她身邊的事。“你想離開的地方正是很多人想去的地方。”樹子的姑姑在六十歲的這一年等到了父親的死亡。這意味著解脫,意味著她可以去她神往了大半生的大都會養(yǎng)老。“葉落歸根,她完全相反?!?/p>
谷光對她姑姑的行為沒有好奇心,他急于解開的謎題是樹子為什么坐在了這里,從服務(wù)員到座上客,就在一夜之間。樹子說這沒什么。年關(guān)活動太多,這一次活動成行,靠的不是主席半月前的臨時起意,是她運籌帷幄調(diào)劑出來的那一層客房。
“不是,我是想問,你是不是還有副業(yè)?”
往雙耳杯里加了點奶,攪拌均勻,樹子啜了一口,同時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你是想問,一個端茶倒水的人,有什么資格參會?”樹子根本不在乎谷光的回答,她緊接著說:“在這里吃東西聊天的這些人,都是有一技之長的。這些技術(shù)往往盡可能地創(chuàng)造條件幫助人類通往真理和幸福。那么,既然基于假設(shè),技術(shù)其實也就是幻術(shù)?!?/p>
谷光適時地終止了交談。樹子的天馬行空不知所云,他大概領(lǐng)教了。但這些都不及最后一晚她在篝火旁的表現(xiàn)。雪化了,大家撿來的柴火有些濕,生火并不順利。主席只是隨口一說,大家的一致附和反而讓他束手束腳的。據(jù)說開了春就要換屆,一個快要退休的老人不想惹上什么麻煩而不得善終,這也在情理之中。樹子叫他放心。她已經(jīng)請示過高層,獲得批準,而且消防設(shè)備和安保人手都很充足。
食物還是廚房烹飪好的熟食,有人更想親手烤些什么來吃。盡管如此,席地而坐的野趣是金碧輝煌的自助餐廳里找不到的,眾人圍坐在篝火前吃著那些吃了好幾天、口味爛熟于心的食物還是很開懷。篝火畢畢剝剝地?zé)?,迸出一串串繚繞的火星子。大家熱鬧地談天說地,還有人自告奮勇地走上前唱歌,人人都威風(fēng)凜凜。那種激情傳統(tǒng)而悠久,不像是當代的激情。
樹子吃得很少,更多時候她豎起手掌對著火取暖。她說她看到明火就會想起老家的灶膛,就只想吃鍋灶煮出來的東西?;鸸獍褬渥拥哪樥盏昧撂锰玫??;鹪陲L(fēng)中搖擺,光就在樹子的臉上搖擺。谷光有種和她并排看電影的感覺?!澳悴碌轿业母睒I(yè)了嗎?”樹子驀地說道,“我給你幾個選項吧……A.水手,B.歌手,C.買手,D.……殺手?!?/p>
朔風(fēng)吹過,霜雪都未曾擊垮的草莖如汗毛般紛紛豎立。冬眠中的蛇醒了,一條條自窠里順勢游走而來。云翳吞噬殘月,涌動的海水使得島嶼面積銳減——某一刻,獨剩篝火這一塊,仿佛一轉(zhuǎn)身就是滄海。谷光和樹子的眼神像天平上一雙相持不下的砝碼,兩端都搖搖欲墜?!拔疫x……D?!?/p>
“B?”
“D!”
樹子點頭點得很欣慰,好似獲得了畢生追求的一分理解。她自言這是從業(yè)的第九年。九年前,一個賭徒向她求助,說自己被債主追殺,但是女兒剛剛出生,他不能死。她叫他把債主的名字和住處寫下來。賭徒有點猶豫。她說:“你是害怕留下證據(jù)吧?”賭徒說不是這意思,立馬哆哆嗦嗦地寫給了她。她接過來看了一眼就用打火機點著了。她把那火拎到賭徒眼前,讓他明明白白地看著字跡被銷毀。直到燒盡她都沒有松手,火卻一絲一毫都沒有燒到她?!拔叶啻艘慌e只是想告訴你一個道理——既然找到我,就要絕對地相信我?!碑斕焱砩?,賭徒的債主驅(qū)車過江時,毫無征兆地撞向了橋欄。
街巷間的談資更新得很快。債主的橫死在社會上并沒有被議論太久,反而是他的女人們?yōu)榱诉z產(chǎn)對簿公堂成為歷久彌新的笑料。這事之后第七年,也就是前年的陽春時節(jié),她坐火車去一個從沒去過的城市賞櫻。那里的櫻花盛名在外,她許多年前就聽說過,但她也不記得為什么遲遲沒有動身,好像就這么無緣無故地錯過了。好在這一趟她不虛此行。這不僅僅是邂逅了櫻花的緣故,更因她在那里與賭徒重逢。
他早幾年在賭場上春風(fēng)得意,財富迅速積累,又兼投資有道,成了坐擁上億資產(chǎn)的富賈。她確定他認出她了,但他沒有上來寒暄。傍晚,一輛奢華的商務(wù)車在她身邊停下。她坐上去,問司機要開多久才到。司機說在郊外,行車時間大約四十分鐘。她請司機在途中最后一個加油站加滿油。司機說不需要,油箱里的油開到目的地綽綽有余。她說她會跟車主借這輛車跑一趟遠路,讓司機照做即可,出了問題由她來負責(zé)?!八赡銇斫游?,你就應(yīng)該知道,我是他的客人,我提出的請求只要不過分,他都會答應(yīng)。”
富賈的別墅建得很氣派。他設(shè)了一桌筵席來接待她。她對他如何搖身一變并不感興趣,完全是出于禮貌才詢問了他這幾年的經(jīng)歷。他則全然相反,想問卻總是蜻蜓點水地掠過去。她說:“認識這么久了,有話直說。我還是老樣子,四處走走,幫人解解難?!背酝觑埶蛩柢嚕兄Z三日后歸還。他說借多少天都沒事,只是天色已晚,建議她休息一夜,明早再動身。她婉拒不成,就依他所言在府上留宿。
步入客房,她打開電視,關(guān)掉聲音,只看畫面??吹绞c鐘,她和衣而臥。剛閉上眼就有人敲門,她問是誰,卻無應(yīng)答。她做好準備,踮腳至門前,以敏捷的身法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發(fā)質(zhì)柔順,剪著整齊清甜的蘑菇頭。“外面的鷓鴣又叫了。它們晚上一般不會叫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吶,你戴上這個就不會被吵到了?!?/p>
樹子攤開手,露出一對金色的耳塞。就是這對耳塞,讓她冒著啼哭會驚動大人的風(fēng)險,在逃離別墅前帶上了小女孩。
“你這么確定她父親會對你下手?”谷光問。
“你猜到了他的結(jié)局?”
“很顯然。”
樹子凝神思考,好像在憑空吮吸什么似的,把兩腮都吸凹了?!翱磥砦疫@個故事編得很失敗?!彼庍^形形色色的故事,絕大多數(shù)都像這個故事一樣沒什么用。也有有用的,兩月前應(yīng)聘現(xiàn)職時,她告訴面試官,她上一個東家是芝加哥的圣巴登大飯店,因為工作出色,她在禮賓部只干了三個禮拜就升職了。實際上剛說完她就忘了自己說的是芝加哥還是溫哥華。
Q:長期的虛構(gòu)是不是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你的生活?
A:虛構(gòu)本身就是一種變化。你視它為參照物,生活就原地不動了。
Q:有沒有在虛實之間懷疑過世界,懷疑過人生?
A:是人都會有,這跟寫不寫小說、會不會虛構(gòu)沒關(guān)系。年輕人還喜歡拿“懷疑人生”當口頭禪呢。不過我總是在想,虛里可以有很多實,實里可以有多少虛?換句話說,虛構(gòu)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世界、無數(shù)人生,那世界和人生又能包容多少虛構(gòu)呢?會不會有一天,寫一篇文章可以不再署名,因為寫文章的人也是虛構(gòu)的?
Q:你的筆名就是包含了這樣的期許嗎?這個名字是不是取自鄭愁予的《錯誤》?過客和歸人在你眼里分別代表實和虛。
A:不是。不過也是從一首詩里來的,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訪談還剩下三分之一的篇幅,音樂又變成了那不知是班卓琴還是吉他的琴聲。有一部分人提前回到自己的崗位上。谷光抬起頭,惠玲已不在前方那片零散的人影里。他正要把雜志還回書報架上,燈一下子都熄滅了。有那么一瞬間,谷光詩意地想成是誰的生日,有人會捧著點滿蠟燭的蛋糕從幕后走出來。
“是停電了嗎?”
“不曉得唉?!?/p>
“要死了,我東西還沒保存?!?/p>
“現(xiàn)在停電都不通知了?”
落地窗前的百葉簾被高高地拉起來,樓群赫然進入視線,極度不真實。谷光越往外走,窗外的光在身后退得越遠。他只當樓道一定黑漆漆的,卻有盞應(yīng)急照明燈在轉(zhuǎn)角處亮著。光很有力,幾乎像座燈塔??煲叩綐巧蠒r,樓下有人喚了他一聲“嘿,我正找你”。他俯首一望,見是惠玲。她原本明盈的臉被那兇狠的照明燈照得像是身體都沒了,僅存一顆懸浮在空中的頭顱。這和谷光記得的那個晚上有點相似。她停下來,熄火,來到后座——他因為懶得系安全帶,先前就坐在后座上。他預(yù)感到了一些什么,但她主動湊上來吻他還是叫他的心朝深處一陷。她繼而反手去解胸罩的扣子,局促的空間和他們的不協(xié)調(diào)讓她無法得心應(yīng)手?;艁y中牽扯了好一會兒,她索性扽開了它,她的肉因此失控地澎湃地朝他撞了過去。本能令他的部分章節(jié)不受控,已然洋洋灑灑開去。但一束突如其來的遠光燈照亮了她。她霎時纖毫畢現(xiàn)到了超寫實的地步。他想到篝火前的樹子,火在她臉上律動?;萘岬氖謥淼剿麅晒砷g求解時,他不能再給出任何答案。這件事的結(jié)果是他沒有再搭惠玲的車。好在他自己的車很快也修好了?;萘岽撕蠛退蜻^幾次招呼,都是人多的場合。招呼短促而干練,卻給他一種遠道而來的感覺。她好像再沒去料理店吃過午餐,下雨天也沒有。
那張被應(yīng)急照明燈過度渲染的臉朝谷光靠近,他也反過來朝樓下走,以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萘岚严蔡f到他手上,說她的婚禮將在下月三號舉辦,請他屆時撥冗光臨。谷光連稱“恭喜”。這時電來了。這棟樓沐浴著常規(guī)的光線,又成了他熟悉的樣子。水墨風(fēng)的微晶石地磚,墻角常換常新的鴨掌木,射燈下熠熠生輝的企業(yè)商標,還有門邊那一大包新鮮出爐等待保潔收走的茶歇后的垃圾……都栩栩如生。
他愿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乃至愿意相信樹子真的是個殺手。